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厚重、低垂的云幕掩盖下，一支位于北太平洋的航母攻击部队使用轰炸机、鱼雷机和歼击机发动了一场空袭。目的地是珍珠港，目标是美国太平洋舰队。这支接近瓦胡岛的部队完全未被发现，空袭的结果是理论上消灭整个太平洋舰队。之所以说“理论上”，是因为这场空袭其实是美国海军军事演习的一部分。这次演习举行于1932年2月7日，也是一个星期天，这一点颇具讽刺意味。这次行动是一次模拟行动，是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真实袭击的模仿或模拟。演习后数年，当时观看演习的、以直言不讳闻名的比利·米切尔将军说:

        如果有人能让总统(罗斯福) 意识到日本会挑起事端，也许我们在菲律宾和夏威夷会部署更多的飞机。多年来，总统一直认为远东不可能发生战争，而且日本不可能袭击美国。那只是海军的想法。事实上，日本人不会礼貌地宣战，而夏威夷应对空袭的能力很弱，对日本完全没有防御·.....而且日本间谍遍布夏威夷。正如我之前说过的，夏威夷成为袭击的目标 一在一个美好、安静的星期天早晨。

【比利·米切尔(Bily Michell)，美国早期空军战家，空军倡导者之一他和意大利人杜黑、英国人特伦查德一起，被视为空中战争理论的三位先驱。2003年美国国会投票同意这认比利米切尔为“现代空军力量之父”，并授权批准美国总统布什将这位前陆军上校晋升为少将军衔。】

        米切尔将军的预测(或更确切地说是预言) 依靠的是灵感、判断力和想象力。由于他的预言不是基于对重复现象的观察，因而不是科学意义!的预测。许多情报领域的“预测”必然无法建立在重复现象上，因为情招研究最关注的是那些还没有发生的现象，或者即使发生了，也不可能再重复的现象。最典型的例子是一个大国对另一个大国的核打击。

        本章着重于描述性研究和预测性研究，因为这两种活动是情报研究和分析活动的主体。本章讨论了证明在描述性研究和预测性研究中的差异例如，许多所谓的预测性研究实际是描述性研究的变体。本章还讨论了模型(例如美国海军1932年进行的军事演习)，以及模型的有效性与情报研究的关系，尤其是与预测性情报研究的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预测性研究与描述性研究的界限是模糊的。例如，大多数正确的预测都建立在对过去活动的描述或对重复现象的观察上。本书中，“预测性研究”主要指建立和测试模型的活动，这些模型能够预测在某些变量相互作用下可能出现的结果。

一、描述性研究

        顾名思义，描述性研究指的是重建、解释、阐述、说明或描述某个现象的活动。【有些作者可能会将解释划分为独立的研究类型。但是，很多“解释”只是对于变量相互关系的描述。例如,解释事件常常是在描述可能引起后续事件的先行条件】这种研究可用于研究独特现象或重复现象。独特现象包括独-无二的事件、物体或人，重复现象指多次出现的活动或事件，如导弹发射、通信和战术演习。

        同所有研究一样，描述性研究的目的是提供新信息一一能够支持现有结论或形成全新结论的信息。在情报研究领域，新信息需要新的推测。在科学研究领域，新信息的条件是:已有原理不能充分解释事实，需要提出新原理。【例如，牛顿力学无法准确解释亚原子的运动，所以量子力学被提出了】

        仅由描述性研究得出的预测是“脆弱的”，因为这种预测不是基于界定明确的、能清晰地抓住问题本质的数学公式。这种预测如以下陈述，“到（）年，苏联导弹库将包括（）枚洲际弹道导弹和中程弹道导弹。”显然，这种预测的准确性远不如对日蚀、亚原子粒子运动或气象现象的预测。

二、描述性研究中证明的性质

        描述性研究与预测性研究的区别在于验证假说的方法不同。简而言之，假说是“可验证的论断”，或关于“不同事实间因果关系”的试验性陈述。在描述性研究中，验证假说通常涉及寻找支持或反驳假说的证据例如，历史学家(或情报分析人员)可能会提出一个假说来解释某事件发生的原因，在验证假说时，他不仅会寻找支持这个假说的信息，而且会寻找反对这个假说的信息。如果搜集到的证据(假定是现有的全部证据)证明他的假说比任何别的假说更具有似真性，那么他的假说就是正确的。此例中，“似真性”(plausibility) 的含义是可能性、与其他事实和理论的符合性，以及简明性。例如，当其他方面都相同时，简单的解释 (假说) 比复杂的解释 (假说) 更可取。

