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 黑曜石走廊
生命乃是人最珍重之物。
本篇文章有角色的重度ooc
全文约23000字,纯桃。
车速不快,但可能会有错别字。还请原谅一下。
(包容之心),希望各位看的开心。

他的住处刚刚被天灾摧毁。
源石将墙体直接刺穿,掀开了屋顶。
昨夜,他对划过的流星许下了再无人伤亡的愿望。却未曾想星辰在翌日清晨便到访,他怀疑自己是否在朦胧中尚未清醒,而遍地闪烁的星影却让他感到恍惚,才看清是穹顶的天窗坠落破碎于地,在晨曦中刺闪着冷光。他掏出烟按在斜插在地的莱瓦汀上将其点燃,烟雾上浮,无明似幻。其间,徐徐呈现的一副女性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背后的晨光显得格外耀眼,她缓缓显身并摘下兜帽,露出一对漆黑色萨卡兹短角和一轮暗淡光环。
他开口,好似风穿过透过孔洞发出的呜鸣。
“是你,操控时间的堕天使。”
女人带着苦笑看着他:“好久不见,博士。”

他曾告知史尔特尔,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黄昏”。
在那个泥泞的土地流着雨水的夜里,他听到了尸体烧焦与破碎的声音。而在这场哥伦比亚叛乱的更深处,在临近“黄昏”的边缘,在这最后一点容许她为“生命”做出权衡的时间里,一束起绒草摆荡于还未被烧黑的土壤上。在矿洞的阴暗角落,满身是血,濒死的他才刚从爆炸中睁开眼眸,他就看到了宏大的燃烧之景降临之前的景象——火焰的巨浪没烧焦她的裙摆,一个红黑色的身影近得分明,却仿佛渐行渐远,她前脚已经迈进火中,却正回头望着他……
“熔岩、大海、黑曜石。”
任务结束后的喧闹夏夜,落地窗被人打开,似乎是还没从那场灾难一样的火焰中得到平复而开到最大。
夜风将酒杯中吹出涟漪,源石荧灯巧妙地嵌进墙壁,使暖光穿过空乏的酒杯在木桌上投下半透明的影。他摇头拒绝羽毛笔再次递来的玻璃高脚杯,叹息又踱步。
他第三次叩响了病房的门。门后窸窸窣窣,传来几声轻响,似乎是允许了男人的踏足。他的目光扫过整个病房,却发现少女白皙的身体正融进月光中,难以分辨,捕捉住他的视线的,正是随着风飘荡的红色长发。她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长出去,铺满病房,仿佛容不得任何人踏足。孤寂悲寥的气息逐渐弥漫开,他迈向史尔特尔,坐在她身边时,史尔特尔才意识到博士的到来。
“不冷吗?”
“我从没觉得冷过。”
她没看博士,转而闭上眼,粗粝而悠长地呼吸着。
仿佛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他慢慢起身将推拉窗拉至一半。也许寒意他从未感到,但当那双绛紫色的眸子带着嗔怪与愠气直挺挺地压来时,他瞬间感到房间中骤然升温几度,干燥的气息卷进了他的鼻腔,转瞬间烘暖了稍显冷清的病房。
“都说了一点都不冷了...”
“要是再被吹病了,那个游戏我可就没了唯一的看客。”
“我爬进矿场的废墟里,那儿寂静到能听到焰苗咝咝作响。风把它们扯成破碎、横卧的条条彩带的声音。当时我只顾着把你挖出来,拼命往能救你的地方跑。你说的话都被大雨掩盖住,我都没听到。” 他一顿,看向她,“再说几个吧,也许说完就不生气了呢?”
而她望着窗外,显得有些烦躁:“那我再说一遍。”
用记事本将她说出的地点记下,然后再用简笔画的形式画出。那是独属于他们的游戏,而她总是含着笑意,说博士的画技为什么总是那么差,每个东西都能画的脱离原来的模样,却看到一旁的有关自己的插画后,又嗔怪博士为什么把自己的形象画得那么不好看,那么抽象滑稽。
“我形象总是一个穿着裙子,有着红色的身躯,长着黑色长角的萨卡兹??”
“这也不算简陋!想必认识史尔特尔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是你啊。”
“哼,但是本人并不认可。”
她又一次指着那个摆着一副臭脸的小人没好气地用手指戳他。床边,他画着,苦笑着,铅笔与纸张摩挲着,却骤然停下笔,沉着眸子,转而将笔攥紧。午夜的铃声清脆地响起,震颤心灵,瞬间将二人拖进枯燥的空气中相互望着。她明白博士想说什么,同样的,他也知道史尔特尔的忧伤疲惫与难捱之处,只是一切都在沉默中难以串联。
沉默中,男人的动作让她一怔。
她先开了口:“别往回看。”
他没说话,不顾她的劝阻,从头翻阅笔记:最初的最初只是寥寥草草的几根线段勾勒出某个事物,而在时间的消磨中幻觉随着矿石病加重,她看到了更清晰的幻影,写与画的游戏仍在继续,而她的所言所讲无可避免地都在他笔下得到更具象的回答。她眸中惘然与急切之色与暖黄色的灯光正同辉。良久,她飘来的眼神让他心神不安,如鲠在喉。他试图去辩解:
“这并非伤病所致。”
黄昏对于史尔特尔意味着什么?
她感到有些冷,她将窗户的缝隙又关小了些:
“博士,我只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站在我初次接受命运馈赠的地方,带着将死的身心走进一个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我会失去自己,彻底被幻觉包裹。”
她说,她和他手牵着手走进了虚幻的天堂里。那里有间木房,但长满了荆棘、牵牛花和枫树……一切都在落日中燃烧起来,夜幕笼罩它们之前,仅剩下一簇枯萎的起绒草还在夕阳下摇曳,二人看着起绒草的影子伸向远方,愈来愈淡像一团燃尽的柴薪。在随之而来的夜晚里,她和他躺在覆满落叶的草坪上,午夜时分下了露,为二人的衣角上结了霜。
“我们就躺在那里,到最后谁都没有睁开眼睛。”
“似乎是一场悲剧。”
“不准再骗我。”
“我以为这样才能让你好受些。”
“可唯独我的结局一场悲剧。老实说,我很害怕。”
“为什么?”
“这场幻觉像是一场预言。”
“你要反抗它、改变它吗?”
她没说话,只是点头肯定。
“可反抗预言何尝不是预言其中的一环呢?”
