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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学统宗——立宗

2023-06-03 18:40 作者:终究是寂寞的  | 我要投稿

第四章 西学统宗 

第二节 立宗

        亚学之统宗,乃摶合圆转彼前贤之学来,其转柏氏之学尤见其微也。而希腊化时期后学,则必复摶合柏亚矣。希腊哲学之建统,盖始于其源矣。上文已示,伊、毕、埃三派,皆以“一”为统。而埃派承之以“是”。

        埃派之学,乃为希腊哲学之“正统”,非独柏拉图氏,非独亚氏之“形而上学”宗之,“自然学”亦宗之矣。埃派之后,“是”渐为学统。唯“形而上学”派仍保“一”为统,诸自然哲人乃主“是”矣。既承此统,何以解“是”,乃为第一问题。

        立“是”为统,传诸埃利亚派;解“是”之方,亦传诸此派矣。埃派以所“思”为真,以所“感”为妄。“是”不可感,唯可思。诸自然哲人皆立足于所思之“是”,以所感之物性为妄(意见)。然埃利亚派以之为纯妄矣,唯“一”真,“多”则妄。此则割裂体用,启二本之说也。

        诸自然哲人则欲以真一之体推衍妄多之用也。而其立真一也独断,虽必依名理(概念,如“原子”概念)而启之,乃复以此真为“自然实在”、为彼岸、为规律,后世复以之为名理对方之“客观”。是真朴素者也。数学化、实验化后,此宗乃衍为“近代科学”。

        其中唯阿纳克萨戈拉之破二本也彻,以为可感、可思既非二本,则据可感之物性上推“是”体。可感万物,彼此转化。转化非无中生有,则每一物必含他物之物性。他物复含他物。如此每一物潜含万物之性。可感可思非二本,则每一物中皆有万物物性之本,阿氏名之为“种子”。彼固尊埃利亚派矣,然而不能全守,必立此而废彼。彼守“必不可无中生有”矣,然而万物之物性也无穷,如以“无穷物性”皆为不无,则其“是”体亦必无穷矣。“是”体无穷,则“一”之统废,破埃利亚派宗旨矣。

        欲破二本,乃立无穷之本,则悖谬矣。故阿氏济之以“努斯”(nous,心)。万物无穷可分,含无穷物性,则每一物必为“多”矣,而一物亦固显现为一物,唯有一性。无穷种子也者,潜含者也,非显现者也。则一物固是“一”也。此一物又从万物整体之分离而显现也。分离万物赋之以“一”性者,曰努斯也。故努斯即“一”自身也。

        物之为是者,必为一“是者”也。此即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四卷第二章所谓一、是彼此相含之理。亚氏之论证虽未及此,其说则涵此也。物如无穷可分,必散为烟尘,不复存在(“是”)矣。能一者方能是。故“努斯”也者,亦“是”之原也。此非其人孤明独发也,埃派云“思与是相同”,固已含此义也。盖希腊文“思”、“心”同源。“思”(noein)为活动,即活动而存在者,即“心”(nous)也。“一”、“是”之统,至阿纳克萨戈拉,遂定之以“心”宗矣。阿氏可谓以“心”解“是”,以“心”解“一”矣。

        苏格拉底一系,于前苏格拉底哲学,皆有承、有转、有合。而此系之发,固在苏格拉底,其学发于阿纳克萨戈拉也。此可见乎《斐多》。此系之终,则在亚里士多德,其学终于阿纳克萨戈拉也。此可见乎《形而上学》第十二卷第十章。

        虽柏拉图氏固甚重他派,然而察之以苏学之始,亚学之终,阿氏之学,可谓苏格拉底一系之所承也。即无论学之统在“一”抑或在“是”,学之“宗”固在“努斯”也。唯苏、亚于阿氏之学,皆有所转也。有苏氏之转,乃有柏拉图之学。有亚氏之转,乃能合柏拉图之学也。唯亚氏能与柏氏合,乃有新柏拉图主义集古学之大成也。此西学正宗之所以立也。此间略提其要。

        苏格拉底之学虽传于多派,其大宗当为柏拉图。柏氏述苏学之变于《斐多》(Phaidon,一译“裴洞”)矣。此篇之要,在苏氏之“次航”。deuteron ploon,通译“第二次航行”。亦有主张译为位阶上较差一级之“次航”。本书译为次航,并取时序、阶序二义。理由下文自现。“次航”具云“探索原因之次航”。此非独时序之次,亦品级之次也,盖“降一格”之谓。

        故苏氏之学,起于阿纳克萨戈拉之“努斯”。苏初补阿之学以“善”,而责其“种子”之说。“种子”说之可以责者,二本也。阿学以破可感可思二本始,而以立“努斯”、“种子”二本终也。种子解宇宙,与努斯解宇宙,在苏固不相容也。

        在阿氏则固可相容也。种子与努斯,即当亚里士多德潜在与实现之说。事物潜在乃为无限之多,无确定之所是,现实乃在且为一。故事物之一、事物之在,其据即努斯、思维而已矣。故黑格尔云:“因之,定在(Dasein)即努斯,阿纳克萨戈拉最先认识其本质。”

        苏之初心,当以“努斯”一本,推衍宇宙。而阿说“努斯”未足,故当推进此说。苏氏之推进,乃补之以“善”也。苏以为,努斯赋万物以秩序,必因此“秩序”为“善”也。故努斯之为努斯,与“善”不可割裂,择善而固执之,据“善”安排秩序而已。无论人生宇宙,皆如此也。苏格拉底之学,独重此“善”。苏氏后学,异说纷纭,而虽解“善”也异,而问“善”也同。故苏转“心”向“善”,其学至重者“善”,“心”为其次。此苏格拉底之转阿纳克萨戈拉也。

        苏以“善”为“一”、“是”之宗;而苏之后学,以“善”为统,纷纷立宗矣。柏拉图之学,固以“善”为统也,而等之于“一”,以“是”之宗解之矣。柏氏以“是”入“善”,依名理(logos)也。此即彼所谓“苏格拉底之次航”。故有苏氏之转阿氏,乃有柏拉图之学也。“次航”也者,比“首航”而言:

