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 莫泊桑 La Parure 项链

有这样一些美丽而迷人的女子,虽然姿色超绝,谁料天公不作美,偏偏降生在小户人家。她就是其中一位,没有嫁妆,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没法得到一位富有而尊贵的郎君,只能嫁鸡随鸡,委身于一个在教育部上班的小职员。
她只有简单的穿戴,没法打扮得风姿绰约,她为此总觉得降低了身份。要知道女人间并没有阶级和家门的说法,各人的高下完全由容颜和风韵决定。
她成天忍受着家里的穷酸,看不惯一面面破败的墙壁,一把把破旧的椅子,一块块破烂的织物,换作另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子,压根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她认为自己生来就是享受富贵的,因此总是为这些悲伤,为这些生气。她梦想着宁静而奢华的前厅,厅里热烘烘的,把两个仆人热得睡倒在扶手椅上;梦想着一间间挂满绫罗绸缎的客厅;梦想那精美的家具、不菲的陈设,还有那芳香浸染、可供自己与密友们细品香茗的小房间。
晚饭时,她坐在三天没换桌布的圆桌前,看着丈夫兴高采烈地大吃乱炖,又梦想起精致的餐具和赏心悦目的银器。
她没有漂亮衣服,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她心里只有这些,她觉得自己就是为这些而生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被人爱慕,被人嫉妒,成为万众瞩目。
她有个有钱的朋友,她俩早年一起上过学,可她不想去看她,因为她去了准要难过得哭着回来。
一天晚上,她丈夫兴致昂扬地回了家,手里握着一个大信封。
“来,”他说道,“给你的。”
她一把撕开,抽出一张卡片,上面写道:
教育部长郝彭巧女士恭请罗先生携太太于一月十八日周一来我部参加晚会。
出乎丈夫的预料,罗太太并没有欢呼雀跃,反而气冲冲地把请柬摔倒桌上,咕哝道:
“你叫我怎么去啊?”
她丈夫愣愣地回道:
“这,亲爱的,我是想让你高兴高兴啊。这可是个出门的好机会,再者说,你知道这请柬费了我多大劲吗!上面没给职员发几张票,大家都抢破头了。你去了能看见所有的大官。”
她怒视着丈夫,说道:
“你叫我穿什么去?”
她丈夫这才明白过来,看妻子都哭了,他心疼得厉害。
“好啦,别哭了,买件像样点的衣服要多少钱?最好买件价钱合适,下次去别的地方还能穿的。”
她算了算账,又想了想家里的拮据,终于犹豫地答道:
“不好说,四百块应该够了。”
他的脸白了一下,不多不少,他正好存了四百块钱,他原本计划用这笔钱买杆枪,等夏天和几个朋友打猎去的。
但他说道:
“没问题!这钱我出。一定要挑件漂亮的裙子啊。”
盛会的日子临近了,罗太太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她的衣服已经买好了。一天晚上,她丈夫问她怎么了,她回答道:
“我为什么不好受,还不是因为我连件首饰都没有。我还是不去了吧,人家的女人都珠光宝气的,我去了也是丢人现眼。”
她丈夫却有了个主意,说叫她找她朋友林太太借几样首饰。
次日,她来到林太太家,讲出了自己的麻烦。
林太太叫她在自己的手镯和项链里随便挑,可她一件都不喜欢。
突然间,她发现了一个裹着黑缎的匣子,里面躺着一条华丽的项链,上面镶满了钻石,她的心砰砰直跳。她哆嗦着手,把项链戴在了脖子上,久久地欣赏着。
她紧张迟疑地问道:
“这条行吗?我只借这条。”
“行啊,当然可以。”
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热热地亲了亲林太太,然后带着这件宝贝离开了。
晚会当天,罗太太备受瞩目,她的姿色和气质使她艳绝全场。每个男人都想与她共舞,连那些高官也不例外。
凌晨四点,到了临走的时候,她仍然陶醉在喜悦中。她丈夫从半夜就睡倒在一间不用的客厅里,和他作伴的还有另外三位男士,他仨的太太也都玩得不亦乐乎。
临走前,她丈夫为她披上从家里带来的简朴衣服,她觉得这些衣服同她身上的舞服格格不入,一心只想着离开。
来到街上,二人发现一辆马车都没有,于是冲着远处行过的马车大声招呼起来。
走到河边,二人总算找到了一个老车夫,这种人只在夜里见得着。
车夫把二人送到了家,二人心情沉重地上了楼。对她而言,一切都结束了;至于她丈夫,他正想着十点还得去上班。
她脱去披着的衣服,望向镜子,想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辉煌。突然她大叫一声。她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我…我…我把林太太的项链给弄丢了。”她喊道。
她丈夫才脱了一半衣服,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道:
“你说什么!不!不可能!”