“那就帮我一个忙。”
她的声音坚定起来,他以短暂而微妙的沉默以表同意。
“来到罗德岛这么多年,这件事耽搁了太久。”
她望着他,眼中含着真切:“我想要你陪我去。”
少女眼中如火一般的韵波与愣神的他冲撞在一起。
二人交替响起的呼吸声与夜色相附和着填满这个夜晚。
他不再犹豫,决定要陪她走完记忆里的幻象。
他有一瞬间感到诧异,为什么在她离开之后他的眼角变得湿润,甚至还会害怕走廊边的女孩笑他的滥情,为此他甚至眼神飘忽。但无论如何他都忘不掉这个寂静的夜晚。但他足够愚钝,没意识到回忆将会如同涌潮般接连不断地扑来折磨他,也许直到那时候他才明白:回忆如牢笼,是一场在其中饱受折磨后的振臂高呼,一声声来自未来、抑或是过去的呼喊与今夜的他遥相呼应,如同心灵感应一般似真非幻,却振聋发聩,让此刻的他流泪。
约定后的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如故。
衣架上的黑色风衣的衣褶中带了些昨晚的玫瑰香,安然又静谧。
他在办公室停留许久,等待申请的审批。
玫瑰花香从衣领处钻进鼻腔,其间隐含的秘辛轻易地迅速将他从罗德岛上的日常中剥离出。正午时分,晒饱了阳光的甲板依旧光影交错,啼鸟的啼啭穿过苍穹大幕。这一时刻,史尔特尔独自一人走过甲板的大道,在甲板空地的一侧。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史尔特尔身穿白色长裙。她没有转身,反倒是端正地坐在长椅上等待什么,见到男人过来,她聚拢并叠好它碧浪一般的长裙,看了博士一眼。
罗德岛此刻正停留炎夏中,冰淇淋的甜味拓开了这个温润悠扬的清晨。看他恍惚又茫然,她轻哼一声,试探着问他是不是想要反悔,而他瞥了一眼史尔特尔,交叉着手抵住下颌,闷闷苦笑:没有反悔,即使他从未考虑过有什么理由能支持自己陪她一同动身。
然而她不会,也终归难以预料到自己处境的岌岌可危。一场幻觉的尽头是要找回自己。他安慰史尔特尔说,权当幻觉都是一场梦吧。她犹豫许久后,艰难从嘴中挤出几个字,我只是没有安全感。离开罗德岛的那个下午,史尔特尔那样对他说。

列车逐渐远去,金属的车轮嘎吱嘎吱作响,咬合在狭长轨道之上,斜长的地平线在熔金中单调地嗡嗡低吟,如老旧故事的泛黄书页,以至于这道景致变得单薄,纤弱又易碎。
拉特兰高塔撒开的影子下,她问博士有关自己的印象。
“如火一般的骄阳。”他几乎都要脱口而出。
实际上,他更想要用玫瑰花来形容史尔特尔。娇艳,绚丽却布满令人望而却步的尖刺:正如她的发色,她的性格,她的语气,她的容貌。可那太过具象,不曾趋向一个模糊动人的寄托。他想不到更完美的描述,但他了然于心的是:她的映像从不会为某个事物而去契合。
“喂!”她从低矮的一栋窗口前喊道。
史尔特尔看到他,便露出令人愉快的笑容,挥手招呼男人过来。
“没想到教堂竟然可以这么高。”
事实上,往后的许多个十年里,每当他和史尔特尔抱怨起维多利亚的空气中总是带着一种烟尘味后,他总是会想到那个黄昏时刻的拉特兰:暮色、麦浪、巍峨的教堂,几声钟声下天空中闪烁出微光的星辰,以及正在酝酿着的干燥之梦。
介于身份特殊,她始终都没能踏进拉特兰城中一次。史尔特尔和他坐在郊外的田垄上,看着风车的扇片将阳光分割,看烈阳与庇荫在清风中反复更迭。他望着无垠的麦田,将腿脚伸直望着田野,努力让语调显得漫不经心。
“如果有机会度过后半生,我会选择在这儿。”
“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史尔特尔,你知道的…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你对我很重要。”
她昂起头,露出笑容,灿烂得就像那天的太阳一样。
“很重要,有多重要?”
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拉特兰城区,用手煽动着,做出一幅表示炎热的手势,先是望了望城区,转而问她要不要来一个拉特兰的特色甜筒。得到允诺后,他没多久便从城区返回,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揣出两根冰棍:“哎,我感觉自己跑不过冰淇淋融化的速度!只能带来两根冰棍了,先尝尝吧,你肯定不会失望,拉特兰做这个很有讲究的。”
在拉特兰的日子里,每次返回旅馆中前他总是顺便进一趟城中,采买些甜食给她,看她心无旁骛地吃起大块的奶油蛋糕。她喜欢上了拉特兰的百吉饼,脆而香甜。白日中,他们在郊外的教堂边缘,那条宏伟、空荡荡的拱廊之下坐成一排,啃着百吉饼和奶油泡芙,什么也不用想。拉特兰的黄昏总是来得太慢,但准时,这世界会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变得绚丽斑斓。
琉璃穹顶的彩光下,她的眼神总会变得深邃——里面有座花园,还有纵横的林荫道。她的竖瞳扩张开,满含失落地望着夕阳来临直到黑夜笼罩。那穹冥间的繁星在璀璨闪烁,而她,昏昏沉沉地躺在他的肩膀上,胡乱地说起一些梦呓,营造些没头没脑的梦境与幻觉,他便一动不动,掌开笔记本,用文字与笔触为她取景、曝光,冲洗。
五年后,太阳依旧明媚。
虽然它能照得故事更为明朗,却不能将人从迷乱的现实中轻易剥离出。她曾问,我在你心中印象如何?可最终,有关她的印象博士未能说出口。印象总是在变化:会堆叠、会过曝、会失真…混在一团像她在列车上缄口不言时口袋中的耳机线。
维多利亚似乎是进入了雨季,天空总是无端地落起雨来。他们所处的街角旅馆房间正处高处,得以俯瞰到东面的礼堂与几个孤零的灰黄色高塔。窗内,罗德岛的通讯设备就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摆得方正。凯尔希唤她回去,可史尔特尔不想,遂拜托博士写一封婉拒书作回信。窗边,她手中握着笔,难得心静地为维多利亚的雨作画。“拜你所赐。”她说,“我们走了这么久,我总会受到一些你的影响。”说完,她嘴角挂着得意的笑意,遂挪动身体,在一个光线还算充足的地方继续勾画这个朦胧黯淡而多忧伤的日子。
“难得看到你认真。”
“等我画完记得替我看看。”
当然,饱含愁思的只有他。让他难捱的是幻觉和矿石对史尔特尔的折磨。而他也知道,在她心中那片炙热却潮湿的一隅肯定也在落着雨。他写起有关她的映像,在给凯尔希的回信中:
“我很少看到史尔特尔的情绪平淡如水。在我眼中,史尔特尔的爱永远火炽,恨就要冷冰透骨,哀愁如金丝般隽长而难以折断,同情如渊深但一视同仁,即使她迫不得已地置身于那场大雨中。许久以来,这个姑娘所想要表达的愿望,都在很久之前的随口一说早已表露全部,即使饱受幻觉与矿石病的折磨后也始终如一,无非她对生命的轻视,命运无偿赠予她的礼物她也都一概收下——史尔特尔,纯粹美好,而又贪婪顽固。”
两周后的一个晴朗日子,凯尔希发来回信。
略显死板的遣词造句中没有意料之中的冷淡,详细说过罗德岛的日常以及医疗部的繁忙后,她在信的结尾问起博士,那场大雨是什么?而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史尔特尔,想要组织一些语言。此刻她正慢悠悠地踱到窗边,将天际线扫视一番。但她似乎没注意到博士的目光。在灰暗天空的阴郁亮光下,她眯着眼睛,坳过身子,将远处的塔顶反复扫过许多遍,最后闭上眼,深呼吸,旋即摇头说自己画不出那个高塔,说完,扭过头递来画板,企图寻求男人的帮助。然后他伸手接过画板,令他感到异样的是,这画板几乎还没落笔,窗边的少女却在这一刻瞬间融进到这幅景致中,她平和而肃穆的神情和他灰沉沉的忧虑,与纸笔摩挲的旋律保持同步,好像理所应当属于这个多雨的季节。
“凯尔希,我相信你经历太多次那样大的雨:你看到某位苦难之人饱受折磨,一生颠沛流离,巨大的悲怆感就这样横曳在你的生命与灵魂之中,因而你可以预感到一部分有关你的命运。而她,这场有关幻觉与寻找自我的雨已经下了二十年有余。而你与她之间已经间隔过太漫长的时间,她与你,不尽相同:在相同的劫难面前,你有‘时间’以做缓冲,抚平伤痛——你可以捱过,但她不可以,她以为自己能与之对抗,可惜她不能。”
其实,他无法亦无须去否认:这终归是一场反希望时代的梦。她所说的“找到自己的路途”是一场对她而言以无奈淘洗失望、以不寻求自我去寻求自我的最佳方式。她已经迷惘、但还没失去方向,始终都在向希望靠拢。但事实是,她所经历的一切无非都是他人的故事,而最可悲、最无奈、最折磨的“遗忘”便是不会遗忘——记忆繁如迷宫,她却深陷其中。
凭窗望去,雨已经看不出分明。只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依然持续。他和她在维多利亚郊外的小镇待了一年有余,维多利亚的多数景致都已经在笔记本中用斜线划去。临春之冬的一个飘雪日,她在窗边徘徊,注视门前篱笆上盘绕的枯萎蔷薇而思绪万千。
“不然我们等到蔷薇重新生长后再离开?”
“真正的暖春到来的日子还早。”
但是他依旧选择了留下。
晚冬,他陪着史尔特尔徘徊在港口处。
“我们能在水面上行走吗?”
