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篇、「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

“因此,我的心上破了个洞。
仅仅为了掩盖空虚而跳动着。
哪怕是要对你说的话语,
一旦开口……
大概也都只是满嘴托词。”

Take 1
写下与冬天有关的故事之前,我想先作一个简短的说明:
幸福的总量,从宏观的尺度上说,应当是正负相抵的。
这么说或许有些令人费解。换个说法,如果将世界比作一枚足够大的1元硬币的话,那么生活在数字一面的人,与生活在花纹一面的人在数量上应当是持平的。在一个人获得幸福的同时,必定地,会有另一个人去承载相当量的不幸。到最后,就像政治家们所玩弄的零和博弈一样,世界上幸福与不幸的总量,理应是分毫不差的对等。
就算是寒冷而又空洞的冬天,也只不过是满溢且炎热的夏日的等量代偿。
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只是视若无睹地,吞咽着世界给予我们的不幸。
……
送走预约表上的最后一位病人后,我坐回到座位上,开始写这一周的工作日历。
外面正下着大雪,冷漠的冰晶接连不断地敲击着诊所的窗子,发出恼人的噼噼啪啪的杂音。曾有研究表明人类的感官是彼此相通的,视觉和听觉上的寒冷很容易就能传导到皮肤,带来真正的刺骨感。因此,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一阵骇人的寒意在我的胸前翻滚着,像要把心脏打穿一样,让人浑身哆嗦。于是,我站起来,向透着雪光的窗子走去。
正想把窗户关死的时候,在玻璃的反射中,我看到了站在诊所入口的少女。
“今天的会诊时间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回头看她,“如果需要的话,请和前台预约下周的时间。”
“……”
软木质地的窗棂在大雪的堆栈中暴露出了老式木制品的通病:湿水浸泡后极其容易膨胀变形。费了好一番力气,我才终于把两扇窗叶挤进相合的位置,插上了窗闩。夹杂着雪片的北风依旧捶打着玻璃,在反射的表面上,我看到少女仍然站在那里。
“也是,今天前台没有上班。”我转过身去,指了指少女身后的方向,“那里的台面上有诊所名片,你可以通过电话预约。”
这时我才发现来的是一位女学生:她背着皮革双肩书包,穿着明显与身形不符的大号学生制服,手足无措地站在“诊疗中”霓虹灯牌的正下方,淡淡茶色的长发披在脑后,冻得微红的脸上带着前来求医的人们常见的焦急表情。
更像是高中生,我想。
“……医生,请您帮帮我!”她终于开口了,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纯粹地因为寒冷的天气,声音还带着颤抖。
“我的心脏,它出问题了……”
“来这里的每个人,心脏都或多或少地有所异常,”我拉开椅子,坐回到座位上,“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每一位病人,前提是,在预定的工作时间里。”
“我的情况非常紧急……”
“如果你没有预约,那就请回吧。”
“可是,医生……”眼前的少女仍不依不饶地解释着。
不过是又一个被不幸填满的容器。我心里默默地重复着,摇了摇头。
“小姐,请你在预定的时间就诊。”我以一种近似说教的神情盯着她,“规范的就诊秩序是为了更多患者的健康。你应该了解,整个镇上的心脑血管专科诊所只此一家,而工作的负荷已经令我相当过劳。为应对紧急情况,我需要保持能够随时出急诊的精力。如果没有预约,那不好意思,请你离开。”
我悄悄地长吐了口气。纵使心里深信着冷漠的均衡论,亲口说出这种满溢着恶意的言语仍然让我不甚习惯。
“啊……”
成年人的说教奏效了。哑然失语的少女仿佛被吓到了一般,不知所措地在原地发着抖。窗外的北风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强劲地撞击着老旧的窗子,“咔咔”的响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撞来撞去,莫名地激起人不安的预感。
该把她赶走了吧……
然而,在我意料之外的是,被泼了冷水的少女没有灰溜溜地走掉。相反,她往诊台的方向又走近了几步,几乎要到了我的面前。
“非常对不起,医生,但,请您一定要看看这个……”
她抬起了双手,举到了衣服领口的位置。这时我才发现,尽管这件学生制衬衣对她而言是显然的尺码太大,但袖口的位置却与她细致有型的手腕严丝合缝,干净的纶类织物恰如其分地敷设在稍带血色的肌肤上,没有丝毫过长的迹象。
她把左右手并在一起,捏住了两侧领子交合的中心。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解开了衬衫领部的第一颗纽扣。
紧接着,她继续解开了第二颗,然后是第三颗……
“等一下!”
我几乎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迅速地按住了少女的双手。
为适应青春期少年少女的身体发育特征,标准学生制式的衬衫上总是有比大部分工作衬衫更多、更密集的纽扣,这也是我学生时代少数遗留的记忆之一。虽然三颗纽扣的长度远不足以暴露出少女需要保护的部位,但无论是眼前瓷片一般雪白的肌肤,还是她继续往下的动作,都只让我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你在干什么?”
