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短篇小说】橡胶假花

2022-06-19 13:01 作者:蓝色的儿童俱乐部  | 我要投稿

五年前杰克和莎莉在乡下结了婚。

那一天阳光灿烂,婚礼在阳光下金色麦田扬起的波浪里进行。莎莉穿着蓝灰色的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枚蓝色的玫瑰花别针。他们宣召过后,杰克把手上的那一束橡胶假花送给了莎莉。

杰克看见莎莉略带疑惑的眼神,说:“真花会枯萎,但是假花却不会。”莎莉咯咯咯地笑了。

他们结婚之后搬到城里住。莎莉在保险公司做小职员,杰克做画家。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艺术家。在杰克这里,画家和艺术家是有本质差别的。用他的话来说,“艺术家的艺术二字,能够强调我的事业的崇高性和严肃性。”只要是他认为美的东西,他都会不知疲倦地在画布上再现它,有时甚至于要忘记呼吸。他最近除了睡觉,就是坐在他结婚时的那束橡胶假花面前,一连观察上几个小时,几乎到颜料在画板上快要结成硬硬的块了,才在画布上小心谨慎地涂上一两处,之后又皱着眉头端详刚才画上的那处,轻轻地补充上细节。用他的话来说,“将美之所以美处归还”。他相信,这幅画将是他造诣最高的作品。

他们当时来到赛提城的时候,在城市的南边贷款买了一个小公寓 。 

这座城市的东边和南边都是廉价的居住区。这些居住区最少的有二十年的历史,最多的有五十年以上了。

这些老旧的四层、五层公寓的外壁已经斑驳,沾满了黑色和绿色的污渍。阳台上的防盗网锈迹斑斑,从里面漏出来色彩斑斓的衣服裤子,还有一些阳台绿植的叶子。被一排排公寓切割而成的水泥街道有些破碎,电动车、自行车、三轮车和老老少少在其间穿梭。街道两旁是肮脏的便利店和餐馆,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高耸的水泥电线杆,上面挂着中间有点下垂的黑色电线。

顺着小区中间最拥挤的水泥路往前走,经过一片集满木板搭成的小铺组成的腥臭的菜市场,爬一段两边裸露着黄土、稀疏地长着沾满尘埃的野花野草的土坡,就可以走上通往北边的柏油马路。顺着马路开,老旧小区越来越稀疏。就在你走神的时候,一群高耸的、贴满炫目玻璃的高楼矗立在你面前——再往前再也看不到破房子了。

车流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穿梭,行人行色匆匆、目视前方。商业广场、银行、写字楼、酒吧街、餐厅,所有现代城市最明亮的建筑全都集中在这里。它们发出的光不断地反射,射向夜空、射向江面,似乎在邀请江对岸的人们——别墅区的人们。他们住在江对岸的静谧温柔的夜色之中,远离老旧居住区和商业区。

几盏微弱的灯光勾勒出别墅和林荫小路神秘的轮廓。一座悬索桥横跨江面,肃穆地站立在永不休止地涌动着黑色水波的江面之上,将商业区喧嚣的光和别墅区静谧的暗用间隔均匀的路灯连接起来,向江面洒下粼粼波光。

杰克居住的老旧居住区在商业区这岸的另外一片黑色之中。

杰克的公寓虽然小,但是大城市里的房价真是太贵了。再加上杰克的画并没有人欣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莎莉做小职员工资不高,他们算了算,至少要十年才能还清。“假如你出名了,”莎莉总是说,“他们只要买你一幅画,至少有几十万吧?那时候贷款就可以滚蛋了,我们也不用住这个陋室了。可以搬到西边的别墅区去……管它呢,那么多钱,到时候有的是给我们用的!” “也许,”杰克耸耸肩,“我想我的艺术里表达的那些最高尚、最纯粹的美更是无价之宝。用他们的金钱衡量真是庸俗。”

“画得怎么样了?”莎莉在吃晚饭的时候总是这样问。

“还不够。难以想象,就算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东西,里面蕴含的美也令我赞叹不已,感慨绘画技术的有限。当你凝视着一个美的事物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对我低语。我,作为一个艺术家,要耐心地聆听它们,用人类所能企及的最为极限却在美面前十分有限的方式去展现它们。这个过程是漫长而且需要艰辛的探索的。”杰克总会看着天花板,双手上下左右挥舞比划着,像一个在地图前陈述自己战术的将军。

莎莉并不是很能听懂他的所有话。可是她确信杰克一定可以成为伟大的画家,不为别的,就为杰克谈起艺术时的煞有介事和他对待艺术几乎像是一个中世纪的圣徒谈起神兆一般的严肃。当然了,还附带着对随成名而来的一切的渴望。杰克则梦想着有一天,人们能够欣赏他的才华、佩服他对于美的洞见。用杰克的话说就是“我愿带领他们寻找美的真谛!”

有时候吃完晚饭,莎莉会站在阳台上,望着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悬索桥。她仿佛看到,她和杰克开着新车,车上装着满满她新买的衣服和皮包,还有杰克装颜料的瓶瓶罐罐,顺着黄色路灯的指引,从令人眩晕的商业区的灯光之中,驶向远处静谧的黑夜里。

为了给杰克准备办画展的钱,莎莉废寝忘食地工作。她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户人家,向他们推荐保险产品。她也不怎么化妆。化妆品实在有些贵。她平时也只是把脸洗的干干净净的,涂上一些防晒霜就出门了。她也不怎么买新东西。她上班用的包包,外面那层皮已经有点脱落,看起来像得了皮肤病。“你不适合做保险行业,”她的上司评价,“你适合做人口普查。”可是,即使她跑遍了整座城市,人们要么礼貌地摇摇头拒绝她,要么甚至刚等她说完”我是某某公司的保险销售员“,就不耐烦地关上门。

