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分中国人的范围,是华夏近代化的主线,从晚清意识形态崩溃讲起
什么是中国?谁又是中国人?这些问题,对于当下的民众来说,是非常简单清晰的。
你具有中国国籍,同时又自认为是中华民族的一员,那你就是合法合规的中国人。

至于中国,概念也一样明确,作为已经转型成功的现代国家。
我国的领土范围,主权界限等等,每条每项都是可以用文字很精确地定义出来的。
一、古今之变
当然,如果大家对近代史有所了解,应该知道。
中华民族的概念,是在1901年,才由梁启超首次提出使用的。
中国第一部成文国籍法《大清国籍条例》,则是在更晚的1909年,才正式成文颁行。
至于主权观念,晚清大众对此的认识,也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开眼看世界比较早的,像曾纪泽,洋务运动中期,就已经利用类似规则与列强交涉了。
而反应比较迟缓的大臣,甚至直到甲午战争前夕,还在沿用宗藩理论,与日本进行理论。
由此可知,我们今天所熟悉的,关于中国和中国人的认识,并非天经地义,自古有之。
事实上,相关概念在国内传播扩散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100多年而已。
那么在此之前呢?古代的华夏文明,又是怎么构建世界观,以及自我认同感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之前的很多文章中,已经详细剖析过了。
答案也很简单,就是儒家。

自从周公制礼作乐以来,儒门虽几经变革,但其最核心的价值观,却从来没有动摇过。
从宏观的角度看,儒家经典《春秋繁露》强调: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用现代语言翻译一下,就是全世界有且只有一个天命统治者,即天子。
天子受上天委派管理大家,任何政治实体,甚至包括塞外的蛮族部落,也必须在得到其任命后,才具备治国的合法性。
那么,这种情况下,什么是中国?
按照儒家信徒的看法,中国,或者说中华,应当是一种天下观,一种普世价值,一种文明圈的概念。
是全世界一切势力,在接受孔孟教化后,或直辖,或羁縻,团结在天子身边的统治模式。
换言之,古代之中国,并非代指有着明确疆域,特定人群的单一邦国。
相反,凡是接受了儒家教化,愿意维系天下秩序之政治实体,均可称之为中华的一部分。
由此,翻阅典籍,大家可以发现,中国一词在古代的运用是很复杂模糊的。
西周将首都称之为中国,《诗经》“四夷交侵,中国微矣”,又将整个周礼世界,统称为中国。

赤壁之战前夕,根据《三国志》记载的黄盖信件:
“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以当中国百万之众。”
此处的中国,显然变成了北方的地理概念。
而在周边的藩属国中,安南自称南天中华,李氏朝鲜自称小中华。
日本大化改新后,由藤原广嗣带头,也开始在各类文献里以中国自居。
类似行为,在今天看来,或许匪夷所思,但在当时,却又是完全符合古人逻辑的。
说完了中国,我们再从微观角度剖析,儒家理论下,谁又是中国人?《春秋繁露》有云:
“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虽谓受命于天亦可。”
这段话所论述的内容,后来被高度概括为“三纲五常”理论。
即认为“君君臣臣”、“尊尊亲亲”、“等级有序”的伦理道德,是取法于天,不可动摇的。
只有遵守这套礼教,各按其位,各守本分的人,才是开化的、文明的,否则便是蛮夷。

简单概括一下,按照儒家的标准,凡是能遵守礼教者,皆属于“华夷”中的“华”,也就是古典意义上的中国人,反之则不是。
这套标准是非常普世的,是能够跨越族群、地理界限,不断将周边各色邦国、部落囊括进来的。
儒家经典《孟子》中,曾提出“用夏变夷”的概念。
孔子在《左传》中也夸赞过楚国,所谓:
“抚有蛮夷,以属华夏。”
言下之意,哪怕是最蛮荒,最偏远的部落,也是可以通过学习儒道,成为华夏的一部分的。
同样,原本在中原的邦国,如果放弃礼乐,那也就不再是中国人了。
二、大一统
好了,到此为止,本文用这么长的篇幅,对比了古今中国、中国人定义的不同。
那么这些概念,和本文主题,华夏文明最危险的存亡时刻,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家其实可以思考一下,孔孟思想,虽然在今天,常常被人批判为落后文化的代表。

