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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11-15章

2021-09-22 16:16 作者:独活氏  | 我要投稿

【转载自】晋江文学城

作者:南方赤火


11 漠漠世间黑,性命由他人

    谈笙嗓子嘶哑,说慢慢说道:“我腿脚受伤,坠落河谷,多亏四小姐搭救,这才捡回一命。文大人无恙,可是……可是……唉,在下护卫不周,夫人和二小姐……”

  奉书心里一沉,颤声道:“娘和二姐都……怎么样了?”

  谈笙愤愤地道:“落在鞑子手里,还能怎样?为免受辱,怕是只有自尽一条路了!” 奉书脑袋里轰的一下。她想起了那飘在树林中的几双脚。他们都是宁死不愿意被俘的……被鞑子抓了,会怎样?

  谈笙看出了她的惊恐,慨然道:“咱们中国人之所以胜过鞑子,最要紧的就是礼义纲常。国难当头,忠臣孝子,殉国死节,有何希奇?谈笙投靠督府军之初,就和文大人袒露心迹,胸中早存了殉国之念,若是屈膝事敌,岂不是教后世人都看不起?”见两个女孩点了点头,忽然又笑了笑,低声说:“不过咱们既然还没死,那就是老天要我们活着,咱们得顺应天命。”说着,扶着四姐的肩膀,用力走了两步,说道:“鞑子还在这一带耽着,想等雾散了,再仔细搜捕。请小姐们随我去避一避吧。”

  两人点头不迭。虽然谈笙年纪轻轻,可毕竟也是和父亲共事的“大人”,还那样的有见识,听他的,总没错。只是他腿脚有伤,不得不让四姐搀扶着。他还说自己冒犯失礼,连连道歉。

  三人相互扶持,尽往荒僻处走。隔着树林,不时隐隐听见大路上传来的马蹄声和号令声。隐约能看到路上驰过一队又一队的骑兵,队列齐整,秩序井然。这时山中雾气弥漫,这些骑兵从迷雾中冲出来,又奔进雾里,好像是天兵天将一般。

  有时候,还能听到路上难民哭爹喊娘的声音。他们被元兵捉住,拷问督府军统领们的去向。他们不论回答与否,下场都是差不多的。

  天罗地网。东南西北都有元兵的身影,前后左右全是蒙古语音。地上满是散乱的箭矢,砍倒的树木,以及被火烧过的废墟瓦砾。有一处树丛中的空地里,竟横七竖八地倒着上百具尸体,大部分是百姓,还有十几个宋兵。他们都蜷着身子,抱着头,好像在躲着什么。人人身上都被射得像刺猬一般。奉书和四姐又惊又怕,小声哭着,不敢看,却又不得不左右乱看,生怕还有鞑子弓箭手埋伏在旁边。

  谈笙带着她们从满地的尸体上跨了过去,安慰道:“这是昨天晚上的事了,现在很安全……”

  他话音还没落,身边极近的地方突然传来一片骚动。三个人连忙伏下身子。

  只听得一阵欢呼:“捉住文天祥了!捉住文天祥了!”

  奉书耳中嗡的一声,立刻忘记了身边的死人,大睁双眼。谈笙满眼惊愕,悄悄走上前两步。

  山势崎岖,此时他们是位于龙门江上方的断崖上。元兵走在江边小路,和他们距离虽近,却没人往头顶上方留神。奉书辨明了元兵的位置,也拉着四姐,慢慢走上前去,伏在一座大石旁边,鼓起勇气,向下看去。

  只见一顶轿子横在路当中,被一大队骑兵逼停。抬轿的轿夫死的死,伤的伤,做一堆儿倒在一边。两个督府军军官衣衫破烂,被捆在一匹马后面,跌跌撞撞地走走停停。

  几个元兵从轿子中揪出一个人来,一把惯在地上,笑道:“叫你躲!叫你躲!哈哈,哈哈!”

  旁边几个汉人元兵起哄:“把他和他的大老婆、小老婆捆一块儿去!”

  地上那人慢慢爬了起来,抬起了头,面色灰败。

  奉书一看之下,心中大震,竟不知该喜该悲。听他们的话,母亲、庶母竟全都落在了鞑子手里?而轿子里那人,不是父亲。

  是父亲的属下赵时赏。他是大宋宗室,身材高大,风姿伟然,在军中被称作“玉面通判”。

  一个面相凶恶的元兵将他推搡了一下,问道:“你是文天祥不是?”

  赵时赏看也不看他,满眼轻蔑,朝地下啐了一口。

  “问你话呢,你姓什么?”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赵时赏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冷道:“你眼瞎了?我姓文。”

  “叫什么?”

  “明知故问。”

  众元兵知道文天祥不会骑马,指挥作战都是乘轿,又见赵时赏气宇轩昂,见他自承姓文,心中早有八分信了。一个元兵踢了踢那两个被俘的督府军军官,笑问道:“这个蛮子,就是元帅,你们的?”

  两个人犹豫着。赵时赏死死盯着他们。

  终于,两个人先后点了点头。

  元兵轰然大噪,个个都喜得合不拢嘴,你一言我一语地道:“着啊!”“去请赏!”“快去报告元帅!”“王大哥,这回可要封你个千户啦,到时可要提携兄弟!”还有一些奉书听不懂的蒙古话。

  众元兵七手八脚,把赵时赏五花大绑,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他走了,不时将他捶上一拳,踢上一脚,揪他头上的发髻。赵时赏面无表情,承受着身上的拳脚,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奉书看着他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忽然想,他也是哪个女孩的父亲吧?

  谈笙却面露喜色,说道:“李恒没见过文大人。这下他们可是要被骗上好一阵子啦。咱们也马上就安全了,到时……”

  他说着说着,面容却突然僵住了。只听得身后簌簌的草木声响,一个声音道:“到时你谈相公也能升官发财啦,嘿嘿,嘿嘿……没想到啊,走脱的这两个文小姐,居然在你手里。”

  三人猛回头。离他们三丈以外,站着一个持刀军官,后面跟着一排元兵。那人穿着好奇怪,带着毡帽,佩着虎牌,斗篷扣得严严实实的,里面却似乎是督府军服色。

  谈笙面色大变,“贾俊杰,怎么是你!文大人待你不薄,你怎么……怎么……难怪前天点将时,没看到你!”

