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忘 双洁 HE】情回
LOFTER活动文,一发完
01赐婚
“朕听闻蓝卿家府中有位侄儿,恭顺克己,至今尚未婚配,不如许配给魏卿家,以彰我皇室恩宠。”
明黄衣袍的中年男人身形有些消瘦,脸颊的肉微微耷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无视了蓝启仁陡然僵硬的身体,挥了挥手:“来人,传旨吧。”
一旁的内侍官立刻将早就写好的圣旨请出,蓝启仁一急,上前一步就要阻止,却被中年男人警告的眼神钉在原地:“蓝卿家,朕向来倚重蓝氏。莫要让朕失望。”
“该怎么做,爱卿当心中有数才是。”
“……”蓝启仁面色一白,他沉默良久,终于弯下腰背,躬身行礼:“臣,遵旨。”
明黄的圣旨拿在手心,沉甸甸地坠得人心疼。蓝忘机仔细看过蓝启仁带回的这张圣旨上每一句话,默不作声地又收了起来,眉目平静。
一旁的蓝曦臣有些担忧:“忘机,你可还好?要是不愿,我们再……”
“兄长,我无事。”蓝忘机打断了蓝曦臣的话:“圣旨已下,蓝氏,不能抗旨。”
蓝曦臣声音越发低下去,痛惜之意明显:“是我们对不住你。”
“叔父和兄长你也未料到陛下会有此举动,如何能怪你们,”蓝忘机抿唇:“还请兄长莫要自责。”
蓝曦臣苦笑:“可这个魏无羡,并非良人,遑论配你!”
“兄长,陛下金口玉言,言我二人天作之合,那我二人便只能是般配的。”
蓝忘机从窗口看出去,院子里的玉兰树上花开得正好,枝条从墙头探了出去,正适合当个爬墙时的梯子。他瞧着出了神,眼中无悲无喜:“以后这种话,千万莫要说了。”
最终,蓝曦臣愁眉苦脸叹着气走了,那模样好像被赐婚的不是蓝忘机,而是他自己一般。
一旁伴他长大的侍从蓝景仪递了热茶来,神态也很是不满:“公子,当真无法可想了吗?我听闻那魏无羡脸上有好长的疤,一张脸根本不能看!更别提他之前只是个乡野猎户,怕不是连字也不识。”
“这门婚事若是能拒,叔父当场便会拒了。”蓝忘机看得很清楚:“大启立朝三百年,绵延至今,国力渐趋衰微,官员尸位素餐,民怨渐起。大元更是对我朝虎视眈眈已久,可谓内忧外患。去岁江南大灾,百姓流离失所,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却只顾着中饱私囊,当时是这位魏将军,”他顿了顿,心里忽然一疼,魏将军啊,曾经,这都城之内,还有一位意气飞扬的魏小将军……
“公子。”思追轻声打断他的回忆,有些隐晦地关切。蓝忘机垂眸,像个没事人一样续上了方才的话:“这位魏将军率领百姓揭竿而起,杀官劫仓放粮,本以为是乌合之众,却没料竟然连下五座重城,朝廷用尽心思才将其招安。蓝氏世代忠君,陛下下旨赐婚,是恩宠,也是警告,他的真正意思是……”
“你是说老皇帝赐婚是要那蓝忘机监视你?”薛洋皱眉:“这不平白放进来一个奸细么,你就这么应了?”
“这老皇帝心狠多疑,我到底是个叛军,虽然答应了招安,在他那里也没什么可信度,自然要想办法拿捏我。应不应么——”
黑衣人面容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模样,只有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球形挂坠,光影自镂空处投入交织,层层叠叠,看不分明:“我总不能刚接受招安就抗旨。何况一个破了相的乡野莽夫,能和太傅侄儿喜结良缘,开心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拒绝?”
“一个养在深闺的双儿,实在不行,我让他‘睡过去’,以绝后患也……”
逗弄挂坠的手顿了顿,男人声音不辨喜怒:“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何况没了他还会有别人,一个双儿而已,我制得住。”
“行吧,随你。”薛洋耸耸肩,站起身要走,忽然停住:“我说,你为什么一直带着这坠子?从我认识你以来就没见你丢过它,连洗澡都带着,这东西是什么宝贝不成?”