但当儒家成为主流意识形态时,古代中国,是完全没有彻底分裂的可能性的。
为什么?首先,就像上文所说,儒家以“三纲五常”,在整个东亚范围内,构建起了超越族群、地理、统治集团的,广泛的中国人认同。
传统的中原地区,人们知道要尊尊亲亲,偏远的交趾、朝鲜,大家也同样明白孝悌大义。
官僚、地主、读书人,可以对孔孟经典、伦理道德信手拈来。
穷苦的平民,哪怕大字不识一个,也知道吃饭、祭祖时谁先谁后,父母、长辈谁的地位高。
这种同一性,大家如果有兴趣去翻阅周边部分国家的古籍,感觉可能会更加强烈。
比如越南胡朝开国君主作诗《答北人问安南风俗》,开头就是:
“欲问安南事,安南风俗淳,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
后来阮朝著名大儒李文馥,更是作《夷辩》一文,长篇累牍地论证交趾,是根正苗红的华夏成员。
其次,在缔造了广泛的认同感后,儒家又在政治层面强调,所谓: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
这句话里,至少包含两个关键要素,其一,天子是唯一的,至高的。

即在任何历史时期,真皇帝都是有且只能有一位的,天命不会同时眷顾两人。
其二,天子在法理上,有权插手世上的一切事务。
这里的“一切事务”,当然也包括那些听调不听宣的诸侯,以及偏远的朝贡国家的内政。
于是,每当中国古代王朝,因为历史周期律走向分崩离析后。
蜂拥而起的豪杰们就会发现,他们必须承担起天命一统的责任,分家当,各过各的日子,是行不通的。
因为在儒家文明圈的范围内,天子之位只有一个。
如果你积蓄实力,却又不称帝,那么别人一旦登基并获得广泛认同,你在合法性上,就完全无法与之对抗了。
而选择称帝,你就必须去将敌对势力全部扫平,否则遍地狼烟,天命在身的宣称便难以服众。
总之,纵观中国古代史,上述思想理论,在融合了法家秦制模式后。
最终的演变结果,从横向上看,就是中原王朝在核心区,采用郡县制直接统治。
在缘边地区,则通过推行教化的方式,羁縻分封,看实际情况,或允许自治,或改土归流。

而从纵向上看,便是俗话所说的: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所以,什么才是华夏最危险的生死存亡时刻?
是十室九空的汉末?多国体系的宋、辽、金、西夏?还是北方入关的元、清时期?
其实都不是,这些历史时期,你可以批判他们四分五裂、黑暗混乱、孱弱不堪、故步自封。
但只要儒家还是主流意识形态,大一统的局面就总会出现的。
大家看汉末,战乱连连,可各路诸侯在法理上,却是始终统一于孔孟的。
曹、刘、孙、袁等豪杰,前期都号称要遵循纲常,匡扶汉室,并将自己打扮为帝国忠臣。
待到后来三国鼎立,先后称帝,便各自寻找依据,宣称拥有天命,从此互相攻伐,直至统一。
整个过程中,所有势力,都是将天下作为整体看待的。
再激烈的战争,也没有造成地域、人群方面的割裂与隔阂。
更鲜明的例子,出现于北宋,当时的东亚诸强并列几百年,辽、金、西夏等国先后登场。

这些政权分属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长期对峙,矛盾重重。
然而他们都尊奉儒家,也都标榜自己是正统。
像是北宋在修订《新五代史》时,把辽国放在了《四夷附录》中,意为按法理,契丹当臣属于宋天子。
然后这件事就激起了两国纠纷,辽人觉得自己才是正统,于是根据《辽史》记载,所谓:
“臣请以赵氏初起事迹,详附国史。”
相当于对等把宋朝事迹,也放在了辽史附录中,意为宋是辽的一部分,当附属于辽天子。
至于后来的南宋与金,情况也与之类似,皆是以中华正统自命。
所以,这种多国体系,哪怕持续了几百年,期间经历了无数战争、波折与对峙。
最终也没有在意识形态上,拆散华夏的整体性。
待到后世朱元璋崛起,也依旧能在儒家加持下混同宇内,再次缔造君主华夷的天下秩序。
好了,本文讲了这么多,那华夏真正的,生死存亡的危险时刻,又出现于何时?
三、萧墙之内
名著《红楼梦》里有一句话:
“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晚清时期,中国虽弱,但得益于祖上基业雄厚,幅员辽阔。