  那叫做贾俊杰的军官扬了扬手,令身后的元兵放下弓箭,笑道:“谈相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文大人军中什么都好,可就是你们这些酸秀才太多余。人家蒙古人可是看重真本事的,兄弟我自然要跟着伯乐走了……”

  谈笙叫道:“住口!你这汉奸一身鞑子骚气,没得让人恶心!你卖国求荣,将来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贾俊杰变色道:“闭上你的鸟嘴!要不是皇上老爷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老子早把你射成窟窿了!把女娃娃交出来,我保你不死!”

  谈笙道:“士可杀不可辱……”一面说,一面飞快地在两个女孩身后一拍,“跑!”

  根本不用他再说第二个字,奉书松开四姐的手,撒腿就跑。谈笙也在她们身边狂奔。他一瘸一拐的,跑得并不比她们快。

  贾俊杰哈哈一笑,带着一群元兵,不紧不慢地追,好像是老鹰在撵几只小鸡崽。

  奉书跑了一阵,便觉得有人在朝她放箭。那箭矢擦着她的左耳飞过,直掉入前方的龙门江里。她全身一凛,急转了个弯,刚跑两步,又是一枝箭,掠过她的右耳。她尖叫一声,扑在了地上,膝盖和手肘磕得生疼。身后的元兵鼓掌大笑。

  她在草丛中抬起头,看到谈笙也已被逼到了断崖边缘,四姐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中惊恐万状。

  谈笙刷的拔出了他的宝剑。他的手抖得厉害,口中只是喃喃地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一枝箭朝他当胸射了过去。他大喝一声,挥剑将箭矢拨开。但那箭的力量好大,虽然偏转,但还是擦过了他的左臂。他顿时痛出汗来。

  贾俊杰冷冷道:“你要死便死,我可管不着。几位小姐可比你金贵得很。喂,两个娃娃,乖乖地过来罢,叔叔不杀你们。”

  奉书从地上爬起来,连连后退。四姐同样是面如土色,躲在谈笙身后,哆哆嗦嗦地道:“不来,我不来!”

  贾俊杰焦躁起来,喝道:“别他娘的给我摆你们的小姐臭架子!你不投降,信不信我一箭射进你脑袋,再扒光你的小衣服,在赣州城里游他三圈示众?快过来!我数三下!一!”

  四姐吓坏了,拼命摇头,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朝贾俊杰挪了过去。

  谈笙猛地抓住她,声音都有些变调,“不许去!宁死不能降!宁死不能受辱!”

  四姐呜呜地哭着:“可是他要射死我……还要……还要……”

  谈笙眼中居然闪过一丝鄙夷,“你怕了?文丞相的女儿,能向鞑子低头?”

  “二!小姑娘,你是要死要活?”

  几个元兵慢慢弯弓搭箭,弓弦越拉越紧,吱吱的声音仿佛在倒数着她剩下的生命。

  四姐在谈笙怀里拼命挣扎,哭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谈笙猛地将她一推,怒道:“好,好!”

  四姐身得自由,犹豫了一下,迈步朝贾俊杰走去。

  谈笙在她身后开口,冷冷道:“今日我就替文大人保全他小姐的清名!”接着手一扬,一剑刺入女孩的后心!

  他杀了四姐!

  奉书看到四姐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伸手抓住从胸前透出的剑尖,轻轻地“呵”了一声,滑在地上,不动了。

  一个元兵惊叫出声,手中的弓一下子松了。贾俊杰张大了口,不再数数。

  他杀了四姐!

  奉书如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处,眼看着谈笙转向自己,眼中又是悲伤,又是狰狞。他手中持剑,剑锋带着血。

  “名节大于天。五小姐,对不住了。”

  她看着滴血的剑尖一寸寸朝自己递过来,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谈笙比鞑子兵可怕一百倍。

  但她随即看到几个元兵伸出大手,朝她抓过来。她本能地掉头就跑。眼前便是断崖,断崖下面便是湍急奔流的龙门江。断崖越来越近,滔滔的水声越来越响。她想也不想,一跃而下!

  四周仿佛突然静了下来。耳边的风声那么温柔缱绻。奉书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身子,看着空中一个小小女孩的身影轻飘飘地飞着,几枝箭伴舞在她身旁。

  然后耳中轰隆一响,眼前一片漆黑。


12 勿谓死可憎,勿谓生可喜

    有人捂住了她的口鼻。有人箍住了她的全身。有人朝她的双太阳穴狠狠击打着。有人在用刀砍她的四肢。她听到地狱里雷声隆隆,鬼魅化作黑烟,从她的鼻孔钻进去,又从她的眼睛钻出来。但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那黑烟于是在她的头脑里左冲右突,将头骨撑得几近爆裂。全身像被浇了沸油一般,她只觉得自己稍稍一动,骨头就会从皮肉中剥离出来。她的头定是被烧红的铁钳夹得变了形,在燃烧的岩石上咚咚敲打。

  胸脯被马儿踏住,喘不过气来……随即那马蹄猛地向下踩,将她的脏腑踩得粉碎,一股股血从口中涌出来……一下,一下,又一下,终于,她疼得受不住,叫出声来。那是自己的声音?好难听。

  感官一下子敏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躺在地上,胸口压了什么东西。

  胸前的压力随即减轻了一些,一个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活的!我赢了!”

  那似乎是大哥的声音……不,口音不对……

  又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出一声有什么稀奇?要能睁开眼,才算你赢。”是个略带沙哑的女声。

  胸中堵得要命。她感到一双手在她胸前又压了两压。脏腑间涌起一股奇特的感觉,鲜血顺着压力流出了她的口鼻。不,那不是血,那是带着泥土味的水。

  那手随即又拍上她的脸,一个男孩的声音道:“喂,你醒醒!”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还能醒过来的。霎时间,片刻之前的那一幕幕情景又回到了心里。鞑子兵,带血的剑,谈笙血红的眼,四姐大睁的眼,二哥紧闭的眼,杜浒无畏的眼……

  “我没死!”但她的身体仿佛分裂成了两个小人,一个拼命挣扎,另一个死命束缚。

  那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你这般弄,一会儿我就赢了。”

  那声音一边说,一边慢慢移近。她感觉自己飘飘升上了天,身子被翻转过来,肚子硌在一块岩石上,天地一下子掉了个儿。紧接着,脊背一痛,胸中的郁结似乎一下子窜出了身体,她的喉咙痉挛着,强烈地咳嗽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乱草,被水打湿……还有血。

  一双手又将她翻了过来。她呆呆地看到一片蓝天。

  那双手一松,扑的一声,她便掉在草地上,后脑磕得直疼。

  那懒洋洋的声音叹了口气:“认输。”

  又过了不知多久,奉书才渐渐回复了清明,记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如何讲话。

  “娘……”这是她讲出的第一个字。

  那女孩冷笑一声:“叫我呢?”