        你是不是愿意我跟你讲讲我是如何进行探索原因(aitia)的次航的?······在这以后,我既然放弃直视“是者”(taonta skopon),就认定必须小心谨慎,不要犯人们常犯的那种错误,在日食的时候观看与直视(theorountes kai skopoumenoi)太阳······因此我认为必须借助于名言(logous,亦可译为“逻各斯”),在名言中直视“是者”之真(skopein tononton ten aleeheian)。

        故首航也者,即“直视”“是者”,犹直视太阳。次航也者,借助名言直视“是者”,犹借助水中倒影观日。据《理想国》第六卷之第一喻,日所喻者,“善”也。或问,《理想国》既云善超越“是与在体”,《斐多》所举为“是者”,何以为“善”?盖以日所喻,必为“善”矣;且《理想国》虽明言“善”超于“是”,亦不免偶以“是者”或“是”(to on)述“善”矣。

        而据《斐多》上文,“直视”也者,亦存乎于名言中矣;故名言亦“看”,无非有所借助。所借者固为“中介”,然而非《理想国》所谓“假设”或“影象”,而是“概念”。故《斐多》下文,云以逻各斯观物,更近于观事物,而非观影象也。

        而于日云“观看”,即“理论静观”之谓也。无中介之智观,盖“努斯”也。参见《理想国》第六卷日喻之比日所喻为善,目所喻为努斯。

        而即逻各斯所观之“是”,则如《斐多》、《理想国》所举诸例,“大”本身、“正义”本身,盖“相”也。唯起于诸通“名”,依名执义为实而立“相”(eidos)也。

        故苏格拉底之转阿纳克萨戈拉,对“心”立“善”也。

        首航欲从“心”依“善”安排宇宙;而“善”难以直观。

        次航则心、善皆降一格,努斯降为逻各斯,善降为是者(“名相”)也。

        首航可谓即“心”求“善”;次航则即“是”求“善”、即“理”求“是”、即“言”求“理”也。

        “理”,eidos 也;“言”,logos也。言者述主以谓。谓则“名”也。名有其义,执义为实,则成名相。如“大”,一名耳,其义为“大”。执此义为实(to on)。则“大”自身即为“大”之相、“大”之理也。

        故首次航有至优、其次之别。

        “至优”者无非“善”,则次航不径直达“善”也,欲取道“是”中转而达“善”也。次于“至善”者即名理之“是”。故次航从逻各斯观“是”者。然首次航之目的地则一,欲安排宇宙也。此见乎《蒂迈欧》。

        故柏拉图之学,立“一”为统,等之于“善”,而以逻各斯为宗,则一与善,转从名相而近之矣。此柏学统宗,出自阿、苏也者。唯虽从“是”向“一”,依“相”观“善”,柏拉图之学,仍保有“一”、“善”于“是”者之“超越性”也。

        至于亚氏,排“一”于学统之外,而立“是”为统。第一在体,则即心即善,“心”、“善”合一焉。何以能合?盖善为终成之因,心为始生之因。宇宙之安排,终成者即始生者,寂然不动,感万物而动也。宇宙即善之隐德莱希。善则即存在即活动,心则即活动即存在也。于是亚氏于柏拉图《蒂迈欧》同,亦有以解《斐多》之宇宙安排也。

        柏亚皆启苏格拉底之航也,虽其《形而上学》之巅,唯举阿纳克萨戈拉,丝毫不及苏氏,而其有以应“善”,则继苏氏之统无疑。故柏亚二氏,于苏格拉底之“善”统,为二宗焉

        于柏拉图,善应于一;善超于心,一超于是。

        于亚里士多德,排一而立善。盖错综统宗,以是为统,以善为宗,以善、心之一而解是焉。

        故自泰勒斯至亚里士多德,希腊哲学之统宗虽有错综,不外一、是、心、善四项而已。顺其源流干支,初统为一,次统为是。初之统也,一统三宗如道学。其统也为一;其宗也三:气、理、心。

        伊奥尼亚派近“气”宗,气宗则以一为气,阿那克西美尼立气与精气。斯多亚派复立精气。气之精爽,近乎神矣。

        阿纳克萨戈拉则亦“心”宗,心宗则以一为心

        理宗包名理(玄名之理)、数理二支。理宗则以一为唯可思之“理”一,或数原之“一”。思必以名理,名理之原则陈述。陈述即S是P,皆一“是”所分。故“一”之统,以名理为宗者,乃化衍“是”统焉。

        埃派之后,“一”统未废,“是统”渐兴。“一”统至柏拉图集其大成,摄“是”于其下。“是”统待亚里士多德而兴,而以“一”为其宗。后学“是”显“一”隐。“是”统复有其三宗。

        理宗,主“相”(形式)为“在体”

        质宗,主质料为“在体”。亚里士多德以前苏格拉底哲人有主“质”者,误气为质矣。气能自聚自散,能成神魄,质料则“朴”而待割制者也。气滞凝而成质也。故气、质有别,《乾凿度》辨之甚精。奈何此土今学,亦颇有以古学之“气”为质者。

        西学气宗,虽隐而未绝。今学之主潜能、权力者,皆气宗也。此当于“唯物主义”有所别焉。

        “是”统亦自有其心宗。启于阿氏,兴于亚里士多德,近代哲人亦有其“唯心”之说也。唯西学“理”、“心”二宗多不易别也。盖“心”之为“逻辑的心”,则于“理”无别也。可称“心”宗者,费希特、谢林、胡塞尔等是也。

        “心学”固所在多有,然而有“心学”未必以“心”为宗也。冯友兰氏云西学亦有“心学”、“理学”,不无见地。然而当明一与是之统,而心、理合一如黑格尔者,不落“心”、“理”之对待也。中文俗云“唯物主义”,盖“质料”宗也;“唯心主义”,实非“心宗”,固“理宗”也。