只有一个人买了她推销的保险产品。她记得是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带着金丝框眼镜的男人。那个男人仅仅是问了每个月要缴纳的保险金,很果断地购买了寿命险。那个男人关上门后,莎莉高兴得忍不住笑起来。她一边匆匆忙忙地走回家,一边傻笑着。

那天太阳高高挂起,阳光很强烈。所有东西都被照的亮晶晶的看不清楚。莎莉看到每个东西反射的阳光都晕开来,模模糊糊地流到一起。她想在路边找一家店坐坐,休息一下,可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绊到了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躺倒在了地上。她扶着墙站起来,低着头缓了一会儿,眼前的模糊渐渐地清晰了。她买了一瓶水喝,站在路边缓了一会儿,又赶着走回家。

杰克听说钱差不多已经够了,立刻投入到画展的策划中去。他选了几幅最得意的作品。“它们简直就是美的化身!”杰克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感叹道。他穿过坑坑洼洼的街道,到便利店里买了一包廉价的万宝路和一只上面印着广告的打火机。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感受芬芳但却刺激的烟雾进入口腔。他脑子里顿时空空的,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向菜市场的方向走去。烟头在暮色里随着他的呼吸一亮一亮的。他经过菜市场。这里晚上摆上了街头小吃,充斥着调羹碰到碗底的声音和人们的吵闹声。他深吸一口,感到这喧嚣、混乱、混着汗臭的人群和廉价香烟呛人的芬芳似曾相识——

十二岁那年,经历了三天的离家出走,杰克终于走在家旁边的小径上。他急促地吸着烟,迫切地看着末端的亮红逐渐将烟草变成黑白相间的烟灰。他要趁这最后一小段路赶快把剩下的烟抽完,不然要被妈妈知道了。他在快走到家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哭声和喧嚣。那哭声悠长而走调,像极了失控的歌声,可是这样的歌声也未免太过动物性。杰克怀疑地走进熟悉的铁门,看到庭院里摆着一口棺材。几个穿着牛仔裤和肮脏短袖,挂着腰包的男人面色凝重地站在棺材旁边。杰克的妈妈的五官挤到一起,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刚才那哭声从她的空洞的嘴里冒出来。棺材里躺着浑身青黑、脑袋有点肿胀变形的爸爸。

“不该啊,他还喝了一瓶冰啤酒,去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一包便宜烟。我们看着他爬上了脚手架。可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太阳太大了,他可能中暑晕倒,又不碰巧是站在边边上。”

“才三层楼,就这么摔死了。”

“杰克,”那一伙儿工人的头头把背着破包的杰克拉过来,混进他们的汗味和烟味里,“他跟我们说他不让你学画画,你突然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东家为了儿子一周后的婚礼急着把别墅建好,给我们加钱,让我们抓紧修。可是那天太热了,烤的我们发烫,没人愿意做。你爸爸一个人爬到上面糊水泥,说是为了攒点钱给你报画画班。你要好好学啊。”杰克走到棺材边,向下望去。父亲坚毅的脸庞变得像大理石一样灰白,上面覆盖着紫黑色的肿块。微微变形的头颅旁边,耳朵紧紧夹住一根白色的香烟。眼和唇都闭上了,让空洞的耳朵变得突兀。爸爸在用沉默说着遗言:“你们说吧。”他穿着沾满灰尘和汗渍的深蓝色T恤,褪色的牛仔裤上沾上了油漆,散发出刺鼻的汗味和尸体的臭味,还有淡淡的烟味。杰克为了不吐出来,离得远一点看父亲的遗容。可还是太近了,他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五脏六腑向口腔冲去。杰克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眼前的这个惹人厌恶的臭气熏天的僵硬肉体,竟然是我的爸爸。杰克心里想。他始终无法将眼前的这一块肉同记忆里严肃、坚毅有力但又有点无理、和他争吵后又沉默地和好、笑着讽刺他的画作的、瞒着妈妈偷偷跑出去跟工友喝酒打牌抽烟、到处乱丢袜子的爸爸联系在一起。就是这个人,三天前和他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丢掉杰克的颜料和画笔,撕掉一幅幅画作,为了让杰克明白画画没有什么出路,不应该被杰克不顾一切地追求。就是这个人,顶着炙热的太阳为了几百块钱爬上脚手架,想着给杰克省点钱上画画班。究竟是什么,让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同时是这样荒谬又矛盾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杰克想不明白这个悖论。在那个移动电话还没有普及的年代,离家出走的杰克甚至不知道爸爸去外地修别墅了,也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再见,看着父亲提着鼓鼓囊囊的彩色编织袋坐上大巴。他始终无法理解父亲的行为。这是父亲留给杰克的谜,他留给杰克的不起眼的提示早已随那些细微的被忽视的往事远去,现在他要把答案也自私地带进坟墓里。这个荒诞不经、自相矛盾的谜像父亲尸体紧闭的双唇一样静默,却在杰克的一生中喋喋不休,伴随左右。

究竟是什么?杰克苦苦思索。

杰克从菜市场折回家,把画装裱起来,放进一个木箱,在木箱里凡是所有可能导致画在运输过程中滑动而损坏画的空隙里塞上泡泡纸。他要打电话联系几家艺术馆的工作人员。可是他想想又觉得打电话似乎欠缺礼貌。于是他给城市里的两家艺术馆和一家图书馆写了信。他迟迟没有收到艺术馆的回信,甚至一个电话也没有。他记得他在信的末尾写了电话的。事实上直到他死了,也从未收到过艺术馆的回复。只有那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他们商定好了时间、费用、场地大小等等。接着就是准备请帖。他打电话问了打印店的老板,老板告诉他需要发给他“什么什么文件”(杰克记不清了,他从未接触过软件,甚至还没有一台电脑。原因用他的话说是“我不相信一个只知道0和1的东西能够对我在美的体悟上有任何帮助”)。他只好自己画了海报,找打印店复印了几十张。他花了一天时间站在图书馆门口,把他的请帖都发完了。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有机会看到他的画,他打算免费展览。