  “我要我娘……”

  “你娘死啦!”

  怎么会?她又惊又恸,叫道:“爹爹……”

  “唔,爹也死了,不用叫了。”

  她睁大了眼,只觉得天旋地转,用尽力气,想要爬起来。她挣扎了一下,便有一双手托在她腋下,扶她靠着岩石坐起来。接着一捧水送到嘴边。她胸中火烧火燎地痛,连忙大口大口地喝了,这才觉得心中略畅。

  眼前是一条浑浊的大河,河岸上是密密的芦苇,延伸进无边的荒草地里,好像一队待命的士兵。草丛中,似乎伏得有人,但都是一动不动的。

  她再转头一看,吓得大叫起来。给她喝水的那人头戴圆皮帽,身穿蒙古袍,是个鞑子兵!

  那人听到她的叫声,也吃了一吓,跳起身来。他身材并不太高,脸上更是充满稚气,虎头虎脑,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想必是方才那说话的男孩。

  一个小鞑子兵。她拼命想要推开他。

  那男孩眼中不解,茫然朝身边一人看过去。

  奉书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更是吓得小声尖叫。又是一个鞑子兵,帽檐下面一双亮亮的眼睛,懒洋洋地一眨一眨。

  那双眼睛盯着她看了一看,忽然弯成两个月牙儿,扑哧笑了一声。那人撩开皮帽,露出一张黑黑的瓜子脸。是个女孩,年纪和大姐差不多。

  那女孩嘲弄地看了她一眼,“把我们当鬼了?衣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一会儿你要是不死,最好也穿上这么一身。”

  她这才觉得身上凉凉的,忙低下头,只见自己身上一大半的衣裳已经不翼而飞,露出两条胳膊和一片肚皮,大腿也几乎是光着,雪白的皮肤上布着不少伤口,翻出粉红色的肉来,火辣辣地疼,鞋子更是早就没了踪影。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看得要多清楚有多清楚。她的脸腾的红了。活到这么大,除了伺候她洗澡的小丫环,没人见过她这般衣不蔽体的样子。后来她没有丫环了,便一直是自己洗澡。

  那女孩反倒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还伸手去摸她。她想躲,可是全身没力气,一寸也动不了。

  那女孩伸手在她胸前按了按。她感到一阵剧痛,不由得叫出来。

  “唔,肋骨断了。”

  又摸上她的腿。她又是一声大叫。

  “腿也折了。壁虎儿,你真的还要救她?”

  原来那男孩名叫壁虎。好奇怪的名字。壁虎微微红了脸,答道:“她还没死嘛。我赢了。”

  那女孩扬了扬下巴,看着她,像是检查一只刚生下的小乳猫,最后判断道:“我看也活不了多久。”

  “不许咒我!”她大怒,便要跳起来和那女孩理论。但刚一动弹,方才被按过地胸口、大腿就撕裂般地疼痛,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那女孩伸手在她的头上脸上摸了一圈。

  “还好,脑子没坏。喂,你叫什么?”

  她张口要答,心里却忽然警惕起来,小声问道:“你不……不认识我?”

  好疼。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像火烧一样,忍不住的咳嗽。

  那女孩奇怪地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说……我娘我爹都死了……”

  “哼,兵荒马乱的,你爹娘要是没死,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给人丢下河去?要不是你给冲到一块石头上,我兄弟又眼尖,哼哼,你现在早去见你爹娘了。”

  原来是这样。她想说,爹娘没死,只是一时来不及管她。可是一张嘴,却变成了委屈的呜咽,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那女孩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问:“你多大?”

  她不喜欢这样被轻视的感觉,于是说道:“十五岁。”

  壁虎儿哈哈大笑起来,露出腮边一对酒窝。那女孩啐了一口,笑道:“我才十五岁。再问你一遍,你多大?”说着,将手按在了她折断的腿骨上。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道:“九岁。”

  “姓什么?”

  她犹豫了。随即一阵剧痛从腿上传过来。

  她立刻叫道:“姓文,我姓文……”

  剧痛却并未停止。那女孩双手握住着她的伤腿,摸索着断骨的位置,摆弄起来。她痛得满头大汗,忍不住大哭。

  壁虎拍了拍她肩膀,却跑走了,回来时,手中抱着一捆直通通的细树枝。那女孩不顾她哭叫,仔细将断骨对准,又用树枝在旁固定,最后牙齿咬住自己袖口,刷的一声,扯下一根布条,牢牢把断腿和树枝缠在一起,手法十分熟练。说来也奇怪,经她这么一弄,腿上的疼痛似乎减了不少。那女孩又检查了一下她腿上让石块划开的伤口,用布条一一裹好。

  她慢慢止了哭泣,试探着问道:“你……你是大夫?”

