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第7章
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树 新潮社 2023。汉化仅满足爱好者的学习用途,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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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那就是这堵城墙。没有人能够越过它,也没有人能够打破它。”守门人宣称道。
乍一看,这只是一堵陈旧的砖墙。感觉很容易就会在下一场强风暴或地震中轰然倒塌。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被称为完美之物呢?听我这么说,守门人的表情就好像我无故侮辱了他的家人一样。他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拖到墙根底下。
他大声嚷道:“你仔细看看。砖块之间连一条接缝都没有。这需要把每块砖的形状都做得略有不同,但却让它们互相紧紧咬合在一起,中间连一根头发都塞不进去。”
的确如此。
“你用这把刀挠一下砖试试。”守门人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工作刀,“啪”的一声打开它,递给了我。这把刀看起来很旧,但刀身被仔细磨过。“墙上连划痕都留不下来。”
他是对的。刀尖划过墙壁只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墙砖上一条白痕也见不到。
“明白了吧。”他说,“无论暴风雨、地震、大炮还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让墙塌掉,也构不成伤害。以前不能,今后也不能。”
他的手掌扶在墙上,像是要摆出拍纪念照的架势,下巴往后一缩,得意万分地看着我。
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任何有形之物都总会有弱点或者盲点。我在心里这么嘀咕着,并不出声。
“这墙是谁建造的?”我问道。
“谁也造不出来,”守门人坚定不移地认为,“它从一开始就立在这儿。”
在城里的第一周结束之前,我拿起了一些你为我挑选的古梦,试图读一读。但这些古梦并没有告诉我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我解读出的只是些听上去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和一些看上去没有焦点的零散图像。像是用碎片胡乱拼凑起来的录像带或电影带,又倒放着来让我观看一样。
在图书馆的书库里陈列的不是书,而是相当数量的古梦。它们已经无人问津许久,以至于每一件表面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灰尘。古梦的形状像鸡蛋,大小和颜色各不相同,看起来像是各种各样动物所下的蛋的集合。但准确来说古梦称不上是“像蛋一样”。如果拿在手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古梦的下半部分相较上半部分更加膨出。重量也不平衡地往下集中。然而,这种不倒翁似的偏移能够使它安稳地放置,即使没有支撑也不会从架子上滚落下来。
古梦的表面像大理石一样坚硬光滑。但它没有大理石的重量。我不知道它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也不知道它的强度如何。我不禁好奇,如果古梦掉落在地,会碎裂开来吗?不管怎样,须得非常小心地照顾它们,就像对待真正的某种稀有生物的蛋一样。
图书馆里找不到一册藏书。过去,书籍在架子上一字排开,城里的人大概都会来这里寻找知识和乐趣。完全是一个普通的城市图书馆的角色。这种氛围的余韵,至今还淡淡地飘荡在四周。但似乎从某一刻起,所有藏书都被从书架上取下,之后古梦取而代之。
我似乎是这座城里唯一的读梦人。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在我之前有别的读梦人工作吗?也许有。读梦的规则和程序被相当细致地制定和维护着,看来应该是有的。
你在图书馆的工作是对陈列着的古梦们加以保护并妥善管理。你选择出要被解读的梦,然后在本子上写下它们的已读记录。夜幕降临之前,你需要打开图书馆的门,点燃煤油灯,在寒冷的季节里则点起暖炉。为此又需要备些油或者劈些柴火。而对于辅助读梦人(也就是我)的工作,你会准备深绿色的草药茶。它治愈着我的眼睛,也使我的心得到安抚。
你用一块白色宽布小心地拭去古梦上的白色灰尘,把它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摘下墨绿眼镜,把双手放在古梦的表面。我的手掌包裹着它。大约五分钟后,古梦从沉睡中逐渐苏醒,表面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这时,掌中传来一种舒适的、自然的温暖感受。旋即古梦开始将梦编织出来。像吐丝成茧一样,起初是怯生生地慢,后来便融化了更多一些的热情。古梦们有话要说。也许它们早已在架子上耐心地等待着出壳的那一刻。
但它们说话的声音太过微弱,无法完全听清。它们投射出的图像也没有足够鲜明的轮廓,随即淡化、崩塌、在空气中消散殆尽。或许这不是它们的错,而是因为我双眼的新功能还没有完全运作起来。也可能是因为我作为“读梦人”的理解力还根本不够完善。
就这样,到了图书馆该关门的时候。城里没有时钟,但你自然知道这个时刻的到来。
“感觉怎么样?工作进展还顺利吗?”