“现在就可以。”他看向她,呼出了几口白气。
那条横穿小镇的河,岸边有松树的松针在风中翻涌着橄榄色的浪,也能斑驳了鹅卵石错落有致的间隙。河很长,长到让人不知尽头。她站在冰河上,看到远处的天际线中有鳞次栉比的楼宇剪影在向她招手。
“注意保暖。”他欲伸手,为她裹好围巾。
“都说了我不怕冷。”她缩缩脖子,扭过头说。
他依旧忽视她的话,苦笑,皱眉,捏住她脖颈处的白色呢绒围巾慢慢为她裹住脸颊。她一怔,随后,炙热的气流再度朝他压来,只不过这次带着史尔特尔的身躯一起,他甚至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被史尔特尔肩靠肩贴近,如释重负一般在他身侧边呼出悠长的一息。在博士看不到的角度,她抬起头,努力克制着,若有若无地制造些身躯的触碰与摩擦。
“希望以后的日子也是这样。”
“怎么样?”她迈着大步,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温暖柔和,无论身体还是心中。”
她贴得更近了些,他装作没看到她发红的耳廓。兴许是冰冷的空气在作祟,但他也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天的太阳没能穿过地平线,冰面仿佛也在变薄,她遂感到一种生命的流逝,像是在蚕食着她不那么漫长的过往。结冰的天幕簌簌地落下糖霜似的雪时,她头戴香草根制成的王冠,她用莱瓦汀插进地面融化开一片雪地,她便坐在漫无边际的冰河边上兀自幻想。
但无论如何,她都要与幻觉之间划出一道亮晦分明的地平线的。一年后,多索雷斯的海边,笔记本中的条目也即将到达尾声。纸质糟糕的笔记本总是被湮的发皱,他苦恼于粘黏在一起的纸张无法被揭开而费神费心。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她拉着博士,带着笔记本,走在多索雷斯的海边。无语缄默,当着他的面,用力将笔记本丢进了海中。海浪声窸窸窣窣,她抱着胸,手指拨弄着裙角,扭过脸不去看他愣住的神情。
“都过去了,这东西已经没有用了。”
他唯有归咎于史尔特尔的性格发生了奇怪的改变。
长久以来她总是那么地克制,那么严肃认真,如今温和与高傲却在相互矛盾。回到酒店,洁白的纸页散落在宽大整洁的床罩上头,史尔特尔假装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凭依记忆写出的事物,随后泄气一般地任由它们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滑落。
“都说我不累,你看,下次我们去哪都记不得了。”
“那你为我写了这么多,就没记下来多少吗?”
她稍稍低着头,皱着眉,似乎是不满于他这套说教。
他皱着眉,只是叹着气嘀咕着。
“我怎么知道你会这么做?!”
她两臂交叉地站着,悄悄朝他走去,神色凝重,绛紫色的眸子在火炬的映耀下闪着深橙色的光泽。一声闷哼,他来不及躲闪,便被史尔特尔勒住脖颈从后背抱住——推搡着、挣脱着,两人就这样扭打起来,她努力想要抓住他的脸颊,另一只不断地与他的手臂角力,最后,她的手心点亮起火焰,他连忙躲闪,只一瞬她就捏住他的脸颊,扯出了一个滑稽的表情。
“都怪你!你还不让我在冰淇淋上撒糖霜。”
他被迫咧着嘴,含糊不清地说。
“但是没有人会在那么冷的天里吃冰淇淋!”
最后,她泄了气,他也不再反抗,任由史尔特尔骑在他的身体上,用手心抵住他的肩膀,深呼吸着说抱歉。海风簌簌鼓荡着窗帘,一如她变得轻柔的声音,话音未落,她再度注视着男人的眼睛,眼中全是哀伤与空虚,带着些许怨气。
“我要的是你陪我去。”
她低沉着眸子:“那个笔记本真的很重要?”
他喃喃说:“那我该怎么做?”而她撅着嘴,侧身倒下,将脑袋垫在她白皙的手臂上面,不言一语。她拖延决定,看他一动不动,也躺倒在床铺上时,她一语不发,转而翻身往枕头上一趴,睁大紫色的眸子,目光越过胳膊,俏皮地看向他。她选择不回答,闭上眼睛,暗中做好决定。在合适的契机到来之前,无论博士如何唤她都保持缄默,不为其做丝毫的反应。
他望着天花板,迷茫起来——路途即将结束,“我们”又该去哪?
渐次嘈杂的人声将他从恍惚中唤醒,透过餐厅的玻璃,一位躬身的老人携一把古旧的提琴,吱呀地演奏着,刺耳的琴声与夸张的动作剪影,径直穿过滚滚车轮,成为柏油路边一个惹人注目的胡乱映像。看完,他伸手准备拿出笔记本,准备在“孤寂”上画上一斜。
“不在了。”他空乏地望着内侧的口袋。
夜晚,荧光灯闪烁,多彩的玻璃在灯光中汩汩漫漫。老人依旧站在街角,眼睛闭着,化为凝固的人形。这个肃穆之夜显得如此荒谬,天空将其据为己有。他在电话线分割的昏黄色街道上搜寻简易的涂鸦,以及千篇一律、似真非幻的条目标签。
“再来一杯酒吧?”
她端起酒杯,幽邃的眸子撒向他的脸孔,带着笑意。
在他还为街角的老人恍惚时,一杯龙舌兰带着青柠的香气一并为他递来,而那晚带着浮沫的酒和青柠滋味,勾兑出三十三天后的一片斑驳沙地。中午,他喝成酩酊大醉,在酒吧丢下史尔特尔整整一个下午。他兀自跑到沙滩上,边走边唾骂几声人群混乱又嘈杂的噪音,随之踉跄摇晃摔倒在沙滩上,他希望抬起头时能看到她的泛红笑脸,遂抬起眼眸看向天空,脸庞微微发亮,痛苦而全神贯注地注视地寻找她的身影,无果后便眼神空洞地规避着阳光所缝制的耀目十字花,深吸两口带着咸潮味的空气后一睡不起。等到略微清醒时,他听到史尔特尔自说自话的清朗嗓音,然星空璀璨,鼻尖的花香味让他一怔。身侧,史尔特尔的纤细身形投下薄影,呼着粗气,正扛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回酒店。
他看到史尔特尔坐在角落的木椅上气喘吁吁。赧颜汗下,额前细碎的发丝黏在光洁额头上。“我是不是喝醉酒后就扔下你去了海边?”他说得惭愧。而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轻柔而急促:“你不知道我找你去了多少地方,我满心焦急地找你时,我突然有那么多话想对你说,只一瞬间,太多话,太多感情涌了过来…比幻觉涌来时的感觉都要猛烈,我自己都怔住了。我说过的,我只是没有安全感,所以你突然离开,我真的……”
多索雷斯的大银幕一遍又一遍闪过枯燥的广告。窗外,霓虹的细线如金色的丝线一般缓缓流动,炫目、延长。海风中似乎传来亲密交谈的哜哜嘈杂的吟诵声,声声明朗。凭依酒劲,他们背靠着床板,用后半夜的醉眼惆怅现实与未来。
“你捡到了多少贝壳?”
“两把,一把漂亮、一把粗糙。”
“多索雷斯的灯塔,和教堂高塔相比是不是一样高?”
“我只记得你和我在相互看着,都没注意到那些事。”
“但是灯塔真的很壮观,更何况是在那样黑的夜里。”
“那沙滩呢?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柔软不柔软?”
“很柔软。同时,我也看到了你的脚印,比我小一些,延伸在我身前。我踩着你的脚印,一步又一步,我甚至都感觉自己成为了你。很欣慰,走着走着,都让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那我在你眼中就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吗?”
“不是,你很纯粹,又那么热情,但至少在我眼中你都是一副孩子的模样:无论是提高的声调、挺起的胸膛、抬起的眼眸……这都理所当然。”
“我们之后的旅途,不,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很幼稚?”
