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员午栢短篇习作《楼屋间前天》
作者:午栢
关梦稔握紧车把,挺起腰,用力把电瓶车斜进电梯,后背泛起一阵酸痛,没等关门,又进来个人,手里拎着两大袋蔬菜,她只得收紧身躯,再次往里挪车,羽绒服蹭到墙壁,回家又要用酒精消毒了,真麻烦。
“有最新的规定,电瓶车不能进居民楼充电,有火灾隐患。” 另一人开口了。
她是在对我说吗?电梯升到一半,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要我到了5楼不回家,再傻乎乎地坐电梯下去吗?我刚才明明让了她,都快把自己挤成午餐肉了,她应该对我说谢谢,她非但没有,反而得寸进尺。
“你听没听到”,“叮”电梯到达5楼。虽然我听得很清楚,但是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呢,居然问我听没听到,我的耳朵没有聋,眼睛没有花,喉咙更是一天比一天洪亮。
于是,关梦稔用她那蹂躏了岁月五十年的喉咙,对眼前的妇女吼道:“我家到了,你要是再挡着,我把车停你家去。”
那个人果然被吼出了电梯外,关梦稔推着车就进了房间,用力关上了501的大门。刚一进门,关梦稔就闻到一股怪味,开始她闻到的是绿豆汤的清香,甚至咽了咽口水,紧接着房间就弥漫开一股粪臭味,她忍不住干呕。
家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慌慌张张地翻着衣柜。“秋丽山,你又拉外边了!” 关梦稔的喉咙再接再励,对她婆婆吼道。
这年头怎么会有素质这么低下的女人,李敏怎么也想不通,她不是怕了,而是被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走进了1704,用酒精喷了喷手,是要做菜了,是该做菜了,詹立涛马上就要接儿子回来了。
进了厨房,水槽里乱了套,碟子覆着,上面摆着两个小碗,小碗上又堆了三个大碗,颤颤巍巍地盛满了鱼骨和虾壳,与隔夜的油花纠缠不清。三双筷子,一双掉在地上,一根不见了,还有三根插在水槽里对着灶台大人不敬,菜叶从最上面的碗里悬挂下来,经过了鱼油水潭、三叠碗瀑布、酱油沟,后半截被咬断了,但并没有结束,菜叶尾端还有一根丝线连着半颗虾头。
昨天晚上,本就是她丈夫洗碗的日子,詹立涛说我会洗的,弄完材料就去洗,她先睡了。今天早上起晚了,急着送詹晓去学校,没注意,晚上一看,他还是没洗。我现在得先洗碗,再洗锅,最后再做菜,做完菜后,我还是得洗碗,最后再洗锅,讲不听,都讲不听,上海这么多居民楼因为电瓶车着火了,说好的轮流洗碗结果次次都是她洗,李敏感到一阵疲惫,忙了一整天了,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做,把所有菜都丢进了冰箱。打开手机,看看今天又有哪个地方被封了,微博讨论动态清零的好坏,她忍不住也发了几个帖子,这一发帖子,两小时过去了。詹立涛带着詹晓回来了, “妈妈今天吃什么” 詹晓跑了过来。
“今天没做饭?点外卖了?” 詹立涛把袜子往洗衣机四周一丢,打开电脑叉着腿,装模作样起来。李敏看着地上的袜子,以为看到了生化地雷,看到詹立涛逐渐堆出脂肪的肚子,仿佛看到一堆蛆在衬衫后边越拱越多,怎么会这样,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老公长得像一只苍蝇。
“你去把碗洗了”
“我要弄材料”
“你不洗碗,今天就别吃饭了”
“啪”詹立涛阖上笔记本电脑,看着一脸茫然的詹晓,又看向李敏。
“你怎么了?”