事后回忆时我才想起来,作为一位与“心脏”有关的工作者,早在那时候我就应该明白少女的意图。只是,不知为何,那个瞬间我的脑中只有被惊吓的错愕。
“医生,大概,和其他人不一样,我……”
少女仍旧在颤抖,焦躁的感觉几乎要传进我的指尖。
“请您一定要帮帮我……”
她挣脱了我的阻止,再一次将双手并在胸前,一颗接一颗地,往下解开了衬衫上的扣子。设施落后的旧诊室里没有监控设备,此时此刻,无论是对眼前的少女还是对于作为医生的我而言,都是不言而喻的道德危机。眼前珍珠一样乳白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绯红,像一团越积越大的泡沫,缓缓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展开。我只能错愕地呆在原地,看着少女越来越显露的裸体,尽量把它想象成学生时代曾学习过的人体标本。
终于,少女解下了衬衣衣摆上的最后一颗扣子。然后,为了我能看清楚些,她卸下了双肩背包,将打开的衬衣脱下,然后,伸展开了双臂。
啊……
我终于明白了她急切的理由。
现代社会僵化的审美标准和人群普遍的视角偏见给太多人戴上了枷锁。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大家在不停地讨论着胸部的丰满,胸肌的刚健,线条的优越与肌肤的美学价值,人们不遗余力地竞相改造着这一小片包裹着肋骨的肉体,赞美雄伟的形状,揶揄塌陷的部分。他们绝对难以想象,对于眼前的少女而言,就连参与这样的讨论本身也成为了一种奢望。
少女的胸前,破了一个洞。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洞:仿佛被制饼的模具取走了一块一般,少女在人体学意义上的“胸部”,锁骨以下胃部以上的位置,从前胸到后背,完完整整地空出了一个直径将近有二十厘米的圆柱形大洞。
如同诡异小说中所描写的受害人,她的肋骨与脊椎都不知所踪——至少我想象不出它们去哪了——遑论肺叶与心脏。空洞的躯体犹如被冬日的寒风无情地打穿了,不住地打着冷颤。
「心缺」。
我想起了曾经很熟悉的医学文献上的名词。
所以,衬衫的尺码才显得如此夸张。我后知后觉地想。为女性设计的学生制服当然会考虑到第二性征发育下体型的起伏,而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只会让多出来的布料空空飘荡。
“医生,我的心脏,它不见了……”
强烈的北风从诊室的门口冒冒失失地挤进室内,恰好穿过了少女的胸膛,一下接一下地,抽打着我的后背,让我冷汗涔涔。
“在你的心上,开了一个洞。
世人所谓的「音乐」二字,到底是什么玩意?
若只是这样徒劳地张开嘴巴,
而保持着沉默的话……
那就一生都无法得到回报啊!”

Take 2
「心脏」,从生理学的角度,是人体内推动血液循环的器官。
我知道这是再常识不过的常识,也并没有蔑视读者知识水平的意思。我想要强调的是,「心脏」不过是个只与血液有关的泵动器官,而与所谓的思想、情感、触动之类的脑部机能,完全没有任何联系。
所以,像英语中所说的“Heartbroken”“Warm-hearted”;中文里所流传的“一心一意”“心驰神往”;日语常说的“心が通う”,都不过是些荒谬无理的说法。
人们常论道的“心意”,实际上与心脏的机能毫无关联。
因此,无论在学生时代发表的论文还是日常谈论中,我都坚持认为「心缺」是一种完全随机,没有定向的偶发疾病:与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无关,没有实际的病因。
患上「心缺」的人们,不过是毫无理由地,成为了不幸的容器。
……
“……无理取闹的说法。”我在心里嘲笑着自己莫名其妙的托词。
喜怒无常的北风此时已经暂时停止了呼啸,但毫无缘由可言的大雪仍在漫天飘落,星星点点,填补着夏日所欠下的空虚。我小呷了一口手里冒着热气的拿铁,透过咖啡馆的大落地窗,观察着硬币背面的世界。
宽阔的圆形广场被完全纯白的雪层所覆盖,仿佛豌豆公主身下那二十层的鸭绒被,夸张地铺盖在古朴的石砖路板上,只露出行人们参差交错的足迹。失去了冬风的强劲,白纱一般的雪花只能慢慢悠悠地从灰色的天空中降下,轻若无物地,擦过路人们攒动的肩头。敏锐的人群当然不会错过冬日里难得的风停时刻,街道上的人流正在肉眼可见地增多。
而在广场的正中央,站着一位,穿着超大号棕色狸猫玩偶服的少女。
是的——超大号,深棕色,狸猫头套,玩偶服少女。
……
“冬季特惠啦!!星川咖啡,第二杯半价哦!!先生小姐,看一下我们的新品……”
略带一点稚嫩的吆喝声从落地窗另一侧传来。穿着玩偶服的少女卖力地在大得离谱的手套上抽出两张传单,递给了面前似乎是情侣的一对男女。那两人似乎对此相当有兴趣,不断用手指戳着她头饰上毛茸茸的狸猫耳朵,发出叽叽咯咯的笑声。
太滑稽了。我暗自想着,尽力按住自己想要笑出来的苹果肌。
虽然并不出于恶意,但在一位心缺患者身上取乐总是让我有些罪恶感。
特别是,对于一名在几个月内就会死亡的重度心缺者。
回到先前的话题。几乎是可想而知地,病理学界对于所谓“心缺是完全随机的偶发疾病”的说法持完全否定,甚至是嗤之以鼻的态度,更有甚者认为这样的看法根本不能称之为学术观点,而只是对他们工作荒谬无礼的侮辱。
“怎么可能会有毫无缘由的疾病?”
我完全能理解这样的想法。毕竟,研究疾病发生的机制与原因是病理学最本质的工作,更是太多,太多研究者们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而我却妄想告诉他们,某种疾病的病因是像小孩子丢皮球一样全然随心所欲的。这就像对物理学家们宣称“牛顿三大定律其实是上帝随便捏出来的”一样——他们绝对会认为你精神有问题。
同样,不言而喻的,没有人对我那些充斥着均衡论的论文抱有好感,也没有人和卑劣的我一样,选择对他人的不幸冷眼相待。
鹅毛大雪依旧懒洋洋地在半空中游荡。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正午了。于是,我收了收桌上的砂糖包装袋,向服务员再要了一杯咖啡。
与此同时,广场上的少女正把剩下的寥寥几张传单塞进口袋里,拖着笨重的道具服装,往咖啡馆这边笨拙地跑来。
难怪店长会雇用她,我心里想,在广告这一行业,滑稽可爱反而是不可多得的优点。
一进门,她就急切地跑向我的座位。
“哈,哈,”少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医生,您久等了……”
“不着急,你先好好收拾一下。”
我帮忙把她滑稽的头套取下来,脱下了那套臃肿的狸猫服装。尺码明显大于体型的白色衬衫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一阵不舒服。
“坐吧,”我将新上的咖啡推到她的面前,“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啊!……”
她显然对此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会让咖啡馆在我的工资里扣的……”
我苦笑了一下。少女是那种不擅于接受他人善意的人。
“不必感到特别,咖啡钱算在我的工作经费内。”
“经费?”
“是的。心缺患者的日常观察所需费用都在可申请医疗经费范围之内。”
“日常……观察?”
