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常之华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诗经·小雅·采薇》
从西北席卷而来的秋风,裹狭着干净的落叶,呼啸着扫过沾满血迹的车辕,拂过被拭干的的戈与矛,在陆浑的广袤荒野上扬起阵阵沙尘。战车背风的阴影下,几个疲惫不堪的士兵正在小憩。
“到仲秋了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说。
“是啊。”其他人有气无力的附和着。
他们的身边,是大军的营地。甫经大战,即刻扎营,地上的血迹尚还温润,折断半截的长矛深深扎在土里。在车源的边上甚至还挂着带甲的一条断肢。在这片匆匆搭建的营地上,大战的血腥尚未褪散。
“陆浑的戎人太多了。”一个人感叹抬头看向不远处空荡荡的主帅营帐。
这里是陆浑,九姓之戎的大本营,这些身穿皮甲的戎人用刀剑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地盘,以掠夺宣扬恐怖。各地的王军昼夜不停地保卫王畿,驱逐侵夺封土的戎狄,夺回失地。流亡的周王室逐步回归,而且现在兵卒日益疲乏。时已秋日,而刀剑尚饮着鲜血,陆浑的野火亦焚烧不止。
他们静静地坐着,看着狂风卷起一个又一个沙旋。
“自从从洛川出发,我们打几个月了?”有人问。
“不知道,那时家乡的柳树还青着呢。”有人回答,他们都是同乡。“主帅们的战争从未结束过,谁会关心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呢?”他长叹一口气,却又抬起头来。
“消灭戎人,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他满怀希望地说。
马蹄声响了起来。“四匹马,大概是主帅的车吧。”有人说。
“不一定,也许是斥候回来了。”另一个人评论道。当然是什么并不重要,轰隆隆的轮毂声压过了秋风的长鸣。主帅的战车进入营地,500多名步伐沉缓的士兵跟随着。主帅登上轼木,大声的宣布道:“战士们!戎人已经在悬崖边上了,只要再奋力一击,我等就可以荣归家乡了!”
疲惫的士兵们举起宝剑,欢呼起来。
晚饭是从容忍手上都来的羊肉。地灶里沸煮着的荤腥令士兵频频垂涎。但每位并不能减少思乡的哀伤。“一直说要回家,快十月了,我们还在杀人。”一个士兵道。
“没办法,戎狄不绝,我们不能回家。”旁边的人说。
从白天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人说:“该喂马了。”
这几位同乡人起身去找马,手中拿着切草料的剑。四匹高大雄壮的骏马似乎等不及了。急匆匆的吃着半拉的莝料,他们望着它们大块朵颐,互相看了看其他人。
“一定一起活着回去啊!”他们说。
第二天大军拔营而起,几千名士兵顶着寒风前进,辎重粮草车辘辘而行。
“那是什么啊?”有一个人指向路边。路边的一棵树下有一片花丛盛开的正鲜艳。很多人都不认识,也觉得这不是开花的季节。一个在伊川打过仗的老兵说:“这是棠棣花。”
棠棣花迎着秋风挺立,鲜艳的花色触动人心。又一个老兵说:“好稀奇,很久没看见过开着的棠棣花了,而还是在秋天。”车声打破了恬静,主帅的四驾马车飞驰而来,他登上轼木望向远方。
“戎人!”有人惊呼。军队立刻展开阵型,刀剑的光影闪烁着,那几位同乡人站到战车边,对面戎人挺着利齿,嚎叫着冲杀过来。兽头军幡在阳光下醒目。“准备战斗!”主帅下令。
刀,枪,戈,矛举起,两军砸成一团。一些士兵以军队的战车为掩护射箭。一个又一个戎人被射倒。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肢颅碎裂,血光染红了清晨的薄雾。战鼓震鸣着,刀枪并举。敌人的凶猛开始消退,一排又一排战士被砍倒射翻,他们惊慌了,崩溃了,拼命地逃跑,抛下惊恐的同伴狂奔,王军士气大盛,猛追戎军。
太阳正当升起,在远山的阴影中,戎人消失了。陆浑的原野上积尸成山。在坎坷的路边,棠棣花似乎映着鲜血的鲜红。
戎人越来越少,王军每日进军巡逻。十月的初冬天气显得越发令战士们无力了。几位同乡的士兵更是如此。终于手中剑上的血迹不及擦拭,车辕亦冰冷至不能依靠,棠棣花日渐枯槁。终于在秋风刮成冬风的夜里,花谢了,彻底的凋零了。
军中游吟的军兵,一面巡行打更,一面哀歌,“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歌声在寒冷的夜风中,化为阵阵白气,令人沉默,百感交集。
主帅的骏马,连日奔驰渐渐瘦弱。莝料一日比一日干枯,拉伤了马肠。冰霜盖满冠边,篝火亦将熄灭。冬天酷寒中,望者帐中的酒乐,士兵们瑟瑟发抖,低头不语。北风越吹越紧,愈发凶猛。在刺骨的严寒中,第一场雪到了,白毛狂风撕开了羊皮薄蓬。士兵们只能枕着冰冷的戈。忽然紧急集合的号角声响起。在层层飞雪中,主帅说:“今夜得胜,三势俱备,苍天将惩恶戎,吾辈必将衣锦还乡!!!”
大雪已积半尺,战士的双脚开裂。几位同乡人相扶将前行,沉重的武器加重了他们的痛苦。战士们在这大雪之夜包围了戎狄大营,迎着划破面颊的利雪全力攻击。戎人完全未能料到。在鱼死网破的突围后,残存的戎军败退向伊川。
主帅终究没有再追击。陆浑戎乱结束了,士兵们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的清晨,战士们开始了归途。千里长途,同乡们互相搀扶着,顶着漫悬的风雪跋涉在道路上。春日离去的昂扬军队,如今只有幸存者凭着长矛踽踽而行,忍受着长久的饥饿与口渴。在死战中的百战余生者,又同自然再次死战,追寻远方家乡的灯火,却只有呼啸的山风在耳旁响起,残破的甲胄用以御寒。是啊,衣锦还乡!他们褴褛的衣衫下,尚拖着迟沉的步伐!
长路漫漫,战士们的伤悲深切入骨,无人知晓,唯有远方的亲人独坐户前,望着一方无雪的庭院,翘首以待。终究冬风将离开尝遍地烽火的平原,棠棣花有朝一日还会开放,只不过不会再望着戍卒苦旅的伤悲,而是丰鸡足豚的乡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小雅·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