“你昨天没洗碗。”
“没洗又怎么样,这不随手洗一下的事嘛”
“那你洗啊,怎么不洗了” 李敏指着厨房里的水槽对詹立涛喊道。
“晓晓还饿着呢,你别闹脾气。”
“你别拿小孩来说事,这不是一码事。”
“我晚上回来洗,晓晓,来,爸爸带你去吃麦当劳。” 詹立涛的语气冷了下来。
詹晓几乎是被他爸爸拽着走出了门,那手力道真大呀,像铁箍子一样,怎么都挣脱不开,“妈妈”他伸出另一只手,让他妈妈和他一起
“走吧,我晚上回来洗” 詹立涛缓和了语气,抛出了和解的信号。
李敏关了厨房的灯。
电梯门开了,一个年轻人站在里面。
“这电梯是往上走的,你们是下对吧。”年轻人说道。
白小岩没有回2702,而是来到楼顶,夕阳垂着,晚风吹着,街对面是一整片破旧的老弄堂,全都覆着橘色的屋顶,夜色汹涌下,像一张浸没在幽深水潭里的旧地毯,地毯上方,一座座居民楼拔地而起,整齐矗立着,亮着深浅不一的日光灯,时不时有人影晃动、摇曳身姿、洗衣做菜、挨打写作业。居民楼后,可以看到浦东的商务楼、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厦、以及被高楼挡住的东方明珠射出的探照灯光。灯光的渲染把一切变得五颜六色,把夜空变成幕墙,建筑挂在天上,光滑得像游戏特效。
白小岩的到来,使得两个原本在顶楼接吻的人,下楼回了601。
从天台回来后,袁玖玖洗了澡,躺在床上,闻着卧室的香味,透过被褥的缝隙,张望着温柔的橘色灯光,刘途乐也洗完澡进来了,他们肩并肩躺着。袁玖玖感受着刘途乐的发丝软得像绒毛,她想往被子里面钻,刘途乐却突然说,对了,明天早上我爸妈要过来,我陪我爸去一趟上海第二人民医院。袁玖玖问,你怎么不早说?
“什么不早说?”
袁玖玖打开了日光灯。
“一想到你爸妈明天要来,我现在就没兴趣做爱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感觉膈应”
“我爸和我妈,他们二老哪位让你觉得膈应?”
“不是他们让我觉得膈应,是公公婆婆来的前一天晚上,和你做爱这件事让我觉得膈应”
“我还是没懂你意思”
“我就是觉得,不舒服,我现在什么兴趣都没有,我得整理一下东西。”
“不用,他们就来检查一下身体,后天就回去”
“别说了,我要打扫卫生,你也来帮忙吧”
袁玖玖把所有灯都打开,一格一格地打扫起来。
刘途乐推开一个许久不用的箱子,墙角裂开一条缝隙,两根黑线似乎在外头晃动。
紧接着, 两根晃动的触须后面,探出来了一只乌漆嘛黑、翅大肉肥的蟑螂,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一起钻出来了。
“啊,我们家怎么会有蟑螂!” 袁玖玖大声喊道。
正下方的501室,关梦稔正洗着衣服,心想,你们家地上有蟑螂,我们家还有屎呢。
“mi~sou~sou~dou re~mi~。”秋丽山在客厅里哼着小曲,她把泡软的绿豆去了皮,轻轻揉搓,浅黄色的豆泥平平淡淡,坑坑洼洼的记忆都埋在里面,这是她给全家人做的,儿子向来喜欢吃,丈夫生病的时候只吃得下这个,还有她未出生的孙子和孙女,他们全都喜欢吃她做的绿豆糕。她把绿豆糕进蒸锅,关梦稔拿着尿不湿来到了她面前,“快把裤子脱了。” 关梦稔说的话让秋丽山的眼神变得呆滞了,泛黄的墙角里,一张老式八仙桌,旁边只有两把椅子,木藤罩子里,是中午吃剩下的白饭。她熟练地脱下裤子,任凭关梦稔行云流水地摆弄,干巴巴的大腿被安上尿不湿,“张嘴,吃药。”三粒颜色各异的药片,一颗棕色的胶囊,落在秋丽山那松软且布满褶皱的掌心,秋丽山把药片全吞了。厨房里飘来绿豆糕的香味,空气变甜了,绿豆糕,该吃绿豆糕了,对了,除了家人,她还要给那个人做,秋丽山的又哼起了旋律,mi~la~sou~dou re~mi~。
