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回忆X 一些遗忘的事(一)

或许我今天不该来这儿的。
她悄悄穿过沉迷虚荣与诡计的人群,不想引起任何人注意。
不着痕迹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伪装,好让自己看上去只是一个正常与会的普通贵族。
若是被认出来是萨卡兹就麻烦了,她想。
还记得临行前她和那几个同僚确认过的,要利用好这次的行动,尽量多一点儿套取他们的情报。有时候,这种形式的作战得到的战果要比正面战场上更可观。
“无所谓你能弄到什么东西,哪怕只是去玩玩也好。”他们是这样说的。
但是……怎么可能啊。
不行,再这样想下去,怕不是自己要先被压垮了。
在场和她抱有相似目的而不同立场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也绝不可能和自己友善相处。不如说,当自己暴露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团结一致的时候。
只是,她现在真的无比想要离开这里。
时间有限。对自己而言,每分钟的浪费都可能导致这场战争一败涂地。
他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掀起这种无意义的战争,而自己这边只要输掉一次,就是永堕地狱。
她觉得有些荒谬。这样腐烂到根里的群体到底是怎么和卡兹戴尔的萨卡兹僵持不下的?悍不畏死的军士在前线不断夺走别人的性命,也丢掉自己的性命;而这些人却站在双方战士的尸体上,品尝他们鲜血的甜美。
她感到恶心。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听到他们侃侃而谈,看到他们陈腐朽烂的羽毛,她只感觉到从胃里不断翻涌着的酸液快要灼伤自己的食管。
她只是瞥了一眼站在上层的那位公爵和他的几位扈从便不再回头。在这里,只是多看一眼都有可能被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更何况那个人实在是令人作呕——只要这场战争开始一天,他就能从中赚回办这场宴会花费的百倍。
她有些迷茫,甚至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骤然离开,因为自己尚未获得卡兹戴尔需要的消息。可现在,有何必要?
战争还未开始,他们却已经在开庆功宴了。
暂时找个干净的角落,躲过这些人吧。
萨卡兹女人开始寻找一个不会被人注意的地方,好好调整心情,喘口新鲜空气。但即便自己已经遮掩容貌,但还是碰上一些惯于无事生非的好事者——说真的,她都用不着自己的法术就能看透他们那被酒精、油脂和香料塞满的脑壳里还剩下什么。但若不能好好应对,招致怀疑,想脱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对自己的源石技艺有所防备。
她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一个还算不错的位置。
当她进来的时候,骗过守卫和管家,无意中看到楼梯那边有个阴暗的狭小死角,似乎是为了美观,在那也布置了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个装了几束假花的古董花瓶。不过这样倒显得那里平平无奇。想来就算自己待在那里也不会引人注意吧?
想到这里,她稍微提了提速,快步走到那里。
只是,有些不如人意的是,在那里早已经有个年轻人,看上去相当平凡,戴着眼镜,一头灰白色短发,显得相当凌乱。他正自顾自地把玩着一个试管一样的东西,里面装满了黑色液体。
当她过来时,那个年轻人也有些讶异——明明自己已经隐藏的够好了,怎么还会被别人发现?
也算合理。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这个地方和自己格格不入吧?他们想。
他们面对面,眨了眨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别激动。
冷静点儿。
这个角落可以容得下两个人。
趁此机会放松放松,喘口气儿。
不着痕迹地把手里的黑色试管收进礼服内侧的口袋里,年轻人对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你好。”
萨卡兹女人也轻声回道:“你好。”
“看的出来,你有点儿不太舒服。疲惫?”
“是啊,时间有些晚了,按照往常,我现在已经在准备休息了。”
“小姐,现在才八点左右。你的生活未免太健康了。”
萨卡兹女人皱起眉头,觉得这个人未免有些太不知趣:“我们不是都在这里休息么?彼此彼此。”
“我可不一样。”年轻人轻轻摇头,眼里有一瞬闪烁着异样的光泽,“至少,我用不着遮遮掩掩地躲着他们走。”
听到有些不寻常的用词,她的脸色如常,只是瞳孔一缩,随后展颜笑道:“谁没有点儿自己 的秘密?你也有躲在这里的理由吧?”
“萨卡兹人。”
他没有出声,只是做了个嘴型,但已经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她看上去依然从容,只是一起倚靠在小桌旁,手套下的戒指有些发烫:“你看出来了。你想如何?”
“不如何。就是觉得有点儿意思。”
“我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何不出去聊聊?”
“如果出去那么容易,我们又何必躲在这个角落?”
