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二三事
北京雾霾严重,春雨浑浊,闻着刺鼻,要流眼泪。
姑姑姑父到家里做客,我懒惰而不愿下厨,于是点了个叫松鹤楼的外卖:其中有道菜是炸鱼块儿,吃着差点儿意思。想来是江浙的厨师来北京时,忘了带糖勺,调料抠门儿得很,色薄味淡。我说,“这个炸鱼和奶奶做的相比,可差得多了”。
奶奶是上海人,做菜浓油赤酱,炸鱼块儿、红烧肉和炖蹄髈是每年过年的必备。
炸鱼块儿这道菜是腌过的草鱼过油炸制,而厨师在腌制时是否舍得放酱油与糖,则体现了他的上海纯度。奶奶几乎要用糖和酱油淹没鱼块,炸后焦糖黑红,空气中满是甜香,这盘菜往往在上桌之前就被孩子们当做零食吃起来;而父辈则是一边笑斥,一边自己也忍不住吃上一两块,最终摆上桌的总是只有半盘。红烧肉里面会放上很多卤蛋,取名“元宝”,奶奶逐一分配任务,说是经商的后辈要多吃几个才能挣钱,念书的后辈要多吃几个才能取得好成绩,鸡蛋好吃是好吃,只是蛋黄实在太噎得慌,于是要舀一勺炖蹄髈里面的汤来顺一顺喉咙。奶奶做的蹄髈里面有白菜和面筋,据说这才是老上海人的经典做法。我嫌蹄髈太肥,往往只吃点面筋,做做样子,然后回头去挑剩下的炸鱼吃。
我小学三年级和爷爷奶奶曾一起住过一段时间。
大概是1995年,爷爷刚退休,热衷于晨练,每天都去跑步。他说我的个子太矮,一定是由于缺乏运动,便拉着我每天早上同去锻炼。有一阵子,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谣言,说是小孩子做引体向上便能够大幅长高,他便真的要求我做引体向上。可我一个都做不了,我缩着脖子硬生生的挂在那根冰冷的黑色单杆上,放弃了挣扎,像回家路上菜市场挂着的新鲜猪肉。回想起来,我还能闻到手上散发出来的刺鼻金属气味。
运动完了回到家里,一般是早上七点,这时电视里会播一个叫“朝闻天下”的节目。奶奶也已经做好早饭,一般会是白粥、肉松和酱瓜的组合。白粥煮的浓稠粘嘴,然后奶奶会挖上一两勺肉松拌入粥里。那时候肉松还是洋气的食物,似乎是上海寄过来的,我和同学们得意地提及时,大家都羡慕不已。另外还有酱瓜,应该就是未成年的小黄瓜。这时若是姐姐和妹妹也在,奶奶便会将一根酱瓜掰成三段,三个人分着吃。我常期待姐姐妹妹都不在,我便能独享一整根酱瓜。
但姐姐妹妹在的时候,也有好处:我的胆子会变得更大一些,更敢做些真正的爷爷奶奶会生气的坏事儿,譬如我敢偷干奶粉吃。干燥的全脂奶粉直接用勺子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零食,黏在牙齿间用舌头反复的勾舔,不断分泌大量的唾沫,是真正意义上的唇齿生津。这一刻想起来都忍不住流口水。我一般会让妹妹也吃小半勺,这样便能达成攻守联盟。但妹妹那时太小了,现在怕是已经忘记了。
印象中,奶奶管我管得比较多,做了错事儿之后,常见的结果是写检讨。记忆深刻的是有一次出去玩儿忘了关家门,奶奶要求我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封检讨书,保证之后出门不再忘记关门。我心里想着如日常那样糊弄过去了事,没想到奶奶这次把这封检讨书压在了书桌玻璃板下。这使得我不得不每次写作业时,都能看到自己写的检讨书,羞愧不已。不过后来,我是找了个办法不小心打翻了墨汁,毁掉了这个检讨书。
爷爷奶奶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后会看电视剧。于是我常常会号称做完了作业后出来看电视。有印象的是《三国演义》与《神雕侠侣》,真是精彩啊。我现在看到“滚滚长江东逝水”这句词,心中都是唱的出来而不是读出来的。作业怎么办?可以等第二天一早再去抄一下同桌林如虎的。但我应该是在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这一年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在萍矿附小读完三年级之后,回到广东,觉得小学四年级实在太容易,便直接读了五年级。
在上大学时,我要入党,学校党委要求填写家人的政治情况进行调研。爷爷奶奶都是党员,我写了奶奶,嫌麻烦就没有写爷爷,心想着走个形式而已。结果没想到党委这么认真,发了函专门去调取奶奶的党员档案。爷爷发现我入党却没有填写他作为政审调研时,大怒要离家出走。家里人都急坏了,连忙打电话与我商量。我连夜找到学校的党委,拜托党委老师务必尽快重新发一次调研函,加上爷爷的名字。党委老师第二天一早就发了调研函。家人找到爷爷和他说,勇勇之前的那个调研是预调研,现在真正的正式调研函下来了。爷爷很满意,说自己是老党员,一定能够让我在成才的路上被看中。他高兴地给我打电话叮嘱了很久,我们一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后来,爷爷的耳朵越来越背了,打电话也听不太见了,但每次打电话,他都要重新和我说一遍要追求进步,要努力工作。但他听不见我的回答,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我猜我以后也会耳背,不过也好,自己表达开心了就好。
后来我在北京定居之后,爷爷奶奶总想在北京住一住,觉得孙子有出息了,能在北京定居。但显然不怎么算有出息。2012年,爷爷奶奶回东北省亲,路过北京,要住几天。那时候学校给分的宿舍在西北小区,只有一间卧室,逼仄得很。我安排他们住酒店,但是爷爷奶奶不愿意住星级酒店,偏要住我的小宿舍,把我赶到了酒店。爷爷还早起到清华的操场上跑了跑,表示北京清晨的空气还行,不像想象中那样的糟糕,雾霾可以克服,勇勇早上不起来就是懒惰了,现在还是靠他当年逼着我早上跑步养成的好身体打的底子。但是再不锻炼肯定就不行了。再后来我搬到了科学院里面,他们也过来住了住。但没过几天,据说武汉有疫情了,便赶紧赶回了萍乡。之后就没有再来北京了。
我说,“这个炸鱼和奶奶做的相比差得多了”。
大家默不作声。
奶奶十一月走了,爷爷十二月走了。我没有爷爷奶奶了。
北京雾霾严重,春雨浑浊,闻着刺鼻,要流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