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鸣】你是我的文艺复兴 29
冬日里的天气总是这样说变就变的。
明明下午还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头,只一眨眼的功夫,整片天空就突然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狂风从楼宇间的缝隙中呼啸而过,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巨响,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也不免让人听了有些心慌。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天的晚高峰来的比平时都要早一点。
从陈一鸣家的阳台上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高架。这才刚过了五点,桥上就已经密密麻麻地排起了长龙,忽明忽暗的车灯连成一片,就像是有人故意在灰蒙蒙的画布上抹上了一层流动的暖意似的,颇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的调调。
看着窗外愈发昏暗的景象,井然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自家那只在外游荡的小鸟,以至于都快忘了自己耳边还有一个低沉的嗓音在那儿嗡嗡作响:“喂,Boss,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
井然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一颤,转过身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紧接着说道:“我知道了,安东尼。这件事牵扯得太广,你暂时先不要对外声张,等我仔细想想再做决定吧。”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并不是很赞同井然的做法,沉默了好一阵子,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挂断电话后,井然径直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然后坐在桌边,看着空气里那团逐渐向四周氤氲开来的白雾,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和他之前预想的一样,这几天突然在网络上出现的、有关于他的铺天盖地的造谣和抹黑,其背后的始作俑者果然与拉斐尔大有关联。这些人不仅刻意捏造了大量的假消息,还在人们还不明真相时就大肆利用舆论去煽动本地居民的排外情绪,进而使得事态一步步地发展到了如今这种不可控的状态。
不得不承认,拉斐尔的手段虽然卑劣,但确实十分有效。
即便现在井然他们已经找到了所谓的“证据”——一段不知道被谁秘密偷拍下来的视频,里面记录了罗马电视台某知名评论员亲口承认其利用自己的人脉,去帮助拉斐尔拿下圣天使桥项目的整个过程——但依然没有百分百地把握能够扭转局面,反而还极有可能会被对方以侵害公民隐私的罪名倒打一耙,让自身的公众形象跌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原本以井然的性格,他是万万不愿意掺和到这种相互扯头花的事情中去的,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早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利弊”、什么叫做“妥协”,可只要一想起陈一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灼灼地盯着自己,井然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动摇起来。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毫无所谓的吧。
时间一晃而过。
眼下,井然手中的茶水已经连一丁点热气也没有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六点十五分,心里不禁有些意外陈一鸣竟然到这时候了还没有回来,于是拿起手机,再三斟酌之后给他发去了一条微信:“事情谈得还顺利吗?忙完了就给我回个消息吧。”
可是大半个小时过去了,井然的手机始终安静得如同这房间里的空气一样,没有半点存在感。饶是像他这般沉稳的人也不由地慢慢变得有些焦躁起来,站起身来来回回地在客厅与阳台之间的过道上不停地踱步,一边安慰着自己陈一鸣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一边又止不住地在脑海里胡思乱想起来。
直到他一连给陈一鸣打去三个电话都石沉大海以后,井然的耐性终于被彻彻底底地耗尽了,于是一把抓起沙发上的衣服胡乱地往身上一套,飞快地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谁知刚一开门,一个黑色的人影就直挺挺地朝他怀里扑来,幸好井然眼疾手快,才稳稳地接住了对方:“一鸣!”
只见陈一鸣的脚步略显虚浮,整张脸从脖子到耳根都涨成了猪肝色,一对湿漉漉的眼眸在酒精的作用下熬得通红,看得井然不禁皱紧了眉头:“你没事吧,怎么喝了这么多?”
被他这么一问,陈一鸣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一想到自己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酒味,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大步,用后背死死地抵在身后的柜子上保持平衡,摆着手说道:“我没事。”
见状,井然赶紧先关上了门,随后转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取下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放到热水里完全浸透,接着再提起来一点点地拧干。
他做事的样子极其认真,因此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一直有一束炽热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不放。
“先擦把脸吧,这样你会舒服一些。”
说着,井然快速地将手里的毛巾抖落开来,仔细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之后,才伸手递给了陈一鸣。
陈一鸣木然地接过毛巾,却好像突然被定格了一样,好半天也没有任何动作,只呆呆地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井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忽地听见对面的人开口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井然……”
“嗯?”
“你还记得张伟吗?”