“宝贝么,对有些人是价值连城,对有些人只是个把玩的物件而已。”
男人举起这枚圆形坠子,象牙质地淡白泛着微黄,触手柔润,通体不见一丝拼接痕迹。其上雕刻的半开玉兰花配着些形似树枝的纹路栩栩如生,顺着镂空处还能看到里面一层层转动自如的镂空牙球。
这么层层套下来,早看不清楚一共有多少层了,更遑论找出最深处的实心象牙球。沉黑眼眸映出这精巧绝伦的小物件,他忽地喃喃,尾音染了苦涩:“鬼工同心,真心隐匿,呵……”
02结缘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夫对拜——”
司仪唱喏,两人在观礼宾客的满眼可惜中郑重拜下,三拜而过,大礼已成。蓝忘机被身旁侍从牵着走向后院,稀疏星子的微光盖不过灯笼的风头,红纱下朦胧了一方天地,他盯着那点晕黄,心里终于迟钝地泛起苦意。
他……真的嫁人了。蓝忘机眨了眨眼,忽然停了步。身旁的风飘飘而过,吹着他的心空空荡荡,隐约又嗅到了玉兰花香。
“蓝湛!”黑衣的少年鬼鬼祟祟地自墙头冒了个脑袋出来,一双桃花眼璀璨生辉:“老古板不在吧?”
他自墙头跳下,带起了一阵风,摇得墙边的玉兰花枝簌簌作响,花香落了满身:“借你这贵地躲躲,我爹正找我呢。”
“你又干什么了?”
“也没什么,”少年撇嘴:“我就是拿了他那块羊脂玉练个手,雕了支簪子。”
“可是那块陛下新赐籽料?”
“就是它。我看那颜色适合,正适合你,喏,”他从怀里掏出一支乳白的玉兰簪子,雕工上乘,隐约可见大家风范:“给你。”
“那块玉料实为珍品,你就拿来雕了支簪子……”蓝忘机无奈。
“用我娘的话说,玉料就是要拿来雕得嘛。”少年不以为意:“快拿着。”
“我不能收。”
少年纳闷:“为什么?”
同样年少的蓝忘机红了耳根:“除非定亲,否则双儿怎么能收旁人所赠发簪!”
“这不是迟早的事么。”少年泄气:“虽然老古板和我家一直不对付,但总不至于在这事上为难。”
“那也不可。”
“行吧,那我就存着,等加冠时我让娘她交给你做加冠礼。”少年歪了歪头:“我娘已经答应教我雕象牙球了,她说,等我出师,家里珍藏的那根象牙随我处置。到时等我雕出来就做咱俩的定情信物,和其他聘礼一起给你,你一定要随身带着。”
“……”蓝忘机脸颊发烧:“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不早,离咱们加冠还有四年,加冠以后我立刻就来提亲,还得打两只活雁……”
少年的喋喋不休逐渐远去,蓝忘机一时怔忡,无声呢喃了一个名字,忽然很想、很想立刻转身回家去,再看看那株玉兰树,还有那埋在树下断成了几截的发簪。
“公子。”他停了太久,身旁的景仪有些担忧,忍不住唤他。
“……”蓝忘机回神,陌生的冲动重新蛰伏下来,他再度迈步,却是顺从地向后院,另一个男人的屋子去了。
屏退了其他下人,留下景仪守着门,今日一天都不曾出现的思追悄悄进了门,忽然单膝跪下,自箱笼里取出了一个包裹:“公子,这个给您。”
蓝忘机手指一颤,思追认真看他:“我已征得先生和大公子默许,您不想嫁,思追可替。”
屋中长久地沉默下去,只有龙凤花烛燃烧时轻微的哔啵声响。蓝忘机的脸藏在红纱之后,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也没人知道他那一瞬有过的冲动,只有摇头的动作坚定从容:“思追,退下。”
当魏无羡推开门,便看到端坐在床边的挺秀人影,他默了默,拎起桌子上的酒壶,慢慢走了过去,声音沙哑:“蓝二公子?”