如果内部凝聚力不出问题,仅仅只是向外敌割地赔款,一时半会,倒也是亡不了的。
可是正如文章开头所讲,要是儒家体系崩溃了,被现代国家概念取代了,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个问题,我在前两篇文章中,曾详细论述过。
简单来说,现代国家体系的底层逻辑,主要构建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
当时的资产阶级,打倒了封建贵族、君主国王。
连带着把欧洲古代世界,那套基督教“君权神授”的价值观,也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可问题是,如果说宗教所宣扬的,君主的权力自于上帝的观念,是不正确的,那么在新建立的法兰西共和国,统治者的权力,又该来自于哪儿呢?
对此,西方近代的思想家宣称,国家的权力来自于人民,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
此后现代社会的基本观念,如自由、平等、民主、法制等,也都是从这里慢慢演化出来的。
总之,这套体系,系统化保障了私有财产,建立了适于商业和资本运转的规则。
资本主义和工业化,也由此才能持续大踏步地前进。
看起来是不是非常进步,十分完美?

不过问题在于,当一个国家选择了这条道路后,其内部民族主义必然快速诞生、兴起。
小国尚且无事,传统的多民族大国,就很容易解体了。
为什么?因为古代多民族国家存在的基础,就在于大多数人都相信“君权神授”。
在类似思想的指导下,不同民族,只要皈依同个宗教,又都认为统治者生杀予夺的权力,来自于大家共同信仰的神。
那么即使是语言、习俗、文化天差地别的人群,也能够轻易团结在君主周围,供人驱策。
这就是哈布斯堡王朝没有主体民族,却能维持稳定。
古代中华之巅峰汉唐,可以大量招揽外族精英效忠的根本原因。
而当“主权在民”的思想扩散开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你说统治者的权力来自于人民,首先,“君权神授”之国王,马上会被推翻。
接下来呢?推翻旧的统治者后,新诞生的国家,必须要解决另一个重要议题,谁是人民?
人民这个词如此宽泛,总不能全世界随便来个人,都能成为本国人民吧?
于是近两百年来,世界各地通常都将民族,作为人民的边界。
这就是近两百年来,民族国家的底层逻辑,以及奥斯曼、奥匈帝国等传统强权,在近代瓦解消失的根本原因。
现在让我们回到华夏。

儒家的思想核心是什么?无非君权天授、尊尊亲亲、等级有序而已。
类似规则,是很难适应近代化世界的。
于是,一个悖论就形成了,中国想要救亡图存,就必须向西方全面学习。
而且不能只学技术,必须将近代民族国家模式这个“体”也搬过来。
但真要学到如此地步,儒家肯定会彻底瓦解消亡,儒家没了,幅员辽阔,内部差异巨大的华夏文明,又该如何维系?
往宏观上看,儒家在的时候,东亚几乎都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人,是天子的臣民。
日本、琉球、安南、李氏朝鲜等等,衣冠制度,文字礼仪和中原高度均质化。
古代王朝也往往不把他们当外人看,比如安南,曾和清朝有土地纠纷。
结果根据《清实录》记载,雍正皇帝直接把争议地区给赏赐了出去,理由是:
“安南既列藩封,尺地莫非吾土,何必较论此区区四十里之壤。”
相当于整件事情,完全被当做内部纠纷来处理了。
所以,在帝制终结,民族国家体系建立后,这些深受孔孟熏陶的外围族群,还要不要算作新共同体的一员?

