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醒 —— 083 第十九回-袭人试玉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奶奶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①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②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③”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④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⑤”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粟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⑥”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⑦
① 晴雯是趁系人不在装睡引宝玉，如第八回“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只是袭人心思细密及时赶回来了。
② 典型的袭人行事风格：不分是非曲直，先息事宁人。忍得一时，从长计议，事后慢慢计较。袭人心机很深，自知在贾府没有根基，故做事都是先退一步再找机会。
③ 写宝玉爱红，伏住“怡红院”，神瑛侍者也应是喜欢绛（深红色）珠仙草那一抹深红才以甘露浇灌。
④ 袭人难得的冷笑，下意识地表露了心迹：不甘心奴才命，要做妾。
⑤ 对贾宝玉新添丫头敏感，等于新添了竞争对手，伏后文芳官被撵。
⑥ 庚辰双行夹批：…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
此批语透露《红楼梦》近完结处有一“情榜”。
⑦ 袭人提“十七岁”和“出嫁”是要看宝玉反应。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①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②”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一惊，忙丢下粟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又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要说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④”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和他好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有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了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① 袭人提起两姨妹子十七岁要出嫁，是想勾起话头，让宝玉往自己身上想。
论年龄、姿色、针线手艺以及在贾府的背景，袭人都远不如晴雯。袭人希望贾宝玉给自己一个承诺，确保妾的位置。然而宝玉只是“嗐了两声”。
② 于是袭人不得不以言语试探，看宝玉如何挽留。
③ “怎么是个了局”已经说的很明显了，就是要宝玉承诺给个名分。
④ 然而宝玉始终不松口，于是袭人便更进一步只说要走的道理。
这段情节可称“袭人试玉”是对后文“紫鹃试玉”的伏笔和反衬，袭人试玉是为了自己，她各种言语试探，说了一大段走的道理，就是看宝玉如何留她。其实宝玉留下她很简单，只需说一句：“以后我要把你收到房里。”然而宝玉偏偏不说，不给任何承诺，只是小孩任性般的强留。
袭人之所以着急，一是宝玉房里竞争激烈，自己不过占了贴身服侍和初试云雨的先机。二是宝玉渐渐长大接触的美女越来越多，说不定又看上哪个，眼下就对“穿红的”动了心。三是宝玉未来的妻子必然要带陪房丫鬟，宝玉又是个顺从妻子的，很可能听妻子的话让陪房丫鬟做了妾威胁自己的地位。
从前后文来看，宝玉是刻意回避的。应是私下里贾母、父母也有过说法，说他现在年纪还小这种事要等等看看再说。贾宝玉不傻，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眼下屋里就有个俏晴雯，那几个戏子也不错，外边也看到过好几个漂亮的女孩（二丫头，穿红的女孩），以后说不定有更好的（后文林红玉，柳五儿，芳官），若想行那警幻所授之事，屋里几个丫鬟（文中写出的便有袭人，碧痕）任由所为，有了妾反倒拘束，为什么要早早把妾定了？而且贾宝玉料定袭人没有更好的去处，即使不允诺纳她为妾她也只能留下。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身价银一并赏了这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个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这句话体现了袭人式的“贤”，若是家里艰难可以把自己转卖“多掏澄几个钱”，不难就不要讲什么亲情。“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是反问。袭人的意思就是：家里缺钱就再卖我，不缺钱就别理我。袭人式的“贤”是不讲感情只讲利益，这与后文袭人的言行是一致的。此处补这一段情节，也说明袭人自己绝了回家的后路，一心一意竞争妾位。此段伏后文投靠王夫人，逐出晴雯、芳官。
从袭人家的情况看，虽然离贾府很近但没有从袭人那里得到什么好处。袭人与原生家庭保持着距离和清白的关系，一是为了自己贤良的美名，二是对出卖自己的原生家庭并没有什么感情。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此段春秋笔法，袭人得不到承诺便改变了策略，改为借机劝谕宝玉。实际上只有父母长辈和妻有权力和义务教导规劝宝玉，小时候奶妈也可以，此时丫鬟没有这个资格。后文袭人投靠王夫人时先说了一番告罪的话，就是为此。
宝玉“泪痕满面”主要不是担心袭人走，而是不理解这些女孩在争什么：“黛玉和宝钗争，袭人又和茜雪、晴雯争。大家和和气气围绕在我贾宝玉身边多好，别老争着哪个做妻，哪个当妾的，就一直这样混下去，虽然我最喜欢黛玉，但你们都是我的，直到我贾宝玉先死了，剩下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这才是被娇生惯养坏了的自我为中心的贾宝玉的真实的小孩心性。直到后文第三十六回他见了贾蔷和龄官一对才意识到：“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宝玉这段“化灰”之说承前面分析，体现了他以自我为中心不顾他人的极度自私的心性。袭人听过便明白，自己不过是守着贾宝玉的“你们”中的一员，结果是“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贾宝玉不可能给他任何承诺，要想稳住妾位只能从贾母王夫人那里入手，伏后文袭人投靠王夫人。
化灰伏八十回后宝玉结局。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那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春秋笔法，作者借贾宝玉之口抒发己见，这种观点是违背当时主流价值观的。只有曹家这样不愁吃穿皇家眷顾的家族才有资本如此，然而经过几代便坐吃山空了。
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①”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②”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③”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① “毁僧谤道”侧写宝玉从懵懂顽童到叛逆少年再到出家的成长过程。此时宝玉是没有参悟的，只是有所谓“化成了飞灰”的想法。
侧写宝玉四处滥情，喜欢调戏有几分姿色的丫鬟，直接亲嘴。这样的人怎么会早早把妾定下来。
② 谶语，伏嫁蒋玉菡做正妻。
③ 这句话有机锋，是告诉袭人以后你未必能做我的妾，是有可能出去的，因为纳妾是不能坐八抬轿的。
④ 袭人再度冷笑，是回怼宝玉。“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的意思是，我的福气就是做你的妾，所以没道理坐八抬轿。“纵坐了，也没甚趣。”的意思是像宝玉表忠心，我不稀罕做别人的正妻，宁可做你的妾。
庚辰眉批：“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袭人之病一是因和宝玉“宽衣安歇，不在话下”又是云雨了一番，因此受风着凉；二是心病：因担心晴雯等勾引宝玉急匆匆赶回家受了凤，更主要是心里受了打击，自己已经和家人挑明绝了赎身的后路，而贾宝玉却丝毫没有给自己一个名分的意思，反而以“八抬轿”来变相威胁。袭人的做妾之路注定漫长而崎岖。
贾宝玉对袭人是有义无情，就是纯粹的主仆关系，所谓“云雨情”不过是性关系，侍寝是房里丫头应尽的本分。这与下文贾宝玉和林黛玉有情有义的关系形成对比，故作者把这两段内容放在一回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