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名生贺/みずえな】离群/Change My Future
楔子
那一年,她还籍籍无名,生着漂亮的深褐头发和栗色双眼,像话剧里的东方人扮相。我在阿尔诺河边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个为跟家里赌气跑来佛罗伦萨的小女孩,因为家里人不支持她画画,所以她干脆趁夜偷了匹马溜了出来。而我对外宣称的身份是商人的孩子,替家族来这边考察市场。
老实说,她的画很好,但还不够好,至少远没有好到不依靠自我包装和自赋光环,就可以在当时那个需要向画商兜售自己的环境下立足。她时而柔和时而暴躁的脾气,也很难与某人建立长久的合作,因此我不得不掏着自己干瘪的钱包,每月从里头刮出几枚硬币去补贴她的绘画事业。
直到几年后她搬去威尼斯,幸运地和另外几位画家合伙办了家画廊,而我在他们对面开了间花店,每天莳花种草像是在提前几千年养老,倒为她提供了不少静物画的素材。
安息日时,她会换上漂亮的长裙,领着我去广场上参加假面舞会。初入人间的我还来不及学习舞蹈,而她在人群中旋转的身影轻盈灵动,裙摆花边舒展如盛放的白百合。后来我才知道她父亲是托斯卡纳有名的银行家,她自幼便接受着这些上流社交活动的熏陶,但那对她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舞跳累了,我就带着她攀上教堂的圆顶。夜风吹拂,她披着我的外套,静静眺望着夜幕下的水城,远处绽开的烟火在她眼底蔓延开来如星海,让我记了很多年。
后来她不幸染了肺结核。病情发展得很快,等我秋天从罗马匆匆赶回佛罗伦萨时,形容枯槁的她躺在床上,只剩目光依旧有神。
我在山庄陪她住了几周。那时候的她已经很难说出连贯的句子,也几乎吃不下东西,只能终日呆在躺椅上,静静感受生命流逝。从满载期待的15岁到病痛缠身的40岁,看着身体一天天消瘦的她,我能做的仅有待在她身边,陪着她回忆少年时代的那些荒唐事,她不可思议地摩挲着我数十年未变的脸。
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她突然让我扶着她去画室。那个房间很大,远比她过去作画的每个地方都更令人舒心,也更破败荒废,很久没使用的画材落满灰尘、蛛网钩连,她从不让佣人进来打扫。
她指了指摆在画室中央、唯一用油布盖着的那副画,我把她放在椅子上,过去小心掀开油布。那竟是幅自画像,年轻的她身着暗红色的长袍,背景是半开的向日葵地,还有与画面不构成透视关系的大滴水珠。不属于欧洲风格的长袍用金织镶边和几何线条装饰着,倒像东方游牧民族的印象,我知道她一直很向往文人们所描绘的东方那份奢靡的自由。画里的她用那坚毅的眼神和紧抿的双唇,表达着对世间一切的反抗,包括对家族的压迫、对画家圈子的愚蠢、还有跟不上自己欲望的才能。
再后来她死了。我亲手为她包上裹尸布和小羊皮,在佛罗伦萨乡下某座教会后面要了块地,把她葬在那里,嘱托神父每周替她扫墓。
一直到几年后我离开意大利前往法兰西,都没有一个人来凭吊她。
1
刚进入夏天的一个夜晚,洗过澡的瑞希守在电视机前,等待深夜动画的放送。
离25时尚有一点时间,足够他看完本日放送的最终话,好好补充日间课程所消耗掉的能量,再投入到作为Amia的作业当中。不过最近绘名出图的速度正一点点变慢,让他有些担忧。
这个春天开始,瑞希和绘名一起升上大二。她们选择的是都内一所综合性高校,全国排名算不上多靠前,但也是绘名经过好一番努力才考上的。她甚至暂时放下架子请真冬来为自己补习,只因为“我想和瑞希上同一所大学,但也不希望拖累瑞希”这一单纯的理由。
俩人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公寓,每个早上都会手牵着手去上课。
而今天同样满课的绘名,还没从浴室里出来。
白雾缭绕的浴室里,绘名用电动牙刷仔细扫过每一颗牙齿表面,她最近很热衷于更新这类日常用品,减少时间、提高质量,好度过每一个昏昏沉沉的清早。
低头吐出的白沫里,混入了一条暗红的色带。她扯开嘴角,右侧虎牙和牙龈的夹缝间正一丝丝渗着血,给她本就充满烦心事的日常更添了些负担。不过牙龈出血这点症状,于现代的青年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她动动舌头舔掉血丝,拧开水龙头,把带血的泡沫连同对此的记忆一起冲进下水道。冷水滑过手上拔肉刺造成的小伤口,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令她眉头一皱。
对,青年。属于少年少女的时代已然结束,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东云绘名,已经是各种意义上的大人了。可什么是大人呢?是可以喝酒了,可以和某个人结婚了,可以画出很好的画,可以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绘名不知道,她只是不想再继续做现在的自己。
扯过毛巾擦擦嘴角,她拉开浴室的门。
瑞希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看着步伐飘忽的绘名一屁股坐上沙发,僵持了几秒,再顺势躺倒在自己大腿上。
“绘、绘名?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啦,只是稍微有点郁闷。”
她把后背留给瑞希,眼睛不知是在看着电视上的动画,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没有吹干的头发贴在瑞希裸露的大腿上,湿凉凉的。
“是画画又进入瓶颈期了吗?”
