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毯编织者(译文)(第五章)
The Hair-Carpet Weavers
by Andreas Eschbach
发毯编织者
V The Peddler Woman
小贩女人
在发毯匠们与市隔绝的乡下房屋之间旅行时,她经常一连几个星期都只能看到女性的身影。发毯匠的正妻、侧妻和女儿们迫不及待地邀请她进入她们的厨房。然而,她们如此不耐烦地等待着,并不是为了购买她带来的纺织品或家用品,而是为了听她带来的其他家庭和城里发生的新鲜事。接着她会与女人们一起坐上几个小时,寻找合适的时机来售卖货品,这通常很困难,需要拥有娴熟地操纵对话节奏的能力。新的食谱,这是她最喜欢的把戏。乌比卡知道海量的特殊食谱——无论是美食食谱,还是各种美容保健的食谱——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任何一份食谱,要么需要一件特制的器皿,要么需要一种特殊的香料,要么需要其他特别的材料,而这些东西只能从她手中购买。
如果幸运的话,她也可以有一张床过夜,因为聊天和八卦总是会把时间拖到很晚。今天她的运气就不算好。而最让她恼火的是,她本该从一开始就看出来这一点的。奥斯特万家从来没有展现过热情好客的一面——老奥斯特万当家的时候没有,他儿子当家的时候更不会有。快到黄昏的时候,年轻的发毯匠就没好气地走进厨房,告诉小贩女人已经到点了,你该走了。他说话的语气会让每个人都感觉恐惧,仿佛他们犯下了什么罪过一般。有那么一刻,乌比卡觉得自己不是个流动小贩,倒像个淫妇一样。
至少,还有一个女人帮着她收拾了篮子和皮包,捆好装在驼骡身上。要是没有她的帮助,她就没可能趁着太阳还没下山走下奥斯特万家那陡峭的山坡。帮她的女人叫迪里莉亚。她是一位身材矮小、安静的女人,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在讨论中她从不多说什么;她总是悲伤地凝视着远方。乌比卡想知道为什么她如此悲伤。但发毯匠的女人们就是这样吧:她们总会在某时某刻出现,之后便停在了那里,大多对她们的过往缄口不言。迪里莉亚是老奥斯特万死前不久娶的最后一任妻子。这很奇怪,因为那时以他的年纪肯定早就完成了自己的发毯,而且迪里莉亚的头发又干又脆,并不适合用来制作发毯。乌比卡相信自己对这事的判断,因为她自己的头发就是这样的,哪怕是在她还没有长出银灰色发丝的岁月里也是如此。这个迪里莉亚,为什么要嫁给老奥斯特万呢?真是个令人费解的故事。
太阳迅速沉入了地平线,在山丘和裸露的岩石间投下长长的、恼人的阴影,天气明显开始转凉了。当乌比卡感觉到风吹起她的裙子时,她很恼火自己居然耽搁了这么久。如果她能早点出发,也许她就能走到波隆的家里,波隆一直允许她在那里过夜。
又一次,她没有选择了,只能住在自己的帐篷里了。乌比卡留神寻找着一个防护性较好的空间,比如一个小岩洞或者是一处飞檐,最终她在一块岩石的背风处寻到了一处空洞,于是她领着她的动物们走了过去。她先是费了很大力气把木桩们钉在地上,然后把动物们拴在木桩上,让它们安顿下来。她从两只驼骡身上取下了包裹,并把三只动物的眼睛全部蒙住——这是为了避免夜间有噪音吓得他们四处乱撞的最好办法。然后她搭起了自己的小帐篷,用几层便宜的布料把它填充完整,最后钻了进去。
又一次,她躺在夜里,听着石头的噼啪声和虫脚的摩擦声,仿佛自己一人独立在旷野之中,除了一间小帐篷、堆在身边的两个装满食物、布料和器皿的包裹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护她。于是她一如既往地想,可能这种生活我永远也习惯不了。本来一切不该是这样的。而且在睡觉前,她和往常一样用手使劲揉搓着身体,似乎是在确认她的身体还在那里。她抚摸着自己的胸部,尽管年纪大了,但它们依然坚挺,触感很好;她又抚摸着自己的臀部,后悔没有任何男人曾经碰过它们。
当她到适婚年龄的时候,没找到丈夫,头发蓬乱的她想必也没法指望成为发毯匠的侧妻。所以她仅剩的选择只有做一个巡回的小贩女人,孤独地经营着生意。偶尔,她也考虑过回应工匠或牧民们的粗俗请求,但最近连这样的请求都消失了。
和往常一样,她最终还是睡着了,然后在清晨的寒颤中醒来。当她颤抖着爬出自己的帐篷时,身上还裹着一段布料,太阳刚刚从银色的晨曦中升起。四周广袤而孤独的视野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昆虫,渺小而平凡。
她一直没办法做到在过夜的地方吃饭。所以她解开了驼骡,装好包裹,取下眼罩,然后抓紧时间前行。一路上,她咀嚼着背包中干巴巴的巴拉克肉,有时可能还有点水果吃。
早上去到波隆家也不错。波隆年轻的侧妻纳拉娜会给她沏茶的,她一直如此。然后她会从自己那里买一些新布料,因为她喜欢针线活,缝了很多东西。
但是当乌比卡在离波隆家很远的地方看到他们家的房子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了——那房子比她记忆中的暗得多,黑漆漆的,好像烧焦了一样。当她走近一些后才看到,波隆家只剩下那些连凶猛的大火也无法焚毁的断瓦残垣了。
在病态的好奇心驱使下,她骑着骡子朝他家走去,直到最终站在烧焦的墙壁碎片前,闻着火焰与破坏的味道,看着木梁和瓦片的灰烬堆积在房子的残躯之间。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晚到的拾荒者,错过了最具戏剧性的现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利用好剩下的一切。也许还有些硬币正躺在灰烬中的某个地方。
乌比卡一眼认出了厨房的基墙,她曾经和女人们在那里坐谈过很多次。在它旁边,是她经常睡觉的小房间。她从没有去过这所房子的其他地方。直到现在,当她跳着脚在乌烟瘴气的废墟中穿行,用脚拨弄着灰烬和烟雾的味道时,他才看到发毯匠家里其他房间的样子。哪一间会是发毯打结室呢?她真的很想知道。
