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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根据真实经历撰写)

2023-03-25 21:42 作者:小松鼠睿睿  | 我要投稿

题记:每个平凡人的一生,都是一部宏大的史诗。

 

我的奶奶出生在1935年的初春。那是个极为动荡不安的年代,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得不到一份稳妥长久的保障。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的奶奶一出生,便被安排和我爷爷订好了这桩婚事。

 

奶奶的童年并不幸福,甚至都不能生活得像那个年代一个标准的,贫穷的农村家庭少女一样。旧时代一个标准的穷苦农村少女,从出生,蹒跚学步,再到学会做饭,做针线,再到嫁人。这个亘古不变的生活流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幸福的。然而我的奶奶连这种最朴素的幸福也没有获得。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三年多之后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一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父亲,以及一个更为年幼的弟弟。是的,那个时候,越是贫穷,对于生孩子越是积极。说奶奶的父亲生活不能自理,并不是指他的身体或者精神上有某种缺陷,而是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这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的农村,都是最不可饶恕的原罪。所以可想而知的是奶奶的母亲曾经经受了多么沉重的生活重担。当然这如果摊开来细讲,就又是另一个宏大的故事了。

 

总之我的奶奶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懂事了。一开始父亲还略有些父爱,至少维持了两个孩子的一日两餐温饱问题(在我们老家的农村,直到现在还保持着一日两餐,从秦汉以来就延续的两餐制习惯)。到她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彻底撒手放羊了。我的奶奶便开始站在垒好的砖块上,踮着脚给自己和弟弟做饭。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奶奶做饭那么好吃,还曾经幼稚地发问过这样的问题。到我听说了这个故事后,我才理解奶奶说的那句“做了一辈子饭,还能难吃吗?”。当然你不能指望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能做出好吃的饭菜,也仅仅是能把饭菜做熟而已。此时两个孩子的姨妈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姨妈将过世的妹妹两个可怜的孩子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养活。那是个距离奶奶家隔着两道山沟的,遥远的地方。但是奶奶和她的弟弟至少在那里过上了正常的,一个农村小孩子该有的生活。至于那个懒于生活的父亲,却有那么点神通广大的本事,甩掉了两个拖油瓶,不久便重新娶了一个肯为他做饭洗衣下地干活的老婆。并且又生下了几个孩子。这几个孩子严格来说也是奶奶的兄弟姊妹,但是奶奶着实对他们亲热不起来,所以连带我直到现在都不太能认得明白这几个所谓的亲戚。

 

所以后来奶奶嫁人了,只认姨妈家是自己的娘家。至于那个真正的娘家,我甚至从来没听说过它具体在哪里。

 

奶奶的童年就在这么一个纷乱的世界里开始了,纷乱不只是说自身的小家庭,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处在纷乱中。即使我的老家在深山中,也不能幸免。某个安静的午后,当时八九岁左右的奶奶,挎着篮子和邻居的小女孩一起进山沟去挖野菜。看似宁静的深山到处暗藏着不安。不知是遇上了哪个军阀还是散兵部队,枪响从丛林深处射出,一发子弹瞬间击中了她身边的小伙伴,当场没命了。至于我的奶奶,在那种情况下,应该算是幸运的,另一发子弹射出来,从她的手掌中直接穿过,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至于奶奶是如何忍住疼痛不哭出来,不招来更多的枪林弹雨,如何忍住不去看身边死去的同伴,如何血肉模糊地翻过山沟回到家的,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也不能完全设身处地地去假想那个场景,这对于身处和平年代的我来说太过遥远了,我只觉得痛,但这痛肯定不及当时的万分之一。

 