“嗯。”
红纱盖头被随意扯下,一杯酒被递到眼前:“喝了吧。”
蓝忘机接过酒,抬眼看向眼前的陌生男人,毛蓬蓬的头发,肤色偏黑,脸上伤疤遍布,肌肉纠结成扭曲的模样,看着甚为可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伤到眼睛,依然漆黑明亮,眼尾有些上扬,冲淡了凶气。
看清楚的那一刹,蓝忘机手一抖,酒杯自指尖滑落,咕噜噜顺着地板一路滚远了,酒液飞溅而起,染湿了衣摆。酒香幽幽散开,他面色煞白地看着这个男人,琉璃眼闪过震惊:“你……”
“怎么,吓到了?”男人早有预料:“我不喜欢带面具,怕就少看。”
蓝忘机张了张口,又无措闭上。他弯腰捡起滚落的酒杯,却在起身时看到了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精巧的象牙摆件,最顶端盛着一个玉兰花式样的象牙球,登时愣住,不知是不是被一旁喜烛的光芒刺到,他眼里泛起了湿润光芒。
男人看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也没了要同人喝交杯酒的心思,他慢慢踱步过去,放下了手里的酒壶:“魏某虽然一介莽夫,却也不稀得做那强迫人的下作事,蓝二公子不必怕到哭起来,以后各自守好自己的本分也就罢了。”
“行了,你早些安置休息吧。”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蓝忘机一人对着那颗象牙球出神,指尖颤抖着轻轻拨了一下,光影交错间,终于有水滴落在地面,又慢慢消失。
03魏氏
“陛下,喝杯茶歇歇吧。”帝王自折子堆中抬起了头,一旁的内侍立时乖觉地奉上一杯清茶,清爽香气将帝王的不耐烦躁驱散了大半。他接过来略抿了抿,茶水将将沾湿了唇,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那魏家怎么样了?”
内侍谦卑躬身:“听闻新婚夜时那蓝家二公子被魏无羡容貌所惊,两人闹得不大愉快,当晚魏无羡便不曾留宿,其后三朝回门也是蓝二公子一人而行,神色甚为憔悴。”
“到底是个双儿,这就被吓到了。”帝王冷哼一声,然而他一想起魏无羡那张不堪入目的脸,自己眼里也是止不住的嫌恶:“难道真是朕多想了?”
一旁的内侍并不答话,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根木头,绝不多言。
“这魏无羡实在可疑,猎户出身却能带着那群逆党连下五城。长于领兵,容貌尽毁,偏又姓魏,虽然如今已经招安,但朕始终放不下心。常安,你怎么看?”皇帝思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
“陛下,臣不知。”
“不知什么不知,你大胆的给朕说!”
“……”内侍在心里偷偷捏了把汗,还是说了实话:“当年镇国公有谋逆之心,满门抄斩,这是有目共睹之事,臣以为,不大可能是魏氏后人。若真是魏氏中人,想必也不会不改个姓来凭白招眼。”
皇帝点点头,转念一想,又开始犹豫:“可他如此善于领兵……”
“陛下,恕臣直言,这猎户能连下五城,非是其多有才能,实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所致。江南大灾,消息阻塞,此为天时;朝中所派平乱之将不熟悉江南地形,此为地利;又恰好这江南官员有负圣恩激起民怨,此为人和。”
“故而朝中招安,此人拿了好处便乖乖进了京,实是胸无大志之辈。且密探来报,此人一直安分守己,在兵部办差更是多有错漏,是个完完全全的野路子。您再是不放心,那蓝忘机还在他家中呢。”
内侍尽力宽慰着多疑的帝王:“蓝魏两家不睦已久,蓝家人又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若是发现什么端倪,得知这人当真是魏家僚属,是断不会包庇的。”
“你说得倒也有理。”皇帝疑心终于消减了些:“也罢,蓝氏向来忠君,此次小辈却被朕许了这么个人家,到底是朕对不住蓝氏。传朕旨意,赐那蓝忘机玉蝉镇纸并两支湖笔,蓝曦臣这主事也做了三年有余,主客郎空缺,便由他顶上,就当是朕的一点补偿了。”
“是。”
魏宅。
蓝忘机倚在窗边的小榻上,手中仔细调试过琴弦,然而每过个一时半刻,他的目光就忍不住向桌上那象牙摆件瞧去。哪怕他素来善于掩饰,次数一多,身旁侍候的思追景仪也看出来了不对。
轻轻将炉中香料续上,景仪到底性子急了些,在蓝忘机又一次看过去时开了口:“您为什么总看那摆件啊?”
虽然这摆件是挺好看,可他家公子看过的好看东西多了去了,这玩意儿新奇在哪儿?这么想着,他也就问出了口。
调弦的手滞住,心不在此,蓝忘机索性放了琴,他道:“这摆件雕工可算上乘,但真正可称稀世珍品的是摆件上那颗鬼工球。”
“鬼工球?”