关梦稔正晾着衣服,浑身的关节相互打架,痛得她直骂脏话。她知道,自己对婆婆语气冷淡了一些,她曾是多么温柔的人,可温柔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明天要去医院配药了,消炎、降压、血糖、安神,这些药片对秋丽山来说是必备的。她实在不想去第二人民医院,不仅仅是因为疫情,更是因为她公公、丈夫、都是在第二人民医院走的。秋丽山的运气真好,九十岁了还有儿媳伺候,她心想,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婆婆,说不定自己早就嫁给了一位丧偶的老绅士,罢了,老绅士又怎么样呢,说不定看起来衣冠楚楚,背地里比秋丽山还要糟心,还要惹人讨厌。秋丽山,你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想想看,现在你有我养,将来谁来养我啊。想到这里,关梦稔对秋丽山的歌声愈加厌烦了起来,“闭嘴!”秋丽山不响了,眼神又变得呆滞了,两腿间的尿不湿热了,她看向隔绝着世界的家门,看到门缝渗出黑色,在房屋里蔓延,她知道那是死亡的鼻息。
“咚咚咚”深夜里传来的突兀敲门声,唤起了关梦稔恐怖而遥远的记忆,房间似乎变暗了一些,她以为自己依然坐在小小的地狱里,等待门背后的审判。
李敏还是决定把电瓶车的事情向501说清楚,丈夫和儿子去吃麦当劳了,她到了楼下,却没和丈夫儿子一起走。不仅仅是电瓶车的事情,还有丈夫洗碗的事情,这个周五,这个晚上,她要一次性把所有事情全都说清楚,她向来认为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能化解矛盾,于是她敲响了501的门。
“来了,来了。”门后边传来苍老而遥远的声音。“小姐,找哪位呀?”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挂满皱纹的老太太,眼睛眯成两道月牙,一闪一闪的,鼓着酒窝,笑着望向自己,语气礼貌得令李敏羞涩。
“阿姨您好,我是小区业委会的,请问家里是不是还有一位姐姐,我想找她说个事。”
关梦稔看到来的是电梯里那人,感到如释重负,语气也放松了起来,什么事儿。
这是一箱卷纸,这是口罩和消毒酒精,这些都是我们小区业委会送给老人的,您先收好了。还有,这是我们最新的安全宣传小册子,是关于电瓶车进居民楼火灾事故的,我给您讲讲。
与此同时,詹立涛开着车,心情郁闷,想着因为出来吃一趟饭,材料又要晚几十分钟才能完成,时间就这样被夺走了。“爸爸,今天上课,施老师没来,来了一位70多岁的代课老爷爷,那个老师姓周。”詹晓对他爸爸说道。詹立涛把着方向盘,愈发烦躁。“周老师今天给我们讲了一个连环画里的故事,故事叫《人质》。爸爸,你知道什么叫人质吗。”知道,你不用讲下去了。“哦,那我就不给爸爸解释人质的含义了。我来给爸爸讲《人质》的故事吧,故事讲一个叫白玉兰的女学生,被一个坏特务给爱上了,但是白玉兰不理睬那个坏特务,怀特务就决心报复,于是坏特务就把白玉兰的爸爸妈妈都抓起来了。然后,这件事被地下党给知道了,地下党给白玉兰说,他去帮白玉兰把她爸爸妈妈救出来,但是这样一来,他的任务就不能完成了,他问女学生说,你愿意帮我完成任务吗。女学生说,我愿意。地下党说,你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记住一对暗号,之后会有人会对你说出这个暗号的上半句,你只要回答下半句行了,那个人就知道什么意思了,你记住了吗?女学生说,记住了。地下党说,好,上半句是,腊梅处处香。爸爸,爸爸,你在听吗?” 嗯。“爸爸,那你猜,腊梅处处香的下半句是什么?”不知道。“爸爸,给你说,班里好多同学都猜——雪霁天晴朗,因为有一首歌,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爸爸你听过吗?我还以为爸爸会猜这个答案呢,但是这个答案是错的,真正的答案是…爸爸,你猜是什么。”车停了,红灯。
