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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科幻春晚·短篇】入骨

2023-03-14 23:27 作者:Jandr208  | 我要投稿


“五、四、三、二、一,行动!”我躲在走廊暗处的角落,紧盯着手腕计时器上的数字,待倒计时归零后便深吸了一口气,以自己能做到的最优雅状态转出那个拐角,装作不经意地与迎面走来的伊人撞了个正着。


“呀,真巧呢,琳,你也是要去餐厅吗?咱们一起吧。”我堆起满脸和煦的笑意,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那么刻意而做作。


卡尔佩娅·琳,诺科瓦站第三期行星科考勘探团中的近地观测员,青春洋溢,活泼可人,是全站上下公认这期勘探团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我心仪已久的暗恋对象。


她隶属于实务部门,而我则在资料室工作,这点距离并不足以阻隔我对她的热情,于是时不时地,我总会刻意制造些与她偶遇的机会。


俗套,但是有效。


琳是个开朗爱笑的女孩子,每次见到我都会甜甜地叫我一声“前辈”。每次她微笑的时候眼睛便会眯成一道俏皮的月牙,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会让我瞬间将所有烦恼都抛于脑后。管它什么刻意不刻意、尴尬不尴尬,只要能看到她的笑靥,每天让我在那个阴暗角落里潜伏俩小时都是值得的。


她当然不会拒绝我共进午餐的邀请。原本按照我的设想,我们可以度过一段美妙的午休时光,我会闲庭信步地讲出这三天搜肠刮肚想出来的那几个小笑话,以此来证明我其实是个风趣幽默的人。而她则会被我逗乐,忍俊不禁、前仰后合,那道迷人的月牙会翘起更好看的弧度,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得到进一步升温……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如果不是我遇到了施布雷克。

 



我远远看到他坏笑着冲我俩走来时,心中便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兆。可狭窄的走廊过道避无可避,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走到切近,然后一巴掌拍在我的左肩上。


果然,又来这一手。


一阵系统启动的机械音随之响起,那声音正是来自我的体内。紧接着一道泛着幽幽白光的青芒自我左肩升腾而起,光芒中缓缓勾勒出一男一女两个难辨面目的模糊人影。


原本人声鼎沸的走廊早已静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注视着我,一脸等待好戏开场的表情。只有身边第一次见到此番景象的琳似乎被吓了一跳,捂着嘴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停下,求求了,快停下。


可惜我心里再怎么大声祈愿都只是徒劳,光影中的两道模糊人形还是如同之前的千万次一般开了口:


“我们的孩子,这些年来很对不起我们俩没有太多时间能陪在你身边,也没有办法关注你每天的成长。但我们由衷地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们始终是最爱你的人,纵使我们之间星海相隔,对你的爱也会让我们永远陪伴在你身边,永远守护着你。”


守护着我……呵呵,是的,过去的三十年里,你们一直就是这样守护着我的。


原本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人的挑衅与嘲弄,原本我以为自己可以熟练地带着麻木的微笑迎接任何奚落,可当我瞥见琳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时,内心深处似乎有某条脆弱的神经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原来哪怕是拥有天使般笑颜的她,看到这样的光景,也会生出和旁人一样的念头啊。


“哇哦,森,你这个魔术,真是不管看过多少次都还是觉得很酷炫呢。”最擅火上浇油的施布雷克作秀般张大了嘴巴,言语表情极尽浮夸之能事,“居然会有如此精巧的设计,你的父母可真的是很爱很爱你呢。”


“对呀,他们的确很爱我。”我耸了耸肩,语音信息播放完毕后青芒便会逐渐散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


读书的时候,班上最调皮的男生会一遍遍拍打我的左肩,然后怪模怪样地学着全息播报的腔调说话,女生则会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我的眼神像是看到了鲁氏星际稗虫。


在诺科瓦站工作的第一个月,全息播报系统被唤起了五百七十二次,肖恩站长无法阻拦同事们的好奇心与整蛊欲,于是只能将我分配到资料室的最深处。


全站所有人私底下都会称呼我为“那个妈宝男”,胆大之人甚至当面也会那么叫。


现在,琳也知晓了这个秘密。她脸上的表情我并不陌生,与其他人一样,她也觉得这样的我滑稽可笑。


“我突然想起有工作没完成,我得先回去写报告了,实在抱歉,琳,下次再一起吃饭吧。”我无法带着这些念头继续与她共处,随便扯了个谎,低着头从那条充斥着欢快气氛的走廊中快步抽身离开。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正站在医疗仓门口,这里是我最常独处的避风港。