“慢慢来吧,”我回答道,“只是读一件古梦就觉得累坏了,也许方法有哪里不对。”
“别担心。”说着,你转动旋钮,关上暖炉的进气口。把煤油灯一盏盏吹灭后,你在桌子对面坐下,正视着我的脸(被这样直直地盯着,我不由得慌了神)。“不必焦急。时间的话,这里要多少都有。”
你按部就班地做着一项一项操作,标准般地关闭了图书馆。眼神里带着认真和不急不躁的沉着。就我所见,各项工作的顺序绝对没有搞错过。当我注视着你工作时,我不禁产生疑问:如此严密地关闭图书馆的门窗确实有必要吗?在这座安静祥和的城里,究竟有谁会为了偷出或者毁坏古梦而在半夜擅闯图书馆呢?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家吗?”第三天晚上我们走出图书馆大楼时,我下定决心问道。
你回过头,睁大眼睛看着我。黑色的眼睛映着天空中一颗皓白的星星。你似乎不明白我的提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自己要被我送回家呢?
“我是城里的新人,除了你,其他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找不到。”我解释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们在一起边走边聊,还有,我也想多些了解你。”
你考虑了一会,脸颊微微泛红。
“那是和你住处相反的方向。”
“没关系。我喜欢到处散步。”
“可是,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事呢?”你问道。
“比如说,你在城中的哪里住着呢?和谁合住吗?又是怎么来到图书馆工作的?”
你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回答。
“我家就在不远处。”你说。仅此一个事实而已。
你穿着一件行军毯那样质地粗糙的蓝大衣,一件已经磨损了几处的黑色圆领毛衣,和一条略大了一号的灰色裙子。每件看上去都像是被前任主人淘汰下来的旧衣服。但是,即使身穿称得上是可怜的衣服,你的美也全然不被遮盖。与你并肩漫步在夜晚的路上,我的心紧紧地揪着,甚至无法正常呼吸,一如十七岁少年夏天的那个傍晚。
“你说你刚刚来到这个城市,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东方的一座城市来的。”我含糊地回答,“好远好远之外的大城市。”
“我对除了这里之外的地方一点儿也不了解。因为我从出生就在这里,一次也没有出过墙外。”
你温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话。这些话是被八米高的坚固城墙毫不松懈地保护着的。
“为什么你要专程跑来这里?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从外地来到这儿的人。”
“是啊,为什么呢?”我含糊其辞地重复。
我不能现在就坦白“我是为了和你见面才来到这里的”。现在说这个未免为时过早。在这之前,我必须了解更多关于这座城市的事情。
我们沿着河边的路趁夜向东走去,路灯很少,投下的光也昏暗。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就像曾经一起做过的那样。平缓轻柔的水声流淌入耳中。河对岸的树林里夜莺的啁啾阵阵,短促而清脆。
你想了解我之前所居住的“遥远的东方城市”。这种好奇心使你与我的心灵距离拉近了一些。
“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久前才生活过的城市,究竟是怎样的呢?大概是一个有相当多语言来来往往的地方,茫茫多的意义因此而创造出来。
但是,这样一番解释,到底能让听者理解多少呢?你在这个不动声色的城市里出生长大。这是简朴、静谧而又自足的地方。没有电、没有煤气、钟没有指针、图书馆里一本书也没有。人们所说的话只有其原始的本意,各种事物在固有的地方或者可见的周边一成不变地保持着原样。
“在你之前住过的城市里,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同样不能有把握地回答这个问题。唔,我们在那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来着?
你继续问:“一定与这里非常不同,不是吗?城市的大小也好、结构也好、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好,最大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呢?”
我把夜晚的空气吸入我的胸膛,寻找着合适的语言和恰当的表达方式,然后回答道:“在那里,我们是带着自己的影子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