她发现了带着烟灰的脚印,这些脚印从瓦砾中踏出,消失在了石头地面的某个地方——看来发毯匠的家庭逃过了这场火灾。
但她没找到钱,也没有其他值得拿走的东西。最后,她还是决定继续前行。不过,她现在有了一些有趣的信息可以报告给别人了。只要稍加润色,它就能帮助她卖出去不少货,甚至可以在某处换来一顿饭。
突然,她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路边。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荒野之中。
乌比卡狐疑地骑着骡子靠近,一只手握住了马鞍上携带的棍子。但那个男人友好地向她挥了挥手,微笑着。而且,他还很年轻……
她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捋直了头发,逐渐向他的方向靠近。毕竟,我也还很年轻嘛——这个想法让她大吃一惊——只是我的身体背叛了我,它变老了。然而,因为害怕表现得过于可笑,她还是放下了手。
“你好啊,”男人说。听起来有点奇怪。他说话的方式有点陌生,又有点刺耳。
他的穿着也很奇怪。他穿着一件由乌比卡从未见过的面料制成的衣服,这衣服从脖子到脚完整地覆盖了他。他的胸前戴着一件闪闪发光的珠宝,腰间系着一条腰带,上面挂着各种小袋子和小巧的黑色容器。
“你好啊,陌生人,”乌比卡犹豫地回答。
男人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我叫尼里安,”他一边说,一边似乎在努力匹配上乌比卡的语言节奏,“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从哪儿来的?”乌比卡几乎是自动发问。
“卢克达里亚。”男人说。他回答的时候略带犹豫,像是躲藏在谎言中,生怕被人发现。
乌比卡从没听过叫这个名字的城市或者地区,但也许这根本就没什么意义。毕竟,很明显这个人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我叫乌比卡,”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紧张。“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到处旅行的小贩。”
他点点头。“这么说你会售卖随身携带的货物?”
“是啊。”不然呢?她心里一边想,一边紧盯着他的脸。他看起来很强壮,充满生气——一个可以狂野舞蹈、大说大笑、和所有人一起喝酒的人。他让她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曾经爱上的一个男孩。但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娶了别人,学会了陶艺,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她告诫自己应该重新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不管这个男的是谁,他已经询问过她的买卖了。“是啊,”她重复道。“尼里安,你想买什么呢?”
男人打量着一边的驼骡,看着它背上堆积的包裹。“你有衣服卖吗?”
“当然。”实际上,她大部分的货品都是布料,但也有一些男人穿的成衣。
“我想买一套和这个地区的衣着习俗相近的衣服。”
乌比卡环顾四周,她看不到任何坐骑。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来自很远的地方,那么他是怎么到这的?肯定不是步行。而且为什么他站在这里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他即将遇到一位小贩呢?一定发生了某些她不理解的事情。
但生意第一。“你能付钱吗?”乌比卡问道。“因为付钱也是这个地区的习俗。”
男人笑了笑,大手一挥,“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习俗;宇宙中处处如此。”
“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地方。但如果你有钱,我确实有衣服可以卖给你。”
“我有钱。”
“很好。”
乌比卡下了坐骑,她注意到那个男人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出于本能,她移动地比平时更有力,好像是为了证明她依然强壮而敏捷,并不像她那瘦弱的身体和布满皱纹的风化皮肤所暗示的那么老。然后她立刻弯下腰,近乎粗暴地将装着男人衣物的包裹一把拽出。
她把它滚在地上打开,当她抬起头时,他伸出的手里正举着几枚硬币。“这是我们住的地方的用的钱。”他解释道。“你先看看你想不想要这种。”
乌比卡从他的手里拿起一枚硬币。和她认识的那些硬币都不一样——铸造得更精细、更闪亮,是用她没见过的金属制成的。一枚美丽的硬币。但不是她要的钱。
“不。”她遗憾地说,把硬币还给了他。“我不能卖给你东西了。”本来像这样意料之外的生意正是她所需要的。
外来者看着那枚钱币,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它。“它怎么了?”他问道。“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它,”乌比卡回答道。“但问题不在这里。钱的价值是取决于其他人喜不喜欢它。”
她又把货物重新卷起来了。
“别!等等!”男人叫道。“稍等一下。我们来交易。也许我能给你一些东西作为交换。”
乌比卡停顿了一下,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比如,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正在穿的衣服?”