        西学真“唯心”者,当于“理宗”有别而独立也。盖“理宗”以名理或逻辑演之,“心宗”以“思维”或意识现之。虽名理与思维不可离,毕竟始非一也。

        固一、是之统,皆有其三宗。古学“一”统显,今学“是”统显。古学一统显者,以“一”为统,黜“是”为宗也。新柏拉图主义是也。今学“是”统显者,“一”之义虽隐而未现,仍蕴于“是”统之极处也。大抵西学之流变,必以“一”、“是”之统并观,乃得其全。古学之终,在新柏拉图主义,盖摄古学一切统宗流派于其中也。

        故新柏拉图派据柏拉图派统宗,判摄亚里士多德及希腊化哲学之统宗矣。此派巨擘固不一而足,支派之间,彼此亦非无差异争辩。然而普罗提诺(Plotinus 一译“柏罗丁”)与普罗克洛(Proclus)当为此派并举之大宗师,盖无疑矣。此间唯依其二子之说判断新柏拉图一派。此派以“一”为统。而立三“一”焉。

        首出至高无上之太一,流溢努斯;努斯流溢宇宙灵魂。流溢也者,如日之于光,光固出于日,而日未见损耗。光非日,亦非日之活动,亦非日之属性,日无意、无为而光自然流溢矣。“那么,目所秉之权能,是否也汲于日,如同从日流溢?”此处所谓 epirruton,意即流溢,为新柏拉图派所宗。而柏拉图之流溢说,亦与前苏格拉底哲人恩倍多克勒解视觉原理之“流射”(aporroas)有渊源。目既如火,则努斯与善,“火日外景”之明也。

        太一也者,正巴门尼德、柏拉图一系所谓高于“是”之“一”也。“一”高于“是”,故不能以“是”述之。而一切言说(logos),皆落入“是”,成“是”者矣。故“太一”实不能说,并太一是太一亦不能说矣。太一非独无名,而且无有,无为。“正因为里面一无所有,所以才能产生万物。换言之,为了能够存在,太一不是,而是的生产者。”唯其无有,故亦不能思,思之则将其转为“是”矣,转为有对待之“非一”矣。

        “如果你想要抓住孤立而独一的,就不能思,它是不可思的。”只能示之以遮诠,勉强云之为“非多”,故柏拉图喻之以“日”矣。盖日名“阿波罗”(Apollona/Apollo),字面意即“非多”也。《九章集》谓此为毕达哥拉斯派所说。盖a-为否定性前缀,希腊文Polys意为“多”。

        普氏论“一”之不可说,其义与《庄子》可通也。唯“一”已落言诠,“无名”盖亦一“名”耳,一之“不可说”盖亦已说矣,此则为庄生所谓“吊诡”。唯此吊诡,乃能一化多而曼衍万物。普氏则不然,其化万物也据“流溢”。万物自生自化而已。且非直接流溢万物,当以努斯为中介。庄生之吊诡,即太一即名言即万物也。

        名言即logos也,无非logos以“是”为枢纽,名言以“名”为枢纽也。而据亚氏,一切名类(范畴),皆“是”之殊义。普氏之学,则即太一即努斯即万有(panta)也。其之所以举nous而不举logos者,盖欲以判摄亚里士多德也。

        亚里士多德以努斯(思思之思)为第一在体,即心即善,为至高无上者。据亚,则无所谓“超是”之太一矣。柏拉图之统宗必当有所应之。《九章集》就亚摄一归是之例(一在着的人与一人同义)驳之甚详,反立“摄是归一”之说。

        如云“对那些可被称为一的事物,每一个都是一,以此方式: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所是,以至于其所有之一少些,则其所有之是便少些;其所有之一多些,则其所有之是便多些。”

        又,个体之是为多、有部分;而一将这些多结合在一起,一自身无部分,故不同个体之一,与一自身不同。然则亚氏所谓“一人”之也,则与柏氏所论之“一”,彼此不同也。

        又云,普氏以是为类,一不是类。一则高于是。所有他类皆为“是”之种。类从一来,太一超越类,不从类来,类则从太一。引者按:以是为类,柏氏之说也,不可据以批亚,亚之“是”,类比之统一性,非至大之类也。

        然此等处,尚未真触及亚学。盖亚已承认,此等命题,既可述之以“是”,亦可述之以“一”。彼此相蕴,故不必单立其“一”。盖于存在者,说“一”本无非为说“是”也。“是”亦自有统一性。一事物之统一性,自可来自其“是”,其“所是”(形式)而已。故普驳亚真吃紧处,不在就事物言一在先或是在先(亚之本义即谓,在事物中,二者无所谓孰在先),唯“太一”与至高之“是者”(第一在体)孰在先也,第一在体是否需“太一”为其原理也。

        亚氏之第一在体即努斯,故《九章集》之要务,在以“太一”判摄努斯也。判摄也者,非排斥也,唯分别之、对照之,安顿努斯于“太一”之下。如此安顿,则亚氏以努斯为最高原理则已不驳自破矣。普氏之所依,要在《蒂迈欧》及《理想国》。

        盖后者以努斯观可智思者(noeton),而“善”超乎努斯与可智思者;

        前者则以努斯为巨匠(demuiourgos,音译“德穆革”)凝视善而造作宇宙也。

        普氏之意,亚解努斯与可智思者同一,此本无误;老学园派批评亚氏,以为可智思者在努斯之外,则大误也。在努斯外者,非可智思者,“善”也,太一也。而其正亚氏之努斯,正《蒂迈欧》之宇宙造主也,必凝视其外之“善”。

        故依《蒂迈欧》,善、努斯、宇宙乃“一”之三阶也。努斯唯第二阶,非至高无上者也。普氏是真知亚氏者也:

        “[于亚里士多德]努斯、思维(努斯)活动、可智思者,全都是同一的”其论证也,较《形而上学》第12卷尤见富赡。亚氏之第一在体,固主体、活动、产物之原初同一也。此已预示德国古典哲学之基本洞见。唯在普罗提诺,努斯固次于“太一”者也。“隐德莱希”之一,“合一”也。而“合一”之理,在乎纯粹“独一”。

        故普氏问曰,亚云努斯自身自足;而努斯所包含者一切皆非自足,然则努斯之自足性何来?所谓努斯所含者不自足,乃普氏攻亚氏之关键。上篇首章(原《生生与造作》)问“努斯”之动与否,亦无非此意也。