“嗯……算是吧。奏的曲子,最近每回都要配合歌词重复听上好多遍,才能抓住些模糊的印象。报名的绘画比赛也好不容易撑到了最后一轮,我现在却是这种状态。”
这样下去,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绘名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绘名也不是没经历过。好好休息一段,再振作起来就好了。”
“也不只是绘画方面的事情啦。
“奏在25时的创作之外,也开始接商业曲的委托;真冬也脱离了她妈妈的视线,一边拿着名牌大学的满绩点,还能一边帮助奏的工作。
“说起来瑞希也是。每天早上我光是起床都有够费劲,瑞希却还能提前为我准备好那么精致的早餐,照顾我周到得有点过分了,但我却……”
“绘名,是想说什么呢?这可不像是绘名的风格啊。”
情感中枢嗅到女友的话语中散发着不妙的味道,瑞希没法再关心屏幕上播放的动画,只是用手捋着绘名的发丝,刚洗过的头发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感觉……大家都慢慢地长大啦。”
绘名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瑞希胸口:
“只有我一个人,一直留在原地。”
句尾的词语微微颤抖着,瑞希感觉到一滴温暖的水珠渗入睡衣。
2
已经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
都无可置疑地在我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只余怀念如此鲜烈地残留下来。
3
『这周周末,陪我去看画展吧!』
回想起数天前,绘名兴奋地把手机抵到瑞希鼻子前边,屏幕上显示的是某个巡回画展的宣传页。那一周,大学里的老师给学生们留的作业是自画像,具体而言是「对自己的印象(image)」。
这个题材于绘名而言并不陌生,正相反,她正是靠着这个题材取回了在绘画教室的自信,但这次她想做得更好。可或许是太过刻意地追求完美,又或者是赋予自己的压力太过沉重,绘名苦苦思索几天,把辛苦憋出来的点子又自己一个个否决掉,最后决定去画展上找找灵感。
与瑞希那一般认知中的画展所不同,这次的主办方似乎更注重于没能在历史长河中留名的画家们,只剩作品久经辗转,反而在现代被赋予了另一种价值。
基于这样的缘由,此刻瑞希站在展厅的曲折回廊里,凝视着玻璃柜里排布的艺术结晶,试图靠自己和画家相处多年所积攒的经验,挖出一两个能理解到的闪光点,可惜进行得并不如预想中顺利。
不过每幅画旁边都贴心地配上了注释,大多出自与主办者熟识的收藏家或鉴赏家之手,至于是否属于过度解读,瑞希就不得而知了。至少绘名对着自己的作品,每次都可以一口气讲出好几点创作时的小心思,而自己只能产生“啊,真好看”之类的肤浅感想。
绘名不在瑞希身边。她欣赏的思路不像瑞希,会在每一幅画前都作停留,有的展品她只扫了一眼就过去了,最后反而走得比瑞希还要靠前。
展馆的冷气很足,对于初夏而言有点过了头,搭配上部分过于超前的画作,瑞希感觉心底毛毛的,寒意顺着食道爬进喉咙。
好在观览已近尾声,还剩最后几幅画作,再转过这个拐角,应该就能看到绘名了。一想到这,瑞希的心情便小小地雀跃起来,又顿时自觉好笑,明明才刚跟她分开几分钟,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黏人了?