往微观上看,不说藩属国,也不提边疆地区了,内地十八省的差别都很大。
在列强不断入侵的局面下,要是处理不当,说不定秦朝以来的基本盘,也会被掰碎。
比如当时的日本思想家,出于种种目的,曾炮制过很多危险的理论。
大家注意,为照顾民族感情,下面我已将相关文献中的“支那”,替换成“中国”。
一个是冈仓天心,此人在游历中国后,曾在《山笑录》中强调:
“中国真的是一种欧洲,欧洲没有全体的通性,若非要强求,只有基督教,中国也没有全体的通性,若要强求,只有儒教。”
随后他还以习俗文化,进一步将十八省划分成了河边与江边。
河边大概包括直隶、河南、山东、陕西、甘肃、山西。
江边大概是四川、湖南、安徽、江苏、江西等。
除此以外,还有另当别论的广东、广西、云南、福建,以及具有中间性情的江淮地区。
另一个是著名学者内藤湖南,根据《燕山楚水》的记载,他在天津与蒋国亮笔谈时,曾提到:
“我觉得贵国的南方人与北方人并不是一个种族。”
所谓祸起萧墙,随着旧的意识形态崩溃,中华文明的确已经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四、新的共同体
当然了,外国思想家能看明白的事情,清朝的精英阶层自然不会不明白。

甚至可以说,谁是新时代中国人的问题,在当时,已经成为了近代化变革的重大阻碍。
那么这种局面,该如何挽救?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看法。
由于篇幅有限,本文暂时只列举一些在历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意识形态流派。
第一是立宪思想。
什么是立宪?当下互联网上很多人,对此其实都有误解。
有人觉得这是保皇派搞出来的,有进步,但还不够进步,所以失败。
还有人觉得,这是当时的人们不成熟,不顾实际情况,照抄日本、英国的结果。
其实都不是,立宪派的含义,在晚清,事实上更接近于稳健派。
他们反对立刻革命,认为天子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旧秩序对国家统一的维系。
如果骤然间推翻帝制,中国不可能马上稳定下来,相反,还会进入一个大乱世。
届时列强一旦干涉,后果是什么样的,就很难预料了。
生灵涂炭是必然的,华夏还可能因此永远分裂,甚至被彻底瓜分。
于是众多立宪代表人士,据此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如名噪一时的杨度,曾著《金铁主义说》一书,与革命党辩论,曰:
“欲保全领土,则不可不保全蒙、回、藏,欲保全蒙、回、藏,则不可不保全君主,君主既当保全,则立宪亦但可言君主立宪,而不可言民主立宪,此予所以主张立宪之唯一理由也。”
翻译家严复也于1905年,也在《政艺通报》上反对草率地进行共和革命,理由是:
“其进弥骤,其涂弥险,新者未得,旧者已亡,怅怅无归,或以灭绝。”
还有当时各派论战的重要文化阵地《新民丛报》,也刊载过类似的思想,所谓:
“中国无革命则已,苟其有之,则必百数十之革命军同时并起,原野厌肉,川谷阗血,全国糜烂,靡有孑遗。”
上述理论,后来被总结为革命亡国论、革命分裂论。
虽然最后没有变成现实,但其所描述的风险却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按立宪派的想法,如果不想冒险,大家是不是就只能忠于大清,拒绝变革了呢?
当然不是!
各位如果仔细阅读当时立宪派人士的文章,便会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事实上对爱新觉罗氏是毫无忠诚度的。

严复曾大量翻译、宣扬了包括《群己权界论》在内的,一系列关于天赋人权,社会契约思想的西方著作。
梁启超的作品中,基本上字字句句绕不开民权思想。
杨度那么坚定的立宪派,不但认同民权论,早期还是个非常坚定的反清革命党。
甚至连立宪派大本营的报纸,如《扬子江白话报》,也在长年宣传民权理论。
那什么是民权?简单来说就是“主权在民”。
从逻辑上讲,权力要么来自人民,要么来自上天,两者不能兼容。
认同前者,大清皇帝就没有统治合法性,认同后者,那便不能提民权,否则理论就不自洽。
由此可见,立宪派相当于保大清,又不忠于大清,其底层思维和孙文等革命党没区别。
就像杨度在《金铁主义说》里说的那样。
立宪人士不忠于清廷,暂时保全皇帝的唯一理由,是出于对中华文明解体的恐惧。
简而言之,便是希望能够暂时维持大清这个框架,以足够的缓冲空间,慢慢捋清“谁是中国人”的问题。
梁启超为此创造了“中华民族”的概念,杨度也对“五族合一”理论进行了完善。
立宪派中还有信仰亚洲主义的,总之,华夏文明圈的民族边界如何划分,各类言论可谓五花八门。
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希望和清廷做交易。
以保皇上国祚不灭为筹码,换取爱新觉罗氏主动放弃权力。