        盖努斯虽云“合一”,“一”需“合”者,则其原为“二”。既是可智思者,亦是智思活动。虽内容可一,其形式则有能所二分。此二也,非一也。思乃趋向、匮乏,真自足者不思,唯真一乃可自足。

        依普氏,努斯上可思太一,下可开宇宙、万有,可谓西学之“一心开二门”。故普云努斯有两种能力:

        一种是思考能力,通过这种能力看到自身里面的事物(可智思者,“是者”)

        一种是直接意识和接受能力,借此看到超越于它的事物(超智思者)。

        前者清醒,后者迷狂。前者“合一”,且可曼衍差别,流溢万物。后者“归一”,融于“太一”。故于普罗提诺,夫哲学也者,不过依灵魂中之努斯归入“太一”之修习而已。

        努斯之所以“一心开二门”者,自身形式原为“二”。此乃柏拉图氏“不定的二”之最高解释。

        “不定的二”之出路亦为二,其止步与转向太一构成“是”。故“是”乃二之闭合于一也,无一则无“是”,盖万物会不断二分而散;而此“二”对太一之凝视则构成努斯。故此二“同时成为努斯与是”。

        努斯凝视“太一”、努力模仿“太一”。而“太一”与“是”已有别,故努斯终为二门,“合一”必破裂,上则独一,下则万物之多。万物者,一宇宙中之万物也,故亦“一”也。万物非一,能一万物者,宇宙“灵魂”也。

        努斯赋灵魂予万物,万物有一,乃成有序之宇宙。此固《斐多》、《蒂迈欧》之航程也,而普氏演之以玄理

        何谓玄理?乃以一演二,以二演万物之理也。

        何以从一能演二及万物?能演也者,后者出自前者也。出自也者,如子孙之于祖祢,有所“模仿”也。

        故普氏云此三阶皆“一”也。彼借柏拉图笔下巴门尼德云:

        “太一”为纯然之元一(the first One),

        努斯为“二”之为一、多之为一、即多即一(One-Many),

        宇宙灵魂乃与多所对之一(One and Many)。

        则新柏拉图氏所谓三“本体”(hypostases)者,盖皆一也。唯第三之一乃与质料结合,遂生万物。努斯之于质料结合之所成者,显然者固为宇宙灵魂,而其所包者,亦有人之灵魂焉。万物之中,唯人之灵魂独含努斯,固已高于宇宙矣。人之灵魂可据努斯一超直上,而与“太一”融合矣。故普氏之学,显为三本体,实则有四焉

        灵魂入身,与物身纠缠愈深,则其机能愈下,犹亚里士多德主动努斯、被动努斯、人类灵魂、动物灵魂、植物灵魂等,等而下之之类。兹不赘述,唯依灵魂中努斯定人之灵魂。

        人之灵魂之趋向太一者,盖于“宇宙灵魂”有别矣。是已有别因为“二”而分裂。唯人之灵魂,在新柏拉图主义为微言耳。其大义则固“三一体”(trias)焉。

        新柏拉图主义固西学之正统大宗矣。亚氏统宗不能推翻此统宗,唯能与之相融而已。亚宗大哲黑格尔氏云普罗提诺是新柏拉图派,也是新亚里士多德派,即此意也。而普罗克洛实较普罗提诺尤近亚里士多德也。

        据普氏,亚宗既可纳入三一体系,则亚里士多德一脉,所云亦无非哲学,所欠者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而柏拉图一脉论努斯者,绝不如亚宗。故后学之亚里士多德派反能出大哲,反能真传柏拉图之学者。

        “柏拉图主义”者顾皆非也,盖皆未能得柏学全体也。柏学之真传,固不在有无“柏拉图派”之名号者也。近人有云:西方哲学皆柏拉图对话之注脚。此言固是,而未彻也。当云西方哲学、科学,皆柏拉图之注脚也;且多为不实不尽、彼此相非之注脚也。

        柏拉图哲学盖集大成者,广纳前人之说而安顿之。故注脚也者,多发挥柏氏前人之说,而忽视柏氏之所以安顿、超克也。黑格尔揶揄,如云亚历山大里亚学派为“折中主义”,则柏拉图本人亦“折中主义”耳。其实集大成与折中主义固有其别也。前者有主导,损益、安顿、超越,后者唯凑泊而已。

        近代“科学”也者,其所宗无非半部《蒂迈欧》也。法柏拉图所述之毕达哥拉斯派,而遗柏拉图之所以超乎毕达哥拉斯派者也。法万物之数理实在也。而遗“太一”之为数理之原也。其所应即“三一体”之“与多相对之一”也。“科学”之至高理想,即数学化之“宇宙灵魂”、“万物统一”而已。其“一”者,数理关系而已、规律而已、公式而已,此则近代科学兴起之契机也。唯此只柏拉图宗之下半截耳。“文艺复兴”以来,亦有从神学“复兴”柏拉图主义者,如布鲁诺之“太一”说。此则柏拉图宗之上半截也。

        盖神学与科学皆柏拉图主义也。

        人徒知神学为柏拉图主义,未知科学亦为柏拉图主义也。一切其他文明,皆可有“科学思想”,而皆必无“科学”也者,盖无此柏拉图主义也。“科学”之兴,必执现象后之真理为实是,必执此真理乃数理,此皆柏拉图所倡者也。

        尼采所谓“大众之柏拉图主义”,本非指神学,盖指基督宗教。然而耶教非如犹太教,能外于“神学”而有者也。唯新柏拉图主义能整合散见于柏氏对话中之“三一体”。唯“三一体”之位格化,乃成基督宗教之“上帝”,而非犹太人之上帝也。无柏拉图之学,犹太之统不能与希腊罗马合也。即使偶然合之,亦断不能化出近代科学也。故尼采之攻近代科学、政治也,必遂至柏拉图宗及耶教也。

        岂止神学科学,哲学亦然。

        神学与科学者,皆“哲学”所始包含而后化出者也。亚里士多德之学固包之矣,能化出经院神学,能化出近代哲学,而不能化出近代科学也。盖亚氏之学以“是”为统,以努斯为宗,合近代“我思”出发之旨也。柏拉图宗,以“太一”为宗,三一为体,能化出早期神学,尤能化出近代科学矣。而新柏拉图派判摄亚氏之宗,固包含之矣。

        故西学者,岂但哲学,包含科学、神学以及政治,可谓皆柏拉图宗之注脚矣。西学大哲,其至高之统,皆在“一”、“是”之间。此出于三一体之上半阙也。其次在数理、宇宙之间。此柏拉图统宗之下半阙也。三一体“表象”化则为宗教、“名理”化则为哲学、“数学化”则为科学、为技术、为现代社会矣。半部《蒂迈欧》化近代科学,半部《理想国》化近代政治,岂偶然哉!