视线沿着墙上的装饰性线条向前移动,墙面,转角,墙面,再一路延伸至走道尽头。
不出所料,出现在视野里的绘名抱胸站在一幅风景画前,专注的双眼在画框和注释间来回移动着。
走道尽头,一位导游模样的中年男性,正在给周围的四五号人小声讲解着:
“……相传这并非为他人作的肖像,而是一幅自画像。我们就根据画上的署名,取名为‘庇杜菈女士的自画像’。”
La pittura,虽然男人的发音有些走调,但瑞希还是听出了这个单词。在意大利语中,它代表“绘画”。
越过那几人摇晃的头颅,瑞希把注意力转向挂在墙上的画本身。
花。
瑞希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许多花。层叠簇拥的黄色花瓣,属于半开的向日葵,气势却热烈如团团盛放的烈火。
还有泪。大滴的水珠,飘浮在花田上空的绚烂色块之上,像画家落在画布上的泪滴。
最后是作为画面主体的,中央的少女半身像。一袭游牧民族风格的暗红长袍上,点缀着几何形状的线条图案。少女深褐色的秀发上,也佩戴着同样风格的发卡装饰。
但瑞希已没有欣赏画作的余地。对上画中少女眼神的瞬间,大脑仿佛被那视线洞穿了一般,瑞希整个人不自觉地后仰。复苏的古老记忆带着巨大的惊惧,在他心中炸开。
思考、呼吸、脉搏陷入瞬间的停滞,心电图像是一条扯直的毛线,又猛地被揉作一团。他觉得胸腔周围的血管像是被什么东西淤住了,把血都塞死在心脏里,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瑞希知道那是谁。
他知道画的是谁,他知道画家是谁,他知道这幅画牵扯到了谁,如今又打算拖住谁。
恐惧爬上脊背,凉意深入骨髓,牙齿不停震颤……他试图抛至身后的过去又一次找上了他,如同绊身的影子。距离上回,他将它锁在罗马银行地下800米深处的金库里,只隔了二十年。
再留在此处,将招致不堪设想的后果。
瑞希大口呼吸两三次,强迫自己的思考镇静下来。他快步走到绘名身边,直接牵起她的手。
“啊、瑞希,怎么了?”
“绘名,对不起。但我们该走了,别去看那幅画。”
“欸、等——”
不等绘名做出回应,瑞希就强硬地牵着她朝出口的方向移动。绘名被他扯了个踉跄,刚想要发火,但在抬头看清瑞希侧脸的瞬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绘名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能展露出这样的神情。急躁、不安、恐惧、慌乱,把这些词义拼合起来再放大数倍,恐怕才足够用以形容此刻的瑞希。
最初一段还只是急促的碎步,但随着焦躁在心底不断延烧,瑞希的步子也越跨越大,到后面几乎是带着绘名在展馆里奔跑起来,如同被野狼追赶着的两匹林中小鹿,带起众人投来讶异的目光。
但绘名此刻已无余力再去在乎他们的视线,缺乏运动的身体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剧烈运转,喉头和肺叶干燥得像要燃烧起来。但跑在前面的瑞希却好像完全失去了平时的贴心,即便绘名几次大声叫他的名字,也丝毫没有减缓脚下的步伐。他用力攥着绘名的手,手劲大到绘名掌心发痛,勒出几道红痕来。
两人喘着粗气一路狂奔,径直闯出建筑物的木质大门,冲过马路,直到转过两个街角之后才堪堪停下来。从奔跑中解放出来的绘名两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坐在地上,好在瑞希很快转过身来扶住了她。
“绘名,对不起、对不起……
“但哪怕就这一次也好,请你相信我……
“刚才走廊尽头的那幅画,你没有看到吧?”
他两手扶住绘名的斜肩,紧张地窥探着那对栗眼,仿佛想要在视网膜上找出那幅画烙下的残像。被方才一连串的遭遇耗尽了精力,绘名累得说不出话,只能下意识摇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
瑞希双手往裤子上抹了抹,把刚才渗出的手汗擦掉,才再度小心握住绘名的手。
这次他不敢再多用一分力,只是浅浅地虚握着。
“……我们回家吧。”
直到最后,瑞希也没有说出缘由,绘名默默跟上他的步伐。
4
有件事我没敢告诉他。
人在被告知『不要去看』时,
反而会瞬间联想到『去看』。
5
那天以来,瑞希对绘名的关心与日俱增。不光在家里一直盯着绘名嘘寒问暖,即便在校时间,也是一有空就跑来绘名所在的校舍。要是遇上理论课就坐到绘名身边旁听,如果绘名在画室,他就去附近的空教室守着。两人当然分属不同的学院,瑞希上课的地方距离画室有将近半小时的路程,但他还是坚持每天跑来跑去。绘名看着心疼,问他理由时又总是被岔开话题,一来二去,倒惹得绘名也有些烦躁了。
周四下午,绘名从绘画教室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守在门口的瑞希。并非大学里的教室,而是这几年间常来的、雪平老师开办的那间。
一袭轻盈夏装的瑞希靠在行道树的绿意荫蔽下,手里提着两杯奶茶。五月的空气还称不上闷热,但一直站在阳光里就另当别论了。包装袋上极具辨识度的logo让绘名的心情瞬间高扬,她加快脚步走到恋人身边。
“跟雪平老师合办画室的那位老师负责低年龄的孩子,下周要带队去邻县参加比赛,她觉得一个人看不住那么多孩子,希望我一起跟去,瑞希要一起吗?”
