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停留始末》

作者：越子诚

   　1.
　　他先是整理了货架，然后调整了奶茶和牛奶的位置。
　　脚步声在便利店门口响起，像一根笔直的细线，一直缠绕上越元的脖颈。
　　“欢迎光临！”
　　他的头被倏尔下拉，向着顾客礼貌一笑，那笑容经历了数年的千锤百炼，已变得十分自然。
　　那是个年轻男人，身上的风衣看上去是个昂贵牌子，面容瘦削却又白皙，是很多女孩子都会喜欢的类型，只是眉头一直皱着，在额头落成一座隆起的山峦。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这边可以帮您寻找。”
　　越元此刻已轻巧地绕回那张严肃的收银台，常年的察言观色要求他必须感知到客人的踌躇和疑惑，各式的商品已在他的喉结处蓄势待发。
　　“没...没什么，我先看看。”
　　越元并非初次见到这类人，他们穿行在深夜的街道上，偶尔望见亮着霓虹的便利店，总会情不自禁地走进来，即使还不清楚要购买什么，可能会带走一瓶水，一块儿巧克力，亦或是仅仅和年轻的店员见上一面——
　　“我要这个，你在听吗？”
　　那俊美的男子指了指收银台上陈列着的费列罗巧克力，这东西利润很高，因此便利店一般都会将它摆在比较醒目的位置。
　　“好的先生，请问扫码还是现金？”
　　那男子不可思议地斜了他一眼，忧郁的脸上平添了些微的震撼。
　　“什么时代了，哪儿还有人用现金付啊。”
　　还未曾问及会员卡相关，那男子快速地伸手夺过巧克力，似是不愿多作停留般，径直离开了店内。
　　“现金支付，有人用的。”
　　越元喃喃自语着，便利店的全景玻璃门外凝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今年的冬季来得很快，他望着反射中的那张脸庞，多么平庸啊，仿佛天生就应该站在这里。
　　很适合当店员的。他想着，明天要上新一些什么货品，还有需要解冻的关东煮，这些破碎的琐事往往在他的梦中也会反复涌现。
　　若是还在上学就好，他也会买上一块巧克力，但或许是更便宜的一款，递给那个清秀的女同学，她很可爱，戴着圆框眼镜。
　　眼镜上也有朦胧的雾气。
　　
　　2.
　　老人家把奶茶和牛奶的位置对调了一下。
　　“奶茶正在促销，老人家您要买一些回去吗？”
　　越元站在佝偻的老人旁边，直接老人凝视着被他重新放在第一排的牛奶，混浊的眸子中有什么正反复涌动。
　　“应该把牛奶放在前面的。”
　　“老先生我们的奶茶销量更好...”
　　“应该把牛奶放在前面！”
　　偏执的老人用力说了一声，那干瘪的声带游离出一丝单薄的气息，他仿佛卸了力，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买。
　　这老人家时常会来便利店坐坐，就在每次越元即将到岗的时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人是他的夜半同事，但越元心里却时常交杂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老人天天呆坐在窗边的台子前，支着那如老树干般的胳膊，望着窗外一排又一排的街灯，却很少购买些什么。
　　“热水。”
　　“给您热水。”
　　越元拿着塑料杯，在后台的饮水机接了杯水，那蒸腾的热气像回忆般缭绕着，他还热了几个鱼排，插在一次性小桶里，放在了老人旁边。
　　“我没点这个。”
　　“晚上天冷，吃点热的。免费。”
　　似是触到了什么逆鳞，老人家突然怒目圆睁，他瞪着越元，双手却开始在破旧的外套间翻找着。
　　“我会付钱，我不是付不起。”
　　他抽出了一叠零碎的钞票，下意识地舔了下手指，翻了翻那些零钱，游离的目光变得锋利，直刺向越元，可这位熟练工总是以带着歉意的礼貌微笑绕开了所有的攻击性，他敏锐察觉到老人家需要一个报价。
　　“五元，老先生。”
　　老人抽出了几张钞票递了过去，越元丝毫没有嫌弃的接过，他早已习惯了这些，甚至在收银台中还可以备好了零钱，以免遇到使用纸币的顾客，会出现找不开的窘境。
　　“我会用手机。”
　　“并没有人质疑您。”
　　“只是我孙女喜欢用纸币。”
　　老人家摩挲着手中的钱，小心翼翼地又放回口袋里，他颤颤巍巍地离开了便利店，手中拿着一桶鱼排和一杯热水，那些饮食散发的暖意在绸缎般的夜幕中烫出了一个缺口。
　　那是老人停留的地方。
　　越元没有过多驻足，他很快就回到了那个看上去有些狭窄的收银台内，这里总是包裹着一种名叫安全感的情绪，便利店是店员的国度，那么收银台就是他的城堡。
　　今夜生意不佳，偶尔越元自己也会开几包薯片吃，过程中又旋即想起，过去曾有个少女坐在他身边说着。
　　“干吃很容易口腔溃疡，可以喝杯奶茶。”
　　她取下了货架最外面一排的奶茶，放在越元面前。
　　“我请你喝的。”
　　她打开那个朴素的布袋，从中抽出了些零散的纸币递了过去。
　　越元正想要去接，可突然眼前却变得空无一物，只有便利店内空调沉闷的轰鸣声，在填充着空旷的室内。
　　薯片掉在地上了，他没有捡起来。
　　
　　3.