看着图书馆门口贴着的有一个人那么高,他亲手画的海报,杰克对莎莉说:“这将会是美的胜利!”。

开展那天早上,杰克找了送货公司的人把画运输到图书馆。可是,那个送货工人像搬起一台旧电视一样把木箱搬起来,又像卸下一块大石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没等木箱完全接触到车子就松了手。里面的画“咚咚咚”地撞来撞去。杰克冲上去打开木箱,看到没有画被碰坏,才不安心地关上木箱。

车子上路了,可是车子“轰轰轰”的声音,让杰克联想到这车子在路上的颠簸。“要是我的画被碰坏了怎么办?要是到了那里才发现有一幅画坏了怎么办?要是坏的是那幅橡胶假花呢?”杰克越想越不安,趁着车子还没开出几米,他追上去,对司机说:“停车!停车!”司机摇下车窗,奇怪地看着他。杰克把车上的木箱搬下车,说:“我得亲自把它弄到那里。车子太危险了。”从这里到图书馆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应该不会太累。于是杰克搬着一个大木箱,走着到图书馆。可是,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了。他的手变得酸酸软软的,腿也变慢了。他担心自己的手什么时候会不受控制地突然把木箱摔在地上,再加上他真是太累了,于是他又打电话给那个司机,叫他过来把木箱运走。不过他要坐在车里,时刻扶着木箱。

到了图书馆,杰克把画一幅幅拿出来,挂上。他把他的得意之作——橡胶假花挂在了靠近入口最显眼、最中央、最宽敞的地方。他相信这幅画将会得到所有人的赏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希望人们也能听到在这幅画的背后,美在低语。”

画展开始了。情况好得远超杰克的预期。杰克本来想着,只要收到请帖的那几十个人能来就再好不过了。可是今天却来了一百多人。附近闲暇的老人小孩、来图书馆恰巧遇上画展好奇来看看的、得到了请帖早就打算好来的人都有。人们看他画的田野、溪流、向日葵、柏树等等,可就是没有人看他的橡胶假花。人们只是从它旁边走过去,同时急促的瞄一眼,就去看其它画了。杰克感到很疑惑:为什么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却没有人能欣赏?难道他们体会不到其中的美吗?难道甚至连站在那里看一会儿也不值得吗?

杰克走到看画的老人旁边。他梳着整整齐齐的头发,穿着想退休干部一样干净整洁的衬衫西裤。

“您好,”杰克说,“我是这次画展的画家。”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很有和他握了握手,说:“很荣幸!您真是个很有天赋的画家。我太喜欢您画的这只鸟了。你看这深沉静谧的蓝色的背……更天才的是这灰暗的天空!蓝色和灰色相互映衬得是那么的好!”

杰克看了看那幅画。那是他在画橡胶假花的闲暇时间随手画的。颜色只是他看到色盘里还剩下蓝色和灰色的颜料没有用完,而且快要干了,匆匆忙忙地涂上去的,根本没有秉持他一贯的对美的严苛的要求。

“看上去他教养良好而且并不穷,”杰克心里想,“或许他会买我的画。不过说实话,他确实没有什么品味。”

“看来您很喜欢这幅画。”杰克说。

“是的。我年轻的时候做过生意,有了一点闲钱,现在老了就喜欢收集一些艺术品,”那个老人笑着说,“我收藏过大卫·戴维斯的那幅《雨夜的飞鸟》,还有马丁·亚伯拉罕的《麻雀,麻雀》,哦,我最喜欢的是一个英国画家诺尔·加拉格的《我的高飞鸟》。”

杰克听到这几个人名,断定这个老头根本不懂美是何物。“大卫·戴维斯只不过是个画技不过关,却又故作诗意的孩童,与其说他是艺术家,不如说他是个自恋的青春期的毛孩;马丁·亚伯拉罕只不过是个照相机罢了,他的画里根本没有美的痕迹,只有像照片一样的对现实拙劣愚蠢的模仿。我断定他根本不知道美是何物,甚至他连美的影子也从未见过。诺尔·加拉格还算有点水平,可是他后期的作品(包括《我的高飞鸟》)远没有前期那样美了。”杰克在心里想。

“嗯,诺尔·加拉格是不错。”杰克尴尬地笑了笑。

“是的,您的画出售吗?我真想把它买回去挂在我的书房里。”老头真诚地笑着问杰克。

“出售的。这次展览的所有展品都出售的。”

“这幅画要多少钱?”

“您开个价吧。”

“5000。您要知道大卫·戴维斯的那幅画也才4000呢。”

“我本以为该更高的。”杰克尴尬地笑了笑。

老头摇了摇头。

杰克不是因为嫌价钱低,而是为被人拿来和那个他瞧不起的画家比较感到羞耻、恼怒。虽然这是他的随手之作,可是,似乎是出于一种自负,或者说自恋,他感到不该被拿来和他看不起的画家作比较。杰克想不明白像那样一个甚至连素描也画不清楚的画家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喜欢画对美没有任何概念,完全不知道美为何物的普通人觉得十分“文艺”的东西嘛。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庸俗自恋的画家罢了。雨夜的飞鸟?不就是一只鸟在雨里飞吗?然后呢?美藏在哪个角落里?情感又藏在那个角落里?诗意又栖居在哪个角落里?这种人的画怎么能和自己比呢?