        故西学流变,皆柏拉图派内战而已。同宗一派,何以争辩?盖柏氏统宗,于西学至大无外矣、无所不包矣,而西学之有彼此是非者,多各执一端而交相辟之也。其争至深至远者,仍在柏亚统宗之间。“一”与“是”之间、“太一”与“努斯”之间而已。“一”统以“努斯”为二、为不究竟,“是”统则以“一”统为赘疣、为僵化。近代哲学之争,颇能见此。详见下节。西学大哲,有欲调和两造者,终皆不免偏至也。黑格尔调和柏亚,而谢林仍以柏统自居,黜黑格尔为亚统也。此间稍引黑氏之说,以结西方古学统宗。

        柏拉图对话应机而撰,散乱其表,一贯其里,唯新柏拉图派能贯其统宗者也。而黑格尔以为,新柏拉图派亦无非新亚里士多德派而已,此非独因黑氏自身之为亚派也。新柏拉图派大宗师如普罗提诺、普罗克洛,解亚氏之学皆精。普罗提诺解亚氏努斯说极精,盖为摄之也。而《九章集》又颇发挥“质料”之说,为论宇宙及恶。而“质料”说起于亚氏,非柏氏也。然而如此等等,虽援亚入柏,无关宏旨也。柏氏宗旨,独在“太一”。黑格尔以为,新柏派之太一说,尤能见亚里士多德之影响也。如黑氏所言不虚,则新柏拉图派盖于宗旨处亦糅合柏亚矣。此处当稍辨黑氏之论。

        黑格尔自身之学,颇有糅合柏亚处也,详见下文。其自论柏亚关系谓:

        成见以为,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之区别,在于前者承认理念(Idee)并只承认理念为前提,反之,后者否认理念,而与现实保持接触······但须知,现实固然是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基本原则,不过他所谓现实不是通常所说的当前直接呈现的材料,而是以理念为现实。

        亚里士多德批评柏拉图之典,确切点说,仅在于他认为柏拉图的理念只是一种潜能(dynamis,下文涉及“太一”时,又译“权能”,皆一词也),但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都共同承认唯有理念才是真理,他所不同于柏拉图之处,即在于认为理念本质上是一种实现(energeia)······

        此批评甚微妙。柏拉图鲜用“潜能”(权能)概念,固然在《智者》中尝定义“存在”为权能;《理想国》第六卷亦云“善”在尊严与权能上皆超越“在体”(ousia)。要皆“力量”之义,于亚氏乃“作用的潜能”之义,盖相当于“始因”。而与亚氏“实现”所对者,潜能一切含义皆摄入其中也。

        黑氏之意,转为亚氏语言,则当云柏拉图解“理念”为“始因”,亚里士多德解之为“终因”(目的因)也。而亚批评柏拉图之“理念”,亦唯将之作为“分离”的“形式”因,不将柏氏之“理念”当做“潜能”批评也。

        而黑氏之语实有所指,然此实非亚里士多德批评柏拉图,乃普罗克洛批评普罗提诺也。盖新柏拉图主义发挥柏氏之意,极重“太一”之权能:唯此太一有权能,或太一即为权能。太一无论有权能或为权能,与“实现”是何关系,则在新柏派之内,有极微妙之辨证也。

        因太一乃柏拉图之玄理,而潜能、实现乃亚里士多德之妙说也。则以潜能抑或实现论太一,为新柏拉图派折中柏亚二圣之极吃紧处也,纠葛甚微,断非“相契”或“有异”即能解之也。

        盖新柏拉图派二宗师,虽同主“大一”,其实于此至极之处,颇存差异。此差异于一切差异中,亦为至微至极者也。后学大哲之间至微之异,亦无非笼罩于此差异之下也。如谢林与黑格尔论自由之不同,如尼采、海德格尔及其流亚昌言“潜能”。

        夫新柏拉图派所谓太一也者,于道体学当“即虚静即活动”理。普罗提诺稍偏虚静,普罗克洛稍偏活动而已。虚静活动之异,庶几道一之间,故曰至微至极者也。

        普罗克洛之说,合乎“即虚静即活动”,近《庸》;

        普罗提诺之说,与“即”之说远,唯立高不可攀之“太一”,努斯自生自化,近《庄》之郭注。

        太一绝非努斯,绝非万物。太一流溢努斯与万物,非太一之“意必”也。日月丽天,普照万物,无情无心、自然而然也。太一无思无虑,无为无名而已。普罗克洛则“即一即多”矣。太一之为一,必流注于多、遍在万物。故太一必推衍流溢为多;太一必衍为“三一”;“三一”之中之一,又各有其三一也。

        “对‘太一’的沉思必始于那一切事物中最高的,终于一切事物中最末的。‘一’之‘现有’(hyparxis)源于至高处,一直进展到最卑微的事物之实在。”此彻上彻下之“整全之一”也。在普罗克洛,“太一”之所以必进展至一切。盖太一之权能必当实现为“多”。此间不遑多引,且参如下几处,一见《柏拉图之神学》之第三卷第三章:

        如这一是存在之原因,构成存在,它就必然有一种生产存在之权能······被生产的存在,不是一本身,不过是统一的。它凭着生产并将它显现出来的权能,从“一”获得自己的进程;但它神秘的统一出于“一”的hyparxis。因而,这个先于权能而存在的一,苏格拉底在《斐勒布》中称为“界限”,而把它生产存在的权能称为“无限”。