        当历史学家(或社会学家、人类学家) 尝试根据重复情况或事件来提出一个原理时【情报研究中对“民族性”的研究就是对群体行为原则的研究】,他可能会寻找与该事件相似的例子(某些前提条件导致某些结果的例子)来验证他的假说。如果他能找到相似的前提条件与结果存在关系的例子，这些例子就可以证实他的假说。这种例子越多，他对自己假说的信心就越强。研究人员也会寻找上述前提条件不会导致上述结果的一些例子。如果他找到这种例子，他的假说就是无效的。显然，历史学无法使历史事件再次发生，所以无法复现他的实验。他只有寻找，希望到与所研究情况类似的例子。因此，他对某个假说的相信程度是由情况的相似性决定的。

三、预测性研究中证明的性质

        预测性研究的目的是解释或说明某个现象，此外，预测性研究会提出新的原理(或自然定律)来预测某些变量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原理是通过观察宇宙的规律后得出的基本真理或普遍规律，是现代科学思想的基础，因为通过原理可以作出非常准确的预测。当然，预测性研究最适合究重复现象，最能体现纯粹的预测性研究的学科是物理学。

        历史学家和大多数情报研究人员必须寻找一切存在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假说，而物理(或实验)科学家与他们不同。物理(或实验)科学家能在实验室里根据计划操纵自变量，因此可以创造预测(或假说)所需的环境，而且几乎可以立即对比在操纵实验条件(变量)情况下的结果和预结果(即他的假说)。以如果实验的实际结果与预测结果吻合，科学家的

说就被证明是正确的。【当然，这种说法是过分简单化的。在实践中，科学家还要验证零假这种微设认为任何实验结果都可能是偶然的，当信息不支持零假说时,零假说就被推翻，同时原假说被证明是正确的。】

        用于最广义的验证的测试方法是实验。广义的实验既包括在头脑中排除其他假说 (如历史学家或情报研究人员所做的)，也包括在实验室里操纵可控变量。情报研究人员很少能进行可控的实验，但通常可以对同一类现象进行大量观察。虽然这样不如观察可控的情况准确，但对于同一类现象的观察结果可以作为预测模型的输入信息。

        为了便于对比，科学家的研究步骤被简化了。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科学家可以数十次重复自己的实验。也许更重要的是，其他科学家也可以重复这个实验。这一点构成了情报研究与科学研究在预测上的差异。情报研究的预测基于对特殊事件的描述性研究，是“脆弱的”预测，而科学研究的预测基于不同研究人员对同一实验的多次重复，是“硬”预测。情报研究中的预测常常是基于非常有限的样本一一有时只有唯一的样本，因此其假说验证规则与有大量(例如 100 个)样本的假说验证规则不同。对于情报研究的预测，验证假说时不仅要考虑假说的可能性和似真性，也要考虑假说提出者的说服能力一一他的知识、经验和以前预测成功的概率。对于科学研究的预测，接受或反对某个假说几乎全部由统计表决定。

        尽管描述性研究证明与预测性研究证明的性质不同，但并不意味着某种证明比另一种更接近“真理”。两种证明都分别适合自己的领域，而不适合对方的领域。如果没有统计数据的支持，格雷戈尔·孟德尔 (GregorMendel)的遗传学原理将变得没有意义，但爱德华·吉本(EdwardGibbon)对罗马帝国衰亡的解释却无法通过任何实验来验证。法院在证明过程中也要遵循证据规则。为了行文准确，最好在数学上使用“证明”这个词，而在假说验证上使用“检验”和“验证”。“证明”包含着确定性的意思，与假说和理论的试验性特点相反。

四、冲突环境中的理论验证

        读者不应认为实验和理论验证与情报和情报研究无关。设想一下某国试图查出另一国飞机预警系统工作模式时的做法，通常，他们会派遣装载电子设备的飞机靠近或飞越另一国的国界，记录下其使用的雷达数量、型号、位置和特点。

        通过数次执行以上任务，可以获知对方飞机预警网络的概况，但总会《缺少个别地区的信息。为了得到飞机预警网络的完整信息，可以通过过去观察到的敌方在其他地区使用预警设备的惯例，推断或通过计算来猜测某个地区的预警设备种类。这些推断是可验证的假说。如果时间充足，应该刺激敌人把雷达转到“未试验的”地区，从而验证假说。要不是因为敌人有可能不打开雷达(即不受任何自然规律约束)，这种研究可以算作最严格意义上的预测性研究了。

        观察敌人的活动规律是各种准预测性研究活动的基础。如前面提到过的，重复性活动包括:固定的通信操作步骤、外场操作的相似模式，以及武器系统研究、试验和开发的相似模式等。但所有这些活动都是由敌人的选择控制的，而不是受不可违背的自然规律控制。因此，这种通过观察重复活动得出的预测，在人类活动研究中不如在物理科学中准确。使预测人类活动更难的是，敌人有时会故意保持某种活动模式来隐藏其他活动，或进行误导和欺骗。