年轻人看向门口附近,在那里有几个窃窃私语的小贵族:“两个人一起出去谈论一些隐秘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偶遇的年轻男女出去找个幽静的地方促膝长谈对那些人来说也不是不能理解。你也不想被那些有点儿过于敏锐的眼睛盯上,对不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如此。”
“你这样一说,倒是好方法。”
“记得自然一点儿,就是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毫无疑点。”
客观地说,虽然这个人说话不讨喜,但目的、手段倒相当明确。这让她稍微有点儿改观,也稍微能理解为什么他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两人挨在一起,年轻贵族轻挽着女伴的手臂,看上去相当亲密,光明正大地从大厅的侧门离开。这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形象,而且正朝着庭院,便也不约而同地自动忽略了这两个人,就连门卫和暗处的观察者也没有起疑。
这个小计策果然奏效。
两人穿过几处走廊,躲过某些不太友善的视线,走到庭院里,最后选择在一个背光的地方停下。
年轻人扶了一下眼镜,缓缓解释道:“这个小手段并不高明,但在某种情形下,必要时可以使用。关键在于,不能在他们中产生‘两个从未见过的人结伴离去’这样的共识。不过好在,哪个宴会上没有几个陌生人?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会为了这种事就四处找人共感。要说真正的麻烦……你那些同行们才是真麻烦。你看上去只是个新手。所以,你能不能别这么警戒地看着我?帮你避过耳目、成功逃脱,这可是个不小的人情。”
“那你先松开,我的胳膊。”
“哦,抱歉。”
这一路上,萨卡兹女人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说是挽着胳膊,其实不过是这家伙钳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乱动而已。在某个时刻,她甚至产生了“难道我这次是正中下怀”的错觉。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揉着被抓疼的地方,顿了顿,继续问道,“你想要什么?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萨卡兹人。”
“嗯哼,”年轻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普通人想混进来可不容易——即便有那个人的默许。不过,你是什么人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单纯希望你能给约瑟夫制造点麻烦。仅此而已。”
“约瑟夫?”萨卡兹眉头一皱,感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总觉得好像漏了些什么,想不起来。
年轻人随意道:“我一个朋友。我们经常互相捉弄为乐。”
“我参与不了你的交际吧?”
“没什么,之后我可以和他吹嘘自己曾经在一个萨卡兹面前侃侃而谈,全身而退。”
听到这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一个表示自己毫不相信的微笑。
年轻人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向前几步,把萨卡兹人挡在更黑的地方,免得被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四处张望,确定了周围的环境,才松了口气:“现在是真的安全了。刚才一直有几个人四处转悠。估计是和咱们的目的差不多。”
“你刚刚说绝对保险。”
“对我而言的确如此。”
“你嘴里怎么没有一件事靠谱?”
年轻人在她面前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她的埋怨:“请你不要误会。首先,暴露之后会被追缉的人是你,不是我。其次,你这样对自己的恩人说话真的合适吗?我可是刚从一群内鬼窝里把你捞出来。天知道有多少人想把你牺牲掉换取自己在那个公爵面前的信任值。不是萨卡兹尚且如此,一旦他们发现你的异常,你这辈子就结束在那一刻了。”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摘掉你的伪装,让我看看你。”
“我可以拒绝吗?”
他的视线随着自己的判断转移:“六点钟方向,三百米外有四个来自莱塔尼亚的间谍,十一点钟,三个侍从,看上去战斗力不低。哦,我忘了,咱们脚下二十米有那么一个内层密室,里面正进行某些交易的大人物或许会对你很感兴趣。而我也对某些源石技艺有着卓越的抗性,并且能及时作出反应。当然,这都不是威胁,只是陈述客观事实,决定在你。”
他的目光最后转回面前的女人身上,脸上的无害笑容一如既往。
“……我知道了。”
她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决定屈服。她没的选。即使他怀有某些不妙的心思,即使有被认出来的风险,即使暴露自己可能会让他改变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没办法。
萨卡兹女人摘掉自己的帽子和装饰,露出了笔直漆黑的双角;撕掉的面具下是一张美貌异常的俏脸,白色的长发倒是没有伪装。只是相比起刚才卡普里尼的装扮,现在的她看上去,是个有着纯洁气息的恶魔,饶是年轻人已经见过长久的岁月变迁,碰上一个这么矛盾的人还是感觉相当稀奇。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神色变幻,最后道:“……真美。我倒是期待在一些更正式的场合看到这样的你。……就是不太像。”
“什么不太像?”她自动忽略了前面有点儿格式化的赞美,抓住最后的重点。说真的,对自己欣赏或者厌恶的眼神她见过很多,但这种分析解剖一样的眼神她还是第一次见。
他又打量了几眼,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道:“我一个萨卡兹朋友。算是我的后辈。我原以为你们会挺像的……算是我想多了。摘下面具前后真是两个人。不过,我收回你是新手这种话。能把自己的个性也掩饰在面具下可不容易。看上去,你好像要比你的伪装更……温和一些。”
她的法术能感觉到眼前的人对自己的友善不是伪装出来的,于是她心中默默感谢了他口中那位不知名的萨卡兹朋友,心情终于也有些放松:“那实在抱歉。我这幅模样已经保持很久了。”
他摘下自己用来伪装的平面眼镜,露出那双漂亮的暗蓝色眼睛。他把眼镜随意地挂在胸前的口袋边缘:“那可不要为了一点点小事就变成别人。习惯了就麻烦了。包括这次。”
“身不由己。”
“卡兹戴尔的情况我不了解。不过,你们不是早就被灭国了吗?”