“不是。我认为的幼稚,从不是史尔特尔这般。”
良久,她伸出手,摊开,示意他伸出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她低下头,用指尖来揩磨那手掌心中无法分辨和度量的精微纹理,不时抬起眼眸看向他。也就是这一次,他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眸总是让他痴迷,因她目光所蕴含的深邃绛紫色总是直视着他的眸子,犹如春日的野火席卷大地,极具侵略性地刺入他灵魂内核,即使不言一语,但又好像诉出千言万语。此刻,手指与手心,缠绵、温存,又是抽象的旖旎,意象的氤氲。她笑着,脸庞绯红,嘴唇因一抹妩媚动人的微笑而微启,将嗓音压低成颇具穿透力的呢喃:
“这样就像真正的恋人一样。”
她的指尖羞赧地勾绕着他的手指,漫无目的地绕着旋儿。
“但说不出的感情就像一部写坏了的爱情小说。”
“不然我也不会说,史尔特尔就像个姑娘一样单纯。”
她咬着牙,喘着热气:
“你不知道我说出这番话时有多难堪…”
“难道就一定要用言语表达了吗?”他反问。
“可我想不出更好的表达了。”
这个寂静的夜晚,寂静到仿佛听到二人的心跳声、寂静到她言语与呼吸声都萦绕在他耳畔许久都消散不去的夜晚,如此瑰丽迷人。海的边缘,她放弃矜持褪去面纱,重归她严肃而骄傲的面容,颤抖着身体。而他似乎还未醒酒,分不清她是在挪动身体,还是在原地踟躇。
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窣。来不及反应,愣神中的他感受到一个温柔似天鹅绒的吻,就在他的嘴唇上,伴着玫瑰花与海风的香气。但随之而来的,嘴唇上传来的热辣的刺痛感让他警醒,她的尖牙,稍稍用力咬住了他的嘴唇,无声无息,一丝丝铁锈味蔓延开,而阵阵痛感像是幽怨的宣泄,刺耳的抱怨一般,伴着歉意,让他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无力地瘫软在身侧。
“听好了,博士。此后我将走在你的前方。你是我唯一的旅伴,我的秘密你已经知晓。在我找到自己的影子之前,我不准你疏远我,更不允许你离开。”
吻后,她留下这句话,俏皮地将脸颊扭到他看不到的角度保持沉默。
长发在风轻轻飘起,轻柔地搔挠他的脸颊。
她忍着羞赧在他的唇上留下她所认为的,能最好地表达感情的行为。
三十三天前,他问史尔特尔,没了指引我们应该往哪走?今夜,她只是用一个温和却刺痛他的吻作为回答——陪我走,而不是走它规划好的路线。那本笔记限制了我们太多,想了很多,最后我只能选择用力抛开它,以作为这段漫长时光的终结,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纯粹美好,而又贪婪顽固。”他很中意这个评价。
他们聚集在小小的现在中,横越这个漫长而折磨的季节,在这个注定要生活的世界,藉由生命中积累却不曾实现的种种迹象与可能性,对抗时间与死亡的种种迹象,并为此感到充实而幸福:哦,无谓种种被记录下的痕迹——她走在前,那便是路。
他兀自笑了,笑得肆意,但无声无息。也许她说得对,他想。

“所以博士你说的自私贪婪,只是她自私地想要占有你吗?”
“要我说,不止于此。”
莫斯提马苦笑着说:“怎么感觉你在炫耀呢?”
“其实,史尔特尔用过三次‘黄昏’。”
“我不明白。”
“这也就意味着史尔特尔死过三次。”
他伸手将木桌上的灰尘和木屑拂开,起身从柜子中取来冲泡的茶。
不知是什么时候烧上的水恰好于此时发出哨笛声。
他拎下水壶,站在桌旁,缓缓道:
“命运垂怜她,甘愿赠予她这么多生命去燃烧。”
壶嘴对准水杯汩汩流出热水,但水杯粗心地摆放在了桌沿。
恰在此时,水杯随着地面的一次颤动而倾倒,错愕中,有人将他胳膊猛然一抬,他低头看去,水流此刻正缓慢地“流淌”在空中,再看向莫斯提马,她手中的法杖正缓缓地发着光,淡淡笑着伸手抓住了水杯,顺着水流的弧线将热水稳当收拢,随后将其摆在木桌上。
莫斯提马站在他旁边,解除了这个小小的迟缓法术。
“怎么变得这么粗心了?”她问。
他在迟疑中漫不经心回答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已经不年轻了。”
她一挑眉毛,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博士,只要你想,我可以给你……”
“我不需要。”他立即回绝了。
“哎!开个玩笑…博士,你以前不是这样子。”
“人一旦开始变老,满眼都是过去的幻觉啦。”
“你在某个清晨醒来时,会不会认为梦是真的?”她的手指在桌上画着圈。
他没回答,只是盯着桌上的报纸。沉寂许久,最后像她当年那样低声说。
“我无法对自己的梦负责。”

或许只要踏上旅途,那便会有结束的时候。
但是关于她的事,他认为现在加以总结或还太早。
足音窸窣,她轻巧地绕来男人身后,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用发烫的手指尖去摸他的后颈,用拔下的草茎不停搔挠他的头发。才让他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座沉寂已久的哥伦比亚别墅的草坪上:枫叶落满庭院,未经修剪的结缕草凹凸不平。桦木建就的房屋一侧,荆棘与牵牛花共生,划出禁地,其间有扇生锈的铁栅栏门,门外的碎石路通向远处,尽头是一片无人看管的苹果园。
这里就是预言的尽头了,他想。
此时正值秋季,史尔特尔显得冷静了许多,她站在枫树下凝望着树枝,踩着窸窣的落叶和草愣着神揣摩着这个所谓的“应许之地”,并为此感到好奇。他驱开落叶,缓缓朝史尔特尔走去,站在她身边说:这不再是虚幻的梦境,是人造的天堂,是一场早已经被制作好的结局。她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于是他低着头暗自思缜,随后认真解释其中的缘由。
“就像罗德岛上开的面包铺一样。在你还睡着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面包等待天亮时就准备售卖了。再往大了说,我们的世界在不能被预见的视角里捏造完成。”
“所以,这场旅途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陷阱吗?”
她显得有些失落。
博士否定了她的猜测——
事与物都出自命运之手的捏造。
他的发言透着冷淡,带着些许空荡的延音愈发细微,仿佛不是这世界的人。在她正苦恼时,看管别墅的人——克劳在门外呼唤过他们,后退着扫视过这沉寂了十余年的遗产后,一边走,自言自语般为史尔特尔讲起别墅的由来:起初,别墅的主人——司各特.卡尔,他们一家为当地的庄园主割蕨菜、修剪冬青树、开拖拉机,勤恳了许多年买下这块地,建起了房屋,枫叶虽然绚丽动人,但在哥伦比亚的雨季中被湮成了赤褐色,他们决定在别墅不远处的土地上耕种,赶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种下了作物,攒了一笔不多不少的财富。
“那别墅为什么会荒废?”她向这位克劳询问。
“他死在了十年前的一场感染者的矿场动乱里。”
他抻了一下手臂,让手腕处的手表显露出,然后努力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此时几刻几分,这花了他不少工夫。克劳怀着歉意说因为二人的请求太过突然,自己没戴上老花镜就从苹果园还要往北的住处赶来,她听过后,微笑着,为他说没关系。听到这儿,他诧异了那么一会儿,因为,她恢复了十年前的黑红色装束,所以他一瞬间内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依旧是玫瑰花那般多刺,在升温的沉默中扭过头来表达不耐烦。也由此,他为她的变化与自己的想当然生出丝丝歉意:十年,这十年里,史尔特尔改变了许多。司各特的故事不算短,他们坐在餐厅交谈着直到餐馆打烊。厨师用餐盘端来三碗点缀着晶莹白砂糖的玉米浓汤以作一天劳作的结束。克劳说到司各特的死因:他们是被火烧死的,被一个没法熄灭的火。
她愣住了——十年前、哥伦比亚矿场、叛乱、濒死的博士、史尔特尔第二次被点燃的黄昏……而克劳向博士确认过房屋购买的事宜后,他说,购买房子的金钱将会投入当地孤儿院中为孩子改善生活,而现在,他要去拿除草机为二人的新世界认真修剪一番。
“原来是那一次,这下都串联在一起了。”
他苦笑着对史尔特尔说。
说完,克劳便从史尔特尔身边匆匆而过,窗外的十月凉风吹拂着史尔特尔的脸颊,她没为这个司各特.卡尔的故事感到困顿,只是感到惋惜,无奈,同时保有着奇妙的巧合感;“我知道了,”此刻,史尔特尔抬眼看了看餐厅窗外不远处的别墅,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
“我终于知道你说的“人造天堂”是什么了。”
“起风了。”博士抬眼看了看窗外,对史尔特尔说。
“是啊,起风了,真的有点冷了。”
从此刻开始,她便明白了这场路途的终点不符合她的预想,她原本要找到自我,在众多纷杂的影子中找出符合自己形状的那一份。她终于意识到这路途充满芳香,自己的烟雾:史尔特尔,也正在趋于凝实。史尔特尔告诉自己,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释然过,同时也感到一种痛楚——因为这种释然建立在否定过往所有努力之上,她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抗争中输得一塌糊涂,因为这场赌局事先就已经安排好,从故事开始再到梦境一样的预言中,诸多瞬间庄严地罗列开来,向她告示,这段往事仍在生命线上牢牢嵌套,自始至终就没被时间抹除过。
史尔特尔转身离开餐厅,并且试图保持沉默,他们两天都没有跟彼此说话。她依旧燃烧着,并非生命力的燃烧,似乎是一场泄愤式的夕阳下漫步。他还记得,很早之前她抬高声调说着并不在乎,但此时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沉寂下去的声音。最后博士去找了她。黄昏之际,自己他在树荫下中对史尔特尔说,他了解她胜过世间一切,他想让激昂热烈的她回来。
风声瑟瑟,史尔特尔伫立着,头发正猎猎地飘荡,不准备履行他的请求,只希望他承认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怀着一颗什么样的心。而他只是迷茫地愣着,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这丝线缠绕一样凌乱的印象。史尔特尔扭过头,不再回应,走远在小道上。第二天,博士攥着一根花边发蔫的玫瑰花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他在路标下等了很久,用双手为她递上。
“性格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他语气里透着肯定。
“告诉我,你呢?你又怀着什么样的心?”