“隐私模式,威玛。”我信步走进这个令人安心的小空间,唤出了医疗仓里的智能AI。


“很高兴为您服务,森先生。今天我能帮您做点什么?”纵然是冰冷机械的人工智能语音,听起来也要比施布雷克那种混蛋的冷嘲热讽温暖百倍。


“还是那件事,威玛,内嵌的全息播报,真的没有办法移除吗?”


“我想上次已经向您交代得很清楚了,先生。奥伦集团为了实现‘永不磨灭’的宣传目标,在当时的‘永恒陪伴’计划中,私自使用了尚未通过安全协议的‘骨链’技术,对实验客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与破坏。因此,虽然很抱歉,对您的问题我的确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个词我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了,换做往常我肯定不会再问出这个注定是毫无结果的问题,可此刻我实在无法压抑内心中奔涌不息的怒火,无处释放的我竟只能对着威玛无能狂怒:“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三十年!我们的科技指数已经翻了六翻,居然还破解不了一个小小的骨链?”


无谓的歇斯底里,换来的只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威玛一言不发,大屏幕上投射出的人造倩影眼眸低垂。


“妈的,真是便宜伽尔莫那个混账了,最后居然只被判了七百年监禁。”冷静下来之后,我忍不住低声吐槽了一句,耳边瞬间又响起了威玛的电子音:


“前奥伦集团总裁伽尔莫·奥伦,因为进行‘有悖于人道的非法科技实验’,被星际联合仲裁委员会判处854年监禁,经上诉后最终裁决刑期为698年,至今已服刑27年八个月,剩余刑期670年零四个月。”


威玛的声音冰冷平稳,不带有丝毫情感。我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一声,暗暗想着真该好好给这些人工智能上上课,教它们学会该如何正确地察言观色。


“真是该死。”我猛地一拳捶在身旁的软墙上,却终究说不清楚这句“该死”到底是在冲谁。

 



我躺在医疗仓的诊疗椅上小憩了一阵,醒来后算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回资料室继续工作了。当众出丑的羞赧与心底无端的怨念消散了大半,或许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时间无法消磨的。可就在我准备迈出医疗仓大门时,背后再一次响起了威玛的声音。


“森,你真的想要舍弃这份'永恒陪伴'吗?”


我停下了脚步。


明明依旧是那个毫无波澜的智能语音,我却不知为何,仿佛从中听出了一丝迟疑。


我想舍弃吗?当然!


毫不犹豫,我点了点头。


“那么,三天后再来找我吧,到那时或许我会有办法。”


我迈步走出大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好像是威玛第一次在称呼我时没有使用“先生”二字,也是第一次使用了“你”而不是“您”。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当我再次进入医疗仓的时候,迎面的大屏幕上显现出的是一段晦涩难懂的古老文字。


 “威玛,这是什么?能够帮我解决‘骨链‘的问题?”我凑上前去仔细阅读,多年的资料整理经验让我能够大致辨认出这是上古文明使用的文字,内容好像是一段治病救人的故事。


“前段时间受站长之托整理古代文献的时候,我偶然发现了这段记载。里面纪录了远古时期一个名叫‘GUANYU’的将军如何处理自己被毒素侵袭的骨骼。”威玛大致给我翻译了一遍那段古老文字的内容,很快我便明白了它的意思。


“你是说,可以用类似的方式,来破坏我身上的‘骨链‘?”


“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按照星际联合仲裁委员会第376号文件规定,这种会直接破坏人体的实验性治疗属于违禁方案,如果情况允许,我并不想进行这种违规操作。”


“威玛,你觉得现在我还会在意是否违规吗?说不定恰恰就是因为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住了,畏手畏脚的我们才始终没有解决‘骨链‘遗留下来的问题。”说话间我已在诊疗椅上躺好,“来吧,今天就让我效仿一下那位‘GUANYU’前辈,威玛,动手吧!”