  “才怪。”那女孩头也不抬,道:“胳膊腿儿多让人弄断几次,你也会了。”

  壁虎自豪地道:“蝎子姐本事可大了,不仅会接腿,还能治……”那女孩瞪了他一眼,他便赶紧住了口。

  “蝎子姐?”她不由得微微笑起来。这两个人的名字都好奇怪。就算是她此前遇到的百姓家孩子,也顶多叫什么大牛、二狗,可没有这么起名字的。

  她定了定神,说道:“敢问姐姐尊姓?你们救了我,我……”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来,狠狠盯了她一眼,“没听到吗?我可不是什么府里的小姐,我就叫蝎子,没姓。”

  她脸一红,连忙点头,心里却猛地一跳:“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府里的……”

  蝎子却不答,伸手抚弄着她未断的那条腿,从大腿根一直摸到脚尖,直到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才说道:“这么细皮嫩肉儿的,能是野丫头?你这一辈子,今天是第一次下河洗澡吧?”忽然又舔了舔嘴唇,对壁虎道:“嘿,咱们多久没吃肉了?”说着,直接撕开她的上身衣服。

  “你……你干什么!”她慌得直往后躲,伸手掩住胸脯。蝎子是女孩,还没什么,壁虎可还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她呢。就算是两个哥哥,也从没见过她这般样子,何况是个陌生人。

  蝎子似才发觉不妥,撇撇嘴,似乎在说:“小姐就是多事。”转头对壁虎道:“去给她找身衣服去。”壁虎一溜烟地去了。

  蝎子的手按上了她折断的肋骨。那只手细细的,凉凉的,指肚上长了茧子,指甲里黑黑的,全是泥。可她却讨厌不起来。

  肋骨骨折,倒不像腿骨折断那般难忍,只是隐隐钝痛。因此她一声不吭,任蝎子给她接续固定好。

  旋即壁虎跑了回来,手里抱着一团衣物,抖在地上。那是一身结实的蒙古辫线袄子,像是身材矮小的成人穿的。但是和她的身量一比,却成了一床被子。

  壁虎露出抱歉的神情,“这是我找到的最小的了。”

  她看到那衣服的领口结着暗黑的血渍,隐隐猜到了那衣服的来历,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小声道:“我不穿。”

  蝎子眉头一皱,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嫌恶的表情,“是要我给你请个裁缝来,做花衣裳花裙子吗?不穿就光着!”

  她原先的衣裳本就已经和几片破布无异,又让蝎子撕了开来,此时已是无处不透。她权衡了一下,只好点了点头。蝎子便让壁虎帮忙,给她把袍子穿上,扣好扣子。好在那袍子宽大无比,并不难穿。蝎子又将袍子下摆撕下了二尺,勉强算是给她套上了一个合身的布袋。壁虎还捡了双皮靴,那靴筒宽得简直能塞得下她的两只脚。壁虎只能拔下地上青草,垫在皮靴前后,再把她的小脚套进去,用鞋带牢牢捆住,她便成了一只大脚青蛙。

  蝎子、壁虎看着她的模样,对望一眼,都是嘻嘻一笑。她也觉得怪好玩的,要不是那袍子上羊膻味太重,熏得她恶心,她也要和他们一块儿笑了。

  笑够了,蝎子扶着一块岩石站起来,道:“走罢!今天浪费太多时间了。”说着挽住壁虎的手,背转身去,便要离开。

  她连忙叫道:“你们去哪儿?”

  壁虎也犹豫着道:“蝎子姐,这小妹妹……”

  蝎子微微沉下了脸,“怎么,你赢了,咱们也救她了,你还想怎样?”


13 快马金缠辔,但遇新少年

    壁虎犹豫着说:“可是她一个人……”

  蝎子道:“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说不定一会儿就碰见个贵人,把她捡走啦。”

  她心中愈急,想:“碰见大灰狼、鞑子兵、冤死鬼,还更可能些。”

  壁虎显然也这么想,犹犹豫豫的,蹭着脚,不肯走。

  可是蝎子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奉书急了,用力叫道:“请你们救人救到底,带我去找我爹爹!”

  蝎子回过头来,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爹爹?是什么大官啊?他还没死?”

  她立刻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蝎子方才毫不掩饰对富家小姐的厌恶。

  但这是她唯一想到的挽留他们的法子了。看样子,蝎子和壁虎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他们需要衣服,需要食物,需要钱……

  她下定决心,道:“我爹爹活得好好的。他……他姓文,名讳上天下祥,是……大宋的丞相,现在在带兵……”她也不知道父亲眼下是什么官,也许不是丞相,但蝎子他们十有八九也是分不清的。她顿了顿,又说:“求你们送我去他那里,他……他会重重谢你们。”

  壁虎张大了口,说道:“文丞相!你是文丞相的小姐!”

  她连忙点头,心中微微得意。父亲的大名尽人皆知。

  蝎子却冷笑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带兵祸害百姓的官老爷罢了。”

  她一下子火了,也不顾胸前疼痛,大声道:“我爹爹从来不祸害百姓!他的军队纪律可严了!”

  蝎子却依然不屑,指着远处的满地尸体道:“昨天那场仗,死的这些人,赖他不赖?”

  奉书张口结舌,想了想,才道:“他是在打鞑子,保家卫国……”忽然心中一虚,赶紧住了口。看着蝎子、壁虎两人身上的蒙古装束,起了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战场上这么多衣服,他们为什么非要拣鞑子的?难道他们……

  蝎子懒洋洋地道:“鞑子的衣服结实。”

  她茫然点点头。

  蝎子忽然又蹲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着她,“你爹有银子?送你去找你爹,他会怎么谢我们?”

  她连忙点头。但父亲究竟能拿出多少银子,她可说不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我……你们有了钱,肯定不会再这样流浪了……”

  蝎子又看了看壁虎,低低一笑:“咱们要发财啦。不过鞑子也在悬赏文丞相那边的人。你说,是鞑子有钱,还是文丞相有钱?”这话说得大喇喇的,压根就不在乎让人听见。

  壁虎抓了抓脑袋,道:“不知道啊,可,可若把她送给鞑子,鞑子大概会杀她……”

  蝎子不理会他,又自顾自地盘算道:“这些死人里,汉人比鞑子多多啦。昨天,文丞相可输得挺惨,是不是?”

  奉书心中大急,说话带上了哭腔,“求求你们……你们是好人,蝎子姐,你救了我的命,别再让鞑子杀了我……”

  壁虎急道:“喂,是我把你从河里捞出来的!”

  她急忙点头,“对,你也是好人,壁虎……壁虎哥,你别不管我。”

  壁虎忽然脸红了,对蝎子道:“咱们送她去找她爹爹。”

  蝎子斜睨了他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壁虎搔了搔头,又说:“那,咱们两个人也争不出结果的,要不……要不叫小耗子来?”不等蝎子反应,就抬起头来,朝远处喊道:“喂,小耗子,小耗子!”