按瑞希最近的表现,绘名本以为他一定会吵着要跟去。但出乎绘名预料的是,瑞希低头沉默了一刻,拒绝了。
“我老家那边有点事,周末要回去一趟。对不起啦。”
瑞希报出的地点,和绘名要去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那就没办法了呢,”绘名虽然有些失落,但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希望自由散漫的瑞希被绑在自己身边,那不适合他。
次日晚上,瑞希毫无预兆地突然提出要送绘名一件礼物。
他没留给绘名多少期待的时间,直接从背后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在瑞希的催促下,绘名带着疑惑抽掉丝带,揭开礼盒。
入目的是一片羽毛。
纯白的羽毛安静躺在丝绒布中央。白羽比绘名的手掌略长,每一根纤毛都各自泛着光泽,尺寸勉强合适放进文库本里当作书签。
仿佛只应属于绘本里幻想生物一般,散发着高贵气息的羽毛,让绘名一时不敢上手碰它,生怕玷污了那份纯净。
“绘名,不喜欢吗?”
“不是啦,只是……这是什么的羽毛?”
“是天使的喔。”
“哈啊??”
“日本的寺庙,不是有求护身符的业务嘛。虽然祈求的对象不一样,但这也是我为绘名求来的护身符喔。我不在的这几天,就要靠它来照顾绘名啦。”
“行吧。”
习惯了恋人偶尔的天马行空,绘名郑重地从盒子里取出羽毛,装进双肩背包最里头的夹层。
周六清早,瑞希送绘名到车站等车。他购买的车票,比绘名那趟车晚大约一刻钟。
在确认绘名的身影消失在检票闸机后,瑞希把手中揉皱的车票直接丢进垃圾桶。
6
本日上午,全球多地居民声称在天上看到了异常明亮的闪光。
据目击者称,昨天凌晨,东北地区出现了一道异常明亮的闪光。该现象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人们纷纷表示这一幕犹如天空中出现了一颗耀眼的流星,令人叹为观止。
记者对当地居民进行了采访,一位居民表示:“当时我正回到家门口,突然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异常明亮的光,我当时都被吓到了。而且,很快就看到了第二道、第三道光,一直持续到天亮。”
学界尚不清楚这一异常闪光现象的具体成因,但我们相信随着科学研究和调查的不断深入,我们一定会对这个神秘的自然现象有更深入的了解。
7
有上回去幼稚园的经验在前,照顾小孩子这件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况且这回并不需要我来教他们怎么画,绘名想到,说到底那也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只是在他们比赛的时间以外,当两天大姐姐的角色而已。
从略沾水渍的车窗向外看去,沿途的景物不断往身后掠过。一路上她都在想瑞希,还有那幅画的事。
其实绘名那天没说实话。在混乱之中,被触发的自卫机制下意识选择了否定,瑞希似乎也相信了这个答案,但那是假的,至少不完全是真的。当瑞希突然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奔过那华美的长廊时,瑞希的警告涌入耳朵,她反而反射性地回头看了一眼。
展馆的灯光称不上明亮,画前还有几个大人挡着,绘名匆忙的一瞥并没能将那幅画看清多少。她只依稀辨认出成群的向日葵、飘浮的水珠和画中央那位穿红裙的褐发少女,裙上彩色线条弯折出几何形状,至于少女的面部,在黯淡的记忆中已是完全糊成一团。
可不知怎的,绘名总觉得那画中少女有几分像自己。
看画那晚,回到公寓之后,她突然萌生出一股诡异的冲动,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回荡,引导她将那幅画绘出来,模仿那幅画,完成那幅画。那声音的音色与自己的录音十分相似,只是腔调和东方人相去甚远,反倒像出现在日本电影里的欧洲演员。
好巧不巧,老师留下了「对自己的印象」这么个题目,与那个神秘声音的意图贴合得令人生疑。直觉告诉她不应去听从那声音,该将它装进铁箱挂上锁链埋进心底最深处,可作业毕竟是作业,不管是出于自己的考虑,又或者只是顺应脑海里那个声音,她都必须去画。