少女对我的说明仍然相当困惑。
“医生,您的意思是……”她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不定地转动着,“您需要像上午一样,一直观察我的生活吗?”
“是的,大致如此。不过,如果你对此反感,也完全有拒绝的权利。”
“啊,不不……我只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稍稍偏过头去,瞥了一眼窗外。大雪仍旧没完没了地飘落在广场,就算是正午也感受不到丝毫晴天的气息。这里是硬币背面的世界,而且,不存在任何缘由。总有人希求着对此做出解释,可最后都只化作悲伤的徒劳无功。
我浅浅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开始复述,曾经熟悉的条文上的内容。
“以下,我向你宣读的,是医疗部门对一般心缺症的应对方案。”
“目前,「心缺」的病因和症状都尚不明晰,而且由于病例的极度罕见,该领域的研究存在着巨大的真空。因此,原则上需要尽可能地对患病群体进行全时段临床观察,对重症患者进行全时段日常观察,以便获取更多相关信息,增大其恢复健康的希望。”
“为此,我代表医疗部门,请求对您的日常生活进行全时段监控。”
尽管这样也无济于事。我默默地想。当然,我没有把它说出来。
“……”
少女沉默地盯着咖啡杯上空的热气,仿佛一只沉思的河蚌,下唇无言地半张着,视线深处的困惑仍旧没有丝毫消解。这样的反应突兀地触动了我回忆里的某一根弦:大概,这就是医生与病患不幸的交界点之一吧。就像捧着报告的医生对你说“我们不知道你的心脏去哪了”时一样,不会有人对此抱有任何乐观。
咖啡馆里的喧闹在此刻显得如此寂静,让人喉咙发紧。
终于,少女抬起了双眼,轻飘飘地说:
“医生……我想,这大概很难……”
“咳,是吧。”我故作轻松地干咳了一声,“坦白说,全时段观察对个人隐私是极大的侵犯,我并不会强迫你接受……”
“不,不。”少女摇了摇头,“我不介意接受观察,只是……”
“只是?”
“对医生您来说,应该会相当辛苦……”
虽然后来被证明是错的,但在那一瞬间,我还是相当怀疑眼前的少女大大低估了成年人一天的工作量与工作强度。在我预想之中,监视一位女子高中生已经是一名医务工作者所能接到的最轻松的工作之一,遑论目前正是寒假时间,我甚至不需要与学校交涉。
“不会的……医生的工作就是如此,更何况现在你正在放假吧。”
“嗯……”
面前的少女眨了眨眼,轻轻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被牛奶所覆盖的液面上浅薄地映射出少女的脸颊。
良久,她还是摇了摇头。
“正是因为寒假,我想,大概会更辛苦吧……”
“什么?”
这回轮到我大惑不解了。
……
三十分钟后,我坐在了一家港式餐厅里。
当然,并不是因为我饿了。少女在领完咖啡店的当日报酬后便急急忙忙地跑去了乘公交车,我只是跟随着我的病人,一路来到了这里。
任何经营中式菜的地方在正午都会变得极其火爆:狭小的平层小店外挤满了排队的客人,像景观池里扎堆的红鲤鱼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旧式的双开玻璃门里;餐厅里尽可能放置了大量的凳子,但一眼望去仍然人头涌涌,座无虚席;黑白衣装的服务员们灵巧地在聚堆的客人之间穿梭,手上拿着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账单纸,口中念着只有后厨和配餐们才听得懂的,不知何意的咒语。
而我所观察的少女,便是其中之一。
“8台珍奶飞冰七糖,10台餐蛋面菠萝油冰可,6台催餐……”
好像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听到一般,少女往黑洞洞的后厨窗口里喊完一串莫名其妙的指令后,便马上端起面前的一盘套餐,往另一边的客人走去。无论是利落的步子和平稳的动作,都根本无法看出这是一位心缺患者的身手。
这是什么情况……
我正坐在角落里一张小桌子前,不自在地往人头攒动的餐厅里左顾右盼。坐在对面的是来拼桌的一位满脸横肉的中年男性。他正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盯着他的智能手机,粗大的手指在屏幕上用力的又戳又点,仿佛这样就能让系统运行得快些。
我怯意地缩了缩肩膀。虽然我不对任何群体抱有偏见,但与这类人,尤其是陌生人接触,总是让我相当不舒服。
“劳驾!”
对面的男人突然咆哮似的大吼了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谨慎地环顾着四周,但似乎其他客人们对此都毫无反应。
“好的,稍等!”
刚把一份菜品送到位的少女回过头来,举起右手向着这边挥了挥,用几乎同样大的声音应答着。
我回想着上午的情景。完成咖啡店的工作后,少女马不停蹄地继续来到这家餐厅上班,兼职第二份工作——这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高中的记忆已经与我脱节太久了,就现在来说,一般的高中生们都流行做两份兼职吗?我困惑地回忆着。
少女依旧干净利落地穿过人群,来到我们的桌前。她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圆珠笔和点单纸,手腕轻轻一抖,就把厚厚一叠的账纸翻到了空白的一页。
“先生,请问要点什么呢?”
满脸横肉的男人依旧皱着眉头,盯着智能手机。
“猪扒A餐加饭加扒走青椒走洋葱,西多士少焦,大珍珠奶茶飞冰多给两包糖,不要纸巾。”
“好的。”
未免语速有些太快了点……我正这样想着,但眼前的少女几乎只用了几秒便记好男人的所有要求。
“有没有其他需要?”
“没了。”
少女将点单纸翻过了一页,然后,转向了我的方向。
“啊,医生……”
见到是我,少女怔了一下,仔细地瞧着我脸上的表情。
然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医生,您想吃点什么呢?”
“呃……”
太耀眼了。我心里不禁这样感叹。与其说是她适合这身装束,倒不如说这套衣服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紧致而修型的服务生套装裹住了少女纤细的四肢,不仅雕刻着她干练敏捷的气质,更将她不失优雅的活力展现得一览无遗。
络绎往来的人潮绝对无法想象,在这一套精致的服务生制服之下,是一具被打穿了一个洞的躯体。
“嗯,呃,那个……”
我忽然就想不起要点什么了。发紧的嘴唇徒劳地张开着,却只吐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
微笑的少女瞧着我脸上窘迫的表情,不知为何,好像笑的更欢了。
“医生,如果没想好的话,我推荐您试试新上市的通心粉C餐哦!”