  不多时,马蹄声响,一人一马如一阵风般跑了过来,一个矮小的女孩用两只小腿夹着马肚子,微微躬身,几乎是站在那马上驾驭。她猛地一勒缰绳,马儿便听话地停了下来。

  接着那女孩哗啦一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不少物事,胡乱丢在地下,笑道:“叫我干什么?今天晦气,我骑马转了一圈,这些死人身上都没什么东西,只有这一块奶酪,还是臭的,还有几文钱,看来有人比我们抢先啦……”她一边说,一边松了缰绳,将那匹无主的战马放走了。

  她忽然看到了卧在地上的奉书,急忙打住了话头,转而道:“这,这是什么?”

  壁虎将他们如何把奉书救下的过程说了一遍,又吞吞吐吐地说:“蝎子姐嫌累赘,不愿意带她,我却……嗯,小耗子,咱们三个人,二对一,你要是也……嗯,我也不说什么……”

  奉书竭力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跑来的女孩,心里忽然突的一跳。

  那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也穿着一身破旧的蒙古袍子。上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一身脏兮兮的汉装,在难民群中扭了脚,脚踝肿得高高的,被抱上了文家女眷乘坐的车子,和奉书并排坐在一起。

  奉书不由得朝她的脚看过去。她仍是赤脚,两只瘦骨伶仃的脚踝早就消了肿。和上次不同的是,她的双足之间栓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铁链,走动时,铁链拖地,哗哗作响。

  那女孩朝她咧嘴一笑,扬了扬自己的右手,露出手腕上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毛茸茸的手环,“我给你的手环呢?”

  奉书一怔,用力抬起胳膊,露出一个早就干枯的狗尾巴草手环,已经让河水冲得面目全非。

  二对一。于是蝎子撇撇嘴,蹲在奉书身前,说道:“那你听好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带你去找你老爹。但从此你得乖乖听我话,”

  她心中欢呼一声,忙道:“谢谢姐姐!”

  “找到了,你得让他好好谢谢我们,要不然,我可不放你走。”

  “是,是。”

  “若是别人知道了你是谁,来跟我们抢,我们可打不过,只好把你交出去,明不明白?”

  “我明白。蝎子姐……”

  “你叫什么?”

  “文、文奉书……”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她惊恐中带着愤怒,抚着热辣辣的脸蛋。从来没人扇过她耳光,母亲也没有过,父亲也没有过。

  “再问你一遍,你叫什么?”

  “文……”

  又是一个耳光,打得她蜷缩在地上。耳中听得蝎子冷冷地道:“还当自己是小姐呢?”

  她气极了,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心中想,就算自己孤零零地死在这里,也再不和蝎子说一句话。

  壁虎却赶上来,把她护在身后,小声道:“蝎子姐,她不懂事,你别打了。”又把她扶起来,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你傻啊?这里遍地都是鞑子,你能说你姓文?你能用你自己的名字?方才问你话的要不是蝎子姐,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坏人,你早死啦!”

  她睁大眼,过了好久,气才顺了一些,委委屈屈地瞪了蝎子一眼。

  蝎子歪头将她打量了一阵,宣布道:“蚊子。你就叫蚊子好了,还挺合你的姓儿。从此以后,别人再叫你什么旁的名字,你一概不许答应。”

  她小声道:“我不叫蚊子……”

  “那就在这儿呆着吧!”

  奉书,现在是蚊子,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又赶紧道:“我,我走不了……”

  她自高处落水,又随波逐流地冲了不少时刻,此时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少不得浑身疼痛,像散了架一般。况且她折了一条腿,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的。

  壁虎道:“我背你走。”说着蹲下身来。可她刚伏上他背,胸口的肋骨骨折之处便受重压,疼得她连连叫唤,壁虎只能将她放下地来。蝎子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俩。

  壁虎搔搔头,道:“我驮着你。”说着让她坐到自己肩膀上,用力站起身来。蚊子只觉得自己离地不高,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要摔下来,连忙抓紧壁虎的双肩,不敢放手。

  她忽然想到在惠州城里,文家五小姐奉书也曾被一个黑大汉这般驮着,走得稳稳当当。但小黑子的块头几乎是壁虎的两倍,而现在的蚊子,又比当年的奉书要高了不少,重了不少。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歉疚。

  但壁虎摇了两摇,慢慢便稳住了身子,伸左手抓紧蚊子未受伤的那条腿,笑道:“我是男孩子啊,你看,有什么不可以的!”

  而小耗子则伸出手,揽住了蝎子的肩膀。蝎子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极慢极慢地迈了一步。

  蚊子一见之下,失声叫道:“蝎子姐,你……”

  蝎子刚一走动,她便看出来了。宽大的蒙古皮袍下面,有一条正常的少女的腿,还有一条扭曲的、毫不中用的跛腿。若非壁虎扶着,她是一步也走不动的,甚至连站立也困难。

  蚊子突然想起了蝎子给自己接骨时,说的那句话:“胳膊腿儿多让人弄断几次,你也会了。”冷汗一下子布满了额头。

  蝎子抬头,满不在乎地对她笑了一笑。


14 青山为我屋,白云为我椽

    八月十八,午后的烈日依旧炎热。蚊子看到壁虎的后颈沁出密密的汗珠,而他们所走过的距离,蒙古骑兵将马儿抽上两鞭,便能超过了。

  不多时,三人便进了山。壁虎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山洞,将蝎子、蚊子分别扶坐在地。地上铺着些草,想必他们此前也曾在此歇脚。

  蚊子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像其他难民一样,宿在村里、路上,或是投奔安全的城镇。但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地发问,生怕又被蝎子看不起。自己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蝎子腿有残疾,自然不会有百姓愿意带他们,平白拖慢脚程。她此前便曾多次见过,重病、重伤的难民,十个里有九个会被家人同伴撇下。而这九个里,又有八个是自愿被丢弃的。

  而蝎子他们若是逗留在人烟之处,遭遇战乱时也做不到拔腿就跑,只能任人宰割。藏在山里,便成了唯一的选择。白天,三个人冒险出山,在死人堆里寻找食物钱财。

  她想明白这些,不禁对这三个小伙伴心生同情。

  壁虎说要趁着天亮找些吃的,擦了擦汗,在山洞的角落里捡出一只弹弓,便和小耗子出去了。蝎子用手撑住地面,一点一点地爬到洞口,聚了些枯枝,升起一小堆火。

  蚊子见她行动艰难,自己又帮不上,心里好生不安,道:“蝎子姐,等我养好了……”

  “等你养好了,自然不能白吃饭,也得跟着我兄弟妹妹一块儿帮忙,别想偷懒。”

  她连连点头。不管怎么说,是他们救了她的命。况且,蝎子除了打过她两掌,不时嘲笑她两句,也没有别的讨厌之处。火光把蝎子的一张瓜子脸照得红扑扑的,她亮亮的黑眼睛里映着两团火焰。蚊子忽然觉得,她虽然和自己的姐姐们大不相同,其实也挺好看的。

  她鼓起勇气问:“你们三个……是亲姊妹?”