又参同卷第四章:

        权能在任何地方都是生育进程之原因,是一切多之原因,隐秘的权能是隐秘之多的原因;存在于实现(energia)中的权能,自我显现之权能,是大全-完满(all-perfect)之多之原因。

而同卷第一章又云:

        太一把实存给予多,生产仅次于自己的第二者,这第二者就分出隐秘地预先存在于太一自身中之权能。

        原普罗克洛之意,一固先于权能而在;而一之中,又隐含权能矣。则太一与权能,盖不一不二焉。

        不一者,权能必借“一”之为界限,生万物方能成。万物之成者,定于“一”也。万物之一则出于太一也。万物之生者,出乎权能矣。此不一也。

        不二者,太一者,独一无二也。后起者必潜伏于其中。据黑格尔,普罗克洛主太一之推衍其多也,即太一必实现其潜能之义,而此皆亚里士多德之理也。

        黑氏之说,大体可取,然当有所申益。普罗克洛确较普罗提诺近亚氏,然所近处非独太一实现权能也。普罗提诺固云太一为至高无上之权能,普罗克洛以一为实现,不独在其与权能之关系,而在其神秘莫测之hyparxis概念。

        此词甚难翻译,英中文译本皆直引而不翻也。此词盖hypo与arche所合成。Hypo意“在下”,arche意“开始”、“本原”、“始基”。两者合,“初始”之“本”,盖“始之基”、“始之始”、“元始”之意也。希腊文工具书常释为“初始”、“存在”、“始有”、“财产”也。兼有“存在”、“财富”之意,与ousia同。

        然而于普罗克洛术语系统中,此术语乃于dynamis(权能、潜能)对也。“太一”即hyparxis,然隐含权能。第二阶分其权能、命其权能。普罗克洛据《斐勒布》解无限为权能,而非质料。

        “无限不是界限的质料,而是其权能;界限也不是无限之形式,而是其hyparxis”普氏之解《斐勒布》之“无限”说背其原意矣。即令近古新柏拉图派之斐奇诺,亦解《斐勒布》之无限为质料也。

        又据《智者》解“存在”为权能;则太一含无限权能,第一权能在存在。而万有之生据权能,据“存在”,万有之成据hyparxis。故定于一,成其所是,方有万有。万有不独“存在”而已,必各正性命,是其所是也。参上文解“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之“正”以“止于一”之处。

        存在、权能能定其“存在”,不能定其所是,唯hyparxis 能定其所是也。Hyparxis 即太一也。故归根结底,万有之所是,定于“一”也。而无限权能潜伏于太一之中。则万有之有,归根结底,亦太一也。生生之所成、生生之不息,要皆归于太一也。太一即一即无限也。

        普罗克洛此解极微也。不从柏亚二子之说入手,不能领会其妙。于柏拉图宗,普罗克洛乃判教定宗者。普罗提诺重《巴门尼德》、《理想国》、《蒂迈欧》、《智者》诸篇,普罗克洛则援《斐勒布》入此诸篇矣。

        《巴》、《理》篇立太一及善高于“存在”;

        《智者》以“存在”为潜能。

        《蒂迈欧》立努斯凝视善造作万有。

        而普罗克洛援《斐勒布》,则立无限权能矣。

        新柏拉图派之权能,于亚里士多德当主动潜能,绝非质料。而“无限”,于柏拉图处当“质料”之义而无“质料”之名,在亚里士多德处则其名其义皆为“质料”也,皆为受动潜能矣。

        Apeiron(无限、无界限,音译“阿派朗”),柏拉图于《斐勒布》论之,此处盖亦质料也。

        亚里士多德于《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五章论之。于亚氏,无限对应质料:“巴门尼德似乎专注与作为逻各斯的一,麦里梭则注意于作为质料的一。因之前者谓一有限,后者谓一无限。”

        亚里士多德亦以柏拉图之无限为“大及小”,要亦质料也。

        文艺复兴时新柏拉图派斐奇诺则据《斐勒布》及《巴门尼德》篇谓,柏拉图有双重无限学说,第一当质料,第二则当神。实《巴门尼德》篇彼处之含“一无限”之论证,盖推出一不复为一,故“一是”不可能者。充其量即麦里梭之无限的“一”也。解此为积极的、非质料的无限性,本即当追溯至希腊化时代之新柏拉图派也。

        则“无限之主动潜能”,非柏亚二氏之所能道,而普罗克洛之大贡献也。然此贡献在普罗提诺即有,普罗克洛之贡献,能以此洞见妙解柏拉图诸篇而合之也。综合柏氏了不了义诸篇,尚非普罗克洛之至大贡献。其至大贡献,在综合柏氏诸篇,立太一之无限权能;复综合柏亚,立太一无限权能之hyparxis。

        普罗提诺之综合柏亚,据太一判摄努斯而已。普罗克洛之综合柏亚,判摄努斯低于太一也与前贤同。而普罗提诺之立太一,绝不用亚之学理;于柏氏,亦唯取其遮诠,太一无名无有,无思无为而已。普罗克洛则不然,于太一虽黜努斯之名,而未黜努斯之理。努斯之理者,实现也、存有性也。

        普罗克洛之立太一,唯立存在义,不立虚无义。更有甚者,除无限权能外,亦表太一实现义也。且其实现之义,较权能尤重。太一即实现,即万物实现之理。而权能之义,虽具,隐也。此处黑格尔之评论极是,唯黑氏只见权能之energeia之说。Energeia 固为“实现”,然而在普罗克洛已落一头地,乃大全实现之理,非太一所具之实现之理也。

        在普罗克洛,太一之为实现之理,即上所述,学者于兹生惑之hyparxis也。英译者托马斯·泰勒(Thomas Taylor)注此词曰:“Hyparxis 盖任何本性之巅峰状态,或可谓其本质之繁荣状态也。(Hyparxis, is the summit of any natuire,or blossom,as it were,of its essence.)”此大旨未差,唯语焉不详,当细究之。