“呃,好,就要那个吧……”
“好的,请问还有其他需要吗?”
少女欢快地应答着,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衰减半分。我相信那是出于职业缘故。
“没有了……”
“好咧!”
她干脆地把笔和点单纸收进口袋里,往后厨那边走去,只留下我还坐在餐厅的角落,有些愣愣的,仿佛大脑还没转过弯来。
如果患上心缺的人也能如此活力四射,那心脏的功能到底是什么呢……
“我说啊,现在的小孩……”
对面的男人突然放下了手机,用粗重的嗓音和我搭起话来,又把我吓了一跳。
“哈啊?”
“现在的小孩,打起工来还真是相当勤奋啊。”
“呃……也是呢。”
我随口应答了一句。他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眼神不住地往侧上方瞟。
“我家的女儿,这个假期也到外面做兼职了。”他说。
“嗯……”
“她说是在招聘网站上找到的,在城西那边做派传单。”
“哈?也是做两份工作吗?”
“你说什么呢?”男人皱了皱眉头,好像对我的疑问相当不屑。“当然是做一份,怎么能让她这么辛苦?”
“这样啊……”
“哎,你。”男人突然用粗大的手指指了指我。
“你不会,是想让你家小孩打好几份工吧?”
“哈?不,我没……”
“跟你讲啊,现在的小孩子,还是学业为重,不能太累着,出去干活主要是积累点社会经验,不用强求一定要赚到多少钱。你啊,不能太……”
满脸横肉的大叔突然开始大谈起了家庭教育,颇有一番教训我的意思。我无奈地听着,留意着店里匆匆走过的每一位服务员:缺少了心脏的少女仍然在人群之间忙碌地穿梭,一刻不停地,奔忙在硬币背面的世界上。
为什么呢……我困惑地想着。
……
两个小时后,我又来到了小镇东边的林场。
出于少女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我一贯的不紧不慢,我们没能坐上同一班公交车。跟丢了目标的我只能通过短信询问少女的下一个目的地。但真正收到“×镇东区林木资源基地”的位置之后,一路上,我都相当怀疑她是否发错了地址。
毕竟,在我的认知里,“女子高中生”与“林场”两个词,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然而,少女就在那里。
她就站在树林与荒原的交界处,在茫茫全白的雪地和深邃油绿的松针之间,戴着鹅黄色的安全帽,以及同样鹅黄色的封闭耳罩,套着一条统一制式的橙色反光工装裤,只有上身的白色衬衣还保留着学生的特征。
这又是什么情况……
几日的积雪让略带坡度的山路变得额外难走。我穿着向管理处借的雪地靴,费劲地在厚重的冰晶里拖动着步子,往少女的方向走去。
“啊!医生,您来了……”
见到我走近,一身装备的少女摘下了隔音耳罩。这时我才发现,她正站在一根粗壮的树墩前面,右手上正拿着一根大得吓人的榔头,而不远处的地上还放着一把斑驳老旧的银色链锯。
“……这是在做什么?”我问。
“正如医生您所见呀!”
“不会,是要谋杀我吧。”
“不是啦!……”
我指了指她手上的榔头,地上的锯子,和周围的旷野。
“先用锤子敲晕,然后用电锯分尸,最后埋在根本不会有人来的树林里。这样,我就消失在这个小镇上了,完美。”
“您的想象太离谱了……”
“抱歉,只是,在我的理解里,高中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兼职去当伐木工的才对。”
“是医生您对高中生的定义太狭隘了啦……”
少女放下了榔头,用厚实的橡胶手套扫了扫树桩上新积的雪,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一般,放松地坐了上去。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我也来坐下。
好吧……毕竟是走了一段山路,我也不免有一些疲劳。
粗壮的树墩几乎有一张写字桌一般大,对于这类供给砍伐的速生经济林而言,这样的尺寸已经是远超标准的宽阔;但若是作为两个人的座位,就难免显得有些拥挤了。我紧挨着少女坐下,几乎要贴上她松弛的橙色工装长裤。明显是刚刚劳作完的少女还在夸张地往外冒着热气,带着青春期独有的活力与悸动,一点一点地,弥漫向我的左臂,甚至融化了我肩头上的落雪。
坐的好近呢。我突然毫无厘头地想。
小说家们总是描写着“近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的距离。但是,对于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呢?
她还保有着心跳的权利吗?
如果有……那什么时候会彻底消失呢?
……
“我说,医生啊……”
“呃!”
少女的声音把我从走神里拽了出来。我这才发现,身旁的少女正侧过脸来盯着我看,而我刚才的反应显然有些失态。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表情,然后,“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医生啊,我有一个猜测。”她笑嘻嘻地说。
“什么?”
“医生……说不定应付不来人多的场合呢。”
“哈啊?”
我正想反驳少女的话语,张开了嘴巴,挤动着喉咙,却发现连一句完整的驳论也组织不出来,最后,我只能把意见灰溜溜地吞回肚子里。
“……因为,在餐厅里医生的表情,和现在在旷野里医生的表情,真的非常不一样。”
“是吗……”
“哦,和诊所里的医生也很不一样……总觉得,现在的医生,要放松多了。”
“……”
正午才稍微缓下去的飘雪此刻似乎又变大了一些,不带温度的雪花接连不断地飞落着,一粒一粒地,扰动着我和少女的面颊。我原本以为停息的北风也会接续上它的呼啸,但幸运的是,风并没有刮起来,天边的远处仍然留着一小份下午的日光,正如少女的言语一般,轻松惬意地,打到了我们之间。
“……也许是吧。”
怕生、内向、人群恐惧……我本以为成年之后的我已经丢掉了这些幼稚的特征,没想到它们并没有彻底走远。
“所以,你真的在这边兼职伐木?”我将话题带回到最初。
“是真的哦,这里给的报酬很高呢。”
“高报酬的工作总是特别辛苦才对。”
“如果把标准定为‘能完成就好’的话,我觉得我干得还不错哦!”