这件事她同样没敢告诉瑞希。只是怀疑绘名看了一眼就已使他如此担忧,那现在这种程度的后遗症,怕是会让他着急到发狂。所以绘名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只有画室里堆积的废稿,记录着东云绘名与假想自我的苦战,她改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的构图却越来越接近画展上的那幅画。她既好奇那幅画具体的每一处细节,又想把那幅画的印象从脑海里彻底抹去。
想到这里,她从包里拿出瑞希给的羽毛,捏在两指间旋转。羽毛在晨光里晕出极淡的金色,圣洁不似尘世之物。
下午,把孩子们送到比赛会场之后,绘名获得了半天的自由时间。她已经提前在网上找好了景点攻略,打算去大略地走一走。
会场大门旁,进门的一侧墙面被用作宣传栏,贴着满墙花花绿绿的传单。生长于电子时代的绘名通常不会在意这类宣传途径,她更倾向于网络上的信息,但宣传栏一角某一小块的配色却留在了她的脑海里,唤起某种强烈的既视感。她本来已经走出大门,想了想又退回去,想看看到底什么活动的传单能给她留下印象。
是先前的巡回画展。在新宿的展出时间结束后,下一站便来到了这个城市。
脑中的声音又聒噪起来——快去看、快去学、快去画,这次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你了。绘名几乎能听出她的狞笑。
没事的,她告诉自己,只是去小小的满足下女孩子的那点好奇心。
她往导航app里输入展馆的地址,扭头往最近的公交站走去。
8
我终于得以看清她的双眼。
那目光里所包含的情感,
与东云绘名的每个设想都不相吻合。
与此同时,瑞希的小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9
周一下午是无趣的艺术史课,绘名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在笔记本上信手涂鸦。再过两天就要交作业,但她总觉得自己的画还欠缺一些最重要的东西,留着一部分迟迟不敢下笔。
放在桌肚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瑞希发来的消息。
『放学后我在天台等你,有些事情想告诉绘名。』
昨天下午,绘名乘着当日最后一趟电车回到东京。瑞希在出站口等着她,手里是一支百合。
“干嘛特地去买花,还只有一朵。”
“路上看到,顺手拿了一支。这样在人群里看着比较显眼吧?”
绘名有些无语,但还是接过了那朵花,试图嗅出一丝稀薄的花香。
本来那时想和瑞希说说关于那幅画的事情,却因此被分散掉了注意力,错过了时机。但既然瑞希也有想说的事,那就刚好在今天交换吧。
怀抱如此想法,绘名逆着人流拾级而上
“瑞希,你在这里啊,又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抱歉啦,绘名。辛苦你爬这么久楼梯。”
“好好,要是真的觉得抱歉,就别再约在天台见面了。”
校舍的天台同样是美院学生们的画布,到处散落着喷漆罐和烟头。绘名很少到这里来,她并不喜欢这种氛围。
“因为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想在人少一点的地方说。”
“嗯,我在听。”
瑞希舔了舔嘴唇,思考着该从何讲起。
“那一年,她还籍籍无名……”
既不故意留悬念,也不会特地略过,他只是平实而平淡地叙述着。他没有打腹稿,但与故人相处的时光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像在朗读一份泛黄的旧报纸,只消动嘴念出来就好。沉浸在回忆中的瑞希,眼神变得极深邃,如同一片夜晚的湖,安静而幽深,让身边的绘名不由得想投身进去。
恍惚间,瑞希的字句在绘名眼前拼凑出她的身影。15世纪末的佛罗伦萨午后,街上的贵族们还在享受下午茶,她独自坐在租来的狭小画室里,碍事的头发被挽到脑后扎成小辫,她一手握着调色盘,另一手执笔往画布上努力描绘着心里的风景,不时用手背抹掉额头渗出的汗珠,背后是盛大的光幕投下。
“……一直到几年后我离开意大利前往法兰西,都没有一个人前来凭吊她。”
总之就是这么个人吧!他最后莞尔一笑,眼中却闪过一色痛楚。经历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总有些东西固执地在他心里扎根生芽,每每回想起,心底都会泛起苦楚的酸水。
“但她对绘画的执念太深了,深到五百年后的今天依旧盘旋在那幅自画像上,往这片大地投下深沉的阴影。”
瑞希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
“她去世后三十年,我在奥尔良遇到了一位褐发栗瞳的年轻人。他虽是个普通的农夫,但也同样热衷于绘画。某天我跟他去镇上的集市时,他偶然看到了那幅画。
