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修类稿》明 郎瑛 (十五)
1 现代人都知道和诗,不知其中有三意义,依韵和的,称为次韵;可以直接利用对方的题目,也用同一韵字,称为和韵,如张文潜《离黄州诗而和杜老玉华宫诗》就是和韵。再,就是用对方的韵,不管先后,称为用韵,如退之的《和皇甫湜陆浑山火》就是用韵。 但这些道道虽然在唐朝之前没有记载,但肯定有相续,应该是唐朝以前人们看对方诗时兴起而和而已,我们来看《文选》中何劭、张华、二陆、三谢这些才子的赠句答句就能了解到。 即便是唐朝的杜甫也不过是如此,如高适写《寄杜》中说“草玄今已毕,此处更何求。”杜甫回说“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 再看杜甫的《送韦迢》说“洞庭无过雁,书疏莫相忘。”韦迢回说“相忆无南雁,何时有报章。”杜甫再回“虽无南去雁,看取北来鱼。” 只有元、白二人,多用次韵,陆、皮则用次韵最多。 到了宋朝苏、黄这一辈,前辈说一,他们相续成十,甚至依此写了全集,比如苏和陶就是这样玩。 哎啊,诗是表达诗人的性情,如果拘束于韵脚,哪里能写出什么好诗呢?有些韵脚根本无法贴合情意,更何况那些一般人。比如苏东坡这样的天才,在惠州写《寄邓道士》诗,就不如韦苏州《寄全椒山中道士》的用韵,时机和表达的事件不同,才可以显出此人彼人的不同才华,如果只是拘于某个点来判断,肯定有工、拙之分了。 来看下韦苏州的《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斋冷,或忆山阴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樽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再看下苏东坡的《寄邓道士》“一杯罗浮春,远饷採薇客;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踪。” 我们看这二首诗,能觉察出二人谁是随性,谁是勉强的分别。韦苏州的结句,先辈以为已经超出言语和思惟所能达到的意境,完全出自天然,如有神助,苏东坡的结句怎么都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2 仟佰,前汉的《食货志》说“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颜师古注解说“仟是千钱,佰是百钱。” 《文字音义》又说“仟是指管理千人的村长,佰是管理百人的村长。”这仟佰是指钱和人。 《汉志元帝纪》说“出入阡陌。”颜师古说“阡陌,指田间的走道,南北是阡,东西是陌。”这阡陌是指田地(原文,阜)。 但在《汉志》又说“商君坏井田,开仟佰。”《陈胜传》又赞叹说“蹑足行伍,俛仰阡陌。”这俩字当在说田时是指人,在说人时又指田地。 我考校了《韵会》仟字下的仟佰通阡,陌字下城市中的街道称陌,也通佰,那么古时候,俩字指人 指田地是通用的,没有区别。 昨天读《玉篇》时记载指钱和行军队伍用仟佰,在阜部的是写阡陌。看来玉篇比韵会解释得更清楚。 3 郑谷在《咏鹧鸪》说“雨昏青草湖边过。”以前我读《埤雅》时,书中说“鹧鸪最不喜欢湿地,每到阴天就会躲到树林密叶下。”怎么可能在昏暗的下雨天时还在青草湖边飞行呢? 又比如林逋之的《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句子很好,难道林逋之不知道鹧鸪不在木上棲息吗? 再看雍陶的《咏鹭鸶》说“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未知。”在当时冯道明常举雍陶这句做为格言警句。我认为诗句中的行、立用得有理还得趣味,因为在青草中行走的鹭鸶,一眼即能看见;而立在白莲边的鹭鸶,鱼儿怎能知道呢?鹭鸶立在白莲傍,人站在远处未必能看见鹭鸶,因此它的一举一动鱼儿也不知啊。 