　　穹顶的星子松动了，油画般的天空骤然坠落下来，浸泡在冰凉的光晕中，维度融化成了一条长长的走廊，那样深邃，牵引着越元的思绪。
　　混乱的矢量线条在眼前重组着，像是被搅动的云层环绕着山顶，一张熟悉的面容浮现在了梦境中，她似是身着云层绘制的白色连衣裙，向他伸出了手。
　　忽然，卡扣开启的声音如雨刷器一样将那浓稠的梦境彻底抹除，越元的血液逐渐加速流淌，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正在回归，随即蓦然从营养舱中坐起。
　　他熟练地解开了头盔的锁套，连同电源一同扔在了一边，随着感官一同回归的还有饥饿感，他现在迫切地需要吃点东西。
　　手边的餐桌上，他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些食物，罐头、奶茶、薯片，高热量的东西被他狼吞虎咽入肚，这样的生活多少携带了些眩晕感。
　　是的，包括始终拉紧的窗帘，未曾打扫的卧室，桌上放置的小熊玩偶...那是她送的。
　　还有送她的，断裂的手环，记了一半却再无下文的笔记本。
　　弥漫着更深的眩晕感。
　　越元深吸了一口气，匆忙摸索着身后的按键，终于他碰到了一个凸起，他用力摁下。
　　上方圆弧形的舱体又降落了下来，就像梦中陨落的天空，遮蔽了他全部的视线，设备运转的低鸣像极了便利店空调的声响，循环液被释放，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就像一位熟练的店员，拉紧了收银台一侧的门。
　　试验还在继续，所有数据都在隐秘地被记录，关于便利店的内容还在延续，直至夜幕降临，便利店门口的铃铛又在轻轻晃动。
　　不觉间，营养舱外的桌子上，空荡的薯片袋子掉在了地上，并没有人捡起来。
　　
　　4.