“他在那幅画前一直站到天黑。自那以后,他就不再下地忙农,而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凭回忆一遍遍临摹着那幅画,却始终无法接近他想象中的完美。几周后,我再去找他时,却发现他已吊死在房梁上,脚边是堆成小山的画纸。
“我最初以为那只是个例。但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两百年、三百年后,加泰罗尼亚、哈瓦那、波士顿、巴黎、伦敦……那幅画在各国流转所至之处,悲剧不断重复上演,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之间的关联性。”
瑞希说到这,搭在腕上的手指下意识扣紧,像在责备那时迟钝的自己。
“虽然普通人看不出来,但只要换个视角,其间的联系却显而易见。
“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她的转世。”
瑞希转过身,以充满悲悯的眼神看了绘名一眼。
“你是想说……”
“嗯。五百年后,绘名就是这一世。所以我才不能让绘名和那幅画接触。”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那些焦躁,那些隐瞒,那些关切,都是瑞希为了抵抗那个攸关性命的可怖诅咒所做的努力。啊啊,自己应该多信任瑞希一点的,她不由得生出一丝后悔,只为自己的那点好奇心,或许就此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三百年间,我各处奔波试图抑止;七十年前,我心灰意冷决定放弃,直到几年前我看到了绘名的画。最初我还不敢确定,但在sekai见面时,绘名的相貌和她简直如出一辙。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那个诅咒,我已经找人破除了。”
虽然代价不菲就是了。他笑笑,绘名却没能跟上话题的进展。
“那个所谓的诅咒、那个她,还有活了几百年的瑞希,都是真的吗?”
瑞希点了点头。
“绘名,其实呢……我是天使来着。”
“……哈??”
瑞希苦笑着,看她把手贴在两人额头上,想检查瑞希是不是突然发烧了。等到她确认完毕,瑞希才轻轻按下她的手,缓缓退后两步。
如同针线般的金光朝着瑞希的背部汇聚,编织出羽翼的形状。几秒钟后他猛然发力展翅,那些光芒被他击碎,灰烬般散入大气,只留下四尺长的晶莹双翼,上半部分雪白如鹤,往下走却逐渐透明,转变成玻璃的质感。
同样的金光也在他的头顶聚集,凝成一个形状完美的黯淡光圈。
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超越人知的景象前,绘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一来,绘名就会相信了吧。”
瑞希有些得意地笑笑。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在人前展翅的机会。
绘名没有问些诸如“你会飞吗?”“能发射光线吗?”之类的无聊问题,她默默走到他背后,伸手抚过一片羽毛。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像是水晶或者生铁,如同拂过老树的年轮,带着森严的古意。
她很快找到与瑞希送给自己的羽毛形状相仿的几片,所谓求来的护身符,也是他从自己背上拔下来的吗?他不痛吗?
“天使这种存在,意义为何呢?”
“天使的责任并非将人引入天堂,因为人死后,其残留物就会凭着本能往那边去。我们要做的,是劝灵魂离开死后世界,投入轮回。地球的生命数量是有承载极限的,对吧,现在活着的80亿人类,已经相当逼近那个阈值了。但从古至今死去的人类,绘名觉得有多少呢?”
“反正肯定很多吧。”
“嗯,现在那边的灵魂们已经挤得几个重叠在一起了。所以才要把他们从那里劝出来。”
“为什么,他们会不愿意离开呢?”
“绘名,如果你再怎么努力学习也只能拿到现在的分数,你还会一直去背书吗?”
“我想应该不会了吧,毕竟随便考考也是一样。”
“就是这个道理。”瑞希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边的世界,就是这么一个停滞的状态。”
“难怪‘我’会不愿意留在那边,而是代代转世下来。瑞希一个人活过那么漫长的时光,见证了那么多的死亡,一定很辛苦吧?”
其实还好啦,他笑笑,如果不活过这么多年,我又怎么能遇上绘名呢?