当然,后来的历史大家也都知道了,皇族内阁后,立宪派销声匿迹,大多转投了革命党。
改良主义道路从此寿终就寝。
第二是亚洲主义。
由于受到二战时期,旧日本军国主义野蛮行径的影响。
现在一提起亚洲主义,大家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臭名昭著的“大东亚共荣”、“兄弟情”。
不过事实上,亚洲主义有着非常多的流派,秉承该思想的人士,也有不少和平主义者,并非全都是无恶不作的侵略者。
那么亚洲主义是怎么起源的呢?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明治维新开始后,脱亚入欧的思潮,在日本风靡一时。
按照福泽谕吉《脱亚论》的说法,西方文明的风潮是不可阻挡的,与其费力抵制,不如早沐浴其风气。
至于隔壁的大清和李氏朝鲜,《福泽谕吉全集》里的原话是:
“毋宁摆脱他们不与其为伍,而与西洋之文明共进退,对待中国朝鲜之方法,也不因是领国而特别关照,而只是根据西洋人对待他们的方式来处理。”
这个阶段,日本民族主义尚未完全成型,民权论与国权论还在持续争论中。
不过当“脱亚入欧”一词被广泛接受时,历史的大方向就已经确定了。

日本主动递上绝交书,准备顺应大势,以岛上居民为民族边界,和中华文明划清界限了。
可是正如上文所述,日本人和中国人,无论文化还是样貌,都是高度均质化的。
有人宣扬“脱亚”,自然也会有人思考。
既然两国之民众,是如此的相似,那为什么要互相敌对,搞出几个不同的民族来呢?
如果把诸夏秩序,延续到民族国家体系中,东亚会不会更加强大?于是“兴亚派”诞生了。
然后再细分,这一思想理论又可以划分为“革命兴亚论”、“同等兴亚论”、“经略兴亚论”、“连带兴亚论”等等。
当然,这里要特别强调下,上述流派中,有些是真心帮助中国的,如秉承“革命论”的宫崎滔天等国际友人。
还有些则同样是为扩张服务的,且更具有迷惑性,如“经略论”。
其代表人物副岛种臣、头山满,一方面大喊同文同种、保全中国、相互提携。
另一方面又鼓吹,既然双方不是两个民族,那吞并你也就合情合理,不能叫侵略了。
好了,讲了这么多,已知,日本既有脱亚民族主义,又有各流派兴亚主义。
那么亚洲主义思潮,最后是怎么对中国产生影响的?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甲午战争后的三国干涉还辽事件了。

当时,俄国、法国、德国,出于自身利益,通过外交手段,帮清政府要回了辽东,然后消息传开,日本举国哗然,民间舆论汹汹。
他们那会的想法大概是这样的,你们西洋人是强盗,搞丛林法则,靠着坚船利炮到处抢劫。
现在日本也学会先进技术了,凭什么你们能抢得,我抢不得?
说到底,白人是一家,黄种人无论怎么努力学习,都是不会被西方世界真正接受的。
于是“脱亚入欧”思想式微,一种新的,充满侵略性的“亚洲论”开始发展。
这个阶段,日本思想界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冈仓天心。
此人在《东洋的理想》、《日本的觉醒》等书中,构建了后来军国主义理论最初的基础。
其逻辑大致如下,第一,亚洲各国的文化,具有某种同一性,亚洲是一体的。
第二,脱亚论中全盘西化的思想是错误的,亚洲文化不比欧洲劣等,甚至是更优秀的。
第三,以中印为代表的亚洲文化,虽然曾经很优秀,但这两个地方多次被蛮族征服,文明早已丧失殆尽,堕落不堪。
只有日本保留了两者的文化精髓,换言之,华夏正统、印度正统,都在日本。
第四,日本为什么能保留亚洲文化精髓呢?因为大和民族是优等民族,有义务振兴亚洲。
各位看出端倪了吧?