“意为鬼斧神工。此球是象牙雕刻而成,由外而内打孔层层雕进去,每一层皆可独立转动,却又浑然一体,不作半点拼接,精巧绝伦,又称同心球。这牙球层数越多越是珍稀,越是难得,世间会此技艺者不超一手之数。”
“这么少?”景仪没想到摆在那里的象牙球竟然大有来头,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突然想到一事,没过脑子就问出了口:“我记得藏色夫人极善雕刻,她会”
一旁思追嗔怒喝止:“景仪!”
蓝景仪话音一断,看到蓝忘机脸上异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登时恨不得咬掉自己这条伶俐得过了头的舌头:“公子……”
“以后还当谨言慎行。”蓝忘机陡然失了说下去的兴趣。
他自窗口看出去,墙头麻雀跳跃着啾鸣,院中的花开得正艳,他忽然惊觉,自自己嫁来竟已有四月了。而他和他的那位夫君,到现在也不过才见了几面,更遑论交谈了。
“以后各自守好自己的本分也就罢了。”男人的话言犹在耳,蓝忘机琉璃眼眸黯淡了一瞬,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不必跟着。”
04夜守
“你还打算拖多久?”窗边男人一身灰衣,嘴里咬着根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都进京半年了,还没打探到你想知道的那些么?”
背对着他的魏无羡没有说话,只是手里耍弄的匕首刃光愈发看不清楚,像只银色蝴蝶在指尖翩然起舞。
“我说,难道你喜欢上这种日子了?”薛洋偏头,有些探究:“我听说你那便宜正君虽然年龄大了点,但长得极为好看,是不是真的?”
魏无羡终于开了金口:“关你什么事。”
“这不是闲么。”薛洋伸了个懒腰:“我们该做的都做完了,就等你吩咐了,正事没有,可不就得八卦一下。诶,你还没说,那蓝家二公子长得怎么样?听说他是这都城里一等一的好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年纪不小了,却一直不肯定亲,你见了人你最清楚,快说说,他是不是有点别的什么毛病?”
“薛成美,你嘴下留点德吧。”魏无羡收了手里的匕首:“我和他不过见了几面,不过看着没问题。”
“那难道是心里有人了?”薛洋兴致勃勃:“啧啧啧,你可真惨,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娶了个好看正君,偏还碰不得。”
“那不正好?”魏无羡不以为意:“倒是省了我功夫。”他下意识想去取怀里的象牙球,抬手却摸了个空,一时顿住:“让你拿的药带来了么?”
“喏。”一个小纸包被轻巧丢过来,魏无羡抬手接住:“确定没错?”
“里面的东西分三次喂,每次间隔三天,保证不会出问题。当然,还是得及时吃解药才行。”
魏无羡捏紧了纸包:“我让她去姑苏,人到了么?”
“两月前就到了,现在还混了个神医名号,保证到时候能顺顺当当地去救人。不过你就确定到时候蓝家一定会回姑苏?要是人还在都城待着你这打算不就落了个空?”
薛洋眯眼:“你是不是和蓝家有什么交情?我总觉你态度不太对,连那个从不离身的宝贝牙球都放到了那间屋子,还这么苦心积虑地把蓝家安排好,你不会真喜欢那个二公子吧?”