  蝎子嗤的一笑,“什么亲姊妹?都是我捡来的。不过我们大家都是结拜了的。他们叫我姐姐,事事都听我的。”

  “结拜?”蚊子只听督府军中的一些粗汉说过,江湖上,要好的伙伴会结拜成兄弟,对天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什么的。对了,刘备、关羽、张飞,也是在桃园结拜成兄弟的。她是在哪里读到的这些?那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是属于奉丫头的记忆……

  蝎子突然说:“喂,奉书,文小姐。”

  她张了张嘴,刚要答应,又扭过头去,说道:“我叫蚊子,你别想再打我。”

  蝎子哈哈大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眼中的火焰一闪一闪,好半天才道:“你还可以。要不也做了我妹妹罢。”

  “我?”

  “怎么,你不愿意?”

  “我……我愿意。”

  于是蝎子将火焰烧出的灰烬拢了来,说这叫撮土为香,然后她刮了刮蚊子的小鼻子,对着那团火说道:“蝎子和蚊子从此结为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蚊子也肃然道:“蝎子从此是我姐姐,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蝎子连忙捂住她的嘴,“这话就不用说了。哪天你死了,我可不想陪着你死。”

  那么一句无情无义的话,蚊子听了,却只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又听蝎子道:“蝎子只是和蚊子结的姐妹。哪天蚊子做了大家小姐,不叫蚊子了,哼哼,那可就不算了。”

  蚊子想说:“那也算,永远都算。”可是她看着蝎子一脸认真的样子,终是没敢说出来,而是轻轻挪动身子,靠在了蝎子肩膀上。蝎子搂住她,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腿。她光洁的肌肤不时被蝎子的指甲刮到,不太舒服,可不知为什么,却也没躲。

  忽而火光闪动,壁虎气喘吁吁地回了来,左手提着几只山雀,笑道:“开饭开饭!”

  蚊子好不惊喜,只觉得壁虎的身躯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和两个哥哥相比也毫不逊色。

  俄而听到哗哗的铁链声响,小耗子也跑了来,右手兜着衣襟下摆,里面盛了五六个橘子。

  蝎子懒洋洋地道:“你们多了个妹妹啦。快来疼疼人家。”

  壁虎似乎早有预感,笑道:“先前你还不想管她呢,现在怎么着?”把山雀丢在地上,摸了摸蚊子的脑袋,道:“喂,叫哥哥。”

  蚊子乖乖叫:“哥哥。”又和小耗子叙了年齿,发现和自己身材相仿的小耗子居然已经十一岁了,比自己大了两岁,于是又转头叫:“姐姐。”

  这两声一叫,便忽然感觉心中一下子温暖了。

  壁虎摩拳擦掌,打算烤雀儿。蚊子自告奋勇,“我来帮你。”日间壁虎驮着她走了老远的路,她可要知恩图报。

  她刚刚笨手笨脚地把山雀架到火上,壁虎便哈哈大笑,抢过雀儿,道:“你这是想带毛吃?”

  蚊子脸一红,看那火堆渐渐暗了,连忙又敛了些树枝来,堆在上面,用力一吹。

  谁知呼的一声,烟灰立刻迷了她双眼,火也莫名其妙地熄了。

  小耗子叹了口气,伸手将树枝抽掉了几根,说道:“火不是这么生的,中间要空心,才能烧起来。”说着趴下身来,对着尚有余热的一堆枯枝左吹吹,右吹吹,火苗居然呼的一下,又燃了起来。简直像是江湖艺人变戏法。

  小耗子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忍笑道:“算了,一时也教不会你。你去剥橘子吧。”

  这她可会。可这山里的野橘子却和她原先吃到的不太一样,皮厚肉柴,难舍难分。她小心翼翼地剥了半天,一个橘子上坑坑洼洼,皮还没剥干净,就已经一手汁水。她将手放在口里嗉了一嗉,立刻眉毛鼻子皱在了一起。那橘子比醋还酸。

  壁虎假装没看到那些面目全非的橘子,等山雀烧好了,依然唤她来吃,给了她一条最肥的腿肉。

  蚊子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一把将雀肉丢进口里。随即她便全身僵住,舌头勾勒出半只脚爪,还有几根没拔净的毛。

  抬眼一看,壁虎正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她连忙说:“好吃,真好吃。”

  壁虎嘿嘿一笑,捏着那雀儿尖尖的喙,一口把雀头咬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嚼。

  她竭力压住反胃的感觉,把自己嘴里的肉一口口咽了下去,心想:“我是蚊子,是蝎子、壁虎、小耗子的妹妹,不是什么富家小姐。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们会做什么,我也都要学会。做不到,我就是小狗。”

  这种决心,她此前便下过很多次。文家五小姐奉书曾经下决心好好读书、好好缠脚、好好学针线,可最后都或早或晚地半途而废。当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变成小狗后,便更加有恃无恐,发出的愿心愈发不值钱。但现在她是蚊子了。蚊子下决心做到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等她的胸口不再疼痛,等她可以扶着壁虎的手臂,用一条腿站起来的时候,她便成为了一个熟练的生火大师,尝遍了附近山里的七八种鸟雀。她剥橘子的速度,比蝎子、壁虎、小耗子三个人加起来吃橘子的速度都要快。

  但她却越来越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她身上的大部分伤口都逐渐愈合,小腿上的一处却开始化脓溃烂。蝎子将她的伤口看了好半天,让壁虎出山,捡来一把断了刃的短刀,扔进火里烧得通红。接着,一手蒙住她的眼睛,一手用树枝夹出那刀,往她的伤口上死死一按。

  她只听得“吱”的一响,便痛晕过去了。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似乎闻到了一阵烤肉的香气,比壁虎烤的山雀要诱人得多。

  等她醒来,伤口上已经敷了一层捣烂的草药,是蝎子让壁虎去左近采来的。再过几天,伤口痒痒的,居然开始结痂了。

  她问蝎子,在哪儿学了这样的本事。蝎子仍然是那句话:“身上再让人弄出几个大伤口,你也会了。”

  她可不信。若是没人教,谁会想到把烧红的烙铁往自家皮肉上贴?