交警敲了敲詹立涛的车窗门,压线了。不好意思,刚才小孩在闹腾,没注意。停到旁边来,交警没给詹立涛争辩的机会,身份证,驾驶证,全掏了出来。全都这样,故意装出冷漠的表情,而我又是什么表情呢,詹立涛心想,扣完了分,詹立涛继续上路,詹晓说,爸爸,暗号的下半句是…吵了一路,你自己不烦吗?詹晓不说话了,躲在车角落里。回到家,杨敏走过来,表情奔放,像是刚刚办成了事。
你现在方便吗,我想和你聊聊。不方便,詹立涛打开电脑。昨天轮到你洗碗,但是你又没洗,今天想和你重新聊聊这件事。你今天也没做饭,我洗什么昨天的碗啊?你刚才自己说回来洗。洗碗?你让我洗?我洗给你看!詹立涛走进厨房道:“洗碗。”“啪!”碗碎了一地,大小不一的白色疙瘩尖从厨房溅出来,落在客厅。洗碗,“啪!”又一个碗砸在墙上,酱油溅在白石灰上,长久地渗了进去。
詹立涛拿着笔记本电脑走出了房门。詹晓听到动静,从自己房间里走出,“别出来,地上有玻璃。” 杨敏开始扫地上的碎片。詹立涛来到天台的凳子上,打开电脑继续弄材料,看到一个年轻人在天台上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呵,真悠闲,詹立涛心想。
自从失业,白小岩每天都会来天台散步。他一毕业,就进了一家叫“乐小猫”的品牌童书连锁机构工作,三年来,他做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就是对接经销商、连锁店,把相关的产品介绍给他们。说简单吧,他其实只负责介绍环节,商务、谈判、设计、签合同,都和他无关,他是业务流水线的一个截面。说复杂吧,公司有上千本童书,按属性,分成点读笔书籍和传统书籍;按年龄分成0~3岁,4~5岁,6~8岁,10~12岁;按照类型,分成知识类、家庭类、故事类、常识类、数学类、语文类、英语类。他不仅要给每家经销商介绍童书里面的内容,还要基于当地的实际情况、每家经销商的需求,设计不同的产品搭配,最后他要把每家经销商采购了哪些商品,销售情况都统计到表格里,每周进行产品搭配上的调整。总而言之,他像是一瓶颜料,在这个业务环节的截面上被打翻,泼洒在上面。他的思想,他的本领,都在这个截面里延伸着,耕耘着,没有人比他更懂公司的童书和经销商之间的联系,可这截面,只是薄薄的一层。他想到,这个世界的所有工作来自一棵树,这棵树常常会掉落叶子,他在这片叶面上的耕耘却无法迁移到其他叶面上。公司最终因为下游经销商门店的锐减,开始了裁员,在被裁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工作很充实,很重要,他甚至在离开前为自己的工作内容写了一万字的注意事项和产品介绍,可最后他发现,公司其实只需要基于销售数据规划即可,根本不需要他这么一个人在中间做毫无意义的分析和介绍。他每天来到天台散步,就是为了思考我能做什么,我在干什么。最终,他得出结论,我什么也干不了,我谁都不是。
当他准备从天台走下楼梯时,一个小男孩正跑上来,小男孩似乎是来找天台上用电脑办公的那个人的。擦肩而过时,小男孩叫住自己,叔叔,你知道“腊梅处处香”的下半句是什么吗?白小岩被小男孩问得一愣,叔叔,自己竟然是叔叔。不知道,雪霁天晴朗?不对不对,是楼屋间晴天,小男孩说。劳务见清退?是在说我吗,他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这栋楼里的人都知道了,我是一个没有工作的租房客,是这座城市的过客,是这具身体的乘客,他们看到我在这栋楼里没有出去过,已经知道了我是一只蛆虫,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自从我失去工作后,房间里的虫子就多了起来,有一次我感到手背痒,看到像皮屑一样的东西手背上,蠕动着,仔细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种蛆。