少女指了指我们身后,树墩的背面,倒伏着一棵深木红色的大油杉。
“林业的人倒是真的放心把活给你来干……”
“当然啦,”少女有些骄傲,“我都在这干了好久了。”
“好久?”
今天的天气是少有的风停日,但之前的几周可绝对没有今天的运气:纷纷扬扬的暴风雪一刻不停地攻击着小镇,就连路上的行人也几乎要被埋到雪堆之中。在这样恶劣的季节里,伐木的工作能进行“好久”吗?
“前几天也在工作吗?”
“是呀,”少女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除非是雪大到运木头的卡车上不了山,否则我都会来上班的。”
“……”
我想象那样可怕的天气,在一片荒芜的旷野里,炮弹一般的大雪覆盖住了仅存的视野,粗暴地堆叠在大地上。以及,在这样无法忍受的天气中,依旧提着链锯,伫立在林场边缘的少女。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自觉地问出了这句话。
原来我也会问“为什么”吗?脱口而出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
明明是硬币背面的世界,明明一切的不幸都毫无理由……
即便认可着这些恶劣的想法,也会有迫切想要追寻的“为什么”吗?
“……”
又一次地,少女露出了那种像河蚌一样的沉思的表情。她的双唇无言地张开着,双眼只是盯着厚重的积雪,眼神的深处有一些异于常人的,隐隐发着亮光的东西。
“……医生,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少女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空洞的腰背。
“如果,您还继续观察的话。”
她走到旁边去,提起了那把显然已经用过很多次的油驱链锯。
“休息结束,要干活咯!”
还没等我做出更多的反应,行动第一的少女已经自顾自地进入了工作状态,再一次掏出了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活力。伴随着一声粗犷的轰鸣,链锯急速地转动起来,反射着雪光的锯片切割着寒冷的空气,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甩掉了上面沾染的厚层积雪。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困惑地想着。
凶狠的链锯流沙一般往外喷泻着木屑,顺滑平整地,在油松的根部切下一块三棱锥状的木料。缺掉了部分支撑的大树在徐徐而下的飘雪中颤抖着,让人想起少女胸前缺失的洞口。干净利落地环切一圈后,油锯的咆哮声骤然停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铁锤敲击橡胶楔子的叮当声。古老的木工们将受力传导的智慧凝聚在一方小小的楔子上,在世代的相传后,最终成为了少女为生活奋斗的工具。
明明是那么雄壮的大树,只是缺少了一块,便会就此倒塌吗?
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缺失了心脏的少女,又会在何时倒下呢?
苍翠的油松在抖动了几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硕大的身躯,往被锯出缺口的一侧倾倒而去。我不住地思考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看着眼前的景象,树枝断裂的噪声只让我觉得喧吵。
……
就这样,跟随着终日忙碌奔走的少女,我一直在不同的地方穿梭来往,直到午夜的降临。
做完林场的工作后又到了晚市的饭点时间,少女回到了先前去过的港式餐厅,重复起了服务员的工作。晚市结束后,我本以为少女会就此回家休息,但她转头就跑向了餐厅对街的一家酒吧,换上了招待的衣服。
一直忙到半夜,我们才终于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
“医生,我可以自己背包啦……”
“原则上不行,作为一名心脏疾病患者,你今天的工作量已经大幅超标了。”
“唔唔……”
我们并排走在冬夜的郊外。不习惯接受善意的少女总想夺回她的双肩背包,于是,我只能动了动肩膀,把它背在了远离少女的那一侧。
“抱歉,给医生您添了很多麻烦……”
“没关系。倒不如说,你的工作要比我的日常辛苦多了。”
我发自内心地这样想。虽然医务工作的压力在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不断地逐年攀升,但诚实地说,即使是算上出急诊和手术的日子,我也未曾有过如此充实的一天。
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在一天之内,做了4份兼职。
“……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但你可是真的在拼命。”
“嘿嘿,没有啦……”
“我可没有表扬你的意思。”
漫天的大雪仍旧没完没了地在空中盘旋,即便阴暗的积雨云已经遮蔽起所有的星甸,这些钻石一样的冰晶却依旧闪现着轻微的光泽,银河一般铺满了整块天空。不知道哪篇文献曾经提到过寒冷对人体感官的麻痹作用,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这个观点的正确性,但愿,就算没有温暖,寒冬的低温也能至少麻木少女的疲惫吧。
“话说,你真的去酒吧打工了呢。”我开口说道。
“嗯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也不是。总觉得一个高中女生,独自一人,去那种地方……”
我咬着嘴唇组织着语言,想着怎么才能恰如其分的表达我的意思。
“……有点危险就是了。”最后我只能这么说。
身旁的少女侧过身来,又开始像观察笼子里的动物一样,瞧着我的表情。
然后,又一次地,露出了那种强大得能消灭一切的笑容。
“嗯哼……医生对我相当关心呢~”她故意拉高着语调。
“……你的说法真的很奇怪。”
“嘿嘿……”
少女又转回身去,不知怎的,好像情绪高涨了起来。
“总而言之,酒吧里的前辈们都很关照我,来的客人们也都很正常啦。偶尔遇到有喝醉的大叔骚扰,我也会义正言辞地拒绝掉的。”
“……”
“医生,不用担心喔?”少女冲我眨了眨眼,“我都是做正经的工作来赚钱的啦。那种不符合道德的,出卖身体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哦!”
“那就好……”
“也就是说,看过我裸体的人,只有医生一个哦~”
“那种事还是不要拿来开玩笑了!”
“哈哈哈哈哈!……”
歇息了好久的北风在黑夜的鼓动下再次苏醒,从傍晚开始,强劲的大风便又一次呼啸起来,卷着雪与冰的残片,粗暴地夺走了日间遗留的珍贵的热量。但此刻,在冬夜的郊野里,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寒冷的刺激,只有少女活力而昂扬的言语在半空中回响,仿佛温暖纯白的光球,无视了所有的悲伤与不幸,将世界包裹在光芒之中。
即使,是在硬币背面的世界。
即使,本该泵动的身体失去了声音。
即使,所有的不幸都毫无缘由……
也能微笑着,叫喊着,奔忙着,张开双臂,挥舞着银色的油锯,为自己而努力着……
说不定,她不只是一个被不幸填满的容器而已。我自顾自地想。
“你还真是……了不起呢。”
“嗯?”