他收回笑容:“我不愿意。”

老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耸耸肩:“我尊重您。”走了。

后来杰克问的那些驻足看画的人,他们要么听到画的价格后抱歉地微笑,要么没等他说完,就表示自己只是看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算体悟到了画里的美,却不愿付出代价换取。又或者他们根本不能欣赏自己的作品。

就在画展快要结束的时候杰克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那幅橡胶假花前。她穿着蓝灰色的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枚蓝玫瑰胸针,出了神地看着那幅画。她的蓝眼睛像一潭湖水,前额上的几缕柔软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她周围的空气好像静止了。

杰克感觉时间似乎错乱了。他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她。直到那个看着画出神的女人注意到有人在看她,杰克才走过去。他忘了自己是不是微笑了。他记得他走过去的时候很紧张,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表现得更有风度一些。

*离杰克不远的山坡上,一个穿着蓝灰色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女孩子在采花。山坡上长满了风铃草,风很大,一大片的紫色在流淌着。风吹来一阵阵泥土和花的芳香。她按住草帽,几缕头发紧紧贴着她的脸颊,伸进她紧闭的双唇。杰克放下画笔,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他心里想:我一定要娶她。*

“您好,看起来您很喜欢这幅画。”

“是的。您是这幅画的作者?”

“是的,可以说这幅画是我的得意之作。”

“您看这鲜艳得有些虚假的颜色……这绝对不是真花吧?”那个女人抬头用她清澈的蓝眼睛看着杰克。

“您说的没错。这是橡胶假花。” 杰克躲开她的眼神,转头去看画。

“这鲜艳的花瓣、这苍翠欲滴的叶子……它看起来比任何真花都更讨喜,却又虚假得令人有点讨厌。您真是天才,把画带给人得喜爱和厌恶之情平衡得如此完美。您真是天才。”那个女人手指上下指着那幅橡胶假花,声音激动的有点颤抖。

杰克感觉自己得嘴唇在抖动,脸颊也热乎乎的。这个女人完全说对了。杰克一直以来认为“美存在于矛盾的缝隙中”,他在这幅橡胶假花里刻意将花画的不真实,意图让观者感到既喜欢又厌恶。他相信,在这种矛盾的情感中,美就得以现身。

*“您叫什么名字?”杰克问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惊讶地抬起头,睁着大大的蓝眼睛看他。“我叫莎莉。您呢?”*

*“杰克,”杰克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是一个画家,如果您愿意,来看看我的画吧。”*

*“我很乐意。”那个女孩笑了,露出她洁白的牙齿。*

*杰克带她看了自己一直在画却又一直不太满意的橡胶假花。*

*“您画的真好看。您太有才了。”女孩看着画,又看看杰克说。*

“您把我创作时候的思考全部准确无疑地说出来了!您可以说是所有人中最了解我的艺术的人了。”杰克颤抖着说,他感到口干舌燥。

那个女人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假如您愿意,可以让我为您画一张像吗?”杰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非常愿意。”那个女人看着他的眼睛说。她看了看名片说:“杰克。我叫克洛艾。”

夕阳落下,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洒在她的白皙的脸上、发间。她浑身散发出温暖的金色的光辉。时间不早了,那个女人转身离开。杰克在她身后呆呆地站着。

杰克把画都装进木箱,叫了一辆运货的车回家。

“亲爱的,画展怎么样?”莎莉在厨房做饭,看见杰克回来了,期待地问。

杰克把木箱搬到画室里,走进厨房:“恐怕不是很顺利。没有卖出一幅展品。好在有一个人欣赏我的那幅得意之作。”

莎莉停下炒菜的手,转头来看他。杰克明显地看到莎莉的眼神变得黯淡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坠落了,横在他们中间。莎莉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她的头发不像过去那样一丝不苟了,而是乱乱地附在她的前额上。她过去的雪白的肌肤似乎像一个雕塑一样褪色了,露出淡淡的黄色。

“杰克,我想我们要把绘画暂时放一放。是不是可以找一个工作?我们需要一些存款。如果有一个人生病,我们可是没有多少存款了。每个月还有房贷……天哪。杰克,找一份工作吧。”莎莉用她蓝色的有点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我知道,不过有一点起色了,这次已经有一个人欣赏我的画了,我相信再来一次的话……”

没等杰克说完,莎莉就转过头去继续炒菜,不再说话了。

吃饭的时候杰克说:“莎莉,假如……”

“你别再和我提这个了。”

杰克看到莎莉的眼睛有一点湿。他看到几根白发藏在莎莉乌黑的头发里。

*“杰克,你是否愿意娶莎莉,作为你的妻子?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吗?”*

*杰克看着莎莉的眼睛。她低着头,偷偷地用她大大的蓝眼睛看他。她乌黑的头发在风里飘拂着。几缕头发贴在她的脸上,伸到她嘴唇边。她抿住嘴唇,又松开。*

*“我愿意。”*

*“莎莉,你是否愿意嫁给杰克,让他作为你的丈夫,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吗?”*

*莎莉看着杰克,脸红红的,小声地说:“我愿意。”*

第二天早上,莎莉也没有和杰克说一句话。莎莉吃完早饭,站在镜子前面梳妆。她细心地把头上她能看见的白头发都用小剪子剪掉。她把自己那微微向两边上斜的窄窄的眉毛画的那么乌黑、可人。她轻轻地给自己渐渐布上深深的唇纹的嘴唇涂上口红,然后抿抿嘴,又用纸轻轻擦掉唇边多余的口红。杰克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去上班了。

杰克坐在画室里。他看着床边摆放着的那束橡胶假花。不知什么时候,叶尖已经泛着枯黄色了。他靠近那束假花,摸了摸叶尖,以为是不小心把颜料涂上去了。可是,那黄色就好像从假花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属于假花一样。杰克感到奇怪。“或许是橡胶被太阳晒得褪色了?不知道。”杰克心里想,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电话响了。杰克接起电话,那头是克洛艾。

“是画家杰克吗?”

“是的。请说。”

“我是克洛艾。我想今天找您画像,您有空吗?”