        泰勒之注,其词其义,皆源于亚里士多德也。亚氏《形而上学》第十二卷以潜能与实现之说解第一在体(ousia,或可译为“实体”)问题。其中一备选在体即“本性,亦即‘这一个’,盖生之所成者,即其繁荣状态也。”(hei de physis kai tode ti,eis hen,kai heixis tis)

        亚氏原文唯有“本性”、“这一个”、“所入”、“那状态”。译文中其他概念,皆历代译者所自补者。

        “所入”之谓语,英译者多补以“变化”(change),德译者则补以“生成”(wird)。

        “状态”一词,在亚氏为持久者,罗斯(Ross)增益其文曰“正面状态”(positive state),有“繁荣”意在焉。本性即此正常繁荣状态也,否则即可谓未“成性”。

        亚氏之学,万物生长所趋者,正事物之“繁荣兴旺”状态也。则本性不外乎“成性”,不外乎“实现”也。此亦引出《形而上学》第十二卷所言之“实现”(energeia)先于潜能之说。故泰勒之解,乃以“实现”义解hyparxis。此解不误也,唯仍未以之与energeia有所区别,且未涉出处。普罗克洛亦用后者,然仍不如前者之尊也。

        此前诺斯替派亦用 hyparxis一词,持字面义,谓“始基之前”也。此意于普氏著中未全合,唯泰勒所指之“实现”义合也。故hyparxis之为哲学概念,恐非源于诺斯替派,实源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九卷第6章。

        第十二卷用潜能实现之说解第一本体。之所以能用者,缘第九卷已竟论其说也。而此卷第6章,始解说“实现”也。Hyparxis也者,其要义盖即出自此章“实现”之说也。此处解(energeia)为to hyparchein to pragma。普罗克洛以名词hyparxis 出之,亚里士多德多以相应动词hypachein 出之。词态有别,概念则一也。亚里士多德研究者于此概念皆重视不足,大抵泛译为实存(existence)。中译随之译为“存在”。较新者体会古希腊原文,译为“出现”。英译中,较老之Ross译本,最近之Makin译本,皆译此句为:“实现即事物之existence。(the existence of a thing)”。德译本亦译为此词,无非转为动词:existiere。中译为“存在”者“出现”

        此词于各语种工具书中固有开始存在、开始出现、是、有、(财产之)现有等多义。而哲人用名,唯可参之于辞典,终当定之于原出处上下文,此亦训诂之常例耳。而existence之属,皆出自拉丁语文对希腊哲学基本名相之译解,已非希腊人之纯矣。其名自身,亦自有源流、正异。如径以existence译hyparxis,则亚氏精卓之见,恐混同于后人庸解矣。故此词深义,当别有所见。

        Existence不足以述谓太一,而 hyparxis 在普罗克洛固可贯乎太一及万有矣。此哲人之解哲人也。亚氏研究者则鲜能检讨。当前似唯新锐 Menn注意及此。彼译解此词为预先存有(be there beforehand)之类,而非泛泛所谓be或exist。彼极注意以arche(本原)解第十二卷。

        而hyparcho字面之意,固为在下之arche(本原)也。本著基于《形而上学》的九卷第6章之出处,参酌其诸义,译此词为“现有”。现有摄“实现”义,亦有“现存财产”义,此固通于ousia也。而ousia偏“状态”义,hyparxis则兼活动、状态而言。此亦中文“现”字微妙之处。云现有“摄”“实现”义者,盖亚氏原意,非以实现规定现有,乃以现有规定实现也。故现有乃实现之所以为实现也。

        译此词为“现有”,于《形而上学》第九卷上引文之原义,固可通也。Menn细绎第九卷第6章之文,以为亚氏彼处既云实现为事物之hyparxis,而非如赫尔墨斯雕像在大理石之中、半线在整线中之在,则此二者之“潜在”,盖亦hyparchei之一义也。故亦可云某物潜伏地hypatchei。又通论此处之“潜在”、“实现”谓,此皆为从副词抽象而得之名词,乃存在(being)之两种相反的意义。故潜隐者如雕像、半线亦有present、exist之义。《形而上学》第五卷第7章(关于to on)亦举此二喻,以明潜在与实现各自为“是”与“存在”(to einai···kai to on)之一义。

        此处之例,亦为赫尔墨斯雕像及半线。第五卷第7章亦有与第九卷第6章有别者。后者但言实体,前者其非但言“实体”分为潜在与(以雕像半线喻之)此例,亦言非实体。故以“是”、“存在”两述之也。其次,潜在、实现,第五卷第7章皆表之以副词,具云dynamei与entelecheia。第三,此间“实现”之副词,非energeia,而是“隐德莱希”,可更确切地译为“完成”。

        Menn 氏则以两处合解,以为hyparxis 实同于to on矣。故彼始有较深理解,然终亦落于俗解、误解矣。以之可解为“预先存有”者,虽较深而不确也,盖第七卷第9章有“prohyparchein”一词,可解为“预先存有”也。Pro-为“预先”,则hyparch 当对“存有”矣。其以为“潜在”亦可用此词者,则于原文无据也。

        第九卷第6章1048a30之文,当读为“实现”乃事物之“现有”,非如雕像、半线等潜有也。Hyparchein只用于“现有”,不用于潜在也。此非孤证也。盖《形而上学》一书,以hyparcho表“现有”者在在皆是也,研究者多忽之,译者虽多译出“现有”之意,前后译名不一也。此间略引数处,以证普罗克洛解之精卓。

        第一处,第五卷第16章,论teleion(可译为“完成的”或“完善的”)概念。其第三义云“已达成一良好目的,可谓完成。”所谓“达成”,希腊原文即“hyparchei”。德文、英文译本通做“具有”(hat、have),与中文皆为译出“目的”实现之字义,而此条“实现”之义,本固显然也。

        第二处,第五卷第4章,“自然”概念条目,“······尽管它们自然地由之生成或存在的东西已经呈现······”中文译为“呈现”者,原文为hyparchontos。此处德文多译为“现成”(vorhanden),英文译为“在场呈现”(present),皆揭示其“现有”之义矣。唯他处未曾统一也。

        此二处皆见于第五卷。第七卷则尤繁也。此间亦只能稍举数例。

        第17章云“······为什么这些质料是一所房子?因为呈现出来的是一所房子的本质。”“呈现”即hyparchei。此处德文译为“持存”(besteht),而英译则仍为“在场呈现”(present)。