　　“我想买点儿什么，有推荐吗？”
　　那俊美男子又来了，这次越元瞟见了便利店门外停靠的红色跑车，他已深谙这位年轻富豪的身份，却又更加困惑与他频繁的到来。
　　“或许您需要来一份关东煮？”
　　那人呆滞了一会儿，转念又摇了摇头。
　　“不太饿，我再看看吧。”
　　他紧了紧黑色风衣，绕着货架反复踱步，眼神游离在那些缄默的商品上，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但他已来了这家便利店太多次，从来没有找到他内心所向之物。
　　“你这便利店晚上又没生意，还开着干嘛？”
　　他突然大声说道，令越元也不禁心悸起来。
　　这次轮到店员愣住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日日夜夜工作的这家便利店似乎不属于自己，他熟练地摆货，擦拭，收银，度过那些深夜，究竟是为了什么。
　　“关门吧。要钱的话，我都买下来！”
　　那男子歇斯底里道，他把银行卡、车钥匙全都拍在了收银台上，片刻后，他又将手指上的戒指取了下来。
　　绝对足够了。
        越元环视了这家便利店，无人问津的货品密密麻麻陈列着，他拿起一块儿巧克力，却发现包装上的保质日期只不过是一串乱码。
　　“我只是店员，没办法出售店铺。”
　　越元又恢复了他的职业状态，而焦躁的空气凝滞着，此刻又随着男子的松懈而全部粉碎开来。
　　“我在找什么东西。”
　　那男子凑近了他，微微带着丝胁迫，又有难掩的哀伤，他的眸子里仍然清澈，但眼皮似闸门般落下，他退到了一旁。
　　“我怎么也找不到，所以你为什么不将店门关了，我再也不想深夜到这儿来了。”
　　他像一个幽灵，每到傍晚就开着那辆白色跑车抵达便利店门口，他根本不知道要购买些什么，但有无形的锁链从霓虹深处蔓延开来，将其束缚在这座孤岛之上。
　　“我或许也有不能离开的理由。或许。”
　　越元冷漠地说着，大脑不断刺痛着，眼前似乎浮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但那形体是如此模糊，而他手中攥着的扫码器就像一把耀着黑光的手枪，指向了面前的年轻男子。
　　只见那人瞳孔放大，惊恐地大叫一声，便跌坐在地，头磕在了货架上，洇出了丝丝缕缕的鲜血。
　　是的，鲜血。
　　越元忽然想到了停在便利店门口的跑车，那并非刷着红色的油漆，而是沾满了鲜血，它本来是一辆纯洁的，高贵的，白色的运载工具。
　　“你撞了什么人，对吗？”
　　越元推开收银台的门蹲下来，贴近了已经昏厥的男子，轻声说道。
　　
　　5.
　　“我的孙女死在了街边，当时很多人围着，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这都是警察告诉我的。”
　　老人家哽咽地说道。越元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街头，似乎看见了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已被鲜血染红，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跑车上的男子连忙下车，他焦急地拨通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平常车速快了，那少女忽然从便利店里冲出来，他还没看得清晰，这架钢铁机械就已亲吻上了那单薄的身躯。
　　“没事的，过去了，老先生可以别太执着的。”
　　“不，你得听我讲完。”
　　那老人依旧是无比偏执，他颤抖着拉着越元的袖口，而越元便静静地充当一位倾听者。
　　年迈的人总是如此，他们未来已然受限，于是过去的一切都会像走马灯一般重新放映在心头，那种酸楚，痛苦也片刻不离地，占据了他每一口沉重的呼吸。
　　他讲诉着，自己的儿子儿媳都在外务工，孙女一直跟着他生活，他习惯了她甜腻的，喊着爷爷的声音，直到孙女的父母在一次追讨开发商的欠薪无果后坠楼，他能感到她也愈发沉默了。
　　家里的经济收入断了，孙女小的时候，老人总会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一些牛奶给她，他时常念叨着。
　　“女孩子要长的高点，免得未来被那些男的欺负。”
　　直到女孩上了大学，几乎和家里断了联系，她习惯用着早些年父亲留下的老式手机，那部手机的镜头碎了，所以没办法扫码，女孩省钱不愿意更换，老人就总是寄现金给她。
　　“牛奶要放在前面的，我会给她买好，再省钱也不能省吃喝。”
　　老人的嘴里，窸窣的话语已让人无法细细听清，他只是自顾自说着，可这家便利店终究不是老人家那边的便利店，这里是学院路，年轻人都更多喝奶茶。
　　恍惚间，越元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那些不愿被回忆的内容白驹过隙般重新经历了一番，直至他缓缓开口。
　　“老人家，她叫余梦吗？”
　　“你认识她？”
　　“听说过。”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经年的踌躇便也消散得一干二净。越元站起身来，为老人倒了一杯热水，可仅仅是转身的功夫，老人便推开便利店的门走了出去。
　　铃铛晃了晃，老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淡，最后化为了一个影子，消散在冬夜的晚风里。
　　至此再也没有来过。
　　
　　6.