没头没脑地,井然也不知道陈一鸣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个人,但他还是非常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在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什么印象后,这才摇了摇头:“不记得。”
一听这话,陈一鸣的嘴角立马浮现起一抹冷笑,握着毛巾的手也因为用力过猛,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那你告诉我,当年你们学院那份公派出国留学的名单上,最后为什么会是他的名字?”
留学…名单…张伟…
霎时,死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扑涌而来,一下将井然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陈一鸣又继续追问道:“我不明白,去意大利留学不是你从小到大的梦想吗,为什么你会主动去找你的导师,白白放弃这个机会呢?”
前尘往事太过久远,一时间,井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所以,是因为我,对吧?”
陈一鸣缓缓抬起头,两只眼眶明显比刚进门的时候红了不少,勉强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毕竟当初是我先动手打的人,无论是寻衅滋事还是故意伤害,哪个罪名都足以令我前途尽毁,派出所的人怎么可能跟没事发生过一样,这么轻易地就把我放了出来。原来,这就是那个人同意和解的条件,对不对?”
“可这对我而言又算是什么呢?”一滴珍珠般的眼泪无声地从陈一鸣的眼角滑落,吧唧一下砸在了井然的心上,“补偿?歉疚?为了一个本就不在你人生规划当中的人差点牺牲掉自己的梦想,井然,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伟大?”
似曾相识的一句台词,彷佛像是突然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让井然的灵魂莫名地穿越回了那个闷热的夏天,看着眼前那个站在派出所门外急得满头大汗的“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将右手放到了胸前。
扑通——扑通——
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当时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的频率,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紧张和害怕,井然长这么大只经历过两回。上一次还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那一年他永远地失去了他最爱的爸爸。
画面一转,他隐约看到过去的那个自己似乎站在什么人的面前,微微低着头,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对对方说道:“放过陈一鸣。”
可那个想来就是陈一鸣口中名叫“张伟”的男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犯了法,自然应该受到惩罚。”
“我刚问过楼下的宿管阿姨了,她可以向警察证明,你其实也是还了手的。所以,你们这充其量属于互殴,要是真的追究起来的话你也未必能落到好。不如开个条件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呵,说的轻巧!那你能把去意大利的机会让给我吗?”
如此不着调的话,任谁听了都只会当作是这人在故意刁难,但井然却真真切切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赤裸裸的渴望。因此,他只是抿着唇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点头同意道:“好。”
“好?”
这下轮到张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用一种好像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井然,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然而面对他的质疑,井然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带半点波澜:“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已经向意大利那边递交了材料,申请加入伊万教授的‘精英领航计划’,就算这次没有学校给的名额,我也一样会出国。”
只不过没有了学校的奖学金,巨额的学费势必会给他带来不小的困扰。
一听这话,张伟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惊讶,羡慕,不甘,自嘲……各种情绪依次在他的眼中闪过,最后只化做一声无奈地叹息:“也是,像你这样的人,总是能把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井然,你知道你最让人讨厌的是什么地方吗?不是你那令人嫉妒的才华,也不是别人无论怎么努力也追赶不上的实绩,而是你身上那种永远高人一等的姿态。就比如现在,明明是一场交易,却被你弄得像是在施舍我一样,你他妈的一定觉得自己很伟大吧!”
说完,张伟当即一个侧身,怒气冲冲地从井然的身旁大步走过。
井然不确定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急忙在背后喊住了他:“等等,你刚刚说的……”
张伟脚下蓦地一顿,接着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去跟里面的警察说,说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谢谢。”
“不必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记住你自己刚刚答应过什么,别让我在出国留学的名单上看到‘井然’这两个字。”
终于,在陈一鸣泪眼婆娑的注视下,井然倏地从自己飘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双手捧起他微湿的脸颊,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抹去上面的泪痕,柔声安抚道:“一鸣,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了,便只能化作深不见底的遗憾,哽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去。
陈一鸣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仔细想想,无论井然当初解释与否,似乎也一样改变不了彼此间殊途的宿命。
于是他冷漠地别过脸,沉声说道:“那么井先生,麻烦你下次再做这些自我感动的事情前,首先先问问别人到底需不需要吧!”
“不是的,一鸣。”
出人意料地,井然这次并没有沉默太长的时间,而是将陈一鸣一把拥进了自己的怀里,一点一点地将脸埋进了他的颈间。他微红的双眼就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在黑暗中格外显眼:“我们都错了,自始至终都是我需要你啊......”