又张仲达形容鹭鸶说“沧海最深处,鲈鱼啣得归。”这嘴脚要长多长呢? 李商隐《锦瑟》诗说“锦瑟无端五十弦”,本来就存在五十弦的瑟,怎么能说无端呢?大诗人都有很多诗句写得很不合理,看来写诗也不容易啊! 4 以前在读一些杂录时,见广信道中有记载杭州一位妇人金丽卿之诗说“家住钱塘山水图,梅边柳外识林苏;平生惯占清凉国,岂料人间有暑途。” 丰城道中又有一妇人余叔柔的词《浪淘沙》“雨溜风铃,滴滴丁丁,釀成一枕别离情;可惜当年陶学士,孤负邮亭。边雁带秋声,音信难凭;花鬚偷卜归程,料得到家秋正晚,菊满寒城。” 金丽卿诗中的认识林和靖、苏东坡,将他们二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余叔柔词中的可惜陶学士,不知道她所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可笑啊!可笑。 5 晏元献喜欢议论诗句,曾经说“‘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不是在说富贵,这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这才是善说富贵。” 但他不知道白居易的这两句不是形容自己富贵,而是看别人家富贵,所以黄鲁直纠正说“不如‘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好。” 我认为“老觉”这一联虽然不如“笙歌”这一联,笙歌灯火看似说看人家富贵,可也意境所求深远啊!黄鲁直纠正的这二句,怎么看都是那些僧人、道人的专用词句。 晏元献也有好句子啊,怎么他当时不用自己的呢?如他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是多好的句子啊!至于他的另一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底风。”已经把富贵气象形容一个尽透。 6 我记得元朝有位僧人作诗说“百丈岩头挂草鞋,流行坎止任安排;老僧脚底从来阔,未必骷髅就此埋。” 又一诗说“残年节礼送纷纷,尽是豪门与富门;惟有老僧堦下雪,始终不见草鞋痕。” 我认为元朝当时忻笑隐、恩断江、无无极很著名,但要像这二诗这般落脱高远,他们只能是远远看见马尾巴那个程度,可惜我忘了这位僧人的名号。 7 乐府古体,源起于上古时期,也不拘于韵,或者文字是多还是少,而且每首诗词的都有来源,有乐府诗章等书可以考证。 南词似乎大多起源于唐朝,比如《千秋岁》《茘枝香》,是因为杨贵妃生日那天,长生殿乐师所演奏的二阙新曲,当时演奏时还没有取名,刚好南方送来茘枝,就以《千秋岁》《茘枝香》做为名字。 《念奴娇》,是一位名妓,因而在《连昌宫词》里有“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的句子。 《阿濫堆》是鸟的名字,这种鸟叫声得美,唐玄宗用它取曲名,一是因此鸟的声音,一是用此鸟的名字。 《菩萨蛮》唐朝大中年,女真族进贡,使者满身璎珞,称自己为菩萨蛮,因此而作为曲名。 《春光好》是因为敲羯鼓催花开放,花开而作曲。可惜现代很多人不知道这些都是源自于唐朝,当时因为唐明皇懂音乐,而且后来懂音乐的大臣,就遵照它的格律而延续下来。 《花间集》被称为写词的源头,里面收集温飞卿等共十八人的词。宋朝陆放翁有说“晚唐的诗格律卑陋,但长短句非常精巧,后来人们所写的长短句根本比不上它们。”说的正是《花间集》。 又,比如《随笔》中辨析伊、凉州曲都是出自于唐朝,这也是一个证据。 8 按规定的字和韵写的词,称为填词。 现代的词虽然也用原词名,但文字有多有少,用韵也是各自平仄不同,无法辨明,没办法用乐府诗章这类书去辨别。 比如康伯可写的《应天长咏闺情》中说“管弦喧繡陌,灯火照尘香旧,肠断萧娘愁归路;缓彫辔,独自归来,凭阑情绪。楚岫在何处,香梦悠悠,花月更生;惆怅后期,空有鳞鸿寄纨素;枕前泪,窗外雨,翠幕冷,夜凉虚度;未应信,此度相思,寸肠千缕。” 