        尽管存在固有的局限，但验证预测和提出“可行的原理”是情报和情报研究中比较常见的活动。因此，对证明性质的讨论不仅仅是一个学术讨论。

五、模型和科学方法

        模型的概念来源于物理科学，但被运用于其他许多非科学的研究,尤其是情报分析和研究中。模型最简单的意思是:现实的抽象物或代表物；例如，棋子是交战者的模型(代表物);棋类游戏是冲突的模型，化学子式是某种物质的符号代表物 (模型)，飞机模型是真实飞机的微型代物(当然，少了许多部件)本章开头描述的海军军事演习是真实战争的模型，博弈论是政治、军事或经济冲突的模型 (略去了无关的部分);科学理论也是模型。模型的优点是:人们可以通过操纵符号，而不是真实世界中的要素来预测结果。预测时最常见的符号操纵方法是仿真。

        每当研究人员提出一个假说来解释变量间的相互作用时，他就在建立一个模型。建立模型是一个创造性的工作，因此如前文所述，需要想象力。模型的质量取决于能否清晰地解释变量间的相互作用，对科学模型而言，模型质量指的是预测的准确度。判断模型解释或预测的准确度构成了科学方法。

        简而言之，科学方法包括以下步骤 :(1)研究人员直接观察，或通过研究以前的观察和测量报告来间接观察 ;(2)研究人员建立(假定)一个模型来解释观察到的现象 ;(3) 研究人员对模型进行测试(实验)，检查测量结果，检查逻辑(体现在假定的模型和实验设计中)，并且将实验结果与根据模型预测的结果进行对比;(4)如果实验结果与根据模型预测的结果相似，他的模型就是有效的。如果实验结果与根据模型预测的结果不符，而且研究人员确信测量结果或观察结果无误，他就不得不修改他的模型或再次进行同一实验，或放弃这个模型，并提出一个新假说。科学方法的步骤如图所示。

        需要指出的是，“基础”科学家的主要工作是确保模型的质量，而非作出具体预测。然而，经过验证的模型在将来任何时候都可用于任何次数的预测【当然，前提是观察到的变量间的关系不改变】。而另一方面，“应用”科学家 (例如大多数情报研究人员)的工作是将模型应用于实际情景，从而作出具体的预测。

六、非科学研究中的科学方法

        历史学家或人类学家提出假说来解释历史事件或描述文化产物用途，相当于建立了一个模型。不同于科学家的模型，历史学家验证假说不用将实际事件、情况与预测的事件、情况进行对比。如前所述，验证假说的原则或标准是已有信息与理论的符合程度。但应该记住，科学方法的步骤与

非科学研究相关，就如同这些步骤与验证科学的预测性模型相关一样。一旦附带某些条件，科学方法就是最适合情报研究的方法。

        通常，在情报研究或分析的第一步，研究人员会进行观察。情报研究人员或分析人员的观察方法不同于物理学家对现象的直接观察，而是间接观察，即研究文献、阅读情报报告、研究照片、询问参与者或其他观察者。第二步，在观察的基础上，研究人员提出关于所发生事件或事件原医的试验性解释。这些最初的试验性解释被称为工作假说。之后，检验这些工作假说的可能性和似真性，将其中看似最可能的假说留待进一步验证。

        新的输人信息可用来验证这些留下的假说，其中新的输入信息最支持的假说(即最符合新的输入信息的假说) 成为结论的基础。大体上，情报研究的程序和物理学家采用的方法没有很大的不同，但仍有一些重要的差异例如，实验科学家只提出一个假说，而情报研究人员为了尽快穷尽所有逻辑可能性，会提出尽可能多的、可能和可信的假说，而且很可能同时验证多个假说。【实践中，假说从来都不是单独验证的。至少，如前所述，任何提出的假说都有零假说的存在】情报研究人员是被迫这么做的，原因是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像在实验室里一样复制这些变量。然而，物理学家可以有条理地检验一个假说，复制这些变量后再检验另一个假说，不断继续这一过程，直到将全部的假说都检验一遍，或证明其中一个假说成立。而情报研究人员却无法复制某个情境因为参与者变了，情况变了，最重要的是，时间也变了。虽然有可能重新创造某一事件发生时的物理环境，但如果不考虑到参与者在原来的事件发生后已经获得了一些知识或经验，就不可能完全复制这个事件。