　　便利店失去了它全部的顾客后，仍然倔强地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关门歇业了。
　　货架已经空空荡荡，她曾买过的文具、面包、奶茶，以及更多的内容都在睡眼惺忪间化为飞散的粉末。
　　可是，丁达尔效应就是因为有那些灰尘存在，光才具有形状。
　　那座学院路街道上的便利店寸寸碎裂了，越元想起了从前的一切，推开那光影构筑的收银台，面前是学院路的公交站台。
　　“我们去吃兰州拉面？”
　　“好啊。”
　　余梦拉着越元的袖口，朝着街的对面走去，熹微的阳光打下来，似乎是为她镀上了温暖的轮廓。
　　档口内的师傅忙碌着，余梦正要开口，只见越元抢先说道。
　　“一碗加辣，一碗不加辣。”
　　“我要是想吃辣了呢。”
　　余梦眨了眨眼，越元一边想着她真好看一边说着。
　　“那把我那碗给你，我吃清淡的。”
　　两人在那个时候都没什么钱，余梦总是带着数好的零钱，而越元决意去便利店内打工。
　　后来两人就经常在便利店见面了。为了多赚些薪水，越元总是主动排了夜班，每当恒星轻盈地落下，余梦就坐在靠街边的位置，望着窗外。
　　“跟你说个好消息。”
　　“什么呀。”
　　“我面试上学院路商城的市场经理了。”
　　“好诶。”
　　“我们毕业可以在外环租个房子。”
　　“我毕业可能不会留在这边。”
　　越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冬季来得太快，这座城市还没来得及落雪，但他分明已经看到，她的眸子里已大雪满天。
　　她的亲人，她的过去，她的一切在这几年间，越元或许都只看见一个剖面，他总是揣测她的想法，透过她喜爱的货品，消费的频率，说话的方式。
　　“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很笨。”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很喜欢你。”
　　越元将藏在身后的手环拿了出来，并不算很奢侈的礼物，但也是现在的他需要咬咬牙才能买下的。
　　“我也有礼物送给你，你猜猜在哪里。”
　　她接过手镯，然后忽然从便利店的大门冲了出去。
　　于是便是天昏地暗，越元的过去都停在了那声撞击的闷响发生之时，他还记得收银台的死角处放置的那个小盒子，里面打开是一个可爱的小熊玩偶。
　　“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很笨，就像熊本便利店的小熊一样。”
　　
　　7.
　　越元是被医护人员从营养舱中拖出来的。
　　但与此相对的是试验团队的欣喜若狂，他们通过刺激人脑的记忆单元，通过多人的回忆，借此来重塑一个已逝之人，起到近乎复活的效果。
　　除了收尾阶段有些意外，越元竟然在最后的记忆耦合中陷入昏迷，其他的一切都得偿所愿。
　　团队首先选取了余梦最后一次见过的记忆体进行投放，可惜那个人就是导致余梦死亡的凶手，因此很快团队便将其撤出了，不过起到了刺激越元记忆复苏的作用。后续又找到了余梦唯一的亲人，那老人已然年迈，在取样过程中遗憾离世，不过确实留下了许多优质侧写，结合越元的全部记忆导出，已经可以还原出余梦的数字记忆模型。
　　辅以量子计算机的算力，在数字空间重现这个人已并非难事，于是他们一直等候着越元醒来，他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生与死的分界。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的物种，逝去之人虽然不在了，但他们却化为记忆始终陪伴在人们身边，这些沉甸甸的回忆并非只是靠技术具象的，最重要的还是那些挚爱之人的思念。”
　　团队的策划人这么感叹道，直到越元逐渐转醒。
　　便利店似乎已经不再存续，周遭白色的墙面，柔软的阳光投射下来，越元在怅然若失间睁开了双眼，那虚构的梦境终究只是为了与她再次相逢而点燃的柴薪，而在天花板那重重光斑下，涌动着往昔的余烬。
　　“我们会将赠予你名谓‘余梦’的记忆模型，她将跟你记忆中的恋人一模一样，并且还可以进行后续的生活语境学习，在你的将来一直伴随你。”
　　他不愿回答，他甚至已经觉察到自己的疲惫，于是再次缓缓闭上眼睛，任凭五感从现实的漩涡中剥离，他轻声念着yi'ju'shi'ci。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8.
　　他先是整理了货架，然后调整了奶茶和牛奶的位置。
　　此夜的星空似倒悬的湖面，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在铃铛的轻微摇晃声中轻扣着店门。
　　“请问，还在营业吗？”
　　“当然，欢迎光临。”
　　熟练的便利店员工向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