“少想些有的没的。”魏无羡没接他话:“吩咐下去,最多半月我便可脱身,让他们按计划行事。”
“行——”薛洋懒洋洋拖长了音:“我这就去。”
居然没直接反驳,铁树难道真有开花的一天?他身形一动,人便诡异消失在了屋中,留下魏无羡拿着那药包,面色阴晴不定。直至月上中天他才收了东西转身出门,却是向后院去了。
“咣——咣——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夜深人静,只有更夫的报时隐隐约约传来,告知着时辰。魏无羡踱步慢行,越走越是迟疑。这个宅子是他进京后陛下所赐,他其实陌生得很,但这条路,他明明只走过一次,却深深记在了心里,哪怕现如今暗得很,也绝不会走错。
可越是清楚,越是……情怯。
偶尔有值夜的下人提着灯经过,被魏无羡及时避开,那屋子外墙的轮廓逐渐清晰,守门的婆子还打着瞌睡,门上的铜锁冷冰冰地拒绝着外人进入。他想了想,驾轻就熟地找了个适合的角度翻了进去,轻巧落地。
院子里一片黑暗,清雅的花卉在夜间也黯淡了些,魏无羡屏气走去,却停在了门外。只要一步,只要再迈一步,他就可以……
放在门上的手无声收紧,魏无羡紧咬着牙,却始终没有用力。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如石雕般动也不动,直到三更的打梆声响起,才仓皇退了两步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他瞧见门侧的纱窗不知何时破了个洞,一只飞蚊正要顺着钻进去,几乎是立刻,一道掌风掠出,那蚊子已经落了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下场,被拍扁的身体就这么直直坠在了草丛里。
魏无羡心一动,原本抬起的脚步再度放下:“这窗户破了,没人驱蚊不行的。”他低声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目光微亮地去了窗前,轻轻靠上去用后背堵住了这个小小缺口。
屋里人的呼吸平缓绵长,一直不曾有翻身的动静。魏无羡仔细听着,唇边不知不觉就带了笑。他几乎能想象出蓝忘机仰面朝天,手规规矩矩交叠在一起的板正睡姿。
怎么连睡觉也这么乖……他眉目温柔,安静地伴着屋内人,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院外传来走动声,他才惊觉天色已亮,此刻已过卯时,脑海中顿时传来一声嗡鸣,原本放松的身体立刻绷紧了。
屋里的呼吸声依旧平缓,始终不曾改变,可……
魏无羡嘴唇微微颤抖,他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狼狈地飞身翻了出去。
屋中,白衣人默默睁开了一双琉璃眼,偏头越过桌上的象牙球向窗口看去。没了男人的有意遮挡,些许微光已经自破口探了进来,恰好窥到了那目中的心疼,除它之外,再无人可知。
05叛逃
“来人!赶快安置好,这可是爷花了大价钱买的,要是有点什么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今日宅中一反往日的安静,一大早,管家就指挥着人干活,动静一路从前院传到了后院来。
蓝忘机正在谱曲,被这动静扰得皱起了眉,思追赶忙出去瞧了瞧,却见下人们不断得从外面搬了花进来,还有人在锄去园中原本的草植。
“这是在做什么?”思追受蓝氏熏陶已久,也偏爱清雅些的花木,看着那些大红大紫的花朵难免有些不喜。
一旁的管家笑笑:“爷说这宅子太素了些,就吩咐人买了些喜庆点的花装点装点。”
这时,从廊道那边走来一身量修长的黑衣男人,远远瞧着身材极好,肩宽腿长,可惜走近后那张脸实在让人不忍直视。哪怕已经见过几次,思追仍然心中紧了紧。
“爷。”一旁的管家不敢怠慢,连忙迎了上去:“您怎么来了?有何吩咐让下人来报一声也就是了。”
魏无羡动了动唇,好像是在笑,但是这个动作牵扯到脸上纠结的肌肉,反而显得更狰狞了几分:“把这仙客来送到、”他停了停,没什么感情地道:“送到夫人房里去。”他指了指身旁下人端着的一盆草植。
“不必劳烦。”蓝忘机举步自屋中走出,却是拒了:“夫君好意,忘机心领了,只是我的确不爱这艳色,夫君若是喜欢便放到书房去。”
魏无羡动了动眉,有些不大痛快:“看不惯,也是要看的,何况说不定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他冷笑一声,意有所指:“你说呢?夫、人。”
思追担忧地瞧了蓝忘机一眼,却见人脸色苍白地应下:“夫君说得是。”
“去,把花搬进去。”魏无羡负手而立:“听那西域商人说,这花娇贵得很,过年时方可开花。夫人可要好好照料,每三日搬它出去晒一次太阳,莫要让它死了,否则我还要那商人再回一次老家去种。”
“是。”
魏无羡终于满意了些,他上前一步,整了整蓝忘机的衣领,粗糙手指无意般划过了脖颈处的细嫩肌肤。
几乎是立刻,蓝忘机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却被魏无羡反手抓住,掌心相对:“不敢劳烦夫君。”
“……”魏无羡手缓缓握紧:“随你。”他阴沉着脸松开了蓝忘机,转身便走。一旁的下人心中暗暗叫苦,连头也不敢抬,生怕被主子注意到当了撒火的对象。
蓝忘机略闭了闭眼:“思追,将这花放到桌上去,今日没我吩咐,谁也不准来打扰我。”
“是。”
蓝忘机甩手而去,径直回了内屋,直到所有侍人都退了出去,他才又坐到了外间桌前,正对着那盆花和象牙摆件。
“蓝湛蓝湛!我发现个好东西!”白衣少年偷偷摸摸溜进来:“你看!”他将手里的书递过去,“这个有意思!”