二人像疯了似的翻找起来,把兜里、大衣和裙子的褶子里找了个遍,但一无所获。
他问道:
“你出来的时候还在吗?”
“在,我在部里的前厅还摸过呢。”
“要是在路上丢的,咱们肯定能听见,一定是落在车上了。”
“有可能,你记得车牌号吗?”
“不记得,你呢,你没看见吗?”
“没有。”
她丈夫连忙穿好衣服出了门,把他们回来的路徒步走了一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
她则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仍穿着晚会的衣服。
七点钟左右,男人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随后他又跑去了警局,还去报社贴出了悬赏,可仍旧一无所获。
二人最后决定给林太太写封信,说项链的搭扣坏了拿去修了。
一周后,二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男人仿佛老了五岁,说道:
“一定得给人还回去。”
第二天,二人顺着匣子里的名字找到了那个珠宝商,把匣子带了过去。
珠宝商翻了翻记录,说他只做了这个匣子,但没做项链。
二人回忆着那条项链的样子,走遍了一家家珠宝店,想找到一条相同的项链。
终于,在一家大珠宝店,二人找到了和那条弄丢的一模一样的项链。这条项链标价四万,但店家只要他们三万六。
二人求店家先把这条项链留三天,要是到月底还找不到之前那条,他们就出三万六买下它。
罗先生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一万八的财产,又这一千那五百地借齐了剩余的款项。他四处打欠条,把东西当卖得一干二净,签了高利贷,跟形形色色的债主都扯上了关系。
最终,在可怕而黑暗的未来面前,他在柜台上摆出三万六千块,买下了那条项链。
当罗太太把项链还给林太太的时候,林太太生气道:
“你应该早点还给我的,我还要用呢。”
林太太没打开匣子,罗太太为此吓得不轻,要是哪天她发现项链被掉了包可怎么办?她不会以为是他们偷走了吧?
罗太太尝到了穷苦的滋味。不过她很快便英勇地下定了决心。这笔可怕的债务必须要还。她会还的。二人辞走了家里的女仆,搬了家,租住在一间阁楼里。
她尝到了操持家务的沉重,尝到了准备伙食的讨厌。她刷碗洗锅,将粉嫩的指甲耗费在锅底和油腻的餐具上。她拿肥皂洗净脏内衣、衬衫和抹布,再挂到一根绳子上晾干。她每天早晨都下到肮脏的大街上,打水上楼,每上一层就停下来喘口气。她穿得像个穷女人一样走进蔬果店、杂货铺、肉店,胳膊上挎着个篮子,讨价还价,破口大骂,捏着一分钱能攥出汗来。
每个月还账时,二人总要用新账抵旧账,好多争取点宽限。
她丈夫每天晚上都要为一个商人算账,还经常在深夜干那种五个铜子一页的抄写活。
这一过就是十年。
十年后,二人总算偿清了利息和利滚利。
罗太太老了不少,如今的她心如铁石,身强体壮。她终日蓬乱着头发,裙子歪歪斜斜,声调总是高得吓人。但有些时候,当她丈夫在办公室工作时,她会坐在窗边回忆当年的那场晚会,那时的她是多么美丽,多么瞩目啊。
要是她没弄丢那条项链,这些年又会是怎样呢?天晓得!生活是多么变幻不定!一点点小事就能把人毁灭或拯救!
一个周日,她去富人街上散心,突然看见了一个领着孩子的妇人。是林太太,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动人。
罗太太激动不已。要去搭话吗?当然了,干嘛不去?她已经还清了账,可以把一切说出来了。
她走了过去。
“你好啊,阿林。”
林太太没认出她是谁,倒是被这个管自己叫得如此随便的小市民吓了一跳。她磕巴道:
“这,您…您是哪位…您认错人了。”
“胡说,我是小罗啊。”
林太太大叫一声: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这样了!”
“唉,从咱俩上次见面起,我这些年是不太好过,这可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怎么会?”
“你还记得我当初为参加部里晚会找你借的那条钻石项链吧?”
“记得。怎么了?”
“这个嘛,我把它弄丢了。”
“不可能!你不是还给我了吗。”
“我还你的是另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我们花了十年才付完这笔账。天知道我们费了多少劲,你也知道我们家有多穷……现在可算完了,我终于能歇口气了。”
林太太的脸猛然失色。
“你说你买了条钻石项链好代替我那条?”
“是啊。你一直都没发现吧,对不对?它们俩可是一模一样呢。”
说罢她得意地大笑起来。
“哎呀!小罗!我那条是赝品,顶多也就值五百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