“自言自语而已。”我轻飘飘地说。
……
最终,我们在柏油路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平房前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哦。”少女说。
“这是……你的家?”
“是哦,怎么啦?”
“不,没有……”
我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屋子。宅邸的占地面积不算小,但就其外观上来评价,这远远算不上一个好的住所。
红砖水泥式的结构组成了整栋建筑的骨架,在这个被钢筋混凝土所填满的世界里显得老旧而过时;白色的石灰墙皮上满是青苔侵染的黑痕,一片一片地连接,有些地方甚至大块地脱落下来;屋顶上还留有老式的电视天线和家庭水塔,就连进入的门口也还保留着木门加挂锁的设计;只有门口信箱上斑驳的姓氏信息,才让我勉强相信这是少女的居所。
“算不上很好的房子呢。”
“嗯,毕竟是从爷爷奶奶他们那里继承下来的老屋子。”
少女踮起了脚尖,拉开了我肩上背包的拉链,在皮革制的夹层里翻找着门锁的钥匙。这时我才发现,虽然大门是从外面锁上的,但屋子里却亮着灯。
“爸爸妈妈在家吗?”我问。
“大概是……不在的吧。”
“那是爷爷奶奶?”
“我的爷爷奶奶,很早前就去世啦。”
“……抱歉。”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找到了钥匙的少女缓缓走到门前,将铜黄色的匙柄轻柔地推进了锁孔里,在寂静的冬夜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轻微嚓嚓声。
少女突然回过头来。
“……医生,您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工作,对吧。”
仿佛要解开某种谜底一般,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朝我抛出了一个问题。河蚌一般亮闪闪的眼睛捉住了我的视线,让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为什么呢?”
“您很快就会知道了哦。”
随着锁芯里清脆而相合的咔嗒声,泛着铜锈的大锁松开了它的臂膀,将旧式的木门透出一个小缝。
“医生,您对小动物过敏吗?”少女突然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啊?”
“就是,比如猫猫狗狗之类的。”
“呃……应该不吧。”
“那就太好了,请您进来。”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少女便拉着我的衣角走进了住宅。
眼前的景象让我瞠目结舌。
猫。
汉语里难以用单字表示复数的概念,如果用英语表达,此处毫无疑问应该是“Cats”。
好多的猫。
仅仅第一眼望去,便有约莫十只的成年体型的猫分布在住宅前院里的各个角落。
只从毛质和体型上粗略判断,十只中的大部分都是高级宠物里常见的短毛猫和缅因猫。他们有的懒散地四处踱着步,在前院厚厚的积雪上踩出一连串梅花形状的脚印;有的伸展着爪子扒拉着石灰墙上的苔藓,轻轻一跃便跳上了低矮的墙头;而更多的猫,正蜷缩着毛乎乎的躯干,横躺在院子里有屋檐遮阴的地方,双目轻闭地打着小盹。毛线团一般的身体在呼啸的强风中安稳平和地一起一伏,仿佛一首轻巧温柔的安眠曲,在冬夜的暴雪中轻声歌唱。
“这是怎么回事……”
不,不只是猫而已。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前院角落的石墩上还放着一排金属笼子,里面是三只颜色各异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鹦鹉状飞禽。而在靠近里屋的一侧,透着微弱柔黄色灯光的房屋门口,还静静地趴着两只沉睡在梦乡里的大型犬。其中一只有云朵一样洁白的长毛,我猜那是萨摩耶犬,另一只的毛色是油亮顺滑的红棕色,毛层浅薄,双耳下垂,脖子上松弛地挂着一只皮革制项圈,我一时想不起它的类别。
“那是康帕内拉哦。”
“什么?”
“狗狗的名字啦,那只棕毛拉布拉多。”
“我不是问这个……”
少女并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她静静地走到里屋的门边,蹲下身子,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两只大型犬毛茸茸的头顶。温暖纤细的触感似乎把它们从睡梦里唤醒起来,漆黑的眼珠半睁着,又好像依旧带着睡意,只是一动不动地依偎在少女的膝下。窸窣的动静也引起了猫咪们的注意。看到主人的身影,这些蒲公英球一样柔软的小动物们从院子的各个角落跑动起来,脊背上带着几点新鲜的落雪,软乎乎地聚集在少女的身边。
此时此刻的少女,仿佛古代神话里隐隐提及的下凡圣母一般,被神圣的使节和渺小的民众们簇拥起来,在暴雪冬夜的正中央,不断散发着慈爱与温柔的光辉。
这到底是什么?
少女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方向。
“医生,你有想过养宠物吗?”她问。
“我?从来没有。”
“不喜欢小猫小狗吗?”
“也不是……”我组织着语言,“诊所的工作很忙,只是我觉得自己并不能负担起他们的幸福……而已。”
“嗯……”
少女浅浅地笑了一下,一只黑白相间的短毛猫一跃跳进了她的臂弯。
那显然是一个苦笑。
“果然,医生您是个好人呢。”
什么意思?
冬夜的大雪还在继续,冷漠的冰晶一头扎进脚下的雪层里,让院子里的积雪越来越厚。
“这些孩子,都是在城里的救助站里收养来的哦。”
到底是什么驱动着这座城市毫无理由的暴雪呢?我知道这是大气物理学者应该研究的知识,但此时此刻,我只认为它是冬天恶俗无聊的恶作剧。
“他们都很可爱,只是有些挑食啦……所以,就算我每天一刻不停地工作,也仅仅是勉强负担得起他们的生活而已。”
原来如此。高级品种的宠物猫犬早已脱离了正常野生动物的食谱,刁钻的口味集中在那几款贵若黄金的专用饲料上。虽然我并不了解其中的市场,但可想而知,要饲养这么一大群饥肠辘辘的贵族宠物,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只好透支自己的一切劳动与时间。
“他们的主人抛弃了这些小家伙,因为人类已经无法给予额外的幸福……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给他们以幸福的希望?”
因为幸福与不幸都只是不可言说的无理互补……
是吗?
