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多彩的,感觉却有些沉重 ——为《历史的岔路口:甲申1644》序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作者李目宏先生即将出版的书稿《历史的岔路口:甲申1644》。
作者对明朝灭亡特别是对李自成大顺政权“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的关注,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阅读姚雪垠先生的长篇小说《李自成》,以及2004年明亡清兴、李自成败亡360年时,阅读郭沫若先生的《甲申三百年祭》,因此有了写作此书的想法。
无独有偶,我早年对“晚明”、对“明亡”的兴趣,也是受到这两个作品的影响,但顺序不同。先是读《甲申三百年祭》,好像是1974年前后,读下来的感觉是“酣畅淋漓”,从此知道了“李岩”和“红娘子”。然后是《李自成》的前三卷,那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印象最深的是李自成夫妇的“高大全”,以及“孝庄”劝降洪承畴的片段。当然,那个年代使我对“晚明”、对“明亡”产生兴趣的还有金庸的《碧血剑》《鹿鼎记》,特别是顾诚的《李岩质疑》《明末农民战争史》。
把这四位前辈及其著作放在一起,似乎有些不伦不类。郭沫若先生是诗人、学者、社会活动家,顾诚先生是纯粹的明史学家,姚雪垠和金庸二位先生,则是小说家。其实也很正常,史学从本质上说是“人学”,记载人类及其活动,以及与人类活动相关的事物,后来才被上升为“科学”,成为专门的“学问”,于是反倒离“人”远了起来。所以有了史学的大众化问题,即如何通过普及的方式,让正在脱离大众的史学重新接近大众。
我曾经不止一次和朋友交流,我们这一代人最早的“历史知识”,一般是从小说和普及读物中得来的,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如《中国历史故事》《世界历史故事》,而关于自然的知识,则是来自《十万个为什么》。所以,当后来把“历史”当作“专业”来学习的时候,一方面是其中的人物、时间、地点、事件,大抵上耳熟能详,另一方面,却又时时犯糊涂。比如,在关于“三国”时期的信息储备中,哪些信息来自陈寿的《三国志》及裴松之的注,哪些信息来自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又有哪些来自《三国演义》 ?很难分清。所以在撰写并讲述《国史通鉴》的“秦汉三国”时,不得不时时进行核实,以免误将彼“三国”弄成此“三国”。但是,《三国志》及裴松之的注,以及《资治通鉴》就一定符合历史的真实、一定可靠吗 ?《三国演义》的演绎就一定不可靠、一定不可信吗?这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学者必须思考的问题,更是一种思维习惯和工作方式。
随着社会的开放和学术的普及,学习历史和撰写历史读物,已经成为不少朋友的喜好,民间高手层出不穷。当然,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中唐出现的唐人传奇、宋代发生的话本小说,已经开启了历史撰写和解读的“下沉”过程。明朝人更以他们对当代政治的关心而投入到对历史的书写中,我们所知道的著名历史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以及不怎么著名的《全汉志传》《北宋志传》《大宋通俗中兴演义》《隋史遗文》《明英烈传》《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等等,都是来自那个时代的作品。不但男人喜欢,女人也有不少热衷于此道,所以有“女通鉴”之说。只是由于作者本身的素养不同、性格不同、喜好不同,作品的风格和水平也不一样。
虽然从历史学者的角度,回过头来再读这些曾经读过的小说,几乎一本都读不下去,但是,它们对于大众、对于未入“专业”的爱好者的影响力,却不是所谓“二十五史”以及我们这些“专业”学者的著作可以比拟的。要向大众传播我们认为相对合理、相对正确的历史常识和历史观,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史学的大众化,而不是要求大众的史学化。也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我才和“百家讲坛”多次合作,有了《大明嘉靖往事》《万历兴亡录》《王阳明:心学的力量》,以及现在还在持续进行的《国史通鉴》,“B站”也正在播我录制的《明朝为何说亡就亡了?》和《明朝的悲剧人物》。我想,也正是基于这个情结,我对作者的《历史的岔路口:甲申1644》有一种亲切感,因为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史学大众化。
作者告诉我,在撰写这本书的时候,他给自己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
史书上评价崇祯是一个想把国家治理好的皇帝,但为什么偏偏把一个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庞大明朝给弄得灭亡了?是天灾还是人祸?是内忧还是外患?是官员腐败无能还是崇祯决策失误?