唇边,井然落下来的吻又狠又急,竟叫陈一鸣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几番辗转便被他轻轻松松地撬开了牙关。
与年少时总是浅尝辄止的滋味不同。此刻,井然的舌尖疯狂地在陈一鸣的口腔内攻城掠地,竭力挑逗着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那温热的鼻息更是如同一剂致命的迷幻药,一下子就抽干了陈一鸣身上所有的力气,只能笨拙地回应着眼前人的热情。
与此同时,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缓缓从他的肩头滑落,沿着胸膛一路向下,最后停在了他紧实的腰间处,反复摩挲了好久。就在陈一鸣快要被这种若有似无的撩拨折磨得失去理智时,井然微凉的手指忽然猝不及防地触上他滚烫的肌肤,顿时叫他忍不住浑身战栗了起来。
那一瞬,天使们从云端跌落污泥,在情与欲的纠缠中,本能地屈服于最原始的兽性。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玻璃上,和室内的喘息声交织成一首美妙的乐曲,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欢愉,时而痛楚。
一次次地登顶,一次次地下坠,让陈一鸣潮湿的脸上早已经分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井然见状,心疼地支起自己的身子,不想却被他狠狠地往回一勾,立马又让两人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井然是懂陈一鸣的,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地配合着他,以这种几近癫狂的方式将经年的委屈和痛苦一并发泄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渐渐停了。
井然脱力地躺在床上,脑袋却异常地清醒,丝毫没有半点睡意。他看着身旁将自己蜷缩成一只巨大蚕蛹的陈一鸣,内心从未像现在这般安定和充实过。
转过头,天边正朦朦胧胧地亮起一束微光,虽然渺小,但依然能给人带来无限的力量,这也让井然更加期待明天的到来,期待雨过终将放晴的那一刻。
陈一鸣是被自己硬生生地饿醒的。
许是这一觉着实睡得有点久了,睁开眼时他甚至还觉得有点恍惚,愣是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下来。
打开卧室的门,陈一鸣先是探头探脑地往四周看了一圈,却发现外边并没有井然的身影,心里说不失望自然是骗人的。但是为了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他很快便收拾好了心情,揉着炸毛般的脑袋走进卫生间,埋头开始洗漱起来。
被冰凉的冷水一冲,陈一鸣那慢了半拍的脑子终于找回了它应有的节奏,他这才猛地觉察到,原来刚刚屋子里的那些床单和被褥,以及他身上的睡衣都被人细心地更换过,印象中的满地狼藉好似根本不存在一样,就连床边上都隐隐约约地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熏香。
怪不得他能睡得如此安稳,完全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如果说非要让他挑出什么毛病来的话……
想到这儿,陈一鸣不禁愤愤地将口中的牙膏泡沫全部吐进水池子里,接着伸手在自己酸胀的老腰上使劲锤打了好几下。
从卫生间里出来以后,陈一鸣便直奔厨房,原以为在那里会有丰盛的早餐在等待着他,可他翻箱倒柜地寻了半天,就只看到了灶台上那口孤零零的锅。
掀开盖子一看,陈一鸣实在很难将自己眼前这锅如同清水泡白饭的玩意儿和他认知里的“粥”联系到一起。不过最后,他还是在被饿死和被难吃死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温饱的问题刚一解决,瞌睡虫就好像勤勤恳恳的打工仔一般,自动自发地找上门来了。
陈一鸣高举着双手,仰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心想自己今天这幅模样左右是无法出去见人了,于是索性重新爬回到床上,准备好好地补个回笼觉。
拿起放在床头柜上被人一早按下静音键的手机,陈一鸣发现上面有好多条未读信息,除了一些日常的工作往来以外,剩下的全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厨房里有粥,吃之前记得热一下。”
“就是我头一回煮,水可能放的有些多了。”
“要是真的吃不了的话就别勉强。”
“意大利那边突然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所以早上临时订了回罗马的航班。”
“等我回来。”
屏幕上,井然万年不变的头像今天活跃地仿佛像一个假号,陈一鸣强忍着困意一一将它们刷完,然后随手将手机往边上一丢,整个人呼哧一下钻进了被窝里。
可是闭上眼,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昨晚那些荒唐的画面,便只好在心里无比懊悔地想,哎,这酒啊,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