她低头端详着玫瑰笑出声。随即发问。
而他沉思了许久,只是简单回答说句:
“把‘维多利亚’条目划完,或许就有答案了呢?”
黄金十月,万物沉淀为深沉的灰金色,维多利亚呈现出朦胧、缥缈的白纱容貌。潮湿的枯草准备铺就下一季的薄床。他们一同走在泥土和沙砾铺成的道路上,如慵懒的猫儿在树木下蜷缩蠕动,但慵懒的生活绝不是主旋律,往后的日子他变得繁忙起来——他采买迷迭香、鼠尾草,作为晚饭的佐料,也采摘蓍草晾晒,带她去在湖边钓鱼。他负责在树林中寻找干燥的薪柴,史尔特尔用莱瓦汀点燃它们。当晚,夜幕笼罩的时候,他们划着小船,在湖心飘荡着,看着漫天的星空,畅快地呼吸着湖面的潮湿气味,并钓上一条不错的鳞兽以作晚餐。
三天后,天空晴朗,他提着木蜡油摆放在草坪上,让史尔特尔打开房屋中所有窗户,让她的火巨人将房屋中常用的木制家具依次搬出,他和史尔特尔对着面深蹲着,抑或是坐在草坪上为年久未保养过的木制家具上油。他时常会装成巧合的经过,也记得她坐在草坪上盘着腿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有注意到他走动,这让他很欣慰,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抬起头假装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并柔和而机敏地看他一眼,手却没有停下来,仍旧忙碌地为一个板凳默默刷着木蜡油。博士蹲在她对面,一边搅拌木蜡油一边看着她——此时史尔特尔正值二十九岁,仍是光辉绽放时,稍有卷曲的头发不那么整齐地扎成辫子,几缕从辫子里松脱出来的头发丝悬垂黏粘在她的额头和鬓角上。她弯着腰,胸脯贴着大腿,穿着凉鞋和一条白色的棉布夏裙,他看见她的腿很白皙,手臂上总是覆盖着细腻而晶亮的汗液。
壁炉左边十码的距离,那架落地大摆钟很耐用,许多年了,还在嘀嗒嘀嗒地走。她喜欢看着窗外的蔷薇花深呼吸,同时听钟声敲响前齿轮发条那窸窸窣窣的触发征兆——第一声响起时,他们正相依而眠,第二声响起时,他们在餐桌上分享故事,他为史尔特尔讲解晦涩难懂的诗歌。当摆钟的指针融进夜色,他们走出住处,穿过苹果园,二人一同漫步在清朗的天空下,在高处,他望着那个用桦木搭建的家:草坪被高大的枫树笼罩着,也偶尔抱怨史尔特尔做事的粗糙——被烫卷边的窗帘、烤干太快的木蜡油、化得太快的芝士,焦煳的面包…都是他饭后与史尔特尔的打诨的谈资。
但史尔特尔时常惦记起那支已经干枯的玫瑰。
改变性格即改变命运,她是这么认为的。当她问起博士没回答的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他那时正仔细切碎鼠尾草,听到她发问,他放下调羹喃喃说,做好该做的事情,他们谁都一样。 她没说话,努力地装出平静的样子,然后转身走开。当她走出几米的时,博士唤起她的名字,问她是否想要吃一些自己研究的新菜,又问晚上要不要去钓鱼。
“你又怀着怎么样的心呢?”她小声地又问一遍。 “你陪了我十年,为什么会选择陪伴我这么久?”
回答从史尔特尔身后传来:“我想作为你的一部分留下。或者说,我想留下部分的你。我说过,你很重要。”
她转过身,走过几米站在他身边。
“如果这也是性格导致,”她喃喃道。
“那命运也使我爱上了你。”
一周后的一个上午。克劳提着苹果,从他们的房子路过,呼唤几声无人应答后,便翻越栅栏将木篮中的苹果安静地摆在厨房的窗台上。而在当天早晨,博士就已经坐在他的罗德岛办公桌前开始案头工作了。他需要返回一趟罗德岛为史尔特尔体检。
史尔特尔十九岁的时候,博士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就跟上了她的步伐,继而走了十年,即使中间有回去过很多次,但都是以检查过后繁忙而匆匆结束。等待结果出来后,凯尔希说她的体温没有之前那么高,是好事。随后在医疗部的走廊上,凯尔希将报告递给博士,转身走进房间轻声向史尔特尔询问态度转变原因,他侧着身听到了史尔特尔的回答——
她温顺地屈服于现实,但她认为这绝不是坏事。
他感触良多,因他见证了史尔特尔被镇压的意志、她得知命运无解的沉默,以及她的激昂所承受的痛苦。但这并不妨碍她去选择另外一种方式静悄悄地燃烧,这同样解释了为什么她过去的眼中闪着泽润炽烈的光华,而在如今的眼神里,蕴含着不再动摇的意志。这十年的所经历的一切,仿佛都是在为她这时的坚定做着补充。
贪婪地接受命运多次给予的生命,就会将生命的最终归宿当作是一种短暂幻觉。
即使生命轻浮于水,也总会沉淀下去的时候。
因生命乃是人最珍重之物。

她知道博士对拉特兰的情愫以及对小麦的热情。
虽然她并不想离开在维多利亚的这个家:刷过新油的家具、树叶的“哗啦”声、开阔的视野,可以一直望见苹果园那头的教堂钟楼。她清楚自己心中不想搬家。实际上,她在这个家中的地位要比博士高一些,整个家都归她管。她用莱瓦汀砍开过不尽数的木柴、冬天里每次壁炉熄灭都是她点燃——她为了这个家赋予了太多温度。
是的,她甚至为此害怕起来,怕自己不适应住所。
也怕自己失去对“家”这一概念的念想。
初春,克劳的兄弟离世,于此时逝去的还有教会的一位老修女,死于肺结核。他们将她安葬教会的公墓区,那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泥土相当湿润。紧接着,他花了整整两天半,给克劳的兄弟挖好了墓穴,置办了葬礼。第一天她独守着房屋时,她照常叠好被子,烤一片面包,泡一杯浓茶坐在桌边喝,随后把要做的家务活儿做完。
到第二天的时候,她就没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情了,于是她就开始画速写……到第三天时,她已经完全失去动力,无所事事,满心焦躁。
她埋怨博士对这个家不上心。
后来博士还真的认真反省过自己。
初夏已至,然春日仍不愿退场。维多利亚的热风已然开始吹拂——那吸收着西面干燥而惹人困乏的气流。她又埋怨博士为什么挑时间总是这么糊涂:仍是春季凉爽时,他就出门和克劳为镇上居民的小事操心,而正值仲夏炎热时却带上去她兜兜转转。
她开始怀念起枫树下碎散的阳光和已经被过滤了燥热的清风,心里暗暗得意——拉特兰肯定会更热,那些麦子上指不定正笼罩着朦胧又缥缈的焰波;转念又想起博士上次揣在怀中的冰棍,便不由得在远处望着博士,他正用双手为冰淇淋车双手递上一张纸币,接过两个甜筒就急匆匆地笑着朝她走来。
她又不免想起拉特兰的百吉饼。
他从没为史尔特尔说过克劳——那个脸上有伤,外表坚毅,眼神深邃的歪鼻梁老人。周日的钟声响起,在维多利亚郊外的群山之中回荡,克劳经常在这时候拎着一个盛满洗好了的红苹果的篮子,为镇上每个有孩子的住户的窗台上摆上两个苹果。
博士和史尔特尔也收到了。
而许多年后,克劳躺在病榻上看着博士和史尔特尔,欣慰地笑着说着感激的话时,她才得知了博士为搬家而缄口不言的原因——克劳很喜欢司各特家的孩子,或者说,整个小镇的孩子他都视若珍宝,赠送苹果就是在那段明媚的日子里他最幸福的事。后来,司各特一家都死在矿场,他为此黯然神伤了很久,直到博士的到来。他将博士和史尔特尔当作孩子来看,而博士将十年前与现如今的一切串联起来后,遂与克劳签订了一个有关守望与弥补的契约:克劳真正离开前,博士不会一走了之;在克劳死后,他由博士亲手埋葬。