唯有此时此刻,我对自己这种毫不讲道理的想法感到无比羞愧。
“可能,所谓的幸福和不幸,都只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吧……”
唯独不要这么说……
“我的爸爸妈妈……也许并不喜欢没有心脏的孩子吧。他们很早就离开了我,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去了哦。”
……什么?
我呆滞地僵立在原地,仿佛受到了雷击一般无法动弹,只有偶尔飘进屋檐下的雪花才让我感到温度的存在。
也就是说,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生活的?
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在没有一个人陪伴的地方,独自承受着这场毫无理由可言的暴雪。
“医生,我有时候会想,幸福与不幸也许就是彼此平衡的东西吧!——你看,正是留下了我的不幸,我的爸爸妈妈才能幸福地继续生活下去……正是留下了这些小家伙们的不幸,他们曾经的主人才能幸福地继续生活下去……正是透支着我自己的不幸,这些小家伙们才再次得到了幸福啊!……”
回过神来的时候,少女的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嘶哑,在冬夜的暴风里悲伤地啜泣着。明明是轻不可闻的抽噎,在我的耳边却如此震耳欲聋。
“所以啊,医生!也许,我失去了心脏,也会让更多,更多的人得到幸福吧……我一点儿也不希求着能再活多久,能否再活下去,有没有幸福……都无所谓了啊!……我只是,真切地希望着,这些小家伙不要再被抛弃,不要再让他们流离失所,那样就好了,就可以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紧紧地、温柔地拥抱着那只名为康帕内拉的大狗,就像身边的猫咪们紧紧地环抱着她一样。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冻红的面颊滴在冬夜的大地上,又在一瞬间被嘶鸣割裂的暴风骤雪所吞没,仿佛连实实在在的眼泪也随着少女胸前的空洞一起,化为了空虚无义的虚无。
不……
什么啊。
到底在说什么啊。
哪有什么幸福与不幸……
我只能看见,一位善良的少女,一位本该被温柔以待的少女,在平白无故地被这个可恶可憎的世界所欺凌。
仅此而已……
一只长着雪一样纯白色长毛的缅因猫缓缓踱步到了我与少女中间,张开了冒着尖牙的大口,朝我低吼了一声,仿佛谴责着我的冷漠与懦弱。
啊——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我想冲过去抱住少女,但我清楚地知道那行不通。十余只散发着温暖的小动物早已将心上破了个洞的少女包围起来,犹如一张温柔的毛毯,将那个毫无道理的空洞安稳肃穆地保护在其中,连同着嚎啕大哭的少女,不受一点风雪的进犯。在她身边的是他们,理应就是他们。他们远远比一个信奉均衡论的无耻医生更有千倍、万倍的资格。
哈……
去他妈的幸福与不幸。
不幸是人类所创造的毫无意义的废物。
幸福也是人类所创造的毫无意义的废物。
……最后造物主把幸福弄成了一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东西,然后不耐烦地,顺手随意便撒向了人类。于是困惑的人们逐渐可怕地发现所谓的幸福完全无迹可循:他的落点完全随机。不管你做过什么,亦或是心意如何……
明明就是分给谁都无所谓的东西……
但我至少,希望面前的少女能分到一点,浅薄的幸福。
哪怕只有一点。
我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即便僵直了所有的肌肉,也无法鼓动起足够的勇气。
就这么决定了。
我重重地抚着锁骨的下方,被人们称之为「心脏」的位置,压抑住自己满溢而出的情绪。没错,这里本来就该有声音——每分钟六十至一百次,收缩与舒展,泵动着人类体内所有温暖的声音。
纵使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于是,我借着暴虐的北风,夹杂着刺骨的冰晶,嘶哑地对少女说:
“我向你保证,你的心缺,绝对能治好……”
不,应该更加、更加确切些。
“……我一定把你的心脏找回来。”
“因此,我的心上破了一个洞,
被你的话语轰出洞来。
事到如今我才终于知晓,
「唯有你是我的音乐」……
这种鬼话根本就什么也不算啊,Eimy!”

Take 3
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快乐王子》的故事。
那是奥斯卡·王尔德一篇相当著名的童话,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即使不记得这个标题,也一定对里面的情节留有印象。
生前不知忧伤为何物的快乐王子,死后被铸为华贵宏伟的雕像,俯视着城市里所有的穷苦与不幸。因为不忍看见穷困的男孩受病痛折磨,他拜托燕子,将自己剑柄上的红宝石送给他;因为同情穷困潦倒的剧作家,他拜托燕子,将自己双眼里的蓝宝石赠与他;因为可怜广场上挨饿受冻的穷人,他拜托燕子,啄下自己身上的金箔带给他们。极寒的严冬过后,来不及迁徙的燕子冻死在雕像脚下,变得丑陋难看的快乐王子也被人们推进了焚化炉。路过于此的天使受上帝之托要带走这座城市里最宝贵的两样东西,于是,他带走了燕子的尸体,与快乐王子那颗无法熔化的铅心。
我还记得,童年时的我非常讨厌这个故事。
“善良的人,无私奉献的人,为他人而操劳的人,不过都沦为了这个世界创造幸福的牺牲品,吞没在幸福与不幸无耻的均衡论里,到最后只剩下一颗丑陋的铅心。”
年幼的我曾愤恨地想。
而在这个冬天,我遇见了一位少女。
她义无反顾地为世界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甚至连一颗「心」也没留下。
……
我把外衣最顶上的纽扣扣紧,长呼了一口气。
暖湿的气流带着肺里残存的二氧化碳,在面前的空中快速凝华膨胀,散开了一团略带着冰晶的水汽雾花,即便在皑皑白雪的背景下也显得格外明显。虽然天空已然放晴,但鹅毛一般的雪团仍旧不知休止地在半空中盘旋,带着刀割刺骨的低温冲向大地。我往后退了半步,缩在诊所门口的屋檐下,但寒冷的感觉仍然一阵阵地渗进皮肤表面里,流向空洞无物的胸腔。
果然人类的感官是彼此相通的吧……
就在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走动的声音。
“到了吗?”
