追忆

天淡云清,秋风渐凉,木叶也疏落起来,纷纷飞落。尚未情愿的,绽放着生命的清红与润黄。
房君缓缓坐在河边冷的石头上。他仰起头,看见一排灰雁长鸣着飞过,消失在远方通透的高天中,变成了小的点。
房君轻轻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雁羽。他轻轻取出一本旧的日记本,把雁羽夹在里面。
房君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这条河。
灵,合棠,我又回来这里了。你们应该还记得这个地方吧?这里就是我把合棠救上岸的那个地方。灵,你应该不知道吧。那个时候你生着病,合棠想要哄你开心,就来这里抓鱼了。灵,你最喜欢吃鱼了,不是吗?可惜啊,合棠那个时候还小啊,才刚刚四五岁吧,怎么会抓鱼呢?合棠,你应该也记得这件事情吧?你还在怪我凶你吗?可是当时我实在是气昏了头,才那样的,你不要怪我了。
清冷的河水溅在房君脸上。他回过神来,看见一条银灰色的鱼拖着尾跃出水面,甩出一弧光珠,打湿了日记本的一角。
这个笔记本,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交到我手上?为什么,非要让我亲手杀了你之后才让我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你要自己一人袭击我们的小队呢?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那把弩弓,还是你们送给我的吧。真是的,明明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你们也知道我的生日只是自己定的,却还当真的一样。不过,你们的手艺真的挺差劲的,做出来的弩弓根本就不能用,还得我自己改造。不过你们放心,这把弩弓我一直带在身上,一直用作武器……直到我用它结束了灵你的生命……
一只蝴蝶落在了日记本旁,晶蓝色的翅膀在阳光下变得透亮。
对了,日记本……
房君翻开了日记本。
里面根本不是日记。
“你好,房君,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了。从我们上一次离散,已经有七年了吧。这七年里,你过得还好吗?”
是吗,七年了啊。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呢。那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楚。我记得我当时被他们拉走,你和合棠嘶嚎着想要扑过来,但是却被打了回去。我记得那是在龙门黄昏的时候。那天的夕阳那样亮,把天边抹上了霞红和黯紫。可是,我们那破旧的住所里,照不进一缕光。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敢想象,要是我没有被阿米娅她们的小队救下,我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至于这七年……挺好的……
“你不要怪我以这种方式和你再会。在这七年里,我加入了整合运动。屠杀,我已经记不清参加了多少次了。可是,屠杀,并不能使我感到宽恕。七年了,我心中的怒火早已熄灭。每到夜里,我总会梦见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人。他们嘶嚎着,扭曲着,让我不得安宁。加入整合运动,本是为了感染者控诉,为什么最终竟只剩下一次次屠戮?人杀人,人杀感染者,感染者杀感染者,这些到底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天灾和矿石病所带给我们的灾难和苦痛,还不够吗?直到什么时候,这样的动乱才会结束?”
“战争,已经让我们三个成为了孤儿;天灾疾病,更是把我们逼到绝境。可是,真正造成灾变的,不是其他,而是偏见,是人们对感染者的,病入膏肓的偏见。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去执行任务,在那片废墟里,我看到了一个得了矿石病的小孩。他把自己的饼干分成两半,另一半递给另一个没患病的瘸腿小孩。他们笑得那样纯真,就像废墟中的雪莲花。”
“但是随即就有人来,把他们分开。”
“但是随即就有人来,痛骂那个小孩。”
“但是随即就有人来,抽刀将那个小孩捅死。”
“我离他们太远了,等我赶到那里,他们已经走了。那片黯淡的土地,渐染上了凝固的暗红。”
“而那片废墟,是我们感染者造成的。”
“而那些人的亲人,大都死在我们手上。”
那片废墟,是叫切尔诺伯格吧。那里的黯淡,我也有一份功劳呢。
“我在那里见到了你,也因此知道了你加入了罗德岛。我也有想过离开整合运动加入那里。但是,整合运动是疯子,罗德岛又何尝不是?那三年里,罗德岛是怎样的疯狂,你比我清楚。如今,又为了救出一个冷血的战争机器,果断牺牲了那么多人的生命。罗德岛,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冷血的战争机器……是指博士吧。是啊,在那三年里,罗德岛不断繁荣,但是名单上猩红的十字叉却越来越多,牺牲却越来越频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只是在发动战争,发动毫无意义的毁灭。博士的眼中,只剩下了胜利。除了胜利,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呵呵,我们又何尝不是疯子?为了救回博士,牺牲那么多的生命。ACE前辈,图钉前辈,Scout前辈,甚至是和我一起加入罗德岛的洛耳……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到了夜深的时候,我时常在想,为了击败恶魔,自己亦堕落成魔,这,是胜利吗?”
这,是胜利吗……
“为了达到那个目标,我们杀死了最初的我们,这,是成功吗?”
……
“当我有一天忽然惊醒,回过头,发现自己原来早已经变成了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半人半鬼更合适吧——我就怅惘不已。那些思考在我脑中纠缠,膨胀,长出刺来,刺痛着我那早已麻木不仁的神经。我无法面对你和合棠,也无法面对自己。我,是一个屠夫。只有以这种方式,我才能赎罪。”
“所以,不要怪我以这种方式与你会面,与你告别。你也不必伤心,死本来就是生命的一个避无可避的阶段。只要你还记得我,我就活在你心里。希望你能少受苦难。”
“去看看合棠吧。我把他安放在了我们的那棵树旁。他想你了。”
房君合上了日记本。
一团团云在天上飘浮着,颗粒分明,悬在冰蓝通透的天空上。清脆空灵的鸟鸣流淌着。河水静静淌着,闪着粼粼的光。
房君站起来,走向林中的一棵大榕树。树的不远处,立着一棵白桦。
那棵榕树早已枝叶尽黄,像是树上结满了至纯源石。这样想的话,这棵树怕是也被感染了吧。
凉风微起,黄的枝叶轻轻晃动,落下斑驳的影。
白桦树前,立着一块木制的十字架,上面挂着他送给合棠的一串项链。项链上挂着的,是一块木雕,是房君花了四天功夫才雕成的,虽然很粗糙。
房君走到那个十字架前,轻抚着那串项链。
一个生日礼物而已,原来你还留着啊。
房君不经意间回头,看见了白桦树上的刻痕。
“房君,合棠,灵,”
“我们永远在一起!”
字迹很稚嫩,令人怀念。
房君取出了那把弩弓,看着。
弓的一侧,刻着三个笑脸,是合棠刻的。
一只蝴蝶落在十字架上,翅膀在阳光下变得透亮,映在房君眼里。
房君顺着河走下去,到了河流的尽头,一条瀑布。水顺着瀑布坠下去,砸在石头上,轰鸣作响。一条条银灰色的鱼逆流而跃,带出一弧弧光珠。房君远望,层林尽染,漫江碧透。一只苍鹰拍打着翅膀飞向云霄。
“世间的生命都是这样啊,一边渴望死去,一边活着。一样的伟大,一样的渺小,一样的用力活下去。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没什么好可惜的呢。”隐约间,他听见一个声音这样说到。
他回过头,看见蝴蝶振翅而飞。阳光照耀下来,翅膀透亮起来。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