李自成闯王义军浴血奋战十多年终于攻进北京城做了皇帝,他的成功有什么特点?但为什么仅待了四十二天就被打出京城仓皇出逃,最后败死九宫山?是偶然战败还是必然灭亡?
一直偏居东北一隅的清军又是如何趁势而起,以区区十几万军队进入北京,最后清朝迁都北京?一统中原成为新霸主的清朝为什么也亡了,没能走出封建朝代更替兴亡的怪圈?
甲申1644年,大明、大顺、大清,三个朝代走马灯似的快速更替,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式,完成了延续两千多年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棒交接,其兴亡历史,对后世产生了怎样的深远影响和值得研究借鉴的经验教训?
1944年,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在重庆发表后,为什么国民党组织文人写文章打压,而共产党领袖毛泽东看到后极其重视,批转为整风的文件发至全党?
1949年3月,在党中央机关从西柏坡迁至北京时,毛泽东又为何提出“进京赶考”“不学李自成”?
进入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又为何多次在重要讲话中重提“赶考”命题?
写历史书应该给当下的读者以怎样的启示?
正是这些问题,推动作者进入到这段历史。他希望从“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出发,探究这段历史留给后世的疑问、教训、经验。
通读全书,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的良苦用心。既非“三分史实、七分虚构”的小说,也非“有七分材料不说八分话”的学术,他是以既灵活又以文献记载为依据的具有穿透力的纪实文学的风格,梳理了明亡清兴之际各种势力特别是“大明”“大清”“大顺”三个政权之间的生死博弈,描述了诸多的历史人物及其活动与性格,如崇祯帝朱由检、清太宗皇太极、永昌帝李自成,袁崇焕、杨嗣昌、温体仁,范文程、多尔衮、多铎,高迎祥、张献忠、李岩,等等,不仅言之有据,并且提出了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略做摘录:
“朝政腐败已到如此地步,皇上的罪己诏还有用吗?
罪己诏规整的排比句式,转化不成威武雄壮的士兵战阵;
罪己诏婉约回转的遣词造句,根本唤不醒见利就贪婪、遇事就躺平装睡的百官大臣;
罪己诏态度恳切欲哭无泪的诚意,凝聚不了天下民心。
以至于那些曾经被官府逼得揭竿而起、现在锋芒正锐的农民义军听说了皇上的罪己诏,只会嗤之以鼻,丢出一句:甚罪己诏?哄娃呢!
“虽然孟子早就给出了国家体制理想的遵循秩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后面的封建王朝统治者都把这个秩序从根本上颠倒了,成为‘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
所以,即便崇祯在位能通过行政手段暂时化解一些局部矛盾,但对于积重难返的社会根本性矛盾,他无法也无意从体制上加以改变,因此,明王朝走向消亡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也是所有封建王朝无解的千年难题。
“闯王李自成进北京城时,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拔去箭镞,向后面的士兵连发三箭,大声号令,大军入城,‘伤一人者斩!’进城后贴出告示:‘大师临城,秋毫无犯,敢有掳掠民财者,凌迟处死。’
闯王的官兵们,还有谁记得吗?!
此时的闯王,你自己还记得吗?!
“李自成出身农民家庭,经过一番浴血拼搏,终登皇位。但他最后却死于农民的锄头之下,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了一个从农民生到因农民死的轮回。
李闯王,还算是农民英雄吗?
“多尔衮从马上征战夺得胜利,但治理一个大国不能全靠武力。他下马换车,以这样‘止戈’的外部形象,宣示了他的治国基本理念。
这个‘下马’的动作很文雅,很潇洒。
多尔衮未必知道老子《道德经》中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经典名言,但他清楚,从马背上征战得来的江山,现在需要的是纸面上有条不紊的管理。暂时把战马盔甲收起来吧,在庙堂上施展统揽全局运筹帷幄的智慧韬略。”
因为有“以史为鉴”的使命感,所以,书写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同样是多彩的,感觉却有些沉重。没有办法,这是所有有良知的学者在研究、追述那一段历史时共有的心情。
学者总是想通过历史给人们提供经验与教训,作者于此有深厚的情怀,也希望读者能够体谅他的良苦用心。
史学家、文学家能够做的,是尽可能地把历史这面镜子打磨得平整一些,更客观地反映历史的真实。
2022年10月19日
南昌艾溪湖畔
(方志远,江西师范大学教授、校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明史学会首席顾问。文章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