“当然!您尽管来。”

“好,一会儿见。”

“我等着您。一会儿见。”

杰克放下电话,手有点颤抖。他赶紧把画板给放好,把画笔洗得干干净净,排列好颜料,整整齐齐地把画笔、颜料盘、各种各样的颜料罐子摆好。他坐在画室里,从窗户看着街道。他在想象,一会儿克洛艾会从哪个路口走来?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天气很暖和。阳光从窗户照进画室,照在杰克的右脸上,让他暖洋洋的。窗外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有时候有一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经过。阳光被街边矮矮的楼房整齐地切割后照到干净石板路上。克洛艾从商店旁边的一个路口走来了。她穿着那天的蓝灰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草帽。阳光灿烂,把克洛艾照耀得像一个朝杰克的房子轻盈地飞来的天使。

杰克赶紧起身去开门。

“嗨,杰克!”

“嗨。请进。”

杰克把她带到自己的画室里。

“哇,真像个油画组成的世界。”克洛艾看着墙壁上杰克的画的一望无垠的田野和四周挂着的各种各样的油画感叹。

“这是我十几年来的所有作品。”杰克骄傲地说。

“太美了。”克洛艾环顾着周围排的整整齐齐的油画。

杰克给克洛艾搬来一张椅子。他轻轻地把椅子拿起来,轻轻地把椅子放到克洛艾身边。

“请坐。”

克洛艾坐下了。阳光照在她左边脸上。她浑身反射着柔和的金黄色光辉。她喜欢杰克搬椅子时候的轻手轻脚,还有唤她坐下时候轻柔、彬彬有礼的语气。

杰克坐到画板后面去。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克洛艾。“克洛艾简直是美的化身,是启迪世人美为何物的天使!”杰克心里想。克洛艾乌黑的头发自然地披落在她的肩膀上。她的身段曲线凹凸有致,像游艇的艇身。那条蓝灰色的连衣裙使得她的身段更加曼妙、婀娜。阳光从窗子进来,照到她的脸上。

杰克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观察一会儿克洛艾,然后在画布上画几笔,接着又开始观察。克洛艾喜欢杰克作画时那种严肃、崇高的神情。

“你真美。”杰克边画边不自觉地说。

克洛艾在阳光底下笑了,露出洁白的、被阳光照的发亮的牙齿。

“我丈夫总说我不够美。”

“我不敢苟同。他或许并不知道美是什么。”

“他总建议我去整容。他说我鼻子有点塌。还有单眼皮不是很好看。”

杰克从画板后面探出头来看着克洛艾。

“杰克,你是画家, 你更了解审美。这些五官的细节对一个人的美影响这样大吗?”

杰克皱着眉头。“在我看来,美不会被局限于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美的含义远远多于狭义上的、视觉上的美。你的丈夫,假如他坚持那样狭隘愚蠢的意见,我觉得他会是一个根本不懂美为何物的庸俗的人。你已经很美了,不用担心。”

克洛艾的脸红红的。“谢谢你,杰克。”

杰克画完了。他把画给克洛艾看。

“真美啊。我没有想到会画得这么好看。”克洛艾惊讶地说,“这是我吗?”

“当然是。或许在生活中人并不留心美。但在绘画里,我极力地尝试抓住美,即使是美的影子。”

“谢谢你,杰克。”克洛艾看着杰克那双敏锐、深邃的蓝眼睛。

“你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

“愿意。”克洛艾脸红红的,看着杰克。

杰克打开唱片机。唱片机里放着吉瑟斯和玛丽琴乐队的*Psychocandy*。

克洛艾把手放到杰克的手里。杰克把克洛艾轻轻拉到身边。杰克可以感受到克洛艾轻柔的呼吸。克洛艾身上散发着像树叶一样的香味。克洛艾的手有点小,又轻又软。阳光照在克洛艾身上,她浑身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辉。他们一起站在阳光里。

*🎵糖果是最糟糕的病源。🎵*

杰克和克洛艾慢慢地移动着脚步。每一次的移动,都让克洛艾的头发轻轻地飘拂起来,散发出树叶一样的香气。杰克感觉自己已经被赶出这副躯体了。另一个躁动不安的、不受他控制的、捉摸不透的东西接管了他。他变得恍惚,像是在梦里一样。阳光照着画室,照得杰克身上暖暖的。四面的颜色都蒙上了一层温和的、模糊的、神圣的金色的光辉。

*🎵世界正在传播一种 从我的糖果而来的怪病。🎵*

他们开始旋转起来。那些金色的光辉变得模糊,变得愈来愈近。杰克和克洛艾被浸在金色的光辉里,时间似乎不再流动。杰克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灵魂,握着克洛艾的灵魂在旋转。

“抓紧我的手。”

“嗯。”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转啊  转啊  转啊 🎵*

杰克已经记不太清克洛艾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他记得她消失在了街道的金色光辉里。那时候杰克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她。她回过头来,朝杰克挥挥手。

那天莎莉很晚都还没回来。没等杰克打电话给莎莉,电话就响了。

“是杰克吗?”

“是。你是?”

“我是莎莉的同事。莎莉在办公室突然晕倒了,我们正在等救护车过来。你快来看看吧!”