  等她能拄着一根树枝作拐杖,慢慢地走出山洞了,壁虎便问她,愿不愿意学着用弹弓打鸟雀。他每天早出晚归,要供应四个人的肉食,也着实有些吃力。

  蚊子看着壁虎给她新做出来的弹弓,早就心花怒放,一叠声地答应。

  壁虎于是神气活现地握着他的那把旧弹弓,连说带比,细细给她讲了左手如何持弓,右手如何用劲,如何稳住双手,如何掌握力度,如何利用顺风、侧风和逆风,如何根据弹药的重量和猎物的高度来调整瞄准的角度。他说,这都是他多年呕心沥血的经验,将来传子不传女的。

  蚊子张着嘴听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耐烦了,捡起一块石头,小手一扬,朝着山洞里的火光就发射了出去。那一小堆火便一下子熄灭了,山洞里传来小耗子的一声大骂。

  壁虎吓了一跳,住了口,半天才道:“你、你还真行。”

  等蚊子拄着拐杖,苦练三日之后,壁虎便对她刮目相看,提出要比赛,“要是你打下的鸟儿多过我,今天晚上,我的那一份肉都给你。

  蚊子笑道:“好啊,不许赖。”

  当天晚上,蚊子美滋滋地大吃了一顿雀儿肉,直吃到撑,边吃边故意“吧嗒吧嗒”地咂嘴,笑着看壁虎在旁边啃橘子。


15 新仇谁共雪,旧梦不堪圆

    壁虎一脸不甘,丢下橘子,抓着她的双手看了又看,从指尖到手腕都摸了一遍。

  她被摸得直痒,甩开两手,咯咯笑道:“输了就是输了,别不服气。”

  壁虎道:“不可能,当初我可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忽然又凑上前去,要去扒她眼皮,看她的眼睛。她连忙躲过了。

  最后壁虎得出结论:“相府里的小姐,都是吃着鱼肉补药长大的,自然眼力好,骨头硬,手稳。”

  蚊子想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又有些气短,因为过去文奉书的饮食起居,的确比现在的壁虎、蝎子、小耗子要好上千百倍。她吃过的最寻常的东西,拿到这个小小山洞里,都能当之无愧地称得上补药。

  况且她也不是相府小姐。她是蚊子。蚊子发现,自己的眼力确实过人,有时能盯着远处树叶上的瓢虫,看着它的一双翅膀颤颤地鼓动,半天不眨眼。这份能耐,当她住在小小闺房里,举目所望尽是两丈方圆的天地时,是毫无用武之地的。见人时,她被要求低眉顺目。如果母亲、乳母发现她盯着诸如蚂蚁一类的小生灵出神,多半还会出言斥责。但现在可大不一样了。壁虎让她多练眼力,烤雀儿肉时,也不再让她动手,让她躲远些,免得被烟熏坏了眼睛。

  她现在欠的是手劲。有时,她用弹弓打中了山鸡的脑袋,那鸡却只是懵了一阵,等她一瘸一拐地挪过去时,早拍着翅膀跑了。而壁虎却总是能一弹致命。对于这一点,壁虎毫不掩饰地得意:“我是男孩子啊,自然要有力气些,你比不上的。等你长到我的年纪,还是比不上。”

  她无言以对,忽然便有些恼起壁虎来。凭什么他生来就要比自己力气大?

  蝎子却懒洋洋地插话道:“力气越大,吃得越多,没饭吃时,死得越快。”

  壁虎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她的这些伙伴相遇的过程,蚊子早已断断续续地听说了。壁虎曾经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了很久(他说这叫流落江湖),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这叫历尽磨难)。有些像他一样的孩子,靠欺负更小的孩子、抢他们的食物过活(恃强凌弱),可他偏偏不肯,那时候弹弓也打得不准(武功还未大成),终于饿倒在一个村庄外面(英雄穷途),幸而被前去偷食的小耗子发现,又报告了藏在附近的蝎子(天无绝人之路)。蝎子权衡了半日,终于决定把自己的晚饭省出来,在壁虎饿死之前,派小耗子送到了他嘴里(雪中送炭)。他从此便跟定了蝎子,大家一起结伴谋生(知恩图报)。

  蝎子却说:“我看他骨架子不错,把他捡来,当拐杖使的。”

  蚊子笑问:“那你的名字,也是蝎子姐给起的?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我,我就叫壁虎啊。”

  蚊子眨了眨眼,心想,难道他也是给打怕了的?

  而小耗子曾被不止一个蒙古军官抓去做奴隶,跑了又跑,最后在三月份和蝎子相遇。算起来,那正是奉书初次见到她之后的一个来月。

  蚊子看到她的脚踝被铁链硌得红肿不消,不由得心生怜悯。小耗子却豪爽一笑,“哼,有链子又怎么样?照样能走路骑马。逃跑也不在话下,嘻嘻!”