绘名听见这话,沉默地转过头去。
因为绘名是特别的啊。这是她没能听见的,无声的唇语。
校园广播播送起平缓的弦乐,宛如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悠扬晚钟,穿越尘封的五百年时光,回荡在现代的薄暮。远处的学生都在朝校门的方向移动,日已西沉,世界近黄昏,不知将她双颊染红的,是否只是茜草色的天空。
两人都不再说话,瑞希也悄悄收起了羽翼,金色的光子四散。绘名把多余的脑回路从对话机能上排除,将思考进程全部转入信息处理,咀嚼起刚才的大篇对话。
她很快得出答案。
如同往机械内部填入唯一一块缺失的齿轮,过去两周苦苦思索的难题霎时间迎刃而解。接下来,是证明的时候了。
她扭头看向瑞希。
“——瑞希,要来看我画画吗?”
10
离开天台前,绘名问了一个问题:
『她叫什么名字呢?』
瑞希又笑起来。
『是个用绘画作名的人。』
11
绘名扳下开关,被解放的电流点亮画室顶部的几根日光灯管。残阳如血,画室被夕照涂上大片橘红。
绘名领着瑞希走到属于她的那一小块空间。画架周围的废稿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乱糟糟地散落着,画的都是自画像,像极了瑞希过去数百年间所见的那些。瑞希还在忐忑地扫视着那些画稿,但绘名看都不看它们一眼,径直走到圆凳旁坐下,拾起一旁的调色盘。
瑞希一张张看过废稿之后,才将目光转向面前的画布上,不由得愣住了。熟悉的气息铺面拂过,恍若故人来。
画上同样是绘名自己,与五百年前那幅有几分神似,细看却几乎完全相反。
林间的空地上屹立着巨幅的画布,画上是盛放的各色鲜花,大片大片的嫣红、粉紫、月白、海蓝、鹅黄……绘名没有细化,那些花看得不太真切,朦胧如画师随手泼洒的颜料。作为完成巨幅画作的代价,画布前摆放着数量极多的画材,仅画笔就有十余支。
画布前是满地的水仙,白黄皆有。绘名取了这种来自希腊神话的小花,是象征着对自己的审视、以及祈求爱的回归吗?
同样的花也开在少女的裙摆和额头上。少女背对着画布,朴素的白色连衣裙外套着作画时穿戴的围裙,口袋里还插着数只画笔,垂下的裙摆渐变成淡紫,以白色小花点缀。少女取了最美的几朵白水仙,为自己编出一个花环戴在头顶,从高大林木的缝隙间投下的温暖日光打在她身上,令她看起来如同降临林间的花仙子。
画上唯一欠缺的部分是少女的面部。绘名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情感来诠释自己,只来得及铺上一层底色。
但今时已不同以往。绘名调好了极深的褐色,瑞希看着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落笔。
“其实啊,瑞希,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
“那天我其实看到了。不止那天,上个周六带孩子们去比赛时,我又去看了一遍。”
“那的确是幅深邃又迷人的画。我与她的仇恨深深共鸣,差点就这么陷进去了,不过……”
绘名独自前去的那一天,对上画中人目光的瞬间,绘名双腿仿佛生了根,再也不能动弹。身体从末端开始渐渐变得冰凉,大脑却不断发热,如同全身的机能一齐停摆,只为将能量全部用于解析面前的画作,记住其上的每一抹色彩、每一道笔触,然后——
『请你,替我一直画下去。』
超越时空的共鸣卷起精神的大潮,在知性即将迷失于无边的花田之前,绘名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灼热,几乎要将她灼伤。
被突如其来的高温扯离那画的重力圈,她才如大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冷汗开闸似地出,转瞬间浸透了里衣。绘名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距离她进馆已过去了两个小时。
她想知道背后是什么东西在发烫,伸手去探,却摸到那片羽毛。方才如同燃烧的高温已经退去,残留在羽毛上的是接近人体温度的温暖,像曾经某人牵着她的手。直到刚才还在喧闹着的、脑海里那个声音,不知不觉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将捏着的羽毛贴在前胸,绘名最后再看了眼那自画像,但刚才的冲击已不再有。
其实那并不是诅咒。
留在此处的,不过是一位平凡少女凝聚的不甘。
绘名转身,与她挥手作别。
“谢谢你,瑞希。如果没有你,可能我就走不出那片地方了。”
言语间,绘名已经完成最后的描绘,把画笔泡进水桶里洗掉颜色。留在画布上的她眼神平静、神情淡然,嘴边浮现出的一丝笑意,像和解后的自嘲、又像是心满意足。
“所谓的「印象(image)」,同样也可以释为「想象(image)」吧。
“这大概就是我和她,想要抵达的地方。
“虽然瑞希刚才没有明说,我却想明白了。我到底是为了获得认可而画画,还是因为喜欢画画,才想要被认可呢?”