他又写了一词说“管弦繡陌,灯火画桥,尘香旧时归路;肠断萧娘,旧日风簾映朱户;莺能舞,花解语,念后约顿成轻负;缓绸辔,独自归来,凭阑情绪。楚岫在何处,香梦悠悠,花月更谁主;惆怅后期,空有鳞鸿寄纨素;枕前泪,窗外雨,翠幕冷,夜凉虚度;未应信,此度相思,寸肠千缕。” 大家看,同一词牌,后篇比前篇多二十字。 再看叶少蕴的《念奴娇 咏中秋》“洞庭波冷,望冰轮初转;沦江浩浩,万顷孤光云阵卷;长笛一声吹破,汹涌三江;银涛无际,遥带五湖过;酒阑歌罢,一般意味难道。回首江海平生,漂流容易;叹佳期难到,缥缈高城风露爽;独倚危阑倾倒,醉酌清樽;嫦娥应笑,犹似向来好;广寒宫殿,为余聊借蓬岛。” 然又说“洞庭波冷,望冰轮初转;沧海沉沉,万顷孤光云阵卷;长笛吹破层阴,汹涌三江;银涛无际,遥带五湖深;酒阑歌罢,至今鼍怒龙呤。回首江海平生,漂流容易散;佳会难寻,缥缈高城风露爽;独倚危檻重临,醉倒清罇;嫦娥应笑,犹有向来心;广寒宫殿,为余聊借琼林。” 两首词,既换了韵,还换了字,这都搞不清哪个是原本,哪个是歪调,这不就是正好说明后人不遵守写词规则的证据吗? 至于《忆秦娥》一般大家都是用仄韵,可是呢,孙夫人也有用平韵。 《水龙吟》本来首句是六个字,第二句是七个字。如秦少游《赠妓》说“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陈同甫《春恨》说“闹花深处层楼,画簾半捲东风软。”苏东坡《咏笛》说“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但陆放翁的《春游摩诃池》卻说“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是首句七个字,第二句反而是六个字。 《柳梢青》开始的三个句子,都是四个字,而且必须用平韵。比如秦少游《春景》说“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行人一棹天涯,酒激处残阳乱鸦;门外鞦韆,墻头红粉,深院谁家。”周美成《佳人》说“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酒晕潮红,羞蛾凝绿,一笑生春。为伊人恨熏心,更说巫山楚云;斗帐香销,纱窗月冷,旧意温存。”但李易安的《春晚》卻说“子规啼血,可忴又是春归时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飞雪。丁香露泣残枝诮,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首句是四个字,第二、三合成一句八字,而且用仄韵。 至于瞿宗吉辩说《渔家傲》本来开头句第二个字都是仄声起,但杨复初、凌云汉卻是用平声起(见乐府遗音),似乎他们用法不一。如果按周德清是认为句字可以增减来论证的话,那就不是原词牌名了。或许这是南词北曲不一样的地方吧! 按我的意思,南词讲究要音律和谐,平仄都可以,可以两句合成一句,也可一句分成二句,虽然句法不同,但字数不能增减,最主要的还是唱歌的人,怎么去把上下纵横给唱协调了,头句不用太过拘泥于形式,好比如律诗起句一样,但多了或少了字,似乎是不允许的。 那些多了少了二三十字的呢,比如欧阳修的《春暮摸鱼儿》“捲绣簾,梧桐秋院落,一霎雨添新绿;对小池闲立,残妆浅,向晚来纹如縠;凝远月,恨人去寂寂,凤枕孤难宿;倚栏不足,看燕拂风簷;蝶翻草露,两两长相逐。双眉促,可惜年华婉娩,西风初弄庭菊;况伊家年少,多情未已难拘束;那堪更趁良景,追寻甚处垂阳曲;佳期过尽,但不说归来,多应忘了屏云去时祝。”这首是前拍第二句第三句多一个字,后拍五句又少一个字,而那堪更字当是韵,佳期过尽的尽字是韵,现代见不到这样的用韵,如果还有的话不可能不被选入选集中,或许吧!所以叶少蕴的《念奴娇》估摸可以算是。 康伯可的《应天长》原注说十九句,那么前阙绝对不是,欧阳修的《应天长》又少了句子,但和康伯可近似,不知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