乌比卡试着想了想谁会愿意穿这么奇特的衣服。没人有他一半的品味。而她非常怀疑是否能把衣服改造成其他样式……她摇了摇头。“不行。”
“等等。那就换别的东西。给,我的手镯。我母亲把它传给我的;这真的很贵重。”
他不是一个很好的商人,乌比卡心中好笑。他不惜一些代价想要买她所带的那套破衣服,而且他甚至没有试图隐藏自己的目的。他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每一个手势都在说,请把它给我吧;让我用什么付钱我都愿意。她几乎为他感到难过。
“尼里安,你没有我们用的钱,从你的讲话中我看得出来你确实来自很远的地方。”她说道。“所以穿得像本地人对你来说没什么帮助。”
“手镯。”他重复道,然后将它递出,乌比卡记得之前他是把它戴在右臂上的。“你喜欢它么?”
她从他手中接过手镯,立刻打了个冷颤,这手镯摸起来很凉,很重。它是由光滑的金属制成的,闪耀着黄色的光芒,外层有精美的、闪光的图案。当她凑近观察图案时,她注意到这手镯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一股浓厚的麝香香气。这让她想起了发情期的年轻巴拉克水牛的麝香腺发出的油脂味道。这手镯他一定是戴了很长时间。自从他妈妈传给他后,也许他彻夜不离身地戴着。
但他说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吗?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用母亲送的如此珍贵的礼物去交换一些破衣服呢?
无所谓了。“你喜欢什么拿什么吧。”乌比卡听到自己心里说;她已经完全迷失在检查手镯的乐趣中。
“你得告诉我哪些是我需要的啊!”男人抗议道。
乌比卡叹了口气,弯下腰,从她的包裹里掏出一条裤子、一件粗纺布做成的长衬衫和一件牧民常穿的那种夹克。当然,她没给他拿牧民穿的靴子;而是给他准备了一双简单的凉鞋。
“这大小也不适合我啊。”
“当然适合,你穿上非常合身。”
“不试穿一下我是不会相信你的。”男人答道。让她感觉无比惊讶的是,他开始直接脱衣服了。
至少,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打开了他衣服中的夹克部分,分开了缝隙,发出窸窣的声音,然后他把胳膊拔了出来。一个强壮、赤裸的躯体出现了,在太阳下闪闪放光。此刻,男人正在摸索他的腰带。
乌比卡已经忘记了呼吸,她吃惊地喘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环视四周,仿佛是害怕有人在监视他们。这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一个男人在她面前脱衣服!
但外来者似乎没想那么多。他脱下裤子,换上了他新买的衣服。
乌比卡就站在那里,盯着赤裸的、满是肌肉线条的背影,她离得很近,仿佛随时可以伸出手去触摸他。她的手在发抖。为什么不呢?她问着自己,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触摸男人那光滑、闪亮肌肤的欲望——只是为了体验一次那种感受。她看着他的背影,短小却有力,只穿着一件看起来像紧身短裤一样的衣服,但却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她感觉到一股奇特的暖流正传遍她的腹部。
疯狂的想法流向了她的脑海……
她犹豫不决地在指尖转动着那只手镯,外层的图案还在闪闪发亮。也许她应该把手镯还给他,让他和她一起做一次男人对女人做的那种事情——就一次……
多么疯狂的想法。她把手镯牢牢地塞在左手腕上。不可能的。她不想受到被他拒绝的那种羞辱,不想听到他对她说,你太老了。
“你是对的。”她听到对方天真地说。他试着向四面八方伸展手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很合适。”
乌比卡什么也没说,她怕对方能够从她脸上的表情读懂她的想法。
但那个叫尼里安的陌生人心不在焉地对着她笑了一下,然后开始收拾他的东西。他把闪闪发亮的衣物卷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然后把腰带披在肩膀上。接着他温和地向她道了声谢,说了一些小贩女人几乎听不懂的话,虽然她后来确实记得她曾经回答过他。最后他说了声再见。
她目送他离去,只见他径自穿过了乡村,没有去往城市的方向。在即将到达一处地面凹陷之前,他再次转身向她挥了挥手,然后消失不见。
乌比卡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过了一会儿,她才又清醒过来,举起左臂,看了看手镯:它还在那里。这不是梦。
她突然感觉好像周围到处都是人,在每一块岩石和山丘的后面,耳语着她不该听见的秘密。她赶紧把剩下的衣服都包起来,收拾成捆。然后她抓住了两个驼骡的缰绳,爬上自己的坐骑,踢了它的肋骨一脚让它抓紧移动。她感觉胸口有一股说不清的压力。
她尽量试着不去想即将到来的夜晚,那会是个艰难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