但即使是这样带着伤痛的童年,我的奶奶也没有经历几年。十四岁的时候,她便带着那个毫不关心女儿的父亲当年许下的婚姻承诺,踏进了爷爷家的大门,脱下稚气,开始了她身为人妻的又一段生活。说她的父亲完全不关心女儿,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至少在我的奶奶出生谈定婚约时,我的爷爷家里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地主。整个村子都是我们家的地。但是在奶奶嫁进门之前那短短的十几年里,我爷爷的祖辈、父辈,全部沉醉在鸦片的烟雾缭绕里不能自拔。到我的爷爷结婚时,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了。手里仅剩的就是维持填饱肚子的几亩地而已。其他的土地,全都被两个吸食鸦片的人卖光了。

 

万幸!甚至还要在这里感谢两个老烟鬼,多亏他们把土地卖掉了,我善良的爷爷奶奶在后面定成份的时候才能顶上一顶贫农的帽子,坦然在村里生活下去。这要是定个地主成份,还不知会怎样呢!

 

不幸中的万幸,除了卖掉土地这件事,还有就是我的爷爷,这个奶奶要托付一生的男人,实在是个老实又勤劳吃苦的庄稼人。一个小家庭的兴衰,往往就是由男女主人的生活态度和方式来决定的。我的爷爷是个嘴上沉默寡言的人,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而我的奶奶这个时候越发显示出她的能干来。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接生、正骨、扎针、算红白日子这一系列在农村颇为实用又极为重要的技能。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学会的,连奶奶自己也说不清。但是她每一项都做得极为出色,达到了远近闻名的程度。我甚至觉得,如果我的奶奶出生在某个有条件读书的家庭,她一定会成为某个医学领域的专家。

 

在那个愚昧又贫苦的年代,庄稼人生病了首先想到的不会是去医院,而是去找农村的赤脚医生,或者是奶奶这种连赤脚医生都算不上的,但却又能治病的人。到今天为止,十里八村一半多的孩子都是奶奶接生的,还有许多干活时候骨头扭到,或者错位的人来找我的奶奶。甚至前些年她身体尚好的时候,还有远处的村子人,专程开车接她去村里给人看病的。当然按照农村的习惯,这些都是不收费的,但是通常会有一些难得一见的好吃的东西被奶奶带回来,这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显得更加珍贵。况且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福报,让我们整个大家族的人,在十里八乡都得到了很好的口碑和人缘。我的奶奶常开玩笑说:“等我死了,这葬礼怕是大得不得了,你们得准备好招待数不清的人了。”

 

话虽如此,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想尽办法填饱肚子和赚钱,的确是头等大事。奶奶常常趁着空闲的时间,利用家里零碎的布头做一些端午的小香包之类,或者绣些鞋垫、剪窗花,拿到集市上去换钱。因为手巧,经常早上去卖东西,一个上午就卖空了。县城里那些婆婆都夸赞奶奶的手艺。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奶奶的炕上总是摆放着正在绣的鞋垫,给我的,给我爸爸妈妈的,给其他哥哥姐姐的。那些绵密的针脚和奇异的图案一起组成了我的童年记忆。前些天整理行李,忽然从箱子里翻出一双鞋垫,熟悉的纹样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已经多年不再用鞋垫了,奶奶也因为眼睛不好不再做刺绣了,这东西仿佛已经悄然退出我的生活了。如今猝不及防地出现,倒是让我颇为感慨。重新垫在鞋子里,脚伸进去踩了踩,是那种熟悉的,脚底略有凹凸又很绵软的触感。顿觉安心。

 

同样伴随我的童年记忆的,便是奶奶做的饭菜。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们常说,吃到奶奶做的饭,才真切地感觉回到了老家。那是谁也代替不了的味道。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那著名的三年饥荒里,主要的粮食只有红薯,尽管我的奶奶已经每顿极尽所能变换着花样去做饭了,但是无论红薯饼、红薯饭还是红薯凉粉,都改变不了它是红薯的本质。这段痛苦的经历,直接导致了我亲爱的爸爸现在看到红薯就有生理性的厌恶。但是我的奶奶仍然爱吃红薯,仿佛那段艰难的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打下深刻的烙印。即便她是每顿饭最直接要去面对红薯的那个人。这是这个老太太可爱的地方。并且她在得知我也爱吃烤红薯的时候,亲自在院门口种了几行红薯。那几年过年回老家后,我便在烤炉里给我们婆孙两个兢兢业业地烤红薯。