        理论上，不应该使用最初建立假说的信息来验证假说，在假说提出和假说验证过程中使用同一信息可能会导致陷人循环推理。但在历史研究中，不太可能获得额外信息，因此验证假说只是检验已有的事实与假说的符合程度【在假说提出阶段，研究人员会努力使理论符合实际。然而，在假说验证阶段】。情报研究和与建立科学原理有关的研究的另一个差异，是预

测在验证中的不同作用。只有当预测的事件真实发生了，才能说科学的假设是成立的。然而，许多情报研究和分析的目的恰恰是防止某个事件发生，因此要用真实的事件来验证预测常常是不可能的。

        以建立科学原理为目的的研究旨在揭示事件之间的相互关系，以预测某一类事件的后果”,【一个简化的例子是，引力理论对苹果和弹道导弹同样适用】而情报研究更侧重预测具体的事件。情报研究中像验证的普遍方案如图所示。

七、情报研究中的预测模型验证

        预测模型的建立和验证是情报研究活动的重要部分。例如，经济情报研究人员和分析人员经常使用预测模型，而模型验证是他们分析或研究活动的主要部分。例如，农业经济学家可能会根据某些变量(如耕地面积施肥情况、生长季节和降水量) 设计算法 (或公式)来预测谷物产量。初始算法是一个模型一一必须通过对比预测产量和实际产量来进行验证和改进。在武器生产方面，经济学家会根据一些变量(例如熔炉和仓库数量占地面积和可利用的运输网络) 设计一个算法，来估计某个生产设施的生产能力。

        在运输情报方面，根据已知变量 (如转载设备、可用的单轨或双轨铁路、全部车辆和火车头的可用性、列车长度等)，可以利用模型或算法来推测所选定铁路的物资运输量。分析人员可以通过计算机仿真来操控这些变量，从而推测(预测) 在不同条件和配置下的运输量。

        有时情报界会很幸运，因为被证实的关于敌人(或敌人行动)的模型可以用于作战。例如，在二战期间，美国情报分析人员根据日本人在渴湖修建的简易厕所数量，估算出日本在比托岛(Betio，属于吉尔伯特群岛)驻军的规模。分析人员使用的“模型”来自缴获的日本文献，里面有军队条令规定了军人数量与所配备卫生设施的比例。推测的驻军人数与实际人数(总人数为4715)只差64 人。

八、专业术语的语义问题

        人们一不小心就会被语言蒙蔽，例如，非科学研究并不 (或不应该意味着研究是不科学的。科学与建立可验证的普遍原则的活动有关，但公也是系统的知识，在这一点上，科学与其他学科，例如历史学、人类学或考古学没什么区别。需要注意的是，许多被归类为科学的学科包含一些分支，这些分支与建立自然定律或原理关系甚微，例如植物学、动物学和地质学。这些学科本质上是描述性而非预测性的。无论最严谨的实验科学家承认与否，所有科学都始于描述性研究。

        然而，语言使缺乏经验的研究人员产生的更严重的误解是，科学方法是只有科学家才用的方法，这当然是不正确的。科学方法可以应用于各种活动，既包括预测地球表面运动，也包括保养摩托车。科学方法不是一系列神秘的、准确无误地揭示真理的程序，而是经过试验和验证的一系列检验理论的适用性的程序。在此意义上，科学方法可以应用于任何提出和检验理论的研究，并且是情报研究最合适的一套程序。

九、小 结

❗预测性研究和描述性研究是构成情报研究和分析活动主要部分的两

种活动。

❗描述性研究的目的是重建、解释、阐述、说明或描述现象。在描述性研究中，证明是指寻找支持或反对假说或理论的信息.

❗预测性研究的目的是提出新原理 (或自然定律)，使研究人员能够预测、预期或预告变量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在预测性研究中，证明指将预测结果与实际结果进行对比。

❗在本书中，“预测性研究”主要指建立和验证预测模型的过程

❗建立和验证预测模型的程序有时被称为科学方法。

❗科学方法包括四个步骤 :

• ·研究人员进行观察并记录观察结果

• ·研究人员建立概念模型来解释现象 (提出假说)。

• ·研究人员验证模型(在实验室环境里，则是指做实验)。

• ·研究人员将根据模型预测出的结果与实际结果进行对比。如果两个结果相似，模型就被证明是正确的。

❗稍加改变后，科学方法也可以应用于非科学研究。

❗情报研究与科学研究中的理论验证不同，在情报研究中，多个假说可能同时被验证。而且，情报研究人员很少能像科学家那样在实验室里对变量进行控制。在很大程度上，情报研究人员必须寻找使他们能够验证理论的条件或事件，而物理学家和其他实验科学家却可以创造验证理论所需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