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十九)完
平静的小村庄里,几个人凑在一起密谋了一场出逃计划。而计划成功的这一天,发起人却并不在场。
说去找项链是假话。只要卷平安回家以后翻翻那个小袋子,就能看见一条用报纸细心包好的小熊项链,那是壳很早就去找柳姨要回来的。
壳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躲着卷儿。他懦弱极了,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那种卷儿会哭的场面。
壳很少离家,也很少有离家的亲友,自然也很少经历分别,他很怕看着卷儿渐行渐远的身影会没用地哭出来。
更怕一时反悔抱着他不许他走了。
所以壳跑得远远的,去到山上的地里,站在一棵平常的树下,也是等母亲下山回来。
早就看不到成片的花海了。壳想起“明年春天还要来看油菜花”的荒唐话,梦话一样。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重走一遍花路,所有美好的记忆尚未来得及重温。
要说还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事,那就是夏天时壳确实下河捉了鱼,回家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鱼汤。
壳捉鱼一向得心应手,闷热的暑天里脱了上衣,跳下河钻了一个猛子。浮上来一看,卷正坐在一棵树下抱着他的衣服和他招手。
“卷儿!你也下来凉快凉快!”
就看见他狠狠摇了头。
“怕什么?我教你呢!”
卷下一秒就捡起一块石头,抡圆了往河里一扔。壳立刻潜下去躲开,那石头冲破了头顶的水面,来势汹汹地沉下去。
心里满是无可奈何的甜,他明明看见卷儿在他脱衣服的时候脸红了。
壳又很后悔,为什么非要惹人哭。非要游到水面上大吸一口气,然后潜下去半天不出来。
他憋气也是很厉害的,可以做到从水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仿佛无人一般。
大概憋了有快一分钟吧,估摸着和岸上的人玩躲猫猫也差不多了,刚想浮上去看看卷儿什么反应,就听见“扑通”一声,那只旱鸭子自己跳下了水,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或许是以为这样见义勇为就不会被淹死了。
壳将他抱回岸上去,卷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水,大把大把地掉眼泪。
“对不起啊,我不该故意吓你的。”
卷那一整天都没理他。
现在可不只是不理他了。
壳手是抖的,只好扶着树坐下来,望着远方。
有一种心疼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走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觉得自己要是自私一点就好了,又觉得他其实已经自私得过分。他该怎么向母亲交代呢?壳自己无所谓,但以母亲这样的年纪,要她被人抓去坐牢吗?
这次他没有恳求卷隐瞒这段经历,没再厚颜无耻,而卷有这个权利。
全看卷会怎么选了,他坐以待毙。
天空已有了要暗下去的迹象,母亲和柳姨一起回来了,满面红光地喊着:“不好好在家待着跑这来干嘛?”
壳跑过去将母亲背上沉重的背篓抱在怀里。
“妈,我来迎你呢。”
壳一时没有娶妻,因为母亲被他气得日日吃不下饭,一碰面就恨不得亲手宰了自己的儿子。
壳始终像让着小孩一样让着她,从来不还一句嘴。唯一担心的就是她气出病来,在她房间门口长跪不起,只求她出来吃点东西。
捱过了几天不安宁的日子,却也无事发生,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老金,据说是躲起来了。
这天有人传信过来,内容是壳的大哥在外面混了这几个月犯了事,已经进了派出所,还要坐好几年的牢。
壳将母亲安抚好,将家里安顿好,便去了城里收拾大哥的烂摊子。
回家之前,壳想起绒绒也来城里了,如果离得近还可以出来吃个饭聚一聚,毕竟他帮了很大的忙,壳就拨了电话过去先表达谢意。
这通电话一打,竟打出了一份新工作。绒绒说他们货运公司正在招人,如果留在城里和他一起工作也是不错的。
壳踏实肯干胜过那些目不识丁的普通工人,因此很受重用。尽管母亲打过许多电话催促他回家,他也一直坚持着在城里留了下来,定期寄钱回去。
壳感觉到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外面,大哥指望不上,家里需要他照顾,农忙时也要回家帮忙。他只是想短暂地逃避一段时间,因为回家意味着结婚,意味着再也没理由出来。
过年时也只在家里待了三四天。
飒见他回来了,将他拉到自家院子里关上门,手指上缠着一根狗尾草。
“你知道不?前几个月那哑巴回来找你了。”
看到壳的表情变得很精彩,又笑着说:“我说你去城里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他不信我,还写了一堆字和我说半天。我又看不懂,就给你留着了。哎对,我说你没结婚,让他放心。”
“哦。”
壳看了两眼就将那张字条放进了口袋里。
与他想的差不多,字条上大概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卷儿今年刚考上大学,他很开心,还有一件是质问壳,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卷离开的那天,壳看到梳子下的字条上多了一行字。一串电话号码,希望他能打过来。
至于壳为什么不但没有打还将那张纸扔进火里烧了,原因很简单啊,明明是某卷耍完流氓还咬牙切齿地发誓“我不会想你的”,壳怎么能害得他违反约定呢?
再说了,就算壳打过去,他们在电话里该怎么交流?用气息吗?
离家时,母亲气得一言不发,只将一大包亲手烙的饼塞进了行囊。
壳给出的承诺是下次过年回来就不走了,她轰隆隆关上大铁门,在门那边嚷着:“说那些好听话哄谁呢!要滚赶紧滚!”
滚进了偌大的城市,总感觉像一滴水落进人海里,随着海浪平庸地起伏。
也很好,与一朵浪花挥挥手,就再也不会重逢。
但壳又多么希望城里能小一点,小到他在无意间回头的一刹那,看见一个留着长发的哑巴。
不说话,只是笑着看他。壳笑着说“再见”,补上那一个躲开的告别。
壳刚开始喜欢这样痴痴地想,后来便不想了,想也无用。
天越来越冷下去,知道自己该回家了。临走的前几天,他的破手机突然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垃圾短信,还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壳没怎么在意,没有看也没有接。
但这个号码锲而不舍,壳有些生气,心想这一定是哪个很有职业精神的推销员,便接通了一次,希望对方打完这一次就别再骚扰他。
电话那边一句话都没有说。
壳问:“喂?请问您是哪位?”
对面依然没有开口,只听见了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凌乱的呼吸声,一种被封住的嗓音努力发出类似于“嗯”的字眼。
低头仔细看了看,这个号码有点眼熟。
之前有一个人不会说话,哭起来时也是这样的声音,壳再熟悉不过了。
也不知从哪找来了他的手机号。
怎么这样傻呢?
一秒一秒增长的计时提醒壳,他已经沉默了快一分钟。
心头翻涌出许许多多混在一起的情绪。
壳不知道他是应该挂断这个电话,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你每天开不开心,上学辛苦吗,有没有交到更优秀的朋友。是不是偶尔翻看一下那个写了很多字的笔记本,就像他时不时也会回想一样。
再不济也要批评他,你不该给我打电话,更不该回村子找我。万一被认识你的人看见了,万一被坏人看见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你可别任性,别把我家那个破地方当成宝。
或者说个谎话吧,我结婚了,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呢。
当然他最想说的还是心里话,关于我很想见你、我很想和你一直待在一起的心里话。
但是呢,我连见一见你都配不上。
“卷儿,别哭。”
煎熬了两分钟,壳慢慢地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