  一个个夜晚飞快地过去。蚊子倒下身子,左手拉着小耗子的手指头,右手挽着蝎子的胳膊肘,枕着壁虎的肚子,不一会儿就做起好梦来。刚开始住在这山洞里时,她头枕石块,背靠干草,夜夜睡不着,一想到草堆里可能爬着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起来时,一身的红疹子,不知是虫子咬的,还是干草扎的。蝎子摸着她的后背,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说:“皮肤太嫩啦。”一边说,一边把她笼到自己怀里来睡。

  可是蝎子睡着了以后,手脚一摊,便会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回到干草堆里。

  她难受了几夜,后来突然有一天,不知怎的,就一下子适应了。身上不再过敏,头枕在石头上,也不嫌硌了。蝎子说,那是她的皮长得厚了,边说边叹气,好像万分遗憾。

  蚊子却觉得,自己只是习惯了而已。她睡得很沉,在梦里变回了五小姐奉书,轻衫罗裙,和哥哥姐姐一起,在后堂的花园里放风筝玩。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帘,斑斑驳驳地洒在她的半边身子上,投下一个活蹦乱跳的影子。那影子时而被谁踩上一脚,又时而和另一个小小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她被自己的笑声吵醒了。醒来之后,怔了一阵子,便在黑暗中哭了起来。她用力咬住嘴唇,狠命把眼泪吞进肚里,可身子一颤一颤的,身边的干草“哗哗”响了起来。

  壁虎翻了个身,摇了摇她,悄声问:“你怎么啦?”

  她也顾不得蝎子的警告,抽抽噎噎地道:“我……我想……我想家……”

  壁虎连忙说:“那也用不着伤心啊。等你的腿彻底好了,咱们便动身找你那丞相爹爹去,好不好?”

  “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们一路上仔细打听,总能知道的。”壁虎一边说,一边像小大人一样,把她脸上的泪水一下下抹干净。

  蚊子却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们,泪水更加止不住,“可是好多人都被李恒抓走了!我娘,还有……还有……有人已经死了……三姐、四姐……我,我是看着四姐……”

  当时四姐离她只有几步的距离,仿佛伸手就能碰到她。那情景她至死不会忘。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好一阵,蝎子才问:“蒙古人杀的?”

  “不……不都是!”她猛地一个激灵,眼前仿佛晃动着谈笙那张英俊的面孔。自己全心全意信任、倚靠的人,最后关头却突然倒戈相向,那份惊惧之情全然无可言说。

  蝎子又追问了两句。她强迫自己回忆着,将一路奔逃的情形一点点说了。元军如何血洗空坑,她如何在浅浅的山洞里躲了一命,如何被杜浒搭救,如何遇到四姐和谈笙,他又如何将剑尖指向自己……对于最后的那一件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壁虎也不明白。他骨碌一下坐了起来,义愤填膺:“可那人的性命,是你姐姐救的啊!他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凭什么恩将仇报?”

  蚊子小声道:“他一直说什么名节、清誉、舍生取义……”

  蝎子问道:“那他自己呢?舍生取义了没有?”

  蚊子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问,那书生自己抹脖子没有?”

  “这……我不知道。不过多半会吧,他说他宁死不屈……”

  蝎子冷笑一声:“他爱死便死,凭什么还要你们两个小孩陪着他死?我看他是吓糊涂了。蚊子,我要是你,等我找到那丞相老爹,定要让他把这胆小鬼的尸首找出来,鞭尸喂狗,才算给你四姐出气。”

  蚊子从没有过这么残酷的想法,不禁小声问:“为什么?”

  蝎子冷冷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谁要是害我亲人,我便让他死也不能安生。”

  蚊子忽然有些害怕起蝎子来,不敢再接话。但蝎子那句话,竟在她心里萦绕不去。她琢磨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道:“对,李恒的鞑子兵害我家里人,也全得遭报应,最好下一仗就全都被打死。”

  文家五小姐奉书从没说过这样恶毒的话。蚊子这话一出口,立刻面红耳赤,感觉好像做了坏事一样。但不知怎的,每出口一个字,心头的郁结便似乎舒畅了一些。

  而蝎子听到“李恒”的名字,神色微动,接着笑道:“我告诉你个法子。你若是恨这人,以后打鸟雀时,便把那鸟儿想象成他的脑袋,包你力气加倍。晚上睡觉之前,就咒他一遍恶疾缠身,不得好死,包你睡得香。”

  蚊子不觉睁大了眼,随即却沉默地点点头。蝎子的话虽然略嫌荒诞阴狠,却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开出一扇新的大门。过去她跟着败军逃命时,只知道自己和家人身遭不幸,空闲时,至多有些自怜自伤之情,却从没想过谁是罪魁祸首,也没有过“出气”、“报仇”一类的念头。而现在,她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可以凭着一己之力,惩戒仇人的。至于这惩戒的法子管不管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她再次躺下,学着蝎子的口气,默默祝祷了几句话。她第一次诅咒别人,言辞却斯文得出奇:“李恒李将军,祝你以后骑马时马失前蹄,走路时摔跤不断,打仗时屡战屡败,被我爹爹打得抱头鼠窜,窜回你的西夏老家去。”

  第二天,壁虎出山打猎,却带来了一些别的消息。路上的流民纷纷传言,江西已经被李恒重新平定,文天祥侥幸逃脱追捕,眼下已经全部撤离,整个江西境内已经找不到哪怕一个活着的宋兵。

  蝎子寻思一阵,说:“要找你老爹,只能向南方走。况且,天气越来越冷了,再在江西待下去,咱们非冻死、饿死不可。”

  又休养了几日,蚊子便拄着一根粗树枝作拐杖,跟在壁虎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山洞。向后望望,居然还有一点点不舍。

  那把新弹弓挂在她的腰间,底部的握柄已让她摩挲得光滑无比。她拥有这把弹弓还不到一个月,但却已和它成了老朋友一般。在这一个多月里,她仿佛已经长大了好几岁,她学到的新东西、做过的事,比她此前的一辈子加起来都多。

  蚊子从来没有进行过这么艰难的旅途。他们没有钱,没有食物,没有像样的衣裳和鞋子。虽然几个孩子全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打猎的本事,但当他们打到野兔、田鼠之后,往往却不敢生火造饭,只怕烟火被左近的元军发现。

  只好吃生肉。蚊子指着那只膘肥体壮的死兔子,拂掉上面的土,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可以的。我以前吃过生鱼,叫做'脍',把鱼肉切成细丝,就着蒜泥芥末,可香可甜了。既然鱼肉能生吃,兔肉也能。”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免不得口舌生津。

  壁虎、小耗子都睁大了眼。蝎子却冷笑了下,“这种精致玩意儿,我们可消受不起。”

  壁虎用刀割下一块腿肉,递给蚊子,咧嘴一笑:“你的‘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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