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十八)壳卷
卷起床找梳子梳头,去堂屋和母亲的房间里寻了一圈,最后是在壳的房间找到了。
壳不知去了哪里,梳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卷儿,我去找你的项链了,万一回来晚了也别等我。好好学习!
末尾还补了一个笑脸。
这是卷第一次见到壳的字。笔触很稚嫩,或许是很久没有写字的原因,横或竖很努力才勉强写直,那个复杂的“链”字还写得快要分了家。
确实写得不好,但壳的字很虔诚。他十分珍视这张干净的纸条,只占用了一小部分,短短两行字写了很久很久,没有一笔是随意安排的。
可是笨蛋壳子现在去找什么项链呢?那应该早就被母亲卖了。就算壳有办法找回来,卷就真的那么在乎一条项链吗?
并且,壳骗了他。昨晚收拾出一个小袋子,装上纸笔和一些零钱,外加一个馒头以防他路上会饿。卷写道:“明天你送送我吧。”壳信誓旦旦地说“好”。
现在他不见了,留下一个有些慌乱的人在家。
家里只有卷一个人了。
母亲应该是比壳走得更早,天没亮就出了门,背一个背篓握一把镰刀和柳姨一起上山采药来换些钱。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本来没必要选在今天的,是壳劝她:“家里有我和卷儿就够了,只是装个车又没什么大事。”
她想着绒绒那孩子都是老熟人了,也觉得没什么,便嘱咐壳:“把账都算清楚,别犯糊涂。”
原本飒还帮他想了许多别的办法,却没想到这样容易就把她支走了。
卷怀抱着小袋子坐在门檐下等啊等,绒绒没等来,却在午后的昏沉里先等来了壳的嫂子,还有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孩。
哥哥和妹妹一人抱着一盒奶,含着吸管在喝。看见卷一个人坐着,都跑去偎在他身边。
卷及时把小袋子藏至身后的角落里,没有被小孩子看见,不然他们肯定要嚷嚷着打开看里面的东西。
妹妹的马尾辫跑散了一半,脏兮兮的小花脸像个疯丫头。卷将她揽在怀里,用手指为她梳头。她很乖巧地转过身让卷为她重新扎辫子,咬着吸管吐字不清地说:“卷儿哥哥,我要扎两个辫子,要好看的。”
卷摸摸她头顶。
好,扎两个好看的辫子。
哥哥则把吸管递到他嘴边:“给你喝一口,就一小口。”
小孩子把那盒牛奶当成很宝贝的东西,想要与他分享又带点小自私。
卷觉得好笑,一边给妹妹梳头,一边转过头去象征性地抿了一小下,也没嫌弃。吸管被小孩咬得扁扁的,还带着点亮晶晶的口水。
哥哥很快把牛奶收回来,趴在卷的腿上。
“卷儿哥哥,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了一个超级超级大的蜘蛛!有这么大!但是它跑了……”
两个孩子围着卷叽叽喳喳,他们的母亲倒是对他视而不见,去家里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又出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家里没人呐?就你一个人?”
卷冲着她点点头。
她走近些又问:“你见着一个鞋样子没?小孩的鞋,花布的。”
卷想了想,给妹妹的辫子套上最后一圈皮筋,然后去了堂屋。小孩手拉手跟在后面,像两个小护卫。
是在柜子里找到的,卷看见母亲前两天拿出来过。
她拿过来东西就拉着孩子要走。妹妹尤其不想走,扭成一股麻花缠着卷只打雷不下雨地哭泣:“我不!我要卷儿哥哥教我写字和画画!你走你走,我等一下再走!”
屁股上立刻挨了一巴掌。
“老实回家呆着去!不知道给我省省心。”她扭着小女儿的手腕,还是把两个孩子都带走了。
家里回归平静,卷又坐回原处。
孩子们很喜欢黏着他,他想到这里就高兴。
两个孩子坏习惯很多,刚开始总是把“你是我们家买来的人”这种话挂在嘴边,还总是喜欢弄乱他顺滑的长头发。卷甚至还被弄哭过,但他再怎么着也不能抬手教训他们的宝贝孩子,也不想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夏天雨水丰沛的日子里,河水涨起一直漫过河岸边的石头。有一天卷在河边洗衣服,因为又看见了那几个爱招惹人的毛小子,就一个人躲在僻静的地方。
哥哥和妹妹两个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在远处的一颗大石头上嘻嘻哈哈地玩。
“扑通”一声,哭喊声紧随其后。
卷眯起眼睛才看清河里涌上来一股一股的水花,妹妹趴在石头上哭,声嘶力竭地喊哥哥。
周围掩映着茂盛的灌木丛,卷小心观察着,也只有他一个人看见有个小男孩落水了。
老实说有那么一瞬间,卷真的很想袖手旁观。
我凭什么救你们呢?你们一家人把我弄到这里来不许我走,且不提遭受打骂的那些日子,就是冲着你们恶心的父亲,我也不该插手一丝一毫。我不会游泳,有充足的理由和四下无人的契机,我为什么要救你们呢?
卷这样想着,却还是把孩子捞上来了。周围地势太高够不到那双挣扎的小手,干脆下了水将他顺着肩头推上河岸,自己险些在水底呛晕过去。
妹妹吓得面色惨白,哭都忘了哭。两个可怜孩子一边一个抱住他,卷也抱住他们。他也怕极了,还以为那样就要被淹死了。
从那以后卷就收获了两个小跟班。
小跟班被强制带走了,卷心里说,这回大概是永别了。
可是壳子也不在,就为了一条没用的项链。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还会不会回来呢?
