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亚苏《幽灵困境》汉译(壹)

幽灵困境[1]
Spectral Dilemma
原作:Quentin Meillassoux
汉译:化雪为痕
哀悼将至,神亦将至。
……每个人都有两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是生命,一个是幽灵[2]。
1.幽灵困境
幽灵是什么?一个没有被恰当地哀悼的逝者,他纠缠着我们、困扰着我们,并拒绝远赴“异乡”(pass over to the ‘other side’)。于异乡之所在,逝者尽管离我们远去却陪伴着我们,使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对其难以忘怀,并且,逝者并不将死(dying)于其死亡——他们不会成为重复自身临终时刻的冥囚。那么什么样的幽灵会成为幽灵的原发性(the essence of the spectre),或说那个最超卓的幽灵呢?一个让我们无法为他的死哀悼的逝者。亦即是说:一个逝者,哀悼行为和时间流逝都无法让我们想象生者与其之间的平静联结。一个逝者,其死亡的惊怖不仅沉重地压在其最亲近的人身上,也沉重地压在所有那些经历过其历史的人身上。
原发性幽灵(essential spectre)是那些可怕的死亡:草率的死亡、可憎的死亡、早殇以及那些知道他们的孩子——甚至连同其他人——也必定会死的父母的死亡。无论是遇难者和幸存者都无法接受这些或是自然性或是暴力性的死亡。那些原发性幽灵永远拒绝“远行”,他们固执地脱下他们的裹尸布,并枉顾任何迹象地向生者宣称,他们仍然是生者的一部分。他们不圆满的结局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人不一定是宣示复仇的暗影,而只是在一切报复之外高声疾呼的寂灵。谁要是向他们的幽唤轻付悯聆,谁就要冒着与他们的哀诉缠绵余生的风险。
我们把对本源性幽灵哀悼的完成称为本源性哀悼(essential mourning):这也就是指实现一种幸存者与这些可怕的死亡之间的迫真的(living)而非恐怖的(morbid)联系。本源性哀悼意味着我们有可能与逝者建立一种警惕性纽带,这个纽带不会让我们陷入绝望的恐惧之中,当我们面对逝者死亡之时,这一绝望的恐惧本身会让我们感到屈辱无力。相反,这一纽带会积极地将逝者的记忆植入我们生存的肌理之中(the fabric of our existence)。完成本源性哀悼意味着:与本源性幽灵一起生活,而不是和他们一起死去。要使这些幽灵活下来,而不是倾听他们的声音,让他们只是成为生者的影子。因此,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如下:本源性哀悼是可能的吗,如果是,在什么条件下?
在充斥着可憎的死亡之二十世纪的历史之后,我们是否有可能与逝者保持一种非恐怖的联系呢?这些逝者的绝大部分并不为我们所知,但我们的生命仍十分亲密,而他们也不会因此而秘密地蚕食我们的生命。乍一看,我们似乎发现自己只能做出消极的回应。因为如果这种本源性哀悼指的是与逝者的应被承认的关系之总体选择(the general alternative),它则仿佛是难以想象的。概括地说,这个选择可以用非常简单的术语来表达:神是否存在。或者更常规一些:要么有一种超越人性的仁善精神在这个世界之内及之外发挥作用,为逝者带来正义;要么这样一种超验的原则是不存在的。现在很明显,这两种选择——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称二者为宗教的或无神论的,不管它们有多少种具体形态——都不允许必要的哀悼发生。无论是说上帝存在,还是说上帝不存在——无论这两种说法表达出什么思想,在面对幽灵时,这两种说法都是通向绝望的道路。为了证明这点,让我们直接以“辩方案件(cases for the defence)”的形式展示证据,在我们看来,这是每个立场对这种哀悼的挑战做出的最强烈反应。
看看下面宗教的辩护:“我可能与自己的死亡达成希望的妥协,但并不希望让步于那种可怕的死亡。这些过去的死亡及无法挽回的过去,虽不是我即将到来的末日,可当我面对它们时却大受惊恐,这让我相信神。当然,如果我无缘无故的消失是可怕的,那么我死之时就会像对幽灵那样对自己抱有希望。但我自己却只是一个等待的幽灵。我可以对自己和别人都是撒度该人(Sadducean),但我想起幽灵时则总是法利赛人(Pharisean)。或者,我自己可能是一个严格的无神论者,我自己可能拒绝相信不朽,但对于幽灵我却永远不会这么做——因为那种认为所有的正义对于过去无数聚集的幽灵是不可能的之观点侵蚀了我的核心,因而我再也无法忍受生者。当然,是他们那些活人而非死人需要帮助;但是我认为只有先给死者以伸张正义的希望才能够帮助生者。无神论者可能会否认这点,可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放弃这一点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也必须对死者抱有希望,否则生命将是徒劳的。这是另一种生命,另一种生活的机会——一种有别于他们那种有死的生命。”
