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见梦的那一天

买荨的公司与我的住处有点距离,我呼来一辆“九天车”。经过多年努力,NG网络全面覆盖,当年搭乘互联网快车的移动媒体和虚拟现实技术几十年来发展壮大,人们期盼的那个虚实交融的时代终于到来。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只留下为了工作不得不出门的打工族。几年前,国内主打空中出租“九天车”研发的公司“揽月”成功上市,将半空领土的开发带到风口浪尖。
九天车穿梭于由“太空舱”叠起的鳞次栉比的高楼间,在C城的商业中心,我看见了那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在一众考究的商业大楼中,它依然夺人眼目,顶层的熊猫装置是这金光闪闪中唯一一抹黑白,与公司一贯的做派别无二致。
我在半空露台下了车,迎接我的不是那个AI般的组长,而是一个自称来自调查组的男人。他穿着廓形宽大的长版大衣,心脏处用伸缩背带绑着一块铝合金制护甲,红色波点领带系的一丝不苟,西装裤下藏着一双和护甲相同材质的骑士靴,靴底未沾丝毫尘埃。
“您好,想喝什么?”他推了推手工细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客套话,随即端来一杯白开。显然,他并不需要我的回应。
而后,他又给自己端来一杯咖啡,只是浅浅一闻,没有要喝的意思。“我就直接了当了。”他双腿交叠,十指交叉虚虚地搭在膝上,“我们整理了买荨的工作,发现了一些遗漏。听说买荨的后事都是你在打理,或许你有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什么吗?比如,她的记忆。”
“嗯?”这个问话着实荒唐。虽说是以记忆产品名声大噪的公司,但张口就要人记忆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操作。
“请不要误会,是数据化的记忆,应该存储在U盘或者电脑里。”看出了我的迟疑,他补充道,“如果有看到,请联系我。”说罢,他便摆出送客的姿态,脸上带着模式化的微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警告意味的审视。
他一路将我送至车站,在九天车发出即将到达的提示时,如梦初醒般猛然低头,眼里的逼迫感消散了,模式化的微笑也不知何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盈满彷徨挣扎的双眼,如同傍晚潮水褪去的海,即将狂风大作,却从未等来它的海鸥。他微微侧身,西装大衣的阴影中,摘下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一颗伪装成码卡的纽扣,扫描即可查看他所有公开的个人信息。“这是我的码卡,方便扫一下吗?如果有什么发现,请随时联系我。”
九天车催上车的喇叭声大作,我有点慌乱地扫下他的码卡,期间听见他缥缈如烟的喃喃:“我想,我应该为买荨的事向你道歉。”
这是开往买荨公寓的车。不知是否出于逃避心理,我始终不愿踏足此地。警察调查买荨死因的时候,我有提到那条每晚准时到来的短信。经过一番调查,警察非常肯定地告诉我,这是一些系统bug,或者说,这是买荨早就设置好的定时发送。我无法理解这一切,私心觉得,只要我继续接收买荨的消息,一切就从未发生,她仍然在世界某处生活着。
买荨的公寓是一个位于地下半层的太空舱——她的工资足够整租一间房的那天起便搬到了这里。房间阴暗逼仄,仅有一桌一床,以及一个简易卫生间。床靠着那扇几乎与地面齐高的窗,小方桌又挨着窗摆放。那张小方桌上曾摆着一台电脑,如今已被公司收回,桌角隐约看见浸染多年已无法抹去的油渍,桌脚被若干根电线如枯藤般缠绕。床头贴着一张泛黄的报纸,头版头条是24号的宋体黑字——《时光倒流七十年:第一位记者的来信》。光从与地面齐高的半扇窗户透了进来,小字内容模糊难辨。
原来这份报纸还在。那天的事,我当然记得。
那天,校庆专栏的第二位受访者确定了下来,老师安排了买荨去采访。听闻此消息的我,自告奋勇担任了视频方面的拍摄工作。老校友大多和善,受访必是知无不言,但采访的难点在于我们自身。七十年前的社会环境与如今相差甚远,当时的大学生无论是学习环境还是生活方式,都与我们有着很大的不同。如果没有一定的知识积累,很容易出现访得云里雾里的情况。这又是买荨第一次独立采访,她做足了准备,出发前还各种深呼吸。“安啦,有问题我给你兜着。”虽然我拍着胸脯做保证,但到了现场,主导全局的果然还是买荨。她向来如此,乖巧地接受一切降临于她的安排。“不准穿膝盖以上的裤子,你还是学生!”“去大学了考个教资,毕业了正好回家当老师!”“今天晚饭你晚点吃,留下来把稿校了。”在她不算平静如水但也没什么波澜的人生中,她大概听过太多不知缘由却不容质疑的命令,没有反抗,也没有诘问。哪怕是在生涩枯燥的事物,她都有能力找出其中的有趣之处,然后洗脑至乐在其中的化境。
当然,撰写校庆专栏的机会绝不属于上述,买荨打起了两百分的精神应对。
受访者是一位已经耄耋之年的老校友,她见我们进门,连忙撑着拐杖起身。老人慈眉善目,笑意藏在岁月雕刻出的皱纹里:“我们X大的学生记者来了,欢迎欢迎。”
我们这次的采访提纲主要是围绕着她创建学校报纸的经历展开。那是激情与莽撞共同燃烧的岁月,沉浸在回忆里,老人的眼睛时而闪烁,时而黯然。一段又一段故事在谈笑间被揭开,那些灵感迸发舌战群儒的选题策划会,那些一边驱着蚊虫一边赶稿夏夜,还有那些寻寻觅觅众里寻他的受访者……曾经活跃在故事里的,如今已不知散落在何方;曾经躲在文字背后旁观人生的执笔者,如今也终于成为故事中人。
说得兴起,她转身去书房找来一张老报纸:“这篇,我写的第一篇人物专访,和你们今天一样。你们帮我念念,我和你们说当时的事。”
买荨接过报纸,低声念了起来:“第一次见他,他穿着一席长衫……”午后的斜阳洋洋洒洒散落在房间四下,为所有事物染上了一层时光独有的黄色。
临走前,老人拉着买荨的手:“我真的很高兴,希望有一天,能在新闻里听见你的声音。”
我们告别了老人,秋风拂过的居民楼前,买荨踩着落叶“啪嗒啪嗒”朝我跑来,浑身因太过激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夕阳西下,在耀眼又温和的黄昏里,她掷地有声地喊着一句话:“我要干新闻,干一辈子!”
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买荨。她忙着写稿子,忙着联系其他相关的人进行采访。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电影社,一脸兴奋地望着我:“我们看恐怖片吧!血腥暴力的那种!”
“这位小姐,你要做的是一名揭露真相探讨人性的记者,不是去捉鬼啊!”
“但是,人比鬼可怕嘛,我想着,不如先看鬼片缓冲一下?”
“……我竟无法反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