绘名顿了顿,没有说出答案。没有说出答案的必要,瑞希已经听懂了,面前的她越过了纠缠这个灵魂五百年的梦魇,接下了她过去的愿望,开始向着更远的未来走去。
感动与欣喜交杂在一起,瑞希再也保持不住,从身后一把抱住绘名。两道决堤的清泪滑过脸颊,落到绘名的肩膀上,沾湿了衬衫。绘名也并不回头,只是轻轻扶着他的手臂,感受鼻息吹过脸上细细的绒毛,夕阳从窗子投进来,给地上相拥的剪影镶上一层柔软的金边。
“这样一来,我也或多或少离大人更近了一步吧。”她看着自己的画,有些出神,“或许我和瑞希在一起的时间,也能因此再多一些。”
虽然最多也只能陪你短短几十年就是了。她苦涩地笑,瑞希却摇摇头否定了她。
“那些天使的特权,已经和她的执念一起丢掉啦。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和绘名一样的普通人。”
瑞希收泪转笑,如细雨后的天空,横过一道隐约的虹。
“所以,绘名不用那么急着长成大人也是可以的哦。”
瑞希拨开绘名的前发,把双唇贴上她的额侧。
“少女时代的绘名,在我眼里才是最可爱的嘛。
“绘名的青春,才刚刚开始呢。”
12
他开心地说着让人害羞的话。
托他的福,我整张脸红成一片。
所以啊,我——
“不对哦。
“不只是我的青春,而是我和瑞希的青春啊。”
我已打定主意要和他在一起,直到白发苍苍。
尾声
三日前,东九区的周六。
“羽天使Amia。距离你上一次前来述职,已有二百年了。”
瑞希提着一柄沉重的战枪,在这声音的三四米外站定,把持枪的手靠上肩膀,敷衍地行了一礼。
此处是并非地球,亦非地外的某处。
无数高低参差的大理石制建筑,以近似于北爱尔兰那条巨人之石道(Giant's causeway)的排列形式紧密相连在一起,绵延至视野尽头那片起伏的极光之下。
此处是不属于活物,亦不属于死者的,生命的中转站。
想象一下把地表整个剥离出来,内外翻面扣到月球上面去吧,从这里仰望所见的景色,就是这么一回事。白天能看见地球上的青空和航迹云,夜晚则浮现出由都市灯火构成的星图。
死后世界。
其实还挺浪漫的。这是瑞希初到此地时的评价。
但现在,即便直面前方那团隐藏在圣光里的人形,他心里依旧毫无波澜。
主神。上帝。至高神。唯一神。
人类发明了很多种用以形容高位存在的词语,但哪一个都不足以形容祂。
不过瑞希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尊重。
“开门见山吧,我想把她留在画上的执念破除,你开个价。”
“二百年没有履行过引导亡魂的职责,却来跟我提条件吗?”
“哈哈,可别仗着自己就神明大人就随便装傻啊。”
瑞希干笑了两声,但眼里全无笑意。
“爱尔兰的苍林大妖、红沙漠中心那只恶心的千指兽、在南极冰架自我流放的堕天使……还有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扭曲邪魔,把你派去的那些带着赐福的天使都吞了个一干二净。
“要数起来这都还不到一半,哪次麻烦不是我去帮你摆平的?用这些苦劳换一份退休金,还不够吗?”
“即使这高昂的代价,会是你作为天使的资格?那个人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那倒是正合我意。我借着你的‘赐福’苟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和她相遇。”
目的已然达成,神明于他已不具价值。
人形突然陷入沉默,只余缠身的光影摇动着。
“好吧,但还有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它,契约自动生效。”
他从虚空中抽出一张羊皮纸,瑞希咬开自己的大拇指,往Amia的花体签名按下。
留下血契,人形伸出手指了指天上,瑞希展开双翼。下一个瞬间,音爆卷起强风,吹飞了几个稍近的灵魂。
望着他以极速向天顶掠去的身影,人形只是摇摇头,把手上的契约撕碎。尽管看不出他的五官,却能从中感觉到笑意。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诅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