来者是诊所里与我同科室的另外一位医生。
“快到了。”
我回应着他的问题,随手指向诊所外侧所连接的公路尽头。
不远处的路口,在积雪与薄雪覆盖的交界处,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运货车。通体全黑的车子不断碾过新鲜的落雪,发出了犹如书页翻动一般的沙沙声,连远在这边的我们也能听见。
“看上去像运钞车一样。”身后的同事说。
“也许真的有押运的武装吧。”我随意地附和着他的说法。
“毕竟是运心脏的车子。”
小小的黑点在一片纯白的背景中逐渐放大,带着汽油和尾烟的气味,朝诊所的门口开来。不知为何,它每靠近一点,我胸腔里的寒冷就仿佛会加重一分。
“手术准备好了?”我反问他。
“麻醉科都搞定了,材料到了就能做开胸。”
“嗯,谢谢了。”
“你确定不亲自来做吗?”
即使不转过身去,我也能感觉到锐利的视线刺在我的背后。
“……我不要。”
沉默代替了我们之间的言语,只剩不知何意的北风仍旧在半空呼啸。
酷似运钞车的车子终于在诊所门前停下了。仔细一看,与其说他是运钞车,倒不如说更像重刑犯的囚车:车子外壳上的装甲层实在是太厚了,连车窗玻璃都是防窥视涂料的深黑色,让人不禁怀疑,偌大臃肿的运货箱里装载的到底是军火还是金条。
当然,我们知道这两个答案都不对。
两名西装革履,身材高挑的男人从主副驾驶位上跳了下来,打开了运货箱的双开门。大团大团的冷气如同被解开束缚了一般,向车子外的旷野喷射出来;纵使暴风雪已经将室外的气温降低到了零下几十度,浓烟一般的冷凝气仍旧弥漫在漆黑的货车尾部,几乎掩盖住了车尾雾灯的光芒。
“用干冰保存的?”
“更像是液氮吧。”
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货箱里搬出一只大玻璃皿一样的容器,放在了我们面前。
那里面,在淡黄色的溶液中央,是一颗完整的心脏。
眼前的男人没有对此作太多的说明,而只是取出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公文,落款处是国家医疗部。
“请贵诊所的负责人于此处签字。”
我没有迟疑便走上前去。这时,我感到身后的人拉住了我的肩膀。
“你清楚你在干什么吗?”
仿佛要警告我一般,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而凶狠。
“嗯。”
“你是不是忘了,你为这一刻等了多久?”
“没忘,十多年吧。”
“我们这种小诊所,可能几十年才能排上一颗心脏的配额,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那你清楚你自己的状况吗!”
“大概,不剩几个月了吧。”
“……!”
背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咬牙切齿。他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衣领,似乎要把我从梦境里唤醒。
“我希望你明白,这座城市里的患者更需要一位高明的心脑血管专家,而不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高中生!”
“为什么?”
我这是……在问谁呢?
“为什么……因为你才是他们幸福的希望啊!”
啧。我咂了咂嘴,甩开了揪住我肩膀的手。
“幸福与不幸……这种无聊的话题,已经聊够了。”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来吞下这些不知所谓的不幸……那就让我来好了。”
我不带一丝迟疑地在公文的尾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诊所的深处走去。
空旷的诊所走廊里没有开灯,暗绿色的哑光瓷砖上微微反射着窗口纯白色的雪光,让这条仿若无尽的长廊显得更加昏昏欲睡。独自一人的皮鞋声在空荡的空间里悠长地回响,一点一点,往更深处的办公室方向延伸而去。
幸福与不幸的总量,真的是分毫不差的彼此对等吗?
干燥压抑的室内让我的喉咙紧得说不出话来,干渴的双唇如同暴露在炎日表面的砂土一样板结皲裂。纵使严寒的温度仍让人浑身颤抖,我还是焦躁难耐地,仿佛解开了什么束缚般,松开了外衣上的纽扣。
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你是他们幸福的希望”什么的,换做是平时的我,一定会坚决地藐视他的说法,与他大吵一架吧。毕竟幸福绝不是凭渺小的某个人便能凭空创造的,所谓得到幸福的那些人,不过都是从他人的不幸里代换而来的赢家。
但我连一句驳论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怕自己会动摇。
已经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了,焦躁的感觉仍然没有半点消解,反而只是无情地越来越紧,如同处刑架上粗糙毛刺的绞索,将本就稀薄的空气阻碍在呼吸系统的外部。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外衣上的纽扣松到了尽头。
因为我的偏见根本毫无道理。
我将办公室的门重重地关上,锁紧,然后,将笨重的皮质大衣脱下,随意地丢在地上。
因为,有那么一位少女,她将自己的铅心都奉献了出去,只是为了创造那么一点点的,微不足道的幸福。
从西伯利亚高压而来的大风仍然在城市的上空大摇大摆地俯冲而过,卷起所有怀着恶意的动能,粗暴地捶打着软木质地的旧玻璃窗。我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仍然一颗接一颗地,解开着打底衬衫上的纽扣。
“这不是……将我驳得无话可说了吗?”
办公桌上散乱地堆积着上一周的所有就诊档案,其中最显眼的是最表面上的两份:不同于其他的打印纸张,两叠泛黄色的信笺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知是什么的叙述,每一份的标题上都轻飘飘地缀着“日常观察记录”几个大字。
夹在底下的那份上,写着少女的名字。
而覆在上面的那份,写着我的名字。
我将身上的最后一件衬衣也随意地脱下,然后,站到了办公桌旁的梳妆镜前。
无趣的冬日曾蛮不讲理地连带着人体身上的血液循环器官,偷走了一名少女的幸福。
而现在,我要把这份幸福,一点不剩地尽数归还回去。
镜子里的男人赤裸着上身,面容憔悴,肤色呈现出令人悲伤的靡黄,瘦弱的身材与一名普通的诊所医师无异。唯一的不同,就出现在他胸口的中央,锁骨以下胃部以上的位置。
那里从前胸到后背,破了一个直径将近二十厘米的空洞。
那显然是一具心缺患者的躯体。
“因此,我的心上破了个洞,
在空洞的另一端,你曾经居住其中。
这个无法恢复的洞眼,
正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宽、越来越宽……
唯余下,心上破了个洞的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