白小岩回到卧室,房间里堆了不下一百本童书,那个时候,他为了能够更好地向供应商介绍童书,买了一部分存货在家里熟悉情况。最上面那本童书,是讲“乌鸦喝水”的故事,是被改编过的:故事的一开始,还是和课文里一样,乌鸦把石子叼进瓶子里喝到了水。但在结尾,变得不一样了,旁边又飞来一只乌鸦,对它说:“啊嘎嘎嘎,你真傻,旁边就有一条河,你非要喝瓶子里的脏水。”故事的最后,这本书还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留下了悬念——小朋友们,这只喝水的乌鸦,是聪明还是傻呢?我就是那只喝水的傻乌鸦,只能费尽心力喝瓶子里的水,但却永远无法看到旁边的河流,我要怎么做才能看到旁边河流呢,哪里才是我的河流呢?白小岩沉入梦乡,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只乌鸦,站立在巨大的叶片上,骑着流水冲向瀑布,瀑布落入高楼间的深渊之中。
周六上午,刘途乐父母来的时候,袁玖玖正在做饭,没出去迎接,刚刚从厨房走出去的是刘途乐,走进来时,却变成了她婆婆。婆婆说,乐乐和他爸去医院了,我来帮忙吧。不用不用,您休息吧,我一个人忙得过来。自己家人,客气什么,这个芹菜还没洗吧,我先来摘菜叶吧。
“袁玖玖啊。”拔菜叶的沙沙声正在响着。
“哎。”灶台发出炒菜的嗤嗤声。
“你是自己家儿媳,我就不客气了,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您可以不客气。”
“我是说,谁没生过孩子,女的都得受这罪。你说对不对。”
“嗤!噼里啪啦!”一条油爆桂鱼下锅。
“我生乐乐的时候,哎呦,他那个头,比一般婴儿大几寸,卡在里面,拽都拽不出来“
“他的头现在也不大呀。”
“哪里不大,大着呢,你是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说的也是,你怎么可能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呢?唉,你别介意,我喝口水。嗯?这个箱子,我看上次来的时候也在,怎么不丢掉呢?”
“这个箱子,我们昨天晚上本来想丢掉的。”
“不丢掉就不丢掉把,还能放点杂物,可是这个箱子和墙壁的缝隙,怎么还用透明胶带黏上了呢?”
关梦稔扶着电动车下楼,电梯里除了她之外,还挤了两人,一个人牵着狗,另一个人抱着小女孩。
“妈妈,有狗。”
“对,这是一条小狗狗。”
“妈妈,我也是狗。”
“你是人,怎么会是狗呢?”
小女孩咯咯咯笑了起来。
关梦稔也在脑海里笑了一下。
今天去医院,要多拿点药。
厨房,以及那堆满水槽的碗,就是李敏和詹立涛的楚河汉界。早上李敏去买了三人份的豆浆油条,吃饭了,李敏喊道。詹晓从卧室走出来,看到李敏大口喝着豆浆,啃着油条,已经快吃完了。詹晓在桌边坐下,默默吃了起来,没吃两口,就看到妈妈把碗碟往洗手台上一丢,对詹晓说,你慢慢吃。然后转身就进了卧房,“砰!”一声响亮的关门。这边门刚关上,另一边客卧门就开了,詹立涛走了出来,他也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对还在桌面一勺一勺喝豆浆的詹晓说,你慢慢喝,接着又是“砰!”一声关门。
詹晓吃完饭,把自己的碗洗好,放进壁橱里,看着前天晚上就堆在这里的碗碟,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做起了作业。他坐的地方靠着窗,可以看到小区的公园,老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小朋友们欢乐地跑来跑去。写着写着,詹晓闻到了一股气味,有点像烟,又有点像药。詹晓在房间里待不住了,偷偷溜出家,轻轻关上1704的门,纵身奔向楼道,假装自己是《人质》里的主人公,幻想自己正在执行任务。