蓝忘机却并没有接过来,他耳根发红地瞪了人一眼:“你这又是什么不正经的东西!”
少年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不住叫冤:“这不是春宫图!上次因为看了那东西你足足一个月没搭理我,我哪里还敢拿来。”
他急于自证,匆匆把书翻了开,露出里面精美的插图:“这是我娘早年游历天下时写的游记,还画了些比较有意思的花木。你看这个,开得花像不像小兔子?”
蓝忘机见他神情真挚不似作伪,这才半信半疑地瞧去。那图册上的花朵栩栩如生,形貌奇特,就像是兔子耳朵一般,只是颜色稍嫌艳丽:“这是什么?”
“娘说它叫仙客来,好像是波斯那边的,她也只见过一次。不过我觉得不如叫它兔子花,形象易懂。而且这花专门在冬天开,不能晒太阳,是不是很有意思?”
蓝忘机摊开修长有力的手,掌心躺着一个带着些褶皱的纸包。纸包里粉末又分了小小三份,他看着陷入了沉思:“三日一次,回姑苏,年节前胜负便可分晓么……”
他手指虚抚了抚那象牙球,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一份粉末混入了茶水之中一口饮尽,而后沉沉叹了口气。
半月后,夜半。景仪挑了挑烛芯,忍不住劝慰:“公子,夜深了,再看下去容易伤眼,何况您最近总是精力不济,还是早些安寝吧。”
蓝忘机点头,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好。”忽然,他眼前虚影重叠而起,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蓝忘机无力伸手想要扶住桌子,却没料竟估算错误一把打到了那象牙摆件。
这摆件受此一击,摇摇晃晃着歪倒,又撞翻了旁边叶片有些枯萎的盆栽,象牙球骨碌碌着滚过来,被蓝忘机无意般握在了手心,随即,他人与这两样东西在景仪的惊叫声中一齐摔在了地面,伴着泥土腥气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公子!”
“爷,这已经是您第三次回头了,这大半夜的赶路还是当心点好。”
“……”魏无羡扭头看了眼轮廓已经完全模糊的城墙,忽而自下颚处粗暴地一撕,露出了一张皮肤有些泛红的俊脸,沉黑眼眸比月色还要深浓。
他打马看了看天边弯月,终于不再回头,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06重归
“怎么回事!”皇帝恼怒地摔了杯子:“我派去监视的人呢?怎么能让这魏无羡就这么跑了?!蓝忘机呢!连自己夫君都看不住么!”
“回陛下,安插在府中的探子说,两人半个多月前闹了不愉快,自那之后魏无羡就流连花楼酒坊,他们便疏忽了些。而蓝忘机近日不知何故身体不适,也没精力去干涉。直到今夜蓝忘机突发恶疾,府中去寻人,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内侍喉头发紧,声音越发低了。
“突发恶疾?”皇帝目光森冷地看去:“太医看过了么?”
“陈太医已经去看了,是中毒。”
“什么毒?”
“前庭秘药,荣华。”内侍躬身:“中此毒者会精力渐失,直至陷入昏迷,长睡不醒。如今解药已难寻觅,太医也无法。蓝大人知晓此事后,已经和小蓝大人一齐在宫外跪着请罪了。”
“他跪有什么用!”皇帝恼怒地将桌上笔架一把掀翻:“来人,全力搜捕魏无羡!格杀勿论!”
“是!”
“还有,那蓝忘机当真无药可救?”
“据太医说,前庭之时此毒已无解药,曾有皇室被人暗害身中此毒,靠得是同源血脉相换才救下一条命。”
“换血,”皇帝疑心稍解:“这是故意折磨蓝家。”
“您的意思是……”
“蓝氏门生不少,在朝中声望甚高,这婚事由朕指婚,如今蓝忘机性命危在旦夕,哪怕有罪朕也不好太过苛责。”
皇帝思虑一番,眉间刻痕深深:“也罢,朕早便想打压一番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蓝启仁致仕吧,也全了他的颜面。那蓝曦臣……”
“太医说,小蓝大人私下曾向他打听过换血一事。”
“这是动了心思了?”皇帝有些意外:“也好,那便将其贬回姑苏任个小官,派人留意着,要是用了别人的命就揭发出来把蓝家处理了,要是他打算自己来便不必理会,过段时间消息传回来也不招眼。”
“是。”
“还得想想蓝启仁教出的那些学生怎么安排……”皇帝思忖着,然而不过两月,随着消息频频传来,他已经顾不上处理蓝家被贬后留下的摊子了。
“原来如此,好一个魏氏余孽!”皇帝面容微微扭曲:“当年竟然侥幸逃了一个孽种,甚至还让他走到了今日地步!”