“遇见你们真幸运。”克劳笑着说。
那时他肺里的空气正徒劳地挤出,说得很慢,像是呜咽。
彼时,她心中会涌起既辛酸又愧疚的迷乱感觉,博士与克劳的对话使那个唯一值得她用双手捧出生命的人瞬间变得凝重苦涩起来,史尔特尔能从他对搬家的缄默以及在无言的繁忙中嗅到了赎罪的味道——她从中嗅到了沉默的温度,这感觉在她鼻腔中猎猎烧灼。
七年后的秋季某日,下了雨,不期而至的凉风裹挟着蜜糖般的果实,维多利亚已然在夏季的涔涔潮湿之中趋于温润,呈现出近几十年以来未曾见过的丰饶——桦叶与枫叶哗哗作响,尽染红与褐的温暖诸色;柑橘、苹果、一筐筐多汁的梨……
博士脚下踩过树叶之声阵阵窸窣,雨中被碾为泥土的落叶散发出熟悉又陌生的腐烂味道,说不出心旷神怡。他不得不回罗德岛一趟,这一趟,就是一年——他错过了一季维多利亚的秋雨,而今年的雨,顺着风,向着他的脸颊直直迎来,融进他的风衣里,似乎在拥抱他。
他感觉自己错过了那么多。
克劳卖了一部分的苹果,买了一篮蔬菜去了博士家。
见到他来,博士放下正摆弄着的物什,朗声唤着史尔特尔。而顶楼的鞋底踏地声在久久沉寂后终于响起,抚着围栏,顺着阶梯流淌进客厅。眼下,她不复往日的姣好面孔,平和的面容透出几分沧桑。他说,史尔特尔成熟了许多,同时他注意到史尔特尔断开的萨卡兹长角,他向博士询问,而博士为此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呼着粗气。
吃过午饭后,克劳留下几本包裹着纸皮的历史旧书,与史尔特尔告退,并叫上博士一同外出。她取出满是折痕的薄呢绒布,轻轻为博士裹上,他配合着稍微弯下腿,转而回头,笑着问过史尔特尔想吃的甜品就出了门。
“对了,这个给你,史尔特尔小姐。”
克劳从门外的包裹里拿出一个麦穗扎的稻草人,递给了史尔特尔。
“今年小麦收成不错!我留下了最后一把麦穗。”
“谢谢你,”她小声说着,左手的手指在麦穗之间的缝隙中来回拨挑:
“是有什么特殊寓意吗,克劳先生?”
克劳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
“丰收的好日子应该更好地继承下去,祝你们来年也是好生活!”
雨越下越大,回来后的博士没吭声,只是迟缓地坐在半面迎雨的走廊里,看了一下午被雨打的枫叶上的雨滴。直至晚饭时,史尔特尔走出门,正准备去小镇中寻找博士时,他在门侧缓缓站起身凑了过来,而她诧异地打量博士——他从没这么颓唐过,死气沉沉的眼皮耸着,沉着眸子。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才想起自己还未换下沾满泥点和木屑的潮湿风衣。
“克劳想让我为他做一副棺材。”
他苦着脸,心中五味杂陈。
冬季,周日下午,教堂的钟被敲响。
一群孩子从果园跑出,不停地用手轻轻拍打着被钟声震至发鸣的耳朵。而在背景的更深处,一簇钟形花停止摇曳,宣告最后的枯萎——克劳离开了,很安详地停止了呼吸。不多时,博士默默扛着铁锹出了门,史尔特尔要跟着去,但他没让史尔特尔那么做,不停劝导着,她只是坐在一旁看窗外的微光渐却,根本说不出话。那是十二月一个冰冷刺骨的日子,镇上三百七十人参加了在圣亚多公墓的葬礼,他置办了克劳的所有后事。
除却葬礼,还包括了赠送苹果和孤儿院的后续事宜。
翌日中午,他终于回到家,上了楼后他发现史尔特尔已经在床上睡着。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她的半侧脸颊埋在枕头里,额前发丝低低地遮住了前额。
“假如有一天我会比你先离开,博士会怎么办?”她闭着眼,轻轻说。
原来她没睡。而这一场宣泄式的问责,于他之感,像是一把枪,射穿了他的胸腔,让他不由得痉挛。他连忙说:“我不清楚怎么说,我已经把这个问题藏得很深很深了,以至于我真的感觉自己忘掉了它,又说所有人都有归宿,我只知道自己能陪着你走得更远而从未去想,也根本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他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解释着,解释本身成了他成为本能反应的一部分:他带史尔特尔了解事物、解释道理、予以宽慰。他已经陪她走了很多年了,但是越解释,越把他从他于这场旅程的意义给剥离出来。他甚至生出这种混账的想法:没有自己,这条路史尔特尔也能走。
欲盖弥彰、逃避,他感觉一切都开始凌乱起来,就像翻涌的海水冲上了野蛮的礁石,激荡成碎碎散散的沫,这里没有她想要的答案——答案不在越来越乱的解释里,不在被风荡起的蔷薇花瓣中,也不在一大一小两串脚印上……他说得越来越急,越来越不着边际,最后,她的嗓音响起,他闭上嘴,下句话卡在喉咙,像粒空心的稻壳,干瘪不堪。
“很多年前你怎么答应我的?‘不准再骗我’,不是吗?”
她坐了起来。交叉着手,抱着胸。
“你是不是听到了我和克劳对话?”他低声说,“我们都会离开。”
“是,我知道,我们都会死去。”
她说得很快,毫无遮掩。
“但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这时候我更想你狠心一些。”
博士沉默了很久,而她已经默默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份沉默之中包含着无奈的悲叹、沉默的妥协。
他不清楚说些什么才好,只是让史尔特尔拉开窗帘,去看向窗外。
“博士,我都明白的……”她伸出手。
拉开的窗帘的速度超过瞳孔的收缩,这她皱起眉,眯着眼睛。
“……至少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那天。”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振聋发聩。
她忍不住哭出声,却旋即咬紧嘴唇,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斟出眼眶,顺着脸颊从下颌滴落,像一块水晶的碎片,闪着光,亮得发烫。此时的窗外,雪花正随风漫卷,搅动了千千万万丝温柔缱绻。

他曾告知史尔特尔,绝不能再出现“黄昏”。
史尔特尔打开橱柜门,看着里面堆放着的纪念物。她有很多年多没有看过他们收在柜子里的旅行瞬间了,但博士经常看,并使其保持洁净,一尘不染。对于里面的那些东西:一束兰登修道院臂章、箭头、一张拉特兰蛋糕店优惠券、蔷薇花徽章、速写本、史尔特尔收集的两把贝壳、几块海玻璃和石头……这些,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都是过去的东西了。不过,她心里还是怀念起那本被她扔掉的记事本,这么多年——拉特兰、维多利亚、哥伦比亚、萨米、玻利瓦尔,她萌生了再读一遍的冲动。而他没有理由去拒绝,更没有理由不去重新去撰写去绘制。
“怎么有这么多没去过的?”他写下一个又一个地点与事物,“这个‘熔岩、大海、黑曜石’,我们只去过大海,熔岩和黑曜石,我没有一点印象。”
“博士你说,拿到莱瓦汀的下一个人,看到我们的影子之后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再走一遍我们的路,体验一遍我和你的感情与故事?”