上述理论,把脱亚民族主义者,扩张型亚洲主义者,一下全匡了进来,日本主流思想界,开始统一了。
后来军国主义者据此进一步宣传发挥,就演变出了穷凶极恶的鬼子。
他们即将亚洲视为一个共同体,鼓吹所谓“共存共荣”,论证打你是家事,是为你好。
又不把亚洲人当人看待,标榜大和民族是优等人,理所当然地烧杀抢掠。
东京审判中,所谓“哥哥教训弟弟”、“亚洲家庭内部事务”等暴论,逻辑就源于此。
好了,扯得有点远了,讲这些,是想说明。
在甲午战争爆发,儒家意识形态和秩序崩溃的那个时间段,日本思想界,刚好在向这类亚洲主义靠拢。
然后大清治下,甚至包括李氏朝鲜的民众,大梦初醒,惶然无措之余,一下就被欺骗了。
当时亚洲主义之盛况,根据近代著名军事家蒋百里,在《中国五十年来军事变迁史》中的回忆总结,所谓:
“日人得其机,而同文同种之说,乃大倡于一般社会间。”
革命党孙文、唐常才,立宪派梁启超、章太炎等等,当时多数名人,都曾宣扬过类似思想。
甚至更激进的,戊戌变法中康有为提出的借才与中日合邦,也同样与此有关。
当然了,欺骗终归是欺骗,日俄战争后,中日民间观感急速恶化。
于是将整个儒家文明圈,划定为民族体系下中国人的努力,也基本宣告失败。

至于原因,很简单,日本在战后不断侵略、压榨,甚至试图吞并朝鲜,于是儒家文明圈的亚洲主义者,理想全都幻灭了。
比如刺杀伊藤博文的义士安重根,就曾在被捕后,撰写《东亚和平论》。
他用大量篇幅强调,大清、朝鲜两国人士,正是因为听信了同文同种的宣传,才会在战争期间,放下甲午旧怨,所谓:
“反以欢迎日兵,运输治道、侦探等事、忘劳专力。”
结果现在日本赢了,照样压迫同种邻邦,这和西方列强的强盗行径,还有什么区别?
既然日本人背信弃义,那么中朝两国人士,必然死战到底,绝不甘心受辱。
最后还要提一下,日俄战争后,东亚各国与日本陷入敌对,但孙文先生仍然接过了亚洲主义大旗。
他在各种场合批判野心勃勃的日本帝国主义。
在诸如神户高等女校等地发表演讲,号召日本人不要走上西方对外侵略的道路。
而后真正的亚洲主义者,日本友人,如宫崎滔天、梅屋庄吉,也依然团结在中山先生周围。
其中梅屋庄吉,据东京学艺大学教授中村义的统计。

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先后无偿、不计回报的为中国革命,至少筹集了10亿日元。
按当时的币值,几乎等于二十世纪初日本二十五年的国家预算。
待孙文先生去世,真正的亚洲主义,也彻底没落了。
第三是大家所熟悉的中华民族论。
随着立宪派失败,清政府快速垮台,然后谁是中国人的问题,就必须立刻解决了。
按照当时的情况看,大清已经把藩属国几乎丢光了,能保住剩余的统治区,就算不错了。
于是辛亥革命后,五族共和登上历史舞台。按照《清帝退位诏书》里的说法:
“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从字面上看,清朝似乎是把自己的法统,让给了民国,民国作为继承者,也理所当然地继续控制边疆。
但问题是,五族共和说,虽然在初期,客观上发挥了很积极的作用。
一方面压制住了激进的十八省论、弃地论,另一方面安抚住了边疆的大清旧王公贵族。