透明的保护罩缓缓升起,乳白色的液态神经阻抑剂开始喷出,接下来我将很快陷入深度昏迷,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将见分晓。



 

治疗过程远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期间我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古书上记录的那种痛苦,大概我们的科技的确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神经阻抑剂的效果还没有彻底消散,我笨拙而缓慢地抬起右手,重重地捶在左肩那个位置。


早已习以为常的启动音并没有响起。


成……成功了!


一场三十年的噩梦,终于醒了。


“恭喜,森先生,您已经彻底摆脱了这份亲情带来的困扰。”威玛的电子音适时响起。


亲情会带来困扰吗?倘若威玛是个真人的话,我一定会把这句话看作是她对我的讥讽。


只不过它终究只是个人工智能而已,可以帮我解决问题,却学不会察言观色的人工智能。

 



可以自由行动后,我第一时间找到了施布雷克,看到他促狭的坏笑僵在脸上的那一刻,我心里实在是痛快极了。紧接着我便冲进了观察室,以前所未有的自信姿态向琳发出了共进晚餐的邀约。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以如此不容置疑的语气与异性说话,琳只是迟疑了几秒钟,便带着熟悉的笑靥接受了我的邀请。


那一晚我和琳聊了很久很久,从预先准备好的笑话聊到我早年间的求学历程。她似乎对我的人生经历很感兴趣,我想这大概是个不错的积极讯号。聊到兴起时,我还预支了明年的供应额度,叫了两个被称为“苹果”的植物果实。第一次见到苹果的琳惊讶于它红润的色泽,而我则回味着上次过生日时吃苹果的清脆口感。


之后的一切发展都很顺利,我俩之间很快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每天中午我忙完工作走出资料室,都会看到琳正站在门口的走廊拐角,眯着弯弯的眼睛甜甜地叫我一声“前辈”。


诺科瓦站其他人背地里关于我的议论也迅速换了重点,我的外号从“那个妈宝男”变成了“公主的骑士”。


对于这些变化,我乐在其中。

 



这样简单快乐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第八天一起吃过午饭后,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E3通道口与我挥手作别,而是可怜巴巴地揪着我的衣襟,央求我明天一早替她出趟外勤。


勘探团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终于也轮到她去押运星核采探车了。


“外勤操作我倒是都熟悉,但是未经许可私自顶班属于违规操作,看你这样子,估计也没有能让你们加兰团长批准换班的正当理由。”我有些犯难地挠挠头,“可是…”


“前辈~拜托拜托嘛~”少女双手合十,嘟起的嘴巴泛着远胜过苹果万倍的诱人光泽。


可是,谁能拒绝青春美少女的撒娇央求呢?

 



第二天一早,我蜷着身子缩在采探车狭小的驾驶舱里,一面盯着仪表盘上的各项数据,一面回忆着那些有关苹果与嘴唇的故事。押运星核采探车并不是什么难事,所有的操作都由智能系统自主完成,到达目的地后我的任务只是在行星地表监控所有派出采掘元件都被顺利收回。


一切顺利,很快这趟外勤工作就已经接近尾声。我一面调整信号接收器模板追踪着最后一组采掘元件,一面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勘探团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该结束任务返回本舰了,我不应该被这段时间短暂的甜蜜冲昏头脑,或许我可以再大胆一点,大胆地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好让那些围绕着苹果与嘴唇展开的故事可以延续下去……


“轰!”意外就在此刻发生。随着一声重物撞击地面的巨响,毫无防备的我被激起的气浪瞬间掀翻。回过神来后我望向撞击发生的方向,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原本风平浪静的行星表面竟然在这个当口发生了陨暴。无数颗大小各异的陨石雨点般砸向行星表面,坠落区完全覆盖了我所在的工作区域。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拼了命地向不远处的回收舱跑去,只要能够打开紧急制动门逃入舱内就安全了。


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已经有几十颗陨石落在了我身边。我勉强维持着身形不被冲击气浪带偏,努力迅速靠近唯一能够救命的回收舱。几十米的距离此刻却不啻天渊,所有采掘元件都已返回,回收舱自动返航系统已经激活,留给我的时间只剩下十几秒。我在心底反复默念着“我是主角”“我是主角”,终于在回收舱离地前的最后一秒抓住了舱门把手,将身份卡凑到了电子识别区。