楼里的烟雾警报器响了,李敏和詹立涛不约而同地从房间里出来。怎么回事,着火了?不知道啊,晓晓呢?不见了,看看外面公园里有没有。詹立涛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公园,没看到。“我去楼道里找晓晓,你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公园里。” 李敏对丈夫说,她没有把自己最担心的说出来,那天501明明已经同意了,应该不会是电瓶车着火吧,如果是电瓶车着火,那么楼道就是最危险的地方,火焰会沿着楼道的气流上升到楼顶。李敏听着詹立涛进电梯的声音,走进了楼道。
”晓晓。”李敏的声音穿过了楼道。
楼道里没有烟味,居民们纷纷出来确认情况,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哪家人油烟开得太大了,抽烟抽得太狠了,都会触动这敏感的警报器。
与此同时,詹晓正从楼道里一层一层地往下跑,好多人和他一样,也在楼道里向下走着,平常没有这么多人的,他见到人就问 “腊梅处处香?”,人们没有理睬他,连回答雪霁天晴朗的都没有,但这不碍事,楼道就是他的世界,他在脑子里已经把《人质》的故事脑补了无数次,他时而是地下党,时而是白玉兰,时而又是坏特务,他想象坏特务有两个狗腿子,伪装成同学捉住了白玉兰,他还想象主人公的上级把暗号交代给他,告诉他“楼屋间晴天”、“楼屋间雨天”分别代表不同的含义,还有“弄堂里雨天”、“天台上雾天”等等不同代号,随着方位和天气的变化,各自代表着不同情况,而他现在正潜伏在一栋监狱里,准备营救白玉兰的父母。走到五楼时,他感到有些累了,在楼梯口坐着,接着,他看到了501的房门,昨天听妈妈说,她要减肥,正好业委会有一些东西要送去五楼,她就不去吃麦当劳了,然后妈妈就上楼了,如果妈妈去吃了,他们晚上还会吵架吗?詹晓看着房门,门牌号吸引着他,他嗅到了绿豆的香味。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好奇母亲来这里的原因,也许这只是他幻想剧情的一部分,总而言之,鬼使神差地,他轻轻敲了敲501的门。
“来了,来了。”门背后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走廊传来,那语气是温柔的,又是饶有兴致的,似乎在期待着开门的瞬间。“先生,您找哪位呀?”老太太开了门,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皱纹里泛着一丝红晕,她比自己高出一点,可她的眼睛是平视的,这是詹晓在世间的八年里第一次被称作“先生”,空气变得粘稠而缓慢,接着又变得香甜。
“腊梅处处香?” 詹晓说道。
秋丽山的瞳孔闪了起来,倒映出飘过无尽空间的灯火,从旋转的历史里飞出胶片,纷纷扬扬地落在詹晓和秋丽山头顶。那些人物的余烬化作历史,变成故事流传在人间,故事又讲述给历史里的人物。于是,时钟从今天走向前天,她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楼屋间晴天。”
秋丽山拉住詹晓的手,我等了你好久啊,进来吃绿豆糕。
白小岩乘坐电梯下到一楼等外卖,开门的时候,白小岩看到上半截是墙壁,下半截才是一楼,电梯就这样在一层半的位置悬停了两秒钟,随后才落地,白小岩走出了电梯,开始后怕起来,要是刚刚出去的时候,电梯从一层变回一层半,那么他的身体也只剩半截了。詹立涛从外面找儿子回来,没找到,正准备进电梯,白小岩大喊:“别进去,电梯坏了,刚才停在一层半的位置。” 詹立涛连忙停住脚步,就在这时,两个消防员服装的人也进门来了。
詹立涛和白小岩一起喊:“别进去,电梯坏了。”
消防员回头说道,“我们本来就没打算进电梯。”
杨敏走到6楼,烟味明显加重,她担心5楼的电瓶车是不是真烧了,两位消防员也跑了上来,当着她的面,敲响了601的门。
袁玖玖和她婆婆开了门。
“烟雾警报器定位在你们房间里,怎么回事?”