卷很想跟他做最后的告别,搬着小板凳往大门口坐了坐,期待着在小路尽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回来。
他不会说什么,只想好好亲一亲抱一抱。
嘈杂声和车声渐渐传来,尽头处驶来一辆小型卡车,颠颠簸簸以后终于停在家门口,挤满了整条路。
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从车上轻巧地跳下来,头发毛毛躁躁地蓬起,还裹了一裤腿的泥。
这大概就是绒绒了。他看见了门口静坐的卷,也知道这大概就是壳说的那个哑巴了。
卷的眼神随着他走近而变得温和。
“你是那个哑巴吗?你可以叫我绒绒。”
卷站起身,用安静的点头表示他并不会说话。
绒擦了一把汗,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哦,壳子呢?”
卷摊开双手,他也不知道壳子具体去了哪里。
那一袋一袋的粮食就被他们两个人搬上了车。小身板绒绒很少干这样直接的体力活,扛不住,搬到一半就骑在其中一袋上抱怨:“我开了一天的车肩膀都累掉了,回来还要帮你们搬粮食。都是一个村的,在别人家里我根本不要动手好不好?臭壳子又给我躲懒!”
仰天长叹一声,小声对卷说:“还说让我送你走呢,结果他自己不见了,哎。我也胆子小,咱们动作利索点别被人看见。”
卷就干得更卖力了。
“老绒!”
墙头那边传来调侃的呼唤。
飒不知何时爬上了他们两家的一墙之隔,坐在墙头上晃荡双腿。阳光下看见他笑了,只剩两排大白牙。
“老飒!快来帮个忙啊,在那看热闹干什么!”
卷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背起一袋粮食,听见飒骂骂咧咧:“草你大爷的热闹!你干啥了?人家一个人干着呢!”
绒又笑着骂回去,两人一来一回对骂了一阵子,有些话卷听着实在难以入耳。飒被从墙上骂了下来,捶了下懒绒绒,也帮忙一起搬粮食了。
飒飒媳妇见自家老公翻墙过来了,也很快出现在大门口,双手掩住嘴巴小声地喊着:“绒绒哥!今天要按计划行事!我去路口那里给你们看着人!加油!卷儿哥哥也加油!”
这姑娘真的跑开去望风了。
飒这时转身一看,绒又懒在一边喊累,哑巴也坐在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自己成了唯一的苦力。
飒也不干了,把绒揪了起来不许他偷懒,然后气冲冲地站到了卷的面前。
“你又干什么呢?还想不想早点走了?”
卷居然抬起一双水亮的眸子,微微摇了头。
“你……”这一个动作差点把飒气到吐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卷看出他满脸的怒气,指着门口那条路为自己辩解。
飒还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意思,尽量消消气又问他:“怎么,你想等他回来吗?
卷欣欣然点头。
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谁知道他哪辈子才能回来?他没回来正好!他回来了你更不想走了!”
揪起来卷的衣领忍住了给他一拳的冲动,指着身后的粮食和车命令道:“去干活,听见没?”
一旁的绒绒被这场面震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反正卷像是没听见一样,不惧也不恼地看着飒,没有任何动作。
飒握紧了拳头。“就你这没出息的,也不值得别人为你操心这么多!”
去院子里暴躁地从外走到里,又从里走到外,踱步半天后绕回来踹了卷毫不客气的一脚。
卷有些狼狈地蹲坐在墙角,慢慢地哭。
壳子,你为什么不来送送我呢?你这么舍得我走吗?我不想要什么项链,我想要你回来。
卷知道自己这样很任性,但他也没有多少理智了。只觉得头脑晕晕的,心里又闷又疼。
老实说,他不仅舍不得壳,还有些想念刚来时吃到的手擀面。甚至于院子里的鸡鸭鹅都显得太过可爱了。
他真的很难一刀切断与这里所有的联系。哪怕是家里养只小狗小猫,也该是一下子赶不走的。
对了,那只小灰猫不知道去哪了。
飒看着他被踹了一脚也不痛不痒的烂样,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换了个相对温和的口吻。
“之前我跟他说,你就好好在这呆着哪也不去,大家都安生。他说不行,为你的以后想,说要你回去好好学习,不能像他一样没用。到头来呢?想出来这个办法和我商量着把你送走,你一屁股坐在这又不走了。我老是说你是小孩懒得理你,但是吧,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了!”
一番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卷依然陷在自己的情绪里,飒骂了一句:“有病!你们俩都有病!”
绒生怕他把人欺负过分了,远远地劝解:“老飒!你也消停点过来帮帮忙!”
“你他妈闭嘴!”
那边立刻噤了声。
“我跟你说,等会人来了你想走都走不成。啊,也行,不走了多好,不走了留下来看着他再娶个老婆多高兴呦!”
这话很明显说到了人的痛点上,卷眼中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我听他娘说,等收完粮食就办喜事。这次可不是买来的,是正经娶回家的村里的姑娘,壳子他自己看上的。怎么?你想留下来喝喜酒吗?新娘子老漂亮喽!”
壳最终也没回来。
卷梦一般地躲在车上的粮食堆里抱紧那个小袋子,眼泪阻隔了所有的视线,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天快黑了,他居然真的逃出来了,出奇的顺利,完好无损。
暮色沉到一半,卷在千篇一律的颠簸声里听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哭,并且越来越清晰。坐起来趴在栏杆后往外看,是朝着反方向行驶的一辆小卡车。
如果他没有因为眼泪而看错,车上就是他恨之入骨的恶魔。
两车相遇时,卷算是看清了他当时被绑来的样子。但他不忍看,又缩回去抱着脑袋感到更加崩溃。
那是完美的复刻,连绑人的绳子都是同一种材质。唯一不同的是,那姑娘的哭声太凄厉了。
而他做了什么蠢事呢?他几分钟前还在对自己说,我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