        第16章云,“进而,一不能同时存在于多中,而普遍者(katholon)则可同时呈现于多中。所以显然,没有普遍者在个别者之旁分离地呈现。”此句二“呈现”,皆hyparchei。而中、德、英译本皆分为二译。前一中译作“出现”,德译为“现成”(vorhanden),英译为“在场呈现”(present)后一中译为“存在”,德、英皆为“实存”(exists、existiert)。

        如上,hyparchei 于《形而上学》中,凡与“存有”有关者,其义一贯也,大抵皆“现有”也。另一用法则多与“归属”有关。此亦“财产”、“现货”义之所出也。“归属”归根结底源于“现有”,甲属乙,即甲在乙中“现有”也。而诸译本虽应之以不同译名,亦皆具“现有”之义也。

        故Menn所谓潜在亦可用此词者,非也。此词于亚氏,用而勿论,能摄energeia,较之更为基本,至要之名也。虽然,亦非独属最高本体也,遑论亚里士多德所坚拒之“太一”耳。而普罗克洛之用hyparxis,则属太一及其流亚,而欲与energeia有所区隔也。故此词即同“实现”、“显在”,可体之为呈现而有之意。

        明乎此,乃知普罗克洛已转用亚里士多德矣。太一之即一即无限也,意同乎即现有即权能也。即现有即权能,无非亚氏之实现潜能术语耳。唯亚氏之至高者,唯实现义,无潜能义。新柏拉图派转赋至高者以主动潜能,则相应之实现,名之为更基本之现有,而有别乎万有之energeia也。

        故普罗克洛之解太一也,欲合二元而立一本。亚里士多德合形质为隐德莱希,固立其一也。而普氏所合之二元非形质也,近理气也。盖质为被动潜能,气则近主动权能矣。唯权能如何潜伏于太一现有之中,是其未及者也。

        综上,普罗提诺主太一之清净无为,唯无限权能。普罗克洛主太一刚健有为,即权能即现有。前者太一无,不可以存在目之;后者无之无,存在之原也。

        故新柏拉图二宗师皆主流溢说也,无为亦流溢说,无限实现亦流溢说也。后人如谢林纠结于流溢说,先用而后排,排而后复不得不用者,皆因所谓“流溢说”未必定于一解也,即使新柏拉图派,亦大相径庭矣。

        世界之时代,即非太一之时代,亦非努斯之时代,而是新柏拉图主义第三“一”之时代也。唯时代乃世界之时代,则《蒂迈欧》篇只传半部,宜矣。唯谢林之贡献,在演证此“时代”到来之理,源于太一及“二”(Zweyheit)也。流溢与否、太一无为抑或有为,皆此一、二之间之问题也。

        要之,新柏拉图派皆主一也,普罗提诺主独一;普罗克洛则主即独一即合一即整全一也。独一则无为;合一则无为而无不为。超绝独一,万有自化。有为之一,必推一至多。一必化为三一体之大全也。

        从新柏拉图派所主三一体之分崩,可解今学也。近世哲人之宗新柏拉图派者,谢林其显,黑格尔其隐也。谢林近普罗提诺,黑格尔近普罗克洛。

        其较小者如三一体复分为各三一体;如以努斯不为二,而为回到自身者皆黑格尔宗普罗克洛之处也。其至大者即以太一为实现,皆宗亚里士多德及普罗克洛者也。三一体与努斯之回到自身,其原即亚里士多德之“实现”原理与hyparchein耳。

        谢林强调柏亚之别,黑格尔否定柏亚之别,皆因普罗克洛之学之转用亚里士多德也。而黑格尔较之尤近亚里士多德,不主太一高于努斯,乃主即太一即努斯矣。太一于黑格尔之学当“实体”、努斯于黑格尔之学当“主体”也。

        黑格尔哲学之大成,在“即实体即主体”之悟也。此不许太一与努斯为二,是真立太一,否其二本也。故其虽推崇普罗克洛,复明确主张,普氏似将多视为现成,与一多之际,反复推论彼此联系;故其辩证法,不无“外在”。普氏此处,盖亦柏拉图之余绪也。黑格尔批评《巴门尼德》篇,以“一”与“是”为二,外在推衍关系,亦此意也。

        故主一者,反以一与努斯、一与二、一与是、一与多为二也。黑格尔不主一,乃真主一也,盖其以主体(努斯)与实体(太一),皆为第一原理,二之即非也。以分裂为原,一即二,是黑格尔哲学之枢机也。

故黑格尔判新柏拉图派为古学之完成,极尽推崇,而不无微词焉:

        这些亚历山大里亚的哲人说出了自在的具体的总体性;他们理解了精神的本性。但是第一,他们没有从无限主体性的深度,从绝对的分裂(Bruch)出发,第二,也没达到绝对的(抽象的)自由、自我、主体的无限价值的观念。

        黑格尔之所以表彰新柏拉图派者,即绝对知识之所在也。即令黑氏本人学说,亦无非道出具体的全体性本身而已。

        而新柏拉图派与黑格尔哲学之别,或毋宁西方古学与今学之别,在于始点及终点。今学必始于分裂。黑格尔所云“绝对的分裂”,或所谓“无限主体性”之深度,即其《精神现象学》所谓“二分”也。据普罗提诺之“三一”体,此二分原即“努斯”之理也。故曰“绝对的”。

        而据普罗克洛之努斯说,此二分仍能回到自身,故分裂必再次统一,此即新柏拉图之“一”也。普罗提诺之再次统一依个人灵魂之修习,普罗克洛则依努斯矣。唯黑格尔之再次统一,虽唯统一于具体全体性,亦当经所谓“绝对自由”而已。黑格尔所谓统一,于黑格尔之后复崩解分裂矣。

        故西学诸宗,可谓统于新柏拉图派之太一,复兴于黑格尔哲学之绝对。而西方今学,亦可谓兴于太一之分裂,复转于黑格尔哲学之再次分裂矣。而无论其统其分,其一其二,皆不出一统之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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