现在看看下面无神论者的回应:“你说,你想替逝者希求一些东西。让我们仔细看看,你对他们承诺了什么。你希望来世的正义,但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由神主持的正义,但在犯罪所导致的死亡中,神允许最恶劣的行为发生,而在自然死亡中,神正是其中的主犯。你称这样一个神是公正的甚至善良的。但是,这个被称为公正和善良的存在明明承诺让人生活在其治理之下,它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去拯救所有人,可它却就是让男人、女人和儿童在最坏的情况下死去;它甚至直接造成了这样的痛苦——但就是这样,它还认为这标志着它对那些受其折磨的生灵之无限的(因而是难以理解的、神秘莫测的)爱。对于这一情况,你又有什么看法呢?生活在这样一个不正当的存在之统治下,而这个存在又用其可憎的行为污染了最高贵的词语——爱与正义:这难道不正是对地狱的定义吗?你说在这样一个神的炫目在场中,我能领会它对其造物之无限的爱的本性?你只能恶化你承诺的梦魇,因为你以为这个存在有能力在精神上以如此激进的方式(让这些暴行得以发生)改变我,使我爱上那个允许这些暴行发生的东西(He)。这是一种对远远坏于单纯身体死亡的精神死亡之承诺,在神之在场中,我将不再爱善,因为这个东西有能力让我爱善如爱恶。如果神存在,那么死者的死亡就会被加重到无限,他们身体的死亡在他们的精神死亡中被重重放大。相对于你为他们所希求的这个地狱,我情愿为他们以及我自己希求虚无,虚无能让他们归于平静并保护他们的尊严,而不是让他们听命于你那全能的德穆革。”
我们可以看到,这两种立场只是各由另一种立场的弱点所支撑的:无神论者之所以是无神论者,正是因为宗教承诺了一种可怕的神;信徒把他的信仰锚定在拒绝被可怕死亡的绝望摧毁的生命上。每个人都通过展现其对他人的绝望之回避来掩盖其自身的特定的绝望。因而,该困境是这样的:要么对死者的另一种生命感到绝望,要么对让这样的死亡发生的神感到绝望。
我们说的幽灵困境是指当面临对原发性幽灵的哀悼时在无神论与宗教中的两难抉择[3]。在这一两难抉择中,我们在没有神的生命荒谬性和神的神秘性之间徘徊不定,这个神所谓的“爱”恰是他对穷凶极恶的自由放任与生产:完成本源性哀悼时失败的两种形式。相反,我们把对幽灵困境的解决称为一种既非宗教亦非无神论的立场,因此,这一立场将设法从内在于这一抉择中的双重绝望(对于为死者伸张正义的绝望,或绝望的相信一个毫不正义的神)中抽离自身。我们关于本源性哀悼的可能性问题可以被重新表述如下:在何种条件下,我们可以希望解决幽灵困境呢?如何从无神论者与宗教信徒的双重痛苦中抽身,去思考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联系呢?
为了对该问题提出一个可能的回应,我们必须按以下方式进行:我们必须展列解决困境的条件,并在评估其可信性的同时,评估其理论合法性。当然,我们并不排除这种可能,即这种解决方案可能最终被证明是虚幻的,我们可能最终不得不放弃把自己从无神论—宗教的选择中抽离出来。但是,这种潜在的放弃必须只能从对解决办法的精确检查开始。由于无法将后者全然呈现出来,我们便从这开始对它进行阐述。
[1]本文最初以“Dilemme Spectrale”为名发表在Critique 704-705, Jan/Feb 2006.
[2]E. Tylor, Religion in Primitive Culture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1950), 12.
[3]凡是把死后的生命和一个人格神的存在结合在一起的观点,我都称之为“宗教”;凡是对此二者回避的观点,我都称之为“无神论”。当然人们也可以不采用这样简便的分类方式:上文中提到的撒度该主义,把信仰人格神与拒绝永生结合在一起;与之恰恰相反,斯宾诺莎主义将拒绝人格神与可能性永生结合在一起。然而,这些观点并没有对我的分析产生实质影响:主要的表象体系无法解决幽灵困境。在撒度该主义这里,我在对一个邪恶的上帝的绝望之上,又加上了对死者不能复活的绝望;在斯宾诺莎主义这边,由于那些过早死去而无法获得智慧的人,我必须放弃一切对获得某种幸福永生的希望,并让自己适应主宰这种命运的无情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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