“好。”杰克放下电话,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刚才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了。他反而感觉沉重起来。

他打车到了莎莉工作的保险公司。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我们当时叫她一起回家,她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然后就倒下去了。”莎莉的同事说。

杰克跟着莎莉,坐救护车到医院。杰克急得要哭了。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医生一走进病房,杰克就问莎莉的病情。

“是脑供血不足的问题。平时精神压力大、过度劳累都会引起脑血管痉挛导致脑供血不足。别让她过度工作、熬夜。”医生说。

杰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任性了,生活终究还在继续。

莎莉很快就醒了。杰克和莎莉打车回家。一到家,杰克就对莎莉说:“我明天就去找一份工作。再苦我也干。”莎莉惊讶地看着杰克,又欣慰地笑了。她眼角的皱纹更明显了。这笑容有点古怪,里面夹杂着一些其它东西。可杰克那天根本没有在意。那天,杰克不让莎莉煮饭。可是他自己又不会煮。于是他们破例点了一大盘披萨和两罐可乐。“虽然疏远了艺术和幻想的生活有点贫瘠,”杰克想,“可总归要更脚踏实地一些。”

杰克很快找到了一份配送员的工作。他不怎么画画了。他整天忙于穿梭在大街小巷、各种各样的店铺、住宅之间。刚开始他路不知怎么熟,也不敢把车开得太快,导致总是超时。不过很快他就适应了这份工作,皮肤也渐渐地被晒黑了。

“我们单位新来了个领导,他也是从保险推销员干起的,”一天晚上,莎莉煮饭的时候对杰克说,“他说他当时没日没夜地推销、想顾客更能接受的推销方式。现在他可有钱了,住在城市西边的高端别墅区。”

“是吗?”

“千真万确。我想我可要以他为榜样努力了。我们什么时候也能住到那里?”莎莉一边把菜盘子端到桌上,一边向往地看着天花板说。那眼神和杰克过去向她描绘自己出名后的生活一模一样。

“我想总有一天的。我们现在可是两个人一起努力工作啊。”杰克仍像过去渴望出名时那样雄心勃勃和信心满满。

第二天,发现莎莉穿着他们结婚时候的那条蓝灰色的连衣裙。她在梳妆台前,靠近镜子,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画眉毛。她把自己有皱纹的地方都轻轻打上粉底。她把自己的眉毛画的那么俏皮那么可爱,一丝不苟地给嘴唇涂上口红、抿一抿嘴唇。最后她把自己的头发梳得很温顺地披落到她得肩膀。

“你真美。”杰克呆呆地看着莎莉。他的眼睛离不开莎莉了。

莎莉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露出红红的嘴唇下更显得洁白可爱的牙齿。

莎莉走了一会儿之后,杰克就去工作了。杰克先去到他和莎莉一起吃过的那家披萨店,领了货。然后跟着导航匆匆忙忙地往目的地开。他经过一家咖啡馆,那家咖啡馆对着大街,靠近街道的一侧是一面大大的玻璃墙。杰克那时候在等红绿灯。他不经意地转头看向咖啡馆里面。一个穿着蓝灰色连衣裙的女人,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金丝框眼镜的男人。“那个女人真像莎莉。”杰克心里想。可是杰克定睛一看,那就是莎莉。她俏皮的眉毛,红红的、可爱的嘴唇,刚好披落到肩膀的温顺的头发。那就是莎莉。杰克呆呆地坐在他的电动车上。那个男人笑了,他浑身上下都围绕着体面的空气。他的衣着,还有他的笑容,体面的甚至让一个皇家出身的人都自愧不如。他能想象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那种彬彬有礼的、轻柔的语气,能想象他请莎莉坐下、为他把椅子从桌子下面拉出来的优雅、像绅士一样的做派。

杰克呆呆地坐在他的电动车上,出神地看着咖啡馆里的莎莉和那个陌生的男人。直到已经绿灯有一会儿,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地按喇叭催他了,他才恍惚地转过头,往前开去。

那天晚上,莎莉回家的时候,杰克看到她背着一个新的包包。他突然想起莎莉过去的那个像得了皮肤病一样脱了皮的包。他想起莎莉因为舍不得用化妆品而已经那么快的变得那么老的脸。那张脸过去是那样年轻、俏皮、可人!他并不为今天在咖啡馆外看到的场景感到愤怒。相反的,他感到无地自容,甚至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他整日沉浸在他所谓的艺术里,满嘴说着那些高深莫测的词语,他认为那样就是艺术家的生活。他看不起任何世俗的生活,反而沉溺于虚无缥缈的幻想、思维的游戏、艺术的任性里。他鄙视任何有关生存的问题,他以为那是桀骜不驯、属于艺术家的清高,可是那不过是对生存问题的无能的逃避。他总是对他所谓的美“捕风捉影”,可是却从来没有观察过生活,他甚至记不起什么时候莎莉的包包开始旧了、脱皮了,什么时候细密的皱纹爬上了莎莉那可爱的脸蛋,他也不知道家里一个月收入多少、支出多少。那是一个愿意给她买新包的男人——杰克有什么可说的?他只想快点逃离——这件事是那样残忍地把杰克从那种带有欺骗性的清高里拽出来,又把生存问题赤裸裸地摆到杰克前面。他无法忍受这种创伤性的现实。他只想快点逃离,他只想闭上眼睛,然后说:“停!”就像噩梦一样,就在这最惊恐的地方结束吧,不要再继续了!

莎莉看见杰克在看她的新包,脸一下子红了,偷偷看杰克一眼,又赶紧把眼神移开。她回到房间把包放好,走过来问杰克晚饭想吃什么。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像以前一样。”杰克笑着说。他想装作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努力回想平常他是怎样笑的,又是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的。他越想不出来,就越是紧张,他笑得也越刻意。他们像往常一样吃了饭。

杰克想在工作里逃避。他找了一份代驾的夜班。这样就可以尽量地不在家里,尽量地逃避这一切。他又想要画油画了。他像得了癔症一样,从未有过那样强烈的渴望画油画的情绪。他总有一种时间不够了的感觉。他又开始像过去画橡胶假花一样专心致志地画一幅新画。可是他却不像过去那样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画什么了。于是他先从背景开始。他闭上眼睛,回想人生中各式各样的场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流淌大片大片紫色的山坡……可是总有一个画面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被阳光照耀得金灿灿的一望无垠的麦田,风一吹,那片金黄色就涌动起来。这个场景是那么熟悉,可是他说不出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只觉得这个场景那么美好,同时也让他痛苦万分。“无论如何,”杰克想,“这么美,为何不画呢?”