最典型的,大清凭什么把法统过继给民国?
上文讲过,大清统一的意识形态来自儒家,所谓皇帝受命于天,统治万民。
可革命党不信这套,他们认为统治者权力来自人民,民国也是建立在打倒儒家的基础上的。
两套水火不相容的理论,谈何继承?《清帝退位诏书》是否还合乎逻辑?
二十世纪初,欧洲正流行民族自决论,一旦形势有变,何以遏制华夏解体危机?
所以辛亥革命后不久,孙文先生等革命党,就开始批判五族共和,倡导国族理论。
当然,构建国族,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想说服大众,必须得讲逻辑。
后来某委员长,据此搞出了中华民族宗支论。
简单来说,就是中国没有五族,只有一族,即中华民族。
华夏各地各族,本质上讲,都是“同一血统的大小宗支”,都是能追溯到同一祖先的。
这里其实是家国同构,巧妙把儒家宗法制,嫁接到了民族叙事中。
好了,到此为止,本文介绍了三种,对近代中国人认同重构,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意识形态。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理论,本文篇幅有限就暂不展开了。
五、乱世
所以,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晚清至民国,这几十年的乱世呢?

但是如果没有西方人,大清即便灭亡,中华仍然是中华。
曾国藩、袁世凯等地方实力派,也许会逐渐做大,最终慢慢形成类似唐末藩镇割据的情况。
而后经过混战,新的赢家仍会高举儒家孔孟旗帜,宣称得到天命,重新统一天下。
一切的变化,不过是简单的朝代更替罢了。
可是当大清的周期律,遇上西方的先进生产力以及意识形态后,未来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因为地方实力派可以选择抛弃儒家,寻找新的理论,为自己的割据建立合法性了。
再之后,不同意识形态并存的世界里,冲突各方,都会开始拥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体系。
最终谁会胜利?这就要看几方势力,谁的意识形态,能收拢更大的基本盘。
谁的组织能力,能在基本盘中,汲取更多的资源了。
比如清末新政、洪宪帝制,其基本盘是追求稳定,害怕华夏瓦解的士大夫阶层。
因此清末立宪尚有人支持,待到革命后中华仍在,袁世凯的倒行逆施就没有一点吸引力了。
至于张勋复辟,其行为出于儒家忠君,支持的人就更少了。

再比如民国初年的北洋军阀,他们为什么会失败?
这些人赞成中华民族,理论上,其法统似乎应该拥有全国性的号召力。
但军阀就是军阀,割据是其本能,于是他们支持的是中华民族体系中的联省共治论。
名义是效仿美国,地方自治,实则是想当土皇帝,也别统一了,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
不过既然要联省共治,那自然也没法从外省汲取资源,吸纳人才了。
因此面对用新三民主义号召全国精英,以统一战线汲取资源的北伐军,当然会一败涂地。
还有东北军,曾因直奉战争经席卷南方,为什么浙奉战争后,又被赶了回去?
因为张作霖未能建立官方意识形态,其核心团体,高度依赖同乡纽带维系,外人无法插足。
像是杨宇霆任江苏督办时,把本地军阀全部排斥在外,当然会被群起而攻之。
而某委员长的国府,虽然腐朽不堪,对资源的汲取和利用十分低效。
但中华民族宗支论,终归是有全国号召力,能够将各地实力派吸纳进来,收为己用的。
总之,站在今天的角度回望历史,华夏无疑是幸运的。
在儒家秩序崩溃后,还是成功构建了新的中华一统体系,保住了祖上大半基业。
所谓在黑暗中探索,在曲折中前进,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认知,背后是无数先烈的牺牲。

参考资料:
《诗经》
《左传》
《孟子》
《夷辩》
《辽史》
《三国志》
《清实录》
《山笑录》
《新五代史》
《春秋繁露》
《燕山楚水》
《政艺通报》
《新民丛报》
《金铁主义说》
《东洋的理想》
《日本的觉醒》
《东亚和平论》
《福泽谕吉全集》
《扬子江白话报》
《清帝退位诏书》
《中国五十年来军事变迁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