看到江南八府降而复叛,叛军为首者容貌与那赐死的魏氏魏婴如出一辙,他瞬间便将这一切联系了起来:“他甚至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绕了一圈,却无人察觉!”
皇帝一掌狠狠拍下,桌角顷刻崩出细密裂纹,顾不得自己手掌的肿热疼痛,他在满心的羞辱感中冷声吩咐:“传朕旨意,让边关温”
他话还没说完,已有侍者举了密信匆匆来报:“陛下!中州急报,边关十六府异动!”
皇帝心一沉,陡升不祥预感。他展开这上染泥血的密报,一目十行地扫过其上字句,手背青筋暴起:“好,好一个魏家军!好一个魏家旧部,朕当年就该将他们都砍了!”
他面色涨红,将密报一把掷飞:“乱臣贼子!”
内侍硬着头皮去捡被丢出去的密报,一眼就瞧见上面的凌乱字迹:“中州兵力部署外泄,陷落在即。温将军曾派人向边关求援被拒,边关统将或病或失踪,如今主事者皆为魏氏旧部。”
内侍顿时心一凉。
大启立朝多年,曾三次迁都,如今都城立于最后方,也因此将疆土逐渐划分为边关十六府,中州十二府,以及都城一带的八府,各有驻军。
当年镇国公魏氏奉命执掌边关和都城二十四府军,麾下有大半为其亲信。后来一朝因谋逆之罪满门抄斩,边关将领因着防备邻朝来犯不敢一下尽换,便只能慢慢图谋,都城府军却无此忧,原本的将领很快便被皇帝或杀或贬,尽数换成了自己人。
可魏家能世代掌兵自有其过人之处,皇帝那些“心腹”或许玩弄权术无人可比,但这领兵作战……
如今边关由魏家军重掌,拒不支援,中州八府已叛,剩下四府被破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作为最后防线的都城府军却是这般情状……
内侍看着明亮阳光投在深红地毯之上,却恍惚看到了军士手持刀斧而来,血液从他们脚下流进了殿内,深红地毯每踩一步就会浮出鲜血,就像、就像四年前的魏家,血流成河。
大厦将倾,何人能扶?
07新生
姑苏。
“忘机情况怎么样了?”蓝启仁看着蓝曦臣自屋中出来,鬓角在这短短时日内飞速白了下去,让他多了些老态。
蓝曦臣神情放松了些:“已无大碍,神医说再服两剂便可大好。”他顿了顿,一脸郑重:“叔父,您如今作何打算?”
蓝启仁想起此事还是有些气恼:“我能有什么打算!魏婴这个混账东西,甚至还敢给忘机下这种毒!”
蓝曦臣苦笑:“您也知他此举为何。当年魏家被搜出龙袍,第二日便满门抄斩,不曾调查半分,这其中门道您自不会看不出来。近年那位更是疑心深重,行事昏聩,不说别人,单说蓝氏,陛下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压了多少次,若是不出此意外,蓝氏成为下一个魏家也只是迟早之事罢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老夫如何不知!”蓝启仁甩袖,脸色铁青:“为民请愿,为君分忧,此确为蓝氏信守之道,但先为民而后为君,从古至今,哪有千秋百代,只有民意不可违抗。老夫生气,是气他兵行险招,但凡肯与你我商量,也不至于孤身入都城行险,还要忘机吃这苦头!”
“邻朝向来狼子野心,国力本就不足,若是拖得久了难免生灵涂炭,故而魏婴才冒险入都城。至于为何不与蓝氏联系,想必并不是信不过,只是不想蓝氏为此牺牲。”
蓝启仁当即肃道:“敢为天下先,若是他当真能还天下一个清明盛世,就算身死又何妨!到时只要你兄弟二人无事,老夫又有何可惧!”