“但萨卡兹还没有灭绝。”
看到她神色间流露的伤感,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失言,他改换了自己的语气:“抱歉。我也只是听说一些你们的情况。好像你们现在的处境不太妙,几乎满世界都是敌人。这我倒还挺惊讶的。”
听到这番似乎在表达“我也是刚知道这件事”这一含义的歉疚,又想到他如今所处的阵营,萨卡兹人冷冷地看着他,心里一阵失望,甚至有点儿难受:“……有没有人说过,你说风凉话的时候很讨人厌?”
“我只是陈述事实。毕竟我曾有不少萨卡兹朋友,所以对这种问题有些敏感。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好像这件事是大家的共识。但我完全不了解,我所言者皆为事实。”
听到他真诚的胡言乱语,萨卡兹只感觉到有些滑稽:“你真是个广交朋友的人。不是讽刺你。”
“我知道。看你这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就大概了解这个时代萨卡兹究竟受到怎样的对待。说真的,我很难过。尽管我不能对你们感同身受。”
“你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说出这样的话?或者你愿意对着其他人这样说吗?”
年轻人听到萨卡兹有些尖锐的语气和质问,才终于明白了她究竟为什么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他真的没有说谎,造成这样的误会也是没有办法。
他微微皱起眉头:“你觉得我是个为了谋利,习惯用漂亮言辞伪装自己的人?如果是这样……我干嘛要在看出你的身份之后还要和你聊这么久?我直接把你交给上面那位公爵不就好了?博得他的好感总要比一个不知名的萨卡兹的好感要强得多。”
“……抱歉。”
他沉默一会儿,接着说道:“说真的,我不怎么了解这个时代。也不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和萨卡兹的区别,大概只是,我暂时没有被当成他们的敌人。仅此而已。嗯……我原以为自己会和你们有些共同语言。不过,既然你这样说了,看样子,好像是我估计有误。”
她愣了一下。
年轻人突然的意兴阑珊让萨卡兹人有些措手不及。她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不安,连忙道:“不,是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也从不是因为其他人的归属而敌视他们的。”
“我知道。因为你身上一点儿憎恨都没有……苍白,疲惫,柔弱,但又有点儿坚韧。现在倒是有点儿失魂落魄的感觉。在我印象里,有这种神态的美人都是深夜的街头巷尾里容易被醉汉和流氓袭击的对象。”
她心里刚刚升起的愧疚又被这句胡言乱语打消了:“你说什么呢。”
他笑了笑,温和道:“开个玩笑。我只是好奇……你是为了什么而伤感?即将开始的战争?还是萨卡兹的境遇?还是……单纯习惯于为世事悲伤?”
他这句话又一次触动了她心头最深处的阴霾。
她缓缓闭上眼睛,逐渐露出悲伤的神色。
当她再次睁开那双漂亮的粉色眸子,满是悲意:“……我不理解。”
一团水雾迅速升起,却又更快消散。
他装作没有看到:“哪一方面?”
“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追求幸福。人要活着,想更好的活着。仅此而已。”
“如果这次战争,我们输掉就好了。”
“你不是那样想的。小姐,嗯……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我要提醒你,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说着这种话,只会让人更快看穿你。”
她用手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你怎么知道这泪水不是伪装?”
他似乎在追忆什么,语气里有些缅怀:“我以前有个熟人,也像你一样口是心非。所以我清楚。你毕竟还年轻……咳,我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儿奇怪?不过也不算占你便宜,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很多人这辈子都不会理解的。他们甚至都无法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更何况这个世界?小姐,在我看来,你能在经历许多之前,问出这样的问题,就比这个腐烂的大地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强了。”
“抱歉,我失态了。可……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