“我猜,他肯定会像你一样,因为幻觉天天都很暴躁。”
“我猜不会。”
“为什么?”他撂下笔。
“猜的,没有根据。”她坏笑着说。
自从认识到自己也会成为别人的影子或幻觉后,她就在傻乎乎地放纵自己,有意无意地,不,甚至说是成心地与他创造一些偶然或顺理成章的幸福瞬间。每次阴谋得逞时,她就感到有点隐约的快乐。
即使矿石病与幻觉的折磨愈发频繁。
“博士,那个笔记本,不要再记录我的幻觉了,就记下我们身边的事。”
她在一次晚饭时,垂着眼眸恳求说。
她很想告诉他,她的寿命可能已经不多了。在漫漫几十年,那位曾经见证他被压抑的热情,并以自己的坚定引导她去理解何谓“生命”,带她找到真我的人也跟着无可避免地老去了,但她的爱,火一样的爱,还如同那年的多索雷斯的吻一样,炙烫又迅疾,将他的映像撕成了分明的碎片——他的沉默、他的认真、他心底里的执着。博士,坐在她床边上,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晚,五年后,她仍旧能回忆起博士带着迷茫又坚定的神情坐在她床边时:夏夜的凉风鼓动下,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眼泪,说着我陪你去。
四十年,一万四千余天,她生活的形状已经凝固,她每天都是准时起床,泡上一杯蓍草茶,一边呼吸茶香一边叠好被子,吃过爱人留下的早餐就开始做家务。等到晌午十点时在阴凉的窗边学习插花,辨别花的种类,同时听风吹拂树叶,看阳光碎散。莱瓦汀依旧很锋利,她用来劈砍柴火绰绰有余——比起身体的劳累,无所事事更令她痛苦。、
按照史尔特尔的刁钻要求:她不让博士砍柴,不让博士做家务,不让博士独自在家生火,不允许博士占据只有她在家里所有能做的事。而在衣柜中,那件黑色的初始装束,还保存着她过去的那些遥远国度的印记,他很喜欢那件,时常拿出来晒一晒。
但他的记忆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已变成一片黑乎乎的影子了,这让他很喜欢提旧事——笔记本上的红叉,似生命中遍布细微的脉管,偶尔搅动一下安稳到虚掷抛荒的生活。“下次记得穿上正式的装束。每周日镇里有个学习插花的聚会,去试一试,去做一个和花卉打交道的老太婆呀?”他躺在摇椅上,坏笑着说。
她攥起拳头,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先生,很不幸,史尔特尔小姐很认真,但也只能完成简单的插花。”
一位年迈的老太太走到博士身边,对他说过这些话,尽量避开了史尔特尔。他怕史尔特尔伤心,就带她走过那些卖茄子、玉米片和香辛料的小摊。看到她逐渐平复下去,博士小心翼翼地凑近她,温言款语地建议道:“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需要耐心,而插花也是一件需要长久的耐心的事情,你等到有闲暇时间的时候再去试试。”
当时,她的想法已经自成一格,她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只是做了这个年纪的老家伙都会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并反问博士,插花是不是会让一个女性平添许多气质?而他只是笑着说,不会,我爱的是无拘无束的你,无须什么具体的概念去概括,去添上标签。
“亚瑟先生,”他说道,“今天的香辛料看起来很不错!”
“今天的香辛料特意在太阳下晒了一天!”
“这箱迷迭香,”博士说道,却并无自得之色。“我很喜欢。”
“特意给你留的。” 亚瑟说道。
“拜托您件事,亚瑟先生,能教我怎么种迷迭香吗?”
“扦插,要是播种的话,记得泡种子,二十四度的水吧。”
“你一定还有什么秘诀没说出来。”
“像种辣椒一样种迷迭香。”亚瑟先生说道。
“…但无论做什么,认真和细心就是秘诀。”
“那没问题,史尔特尔的认真劲可以抵上好几个姑娘呢。”
于是房屋后新开垦了一块地。
她在十点后又多了能做的事情。种下的迷迭香将她轻柔拽入清凉悠远、满是希望的世界,照看完新种下的植物,她便会坐在门前,或是靠近红砖砌成的围墙旁边,向外伸出右手,无心而静穆。酝酿一天的清新从后院滚来,害羞地与她站在一起,在细微、颤动的气流之中。
收获那天,后院有温度的气流不再陪着她,她走过长满迷迭香,还有几从不显眼的玫瑰花的土地,迎上与播种那天大相径庭的空气进行采摘,一小捆迷迭香由博士送去给了亚瑟鉴别,而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失望透顶——品相很糟糕,她也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而那块地,后来也荒废了,但博士偷偷洒下的玫瑰花种子,经由她的照顾竟长出了娇艳的花朵,但那是她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彻底失望的地方,她始终没再去看过一眼。
他本想用种出的玫瑰花去鼓励她的。
“说实话吧,博士…我的幻觉、矿石病都在折磨我。”
她苦笑着说,却露出一个根本不在乎的表情。
“它们让我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情,但记忆,我们的记忆也在不断上演着,像下雨一样绵绵不断,但每次我都当作幻觉涌来时的慰藉,我会寻找我们的影子,并为此甘之如饴。”
博士怔怔地看着她。却想不到,他将爱人埋葬时,他也会走进史尔特尔的所说“雨”中。那个不知为何原因而流泪的夜晚里她说过的话、对未来的预示、往后余生里每次她对折磨的抱怨,都是对他拿起莱瓦汀时的厄运注脚,都在他拿起莱瓦汀后得到诠释。
她流着泪,又轻又涩地呜咽着。
“对不起,我…我真的很想为你分担一些事。”
“但我感觉,我时间不多了,博士,我很害怕,博士……”
她缓缓说着,脸颊上尽是泪痕。
五年后的一夜,她静静地躺在他面前。他摘下手套,取来热水和毛巾,在水中泡满了迷迭香和鼠尾草,用拧去水分的毛巾仔细为史尔特尔擦拭身体。可她的身体却已经被源石侵染得不成样子了,曾经萨卡兹象征的尖角一边的尖端被砍去,另一边失去了光泽,甚至变钝。他尝试过回到罗德岛,恳请凯尔希使用世上最顶尖的治疗方法,也带她去过萨米和拉特兰,他是无神论者,但也在默默祈祷,但这些都无济于事。
那段时间,史尔特尔的健康状况已经趋于恶化。
“凯尔希,告诉我,为什么人间比地狱还要冷?”
他捂着史尔特尔的手抵住额头,苦而涩地说。
初冬的头几个星期,她常常一连几天不出罗德岛病房的门,被药瓶、丢弃的药品说明书和罗德岛的干员的信封所包围。实际上,离世的急邮博士收到最多,太多人没能捱过如此漫长的时间——这让房的地板上漂浮着一股死亡的苦味,墙纸的花纹图案愈发昏暗,博士手中的笔记本上所撰写的东西也愈发哀伤,各种愁绪都拧成一团。
博士,兰登的信,是席德佳小姐的葬礼,
兰登修道院重建完成了……
这些信的署名有,安心院安洁莉娜、玛嘉烈、艾丽妮……艾丽妮小姐的信是流明代笔的,想必也是……
“足够了,谢谢你这些日子的朗读。娜塔莉娅家的小家伙儿。”
博士看见她绛紫色的眼中倒映着崩塌的景象。她沉默着,双眼迷离,嘴唇努力挤出几个口型,似乎在说“回家”,她双手无力地攥紧,不甘心地流下泪。
“好…我们回家……”他深呼吸着,抿住嘴。
等到他们站在家门前时,似乎是被他弄醒一样。她深深地呼吸了两口维多利亚的空气,博士强打气力,打趣着说维多利亚的空气里都是灰尘味儿。而她虚弱地告诉博士,不用再为她劳神费心。
在屋中看向窗外的五十二个夜晚中,枫树的黑影与月光下整片泛白的草坪格格不入,玫瑰花的味道从后面的窗户飘来,心跳随呼吸而起落,是沉甸的震颤。
踏着厚实松软的草坪。
史尔特尔慢慢拨开飘落的最后一串秋叶,抵达时光的深渊。
她现在明白了,自己对博士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多年来他一直在含糊其辞,认为真相不去言说就会推迟其到来,但终有一天史尔特尔将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自己死后,博士将被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而她却装得满不在乎,开玩笑说博士终于得到自由,摆脱了束缚。
可又有谁了解过一个医者的绝望?又有谁测量过她那强装淡然的面容之下的哀伤与愧疚有多深呢?
“够了!哪有你说得这么想当然?!”