后来有一天,莎莉出门后,杰克穿好鞋准备出门,电话突然响了。

“你好。是杰克吗?我是克洛艾。”

“是的。好久不见,克洛艾。”

“好久不见。我们快有一年没有联系了,杰克。”

“是啊!好久了。”

“我能找你再画一张像吗?”

“非常欢迎。上次那张不太满意吗?”

“嗯……不是的。只是我这一年来有点变化。”

“原来是这样。你随时都可以来。”

“那我马上去你那里。”

“好。我等你。”

杰克回到画室里。那天的场景又是那么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那歌声、那金色的阳光和那树叶一样的香气。他把画笔、颜料整整齐齐地摆好,坐在窗子旁边,注视着街道。他突然惊奇地注意到,那束橡胶假花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要掉光了!他把那束花拿到面前——千真万确,它像真花一样,叶子已经脱落,花瓣也稀稀落落,不像过去那样鲜艳了。“难道是哪个可恶的人刻意把花给弄坏?怎么可能呢?橡胶假花怎么会像真花一样呢?真奇怪。”杰克疑惑地想。

这实在太奇怪,杰克也不愿想个明白,又转而注视窗外那个商店旁边的路口,克洛艾上次来的地方。

门铃响了。“欸,怎么没看见她走过来?”杰克想着。杰克开了门,打量着门外的这个穿着蓝灰色连衣裙的女人。他本想开口问“您是?”,那个女人就笑着对他说:“嘿!杰克,我们快一年没有见了。你还好吗?”

“克洛艾?”

“是呀,你不认得我了?我只不过有了一点小变化,我本以为你能认出来呢。”克洛艾用调侃的语气说,似乎在谈论一件轻松有趣的事。

“嗯……”杰克终于明白她说的小变化是什么了。她那刻意的双眼皮,耸起的又高又直的鼻子,和她那小小的下巴,已经道出了这一年里克洛艾的变化。杰克感觉方才的激动和热情熄灭了一半,他感觉有点冷、恍惚。

他把克洛艾带到画室里,坐到画板后面去。他拿起笔想要画画,看见克洛艾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才想起自己忘记请克洛艾坐下了。

“您找张椅子坐下吧。”

克洛艾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了。

杰克深吸一口气,集中注意力观察克洛艾。他看到克洛艾那似乎被什么东西撑开的眼皮、眼皮上那道深深的线。他看到克洛艾那笔直的、高耸的、窄窄的鼻子,还有末端很刻意地翘起的、似乎被线吊起的嘴唇。她的脸看起来是那样的紧,杰克真怕克洛艾一有大幅度的面部动作,那脸就会撕裂开。杰克尽量快地看她,然后让眼神逃到画布上。

“我丈夫总说我像变了一个人。他说我像个天使。”克洛艾自豪地说。她相信杰克也会为她的改变高兴,会同意她的说法的。艺术家总是对美很敏感。

“我丈夫为我的变化花了很多钱呢。他一年前被调到一家新保险公司……我对你说过我的丈夫在保险业吗?他以前是那么努力地奔波,到处给人推销保险呢。终于当上管理层了。他把整整一个月的工资都拿来给我做脸。”

“我曾告诉过你美不必被局限于这些的……”

“人总要变得更好嘛。他们可是经过数学计算的,按着最完美的人的样子做的。”

“数学计算,最完美,”杰克心里重复道,“那些庸俗的人,那些庸俗的人竟然用数学去计算一个生命、一朵迷人的鲜花!我的美好的克洛艾!你是怎样在一年里,屈服那些完全不懂美为何物的人的强权的?你是怎样在一年里,受那些狂妄的、以为万事万物皆可被他们愚蠢的理性把握的骗子蒙骗的?你是怎样失去了你的光辉的?美是如何在这些庸人的猥亵下坠落的?”

杰克感到自己不能再画下去了。这种机械化的“美”,坚决不可以出现在他的画作里。他不能这样侮辱、践踏美。他推脱说自己这几天吃坏了肚子。他假惺惺地在厕所里呆了很久,出来后愁眉苦脸地说自己今天真是太难受了,画不好,要不明天吧。

克洛艾用她清澈的蓝眼睛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消失在人群中。杰克没等她走出几步,就关上了门。那天下午他没有去送外卖。他整个下午坐在画室里画他的金色的麦田。他已经想好要在那背景上画什么人物了。他有一种奇怪的紧迫感,好像今天是世界末日一样。他感到自己必须在这个下午画完它。

那天晚上莎莉很晚都没有回来。他看着窗外黑下来的天空,暗暗的路灯,喧嚣的街道和穿梭的汽车,感到有点沮丧。他从口袋里掏出被压扁的半包万宝路,从里面拿出一根放在嘴里,又把烟盒揣进裤兜,从里面找出打火机。第一下没有打出火。他凑到火边,轻轻吸了一口。他感受着烟丝的温度,看见烟雾慢慢地飘到寒冷的夜色里面。廉价呛人的芬芳充满了他的口腔,他感到那么熟悉,仿佛回忆突然袭来。

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他想要接一单代驾,顺便在路上舒缓一下心情。他接到一单在城市北边商业区的一家酒吧的,目的地是城市西边的别墅区。“又是一个被酒精迷得晕头转向的庸人。”杰克心里想。

他骑着自己的小小的、可折叠的电动车到了那里。雨下得大了。雨水从行道树的树叶上流淌下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男人站在酒吧门口的街道边,扶着一棵行道树,手上还拿着没喝完的半瓶葡萄酒。雨水把他的风衣淋的湿漉漉的,顺着他的头发和葡萄酒瓶滴下。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杰克赶紧走过去把他扶住。他一下子掉到杰克的肩膀上,眼镜都摔到了地上,溅起水花。他捡起那副金丝框的眼镜,甩掉水,帮那个人戴上。那个人把车钥匙给杰克。杰克先把他扶上后座,再把自己的电动车叠好,放到后备箱去。雨水把杰克的衣服、座位弄的又冷又湿。他坐上车子,往西边的别墅区开去。雨刮在拼命挥舞。

“这车不错吧。”那个男人瘫在后座,问杰克。

“嗯。”

“80万,”他比了个“8”的手势,“我他妈辛辛苦苦干了快五年,从最下面的保险推销员,干到现在总经理,终于买上一辆好车。”

“很辛苦吧。”

“辛苦是辛苦,可现在一年你知道赚多少吗,我靠,有一百万。一想到这个又觉得值了。”

“嗯。”

“你们搞代驾一年不多吧?”