“我们在用超市买的杀蟑烟片,实在对不起,我们也不知道火灾报警器怎么就响了。”袁玖玖说。
“你们看这个箱子,后面有个蟑螂窝,我媳妇还想用胶布粘起来,这哪能嘛,过不了多久,箱子里的蟑螂可以开party啦,我就用了这个杀蟑烟片,效果特别好。”
李敏送了一口气,詹晓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来了,站在李敏身边,手里拿着两个绿豆糕。
李敏接到了詹立涛的电话,不用了,我找到晓晓了,你在一楼对吧,那我和晓晓下来吧正好去吃午饭。一楼大厅里,维修人员正在和保安了解电梯情况,消防员,李敏,詹立涛都下来了,白小岩看到没自己事儿了,准备也出去拿外卖。楼里其他人,知道没有火灾,也都放心了,有些居民回家了,有些打算顺便出去。就在大家准备走出单元楼大门时,几个穿白外套的人,拉起了一条警戒线。
“刚刚接到通知,你们楼里有密接。”
消毒水的气味伴随着虚弱的呼吸声,在半空中缠绕着管子里的血水,喉咙开了洞,身体发出抽泣的声音。梦稔,我老感觉喉咙里有痰,是你在说话吗,我怎么没看到你嘴巴动。梦稔,我的喉咙里有痰,帮我找医生抽走,你的脸怎么这么安静,还是你其实遭受着折磨。梦稔 ,梦稔。“关梦稔,取药!” 坐在椅子上回忆的关梦稔被医生的叫号声唤醒,“怎么回事,叫号码没听到,非要叫名字。” 关梦稔领了一个月份量的药,大部分是给秋丽山的,还有一些是自己的消炎药。她取完药,走过放射科、化验室,路过急诊,穿过大厅里拥挤的人群,来到住院楼和门诊之间的空地,天气晴朗,微风吹拂,几个病人坐在轮椅上,感受冬日的阳光。关梦稔看到医院门口挤满了人,还看到了6楼的邻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出不去,医院封了,刘途乐说,旁边那个老人和他很像,估计是他父亲,关梦稔心想。她挤进人群里,听到各式各样的声音,有指天骂地的,有指桑骂槐的,有哭天抢地的;有科普法律的,有电话道别的,有询问真相的;有了下大棋的阴谋论,有权力场的君主论,有厚黑学的补锅轮;有人呼吁说话了,有人开始介绍基本逻辑了,有人抓到了几个溜出去的人;听过的名字,没听过的名字;老与少,生与死;价值与真相,波段与螺旋;历史隐秘,政治经济,从各式各样的嘴里——厚嘴唇、薄嘴唇、扁嘴唇、黑嘴唇、烈焰红唇、dior436限量红管唇,凭借着词语、阐释、笑话、冷读、腹语法、他心通、指令集、键盘术、捞金术、心转身术,纷纷冒了出来….她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间,比挤进人群的时间更长,因为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关梦稔来到医院的围栏附近,她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这可怎么办啊,这些药老头子要用的呀,可以用APP跑腿送,怎么送,我不会操作,我教你,谢谢,谢谢,可要了命了,我都不会用,你的手机怎么这么卡,怎么下了这么多垃圾软件,我不知道,我平时只打电话,都是孩子帮我操作的,用我的手机吧。关梦稔十分钟前叫的美团跑腿到了,她把手伸出围栏,把袋子递给眼前的人,看着他眼角磕破的淤青,如果她有孩子,应该也是这般大吧,她叮嘱道,501的秋丽山,一个90岁的老太太,拜托你了。
白小岩站在白色的警戒线前,望眼欲穿,美团小哥已经超时1个小时了,他知道,现在这个阶段,最抢手的就是美团小哥,饿也没办法。
“你是2702的吧,好,你的外卖。等等,你们楼有个501药要送,门口封了,我上不去,你帮我带上去行吗,是一个老太太,我给501的客户说,我交给你了,2702的邻居,给送上来,可以吗?是的,501,确定,一个90岁的老太太,谢谢啊,确认收货麻烦给个好评。”
白小岩一手拎着外卖,一手提着药,电梯还在修理,他现在要去送药了,501住的是一位怎样的老人呢?他暂时忘记了还没找到工作这个事实,他也不会知道,在接下来所有人都不能出房间的三个月里,他还会像这样送三十几次东西,他会给1704送卫生纸,给 601送牙疼片,还会给每个邻居送蔬菜和牛奶,然后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他的家乡。他迈开左腿跨过两级楼梯,踏出右脚越过三级台阶,脚步声在楼道里坚实地回响,钻入下方又飞向顶端。
他来到那扇门前,伸出年轻的手背。
敲响了501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