“滴!识别失败,违规操作,非法驾驶人员,请使用合法证件重试。”


已经被回收舱带离地面十几米的我瞬间绝望,没有琳的身份卡,我根本打不开这扇门。


一颗小陨石狠狠砸在了我的背部,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我松开把手坠向地面。那一瞬间仿佛下坠的动作都被一帧帧定格慢放,我目送回收舱带着唯一的生机,转瞬便消逝在无垠的漆黑宇宙中。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陨暴已经结束了。我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还好,我只挨了背后那一下,起码现在人还完整。但很快宇航服控制面板的警告声就让我没法再乐观了,那块陨石破坏了宇航服的恒温芯片,而我所在的行星表面,此刻的温度是零下四百七十三度。


谁能想到,我最后的下场竟然是被冻成一座冰雕。


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吗?


在这个时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的父母。他俩的身份都是星际探索员,隶属于星际拓展协会第七远航舰队,在家庭与事业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小时候不懂事,我还曾经当面质问过他们,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陪我长大的话,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呢?


我记得那时候他俩面面相觑,最后谁也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就是那个问题深深刺痛了他们。第二天他们将我送到了奥伦集团的实验室,告诉我休假结束了,但他们给我争取到了一份礼物,希望我能够喜欢。


礼物,就是那段刻入骨髓的全息播报。


我很讨厌这份“礼物”。


我不是没有憧憬过他们的职业,很小的时候我就理解他们为之奋斗的事业是无比伟大的,但这份理解很快便化为了更加清晰的痛苦。这个世界或许真的需要很多星际探索员,但我也真的需要我的爸爸妈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很多人都可以成为星际探索员;可整个世界上,能够成为我的爸爸妈妈的,就只有他们俩。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会不明白吗?


但他们还是走了,微笑着挥手与我道别,说等下次休假时再见面。只留下这段全息语音,为他们逃避的陪伴寻找一个借口。


所有人见识过这段播报内容后都会说,你的父母真的很爱很爱你呀。


每一次发自内心的赞叹或者不怀好意的嘲弄,对我而言都是一次透彻骨髓的刺痛,是将无法结痂的伤口反复剥开示众。


我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疼痛的守护,与爱。


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逝,原本贴身舒适的宇航服此刻像是冰冷的铅块,包裹着我的身体,很快便会成为我长眠的陵墓。我越来越无法感受到四肢的存在了,在意识即将消逝的前夕,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地。


背后是一片松软的岩壁,一块岩石被我震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我的左肩上。


一阵系统启动的机械音随之响起,紧接着一道泛着幽幽白光的青芒自我左肩升腾而起,光芒中缓缓勾勒出一男一女两个难辨面目的模糊人影。


是我出现幻觉了吗?是回光返照了吗?


“我们的孩子,这些年来很对不起我们俩没有太多时间能陪在你身边,也没有办法关注你每天的成长。但我们由衷地希望你可以相信,我们始终是最爱你的人,纵使我们之间星海相隔,对你的爱也会让我们永远陪伴在你身边,永远守护着你。”


在空旷寂寥的行星表面,在宽广无垠的寒冷与黑暗之中,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青芒散去,我发了疯一般努力抬起右臂,狠狠捶打着左肩。尚未散尽的光芒再次亮起,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我不可抑制地啜泣着,啜泣慢慢变成流泪,流泪慢慢变成嚎啕,就着这段已经听过不知几千几万遍的全息播报,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彻底失去知觉的我,面对着眼前浩瀚的星海,放声痛哭。


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

 



意识消散前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施布雷克的声音:“找到了,他在这儿,医疗组,快!”

 



后来我去找了威玛,她告诉我是她在当时的治疗过程中做了手脚。在切开我的皮肉后,她并没有按照计划将骨链系统彻底抹除,而是尝试理解了它的作用原理,并对其加以改造。使之在平时并不会被触发,而是只在身体机能遭受致命威胁时才会响应,同时发送危险讯号到诺科瓦站。也正是靠着发回的讯号,救援小队才能及时赶到,最终顺利将我救了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很感激威玛当时的那个决定,但我不理解她是如何做出那个决定的。


威玛没有说话,面前的大屏幕上显现出了另一段更加古老的文字内容: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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