“我只是晚上干,两三万吧。”

“哎,我同情你们。”那个人做作地摇摇头,喝了一口剩下的酒。

杰克不太喜欢他那居高临下的做派。不过总归是喝醉的,体谅一下嘛。他打算不再听那个人讲话,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上播放着杰克最喜欢的Radiohead的*Fake Plastic Trees*

汽车开在连接此岸与彼岸的悬索桥上,雨水倾盆而下,顺着钢索和路灯往下流淌,流入在黑暗中涌动着、呼吸着、击打着的江里。此岸的刺眼的灯光和彼岸宁静的黑暗投射在江面的界限被江面此起彼伏的水花、褶皱和昏黄的路灯撼动着。这一切无声无息,静悄悄得像个谜。杰克的口腔里留着烟的苦味,烟灰抖落到杰克的牛仔裤上。烟要烧完了,杰克的嘴唇感到有点烫,眼睛里有一点点泪水,喉咙有点干燥。他忘不了它白白的烟支和迷人的气味。他还想要再来一根。早知道再拿一根,哪怕一根也好,夹在他的耳朵上。这是最后那一包廉价的万宝路给他带来的全部。

这一切太熟悉了,像早已向他昭示了结局的命运一样。

“我现在车也有了,房子也有了,女人也有了,真他妈好。”那个男人笑着从后视镜看杰克,“我花了很多钱给我女人做做脸。现在的整形真行啊,好看多了。”

杰克也从后视镜看了看那个男人。那体面的笑容,虽然因为醉酒而走了样,但杰克绝对能认出来。

“啊。难道您不觉得那样很假?”

“哪里假了?我说你是没见过吧!做完之后变了个人一样,好看极了,”那个男人摆了摆手,“我说,人就像石头,不雕一雕怎么能成艺术品呢。我说老哥,你真不明白美是什么啊。”

“这个庸俗的人,这个庸俗的人竟然诬蔑我不懂美?他竟敢如此随意地歪曲美的原意,他竟敢轻蔑地把人比作石子,还敢狂妄地自称知道美?”杰克想。他从未受到过如此大的冒犯。他想起他的克洛艾,那天被他轻轻地抱住,在金黄的阳光里旋转的克洛艾。他想起克洛艾身上树叶一样的香味,可爱的洁白的牙齿,还有她天真无邪的蓝眼睛。他的克洛艾,就是被像这个男人一样的歹毒、愚蠢、野蛮、根本不懂美的庸人给变成一个像是橡胶假人一样的东西,变得那么刻意、那么奇怪,像一个被精心计算和设计的工业品。她的美似乎变成一个认证标志,被贴在她身上。

*🎵她看上去像真的一样  她尝起来像真的一样🎵*

“像你这样的蠢货,根本没有资格说美。”杰克声音沉重地说。

“什么?”那个男人从座位上挺起身子。

“你自以为很懂美,其实你只不过是个控制欲强的变态,不仅自己庸俗,还要把别人也塑造成庸俗的样子。”杰克大声说。

那个男人移动身子到杰克的座位后面,扒住驾驶座的椅背,对着杰克的耳朵大吼:“你懂个屁!你这个穷代驾!你懂又怎么样?你个穷酸又没用的笨蛋!”

“你以为你那些庸俗的东西很了不起?你做的工作只不过是一些机械化的重复的劳动,你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工作机器,他们提拔你,只是因为你是可以让他们过得更舒坦。你不过是因为比你的同事更愿意向这个体系里掌握你命运的人下跪,不过是因为你的尊严更不值钱。像你这种人,简直是社会的寄生虫!”杰克浑身冰凉,说话的语调已经不受他控制,变得颤抖起来,忽高忽低。

那个男人想说什么反驳,可是又想不出要说什么,只能像一只愤怒的野兽一样红着脸,发出一些低沉的声音。他一直以来被他虚假的高傲遮掩住的创伤被这样一个他看不起的人无情地揭开。他感到既羞耻又怒不可遏。他握紧了手里的葡萄酒瓶,狠狠地朝杰克头上砸去。

杰克感到头晕目眩,头皮变得紧紧的,头上流下一些湿乎乎的东西。他的手变得软软的没有力气,被方向盘带得转来转去。世界开始左右转来转去。世界变黑了。

车子撞进了他们当时驶过的跨江大桥的护栏。他们都死了。

雨一直在下。

莎莉那天很晚才回家。她到他们两个人的卧室里、厨房、和厕所,都没有看见杰克。她打杰克的电话,没有人接。她走进杰克的画室,也没看见杰克。窗户旁边放着的他们结婚时候的橡胶假花,那朵花的叶子已经几乎掉光了,花瓣变得黄黄的、萎缩起来,似乎一碰就会掉。窗户被雨打得模糊不清,砰砰作响。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路灯的微光照在橡胶假花上。橡胶假花旁边挂着杰克下午画的那幅画:阳光灿烂,金色的麦田扬起波浪。一个女人穿着蓝灰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草帽,胸前别着一枚蓝玫瑰别针。她拿着一束鲜艳的橡胶假花,脸红红的,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可爱的牙齿,清澈的蓝眼睛看着远处。

画的下面,杰克的签名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要是我能成为你想要的那个人。


【短篇小说】橡胶假花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