 

我的奶奶从没上过一天学,这辈子都不识字。但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她总能准时出现在学校的大门口接我。我问她,她笑着说,我认识“小学”两个字,是你爸爸念书的时候我跟着学的。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总是颇为感慨。

 

去年一场突然的病魔侵袭了这个一辈子都身体健康的老人,我的叔叔把她连同所有的家当都搬到了自己的家中,我的奶奶从此结束了长达二十四年的独居生活(我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进屋见到她,刚叫了她一声,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却在我面前直接流下了眼泪。是的,时至今日,当我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去看待我的奶奶时,我更愿意直接称呼她为一个女人,一个坚强又要强的女人。她哭的不是别的,是痛恨自己现在需要依靠别人才能生活下去,她更习惯一个人独居在小院里的自由自在的生活。通常来说子女是心甘情愿成为年迈的父母的依靠的,但是这道理也不难理解。一个一辈子都在付出,都在为儿女和家庭奉献的女人,熬过了那些艰难的岁月。在儿女都成家后也挺起腰杆靠自己生活了许多年。从踮着脚站在砖块上为自己和弟弟做饭时就刻在骨子里的坚强和要强,不可能在年老的时候瞬间就消失殆尽,坐吃等死。

 

看到她在我面前流泪,哭诉自己现在走路走不动,吃饭要别人端到床前的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苍老在某一瞬间偷袭了这个人。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形象。小时候我跟着奶奶在农村生活了一年。我为数不多的幼小记忆里,她在地里干活,我坐在一旁玩着手上的牵牛花。再到后来读书后,难得回家一趟,她忙前忙后做饭,掏出许多好吃的,傍晚为我烧炕,给炉子添火。早上五点就起床干活。我虽然得知她在一天天变老,但是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真切的感受。时光和苍老迫使她停下了忙碌一辈子的身影,变成现在不服输却又无可奈何的老太太。前几年回家过年,临走时总是和爸爸一起帮她收拾好烧火的树枝,搬来够烧整个残冬和春天的煤炭,整齐地垒在院子里,笑着告诉她:“这样你烧火的时候就能想到你最小的小孙女了。”但那时我只是一个帮忙者的身份,帮她减轻一些沉重的负担。到今天,我和我的爸爸、叔叔、哥哥姐姐们,完全变成了她生活的依赖者,而不再是帮助者。这种转变让我感到难过。她真真切切地年老了。

 

但这个乐观的老人仍然思维清晰,她悄悄地告诉我:“不要听那些催你结婚的,女孩子要找个你自己喜欢的。不管他在哪里,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跟他去任何地方。”她仍然很会吐槽:“你姐姐前面找的那个对象的妈妈,趾高气昂地来咱们家,反复强调咱们家没有干部身份,我还当她本人是什么高贵的身份呢,搞了半天是医院洗衣房洗床单的。”

 

现在回家,我更情愿坐在床边,听她讲一些以前的事情,那些遥远的,她本人却记忆深刻的老故事。这个命运颇为坎坷的女人慢慢走到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回顾这前面的大半辈子,尽是苦楚。但她提起当年给路过的解放军做饭,给红军做草鞋,某个伟人去世时给他扎花圈,提起那些吃不饱饭,在煤油灯下做针线的日子,仍然语气平淡。无论精彩还是惊险,无论痛苦还是欢乐,她都一步一步走过来了,所以她可以用坦然的语气对我讲述一切。尽管那些故事在我听来颇为震惊。或许我该向她学学,尽管我现在还做不到。

 

时至今日,对她的期许也说不出更多的来,那就借此机会祝赵女士九十大寿快乐吧(我们那里八十八岁习惯说成九十)。毕竟眼前这个略带病容的老人,在她年过七十的时候,还陪我爬上了北京长城的好汉坡。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也和我一同将发自内心的笑容留在了好汉坡上那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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