“恐怕魏婴正是知您脾性,才不敢露半分。”蓝曦臣看了看屋中,想起蓝忘机手中即使昏迷也一直不曾松开的象牙球,眼里多了些心疼:“何况他与忘机那段缘分,要是存了让您牺牲的心,怕是也无颜再见忘机了。”
“哼。”蓝启仁哼一声,面色却好了许多:“也罢,如今大局已定,老夫再说这些也没意思。”
寒风吹过,玉兰树的叶子簌簌而落,他遥望向南方:“都城的天,想必也变了。”
大殿之上,帝袍男人端坐在上位,一如既往地俯视着下面的人,好像他还是以往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而不是被谋逆成功的末代君王。
距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全副盔甲的男人,浓腥的血从手中剑尖滴落,虽然站在下位,气势却完全压住了皇帝。
在他身后,兵士沉默地层层围住了宫殿,宫妃和太监宫女都被带到了广场之上,在森冷的剑光下瑟瑟发抖,宫城内安静地可怕。
“魏无羡,魏婴!”皇帝终于坐不住站起了身:“朕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你们魏氏脑生反骨,早有不臣之心!”
“脑生反骨,不臣之心?”声音透过盔甲穿出来,有些沉闷:“是那道士的预言,还是你的疑心?”
他沉沉笑了一声:“朝中无可用之将,你亲手将二十万大军的虎符交于我父让其领兵,却又疑心深重夜不能寐。王氏看出你的忧虑,买了个野术士说了些意有所指得话,你就迫不及待地塞了件龙袍将魏氏满门抄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既不把你视为君,要你死又何妨!”
他不想也没那个兴致再和这老皇帝说下去,一剑斩下,皇帝的指责永远停在了嘴边,没人看得到魏无羡眼里的恨,只有那骨碌碌滚出去的头和他微微痉挛的手臂让众人明白那一下他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
“总算结束了。”一旁的人拔下自己脑袋上严严实实的头盔,长舒了口气。
魏无羡转身,握紧了手:“还差一点。”
“什么?”
“主子,你身体才刚好,这么冷天你出来干嘛啊,过几天都要下雪了,当心着凉。”
“等下便回,你先去忙别的吧。”蓝忘机手抚摸过玉兰树粗糙的树皮,另一只手握紧了袖中的象牙球。
一件狐裘披风被搭上肩,熟悉的声音响起:“蓝湛。”
蓝忘机一僵,猝然扭头,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黑色的眼睛,他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好像在等他先开口,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姑苏?”
魏无羡答得毫不犹豫:“来了结一桩旧事。”
蓝忘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自袖中取出了那颗象牙球:“是它吗?”
魏无羡看着他手心,缓缓伸手,却将蓝忘机的手重新合起,包裹住了这颗象牙球:“给了你的,绝不收回。”
蓝忘机心尖一颤,耳根漫上红晕。魏无羡捂着他冰凉的手,低声:“可是蓝湛,这颗象牙球,我只雕了十九层,那第二十层雕了一半便被我雕坏了,就像魏婴也死在了他十九岁那年,无可挽回。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魏无羡了。”
“而魏无羡的真心,也如这象牙球被层层叠叠地裹住,难以窥到,再也没有年少时的直白无畏了。这样的真心,你——还愿意吗?”
蓝忘机手指逐渐温暖起来,他顿了顿,却道:“你将这里挖开。”他指了指脚边的玉兰树根。
魏无羡一怔,毫无犹豫地蹲下挖了起来,没有多问半句。随着泥土被扒开,一个朴素的木盒子出现在了魏无羡眼前。
他缓缓揭开,心里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在看清盒子里东西的那一瞬,魏无羡忽然红了眼。
“我没有办二十岁的加冠礼。”蓝忘机也蹲了下来,和魏无羡一起看向这个盒子:“和你一样,蓝湛也永远没有他的二十岁了。我求着兄长想办法拿到了这支已经碎了的簪子,把蓝湛和它一起葬在了树下。后来,我们回姑苏时兄长将它一起带了来。”
这一次,却是蓝忘机伸手将魏无羡的手和盒子一起握住了:“无论象牙球有多少层,只要时机对了,总能看到它的真心,我从不怀疑此事。”
“所以,魏无羡,再给蓝忘机雕一颗象牙球吧。”
魏无羡嗓音有些颤抖:“这么多年没雕,我手生得很,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要多久?”
“一辈子,你等不等?”
蓝忘机于是微微露了笑:“我一直很有耐心。”他倾身吻住男人,呢喃地尾音被贴合的唇吞下: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