他厉声呵斥了史尔特尔,或许在这压抑、黯淡的氛围下,粗粝刺耳的呵斥嗓音才能安抚她的心,让她好受些。
顶楼的视野开阔,天光乏味苍白,沉寂阴郁,空气充溢着同样深邃而宁静的弃世感与空虚感,这她发觉到自己要离开了。
“对不起,史尔特尔。”
“我爱你…博士,我真的很爱你。”
“但你,别再说那种话了,求你了。”
…………

那一晚,月光高照。
她调暗床头灯,走到博士的身前。
她心里想着要不然叫醒博士吧?自己因为嘈杂的幻觉和锥心的疼痛,已经彻底失去了睡眠的空间,从而感到孤独与寒冷了。她欲伸手摇动他的肩膀,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收回,静悄悄地打开房门,想要叫醒他实在太难了——自己已经纠缠了他几十年。
她心想,这次就不打扰你了。
“做个好梦吧,如海一般的博士。”
史尔特尔走出门,踏着碎石路,慢慢向草坪走去。月色明朗,月光的明晃利刃直指她胸膛。玫瑰花香低头绕过窗棂和洒满月光的走廊。于碎石路的尽头处,玫瑰花香似真非幻地在一道繁星的叹息中陡然转入阴影,在昏暗的角落里慢慢躺下,凝固结霜。而留下的——无间的推心置腹、迷失的温言细语、都在夜晚轻风的缕缕低语中消散,无处可闻……

某个冬夜,罗德岛的信笺带着雪花从门缝里塞进他的住处。细细斜斜的笔迹,叹息委婉的话语,缠绕卷曲的线条好似歌剧中唱出的女高音、一抹浅淡的笑从纸上迸发,惬意的嗓音和一抹蓝色的长发和光环似乎要破纸而出。男人将它同友人信笺放在一起。此外,她送来了一张照片,是他三年前被源石掀开的房屋,已经被罗德岛的工人们修复好了。他知道,当他在哥伦比亚的棕榈树下处理事务,执笔思念爱人和家的时候,自己并不孤单。
“……感谢你的帮助,莫斯提马小姐,如果有机会,欢迎来维多利亚闲住,多久都可以,没有你为这个房子给罗德岛捎去信息,估计它现在都要被爬山虎和藤蔓长满了!哈哈,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兴许等到维多利亚起雾的时候,我还可以对来访者们说,‘欢迎来到伊比利亚’呢!”
去之前,他带上了她留下的魔剑——莱瓦汀。
清晨,他默默回到那座枫树环抱的小别墅,回到那间桦木盖的白房子,他惊讶地发现,后院的植物们不知是被谁打理过,迷迭香没有野蛮生长,玫瑰的位置都是原封不动,甚至更为茂盛。他走进房屋,暗淡又饱含铅华的天光穿过玻璃,犹如穿过温室的窗格,令屋内每一处檩条,器具幽幽地散播陈旧的芬芳,与盖在家具上的亚麻布飘过,继而躁动与怀念从这个明朗的清晨狂奔而过,那颗心开始在重逢的喜悦中漫步、诉说、感叹、跌倒、哭泣、振作……
莱瓦汀被他放在门外,斜靠着门廊扶木。
感到它的呼唤后,他走上草坪,迟疑地拿起莱瓦汀。转瞬间,炙热的大剑在他的手中颤抖着,火焰的巨人也从他身后凭空组合,缓缓升起,熔岩于其间流淌,如烧如焚。
莱瓦汀将史尔特尔的所有都诉说给了博士,同时什么都没说。它带来的火焰乱簌地在男人的脑海中摇着,很奇怪,明明是独属于她的回忆,为什么会模模糊糊地摇曳过这么多人的身影?许久,他终于从无数个幻影中捕捉到史尔特尔的微笑,隐约而又浅淡,映在火焰的底色中,他恍然明白,自己也走进了折磨史尔特尔将近一生的雨中。眩晕之余,他缓缓转过身,火巨人发出低沉的骇鸣出回应——这一切,他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
他想起了史尔特尔说过的话。
“记忆,我们的记忆也在不断上演着,像下雨一样绵绵不断,但每次我都当作幻觉涌来时的慰藉,我会寻找我们的影子,并为此甘之如饴。”
“尽管如此,幻觉缠身的滋味也不好受……”
夕阳西下,此刻,世界的色调更加绚丽斑斓。所有的色彩皆染上一层哀伤,变得庄重而忧郁。当莫斯提马如约赶到小镇的咖啡厅时,看到博士已经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手中的小勺正无心地搅拌着咖啡。此时,他已褪下破旧的衣服,身着干净修身的正装,整个人的气质好了不少,至少没有之前的颓唐模样。
三年前,博士以叙事的口吻为莫斯提马讲述过他的全部。
她是一个绝佳的聆听者,这次也不例外。
“……这么说,莱瓦汀选择了你?”
“是…不仅有其他人的记忆,还有我和她的。”
“这算好事吗?”
“忍受幻觉的侵扰本就很痛苦了…更何况还有我和她的记忆重复上演。之前我只是听史尔特尔说自己很痛苦,等到自己切身体会时才是真的折磨,无论身体,还是心里。”
“那,博士,只要你想,我还能帮你……”
他同意了。而所谓的帮忙,也只是莫斯提马的回溯法术,就用她的法杖“咚”一下敲在他脑门上。
临行前,莫斯提马拥抱过他,同时略施法术,释放出一个放慢时间的小把戏,她预感到未来或许再不相见,因此她让博士拥抱的时间更久一些。最后,她走到咖啡店门口,手握着门把手说:“博士,我开玩笑的……玩弄时间会受到时间的惩罚。”
随后,她又问博士,以后该怎么办,而他瞥了一眼莫斯提马,在上午的暖阳中缓缓挺直身子,抬高手臂,挥手向她做了一个乌萨斯诗人式的告别:
“她已经远去,而我即将到来。”

……亲爱的史尔特尔,我还能记得你柔嫩的手指撩过肩头发丝,修长纤细的脖颈连到胸前上绽出优美弧度的锁骨,胸前的饱满温润被大腿轻轻压住,你在任性时眼睛里的狡黠色彩在绛紫色竖瞳中荡漾,望向我的眼神里尽是缱绻。清晨,我们会互相问候,共同望向窗外篱笆上的未绽的蔷薇藤。午间,我们在餐桌上分享故事,为你讲解晦涩难懂的诗歌,你告诉我哪些段落你最喜欢。黄昏将至,我们会相拥而卧。夜晚,我或许不想向你攫取过多,不妄想拥有你的全部,因我尚未填补你的虚空。那无名的焦灼感包裹住身体而迷茫。当你满怀幸福地伸出手时,你还从朦胧之中让我为你讲述一个关于「新生命」的故事……我知道的,熔岩是你,大海是我……
那黑曜石呢?
这未被划去的最后的一个条目。
他将莱瓦汀插进泥土中,围着火堆陷入睡眠。
他做了一个梦,如黑曜石般昏暗但透光的走廊中,他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一生的故事,而在走廊尽头,他看到一块偌大的镜子,自己所做的一切动作,都反射映照在过往故事中的自己身上时,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年会流泪,会义无反顾地决定帮助她走完这场苦旅,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毫无理由的事都是未来的自己的遥相呼应。
他笑出声:这又算哪门子的时间“回溯”?
不久之后会有一个静谧清凉的秋夜,男人会再次提起她。回想起过去,他可能会平淡地叙述,绝不以她为祸,只以她为一则耐听的老故事娓娓道来。即便如此,他也无法轻易淡忘那些回忆,到那时候,博士或许已经从史尔特尔的“暴雨”中浸出,此后他将会更向往创伤之后那灿烂到几近灼伤皮肤的阳光,使其饱满充盈地撒在莱瓦汀与他身上。
但他终于明白了,黑曜石,正是老去的她。那是无拘无束的熔火遇到大海后的冷却之物。是沉稳而宁静,不再为绝望而哭泣的幸福与欢乐。
他躺在摇椅上,拿出记事本,用钢笔在“黑曜石”上划了一斜。
心醉神迷中,他跟随夕阳一同拜访梦境,树叶漫卷的声音如那年的暴雪一样嘈杂,但于他而言,这却是一首尽是缱绻的安眠曲,能换来摇椅上的些许安定。他感到周围就像沉浸于水,而他在其中浮浮沉沉。在光线还能照射到的深度,他缓缓闭上双眼。
屋外,莱瓦汀依旧在猎猎燃烧着。
《黑曜石走廊》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