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阶试炼】我的朋友庄生

我立在秋水旁,彷徨四顾。
欲何为?
有一只小龟正在岸边浅水扑腾着,尾巴欢快摇个不停。新生的背甲还绿莹莹的,看上去软嫩晶亮,正若是剔透生光的翡玉美石,让人忍不住想拿在手中赏玩。
它见我离得近了,忙摆着尾巴往土里钻,然后把小脑袋探出来半截,嘴里吞吐的气泡咕噜噜向上,在下一秒就破碎在江面上,化成几缕氤氲水汽。
我黯然于气泡自刹那间生灭逝去,想着或许是水积不厚,这虚幻轻浮的微物才溃灭得若此迅捷。
天之苍苍,其上有极?
倘是青穹无有边限,我亦学着幼龟吐出水泡两三,可会一直摇曳上升,不停不歇,直至我将脖颈都望酸,再也看不到它,终入瑶星大宇间?
若此,它亦能触及于扶摇羊角,狂雨疾风间挥动万丈翅翼的巨鹏之兽耶?
在它们相遇的一弹指间,气生之水泡会不会就这般消散在目不能及的庞然羽根下,化为天地间一丝清浊气?
我常常提出古怪的问题,却少有闲暇解决它们。这次许是心情尚好,便想着或许该试一试。
若欲求而索道,便要格而致之。
我于是随着幼龟扭动起早不再灵活的身子,忙活片刻后除却唇焦口燥,加上差点闪到腰之外,如何从口中吐不出一个气泡。
只得再蹲下身子来,蹑手蹑脚凑到小龟面前,用上最恭敬的称呼问道:“乌衣子先生,这操弄气泡的道理,可否施教一二?”
那幼龟听到声响,脑袋一缩,回身就沉入水中,留下点点涟漪荡开。
涌涨的江水漫过麻鞋,微冷的湿意让我自这可稽荒唐里讪讪惊起,怔然环视一番,才又想起这些时日一直萦绕在脑间的问询。
欲何为?
我立在秋水旁,若有电光霹雳炸响在颅内,轰轰隆隆里,才终于忆起自己是要来寻访一位友人。
一位叫自己子休的漆园吏,单姓一个庄,旁人唤他作庄子,是以为他懂得不少大道理,能够育人礼道。而在这个世道里,会说几句玄言妙语,就有夫子的名号按在你头上来,想甩也甩不掉。
而他的名字流传甚广,想来比起他者俗艳,总归有些真才实学,尚能解我之惑。
周边村舍里的老人说他喜欢在这秋水旁晃荡,常见到其人衣袍散落,提着用草绳系住的几块熟牛肉吃得口舌生津,满嘴流油。又有说他尤爱往濮水垂钓,饵料费了不少,到夜里却常饿着肚子去扣响农人门户要些吃食,还被几个寡居鳏夫以为是心怀不轨的贼子,用棍棒打出来。
我想着自己家离秋水要近些,就先行到了此处。只是匆匆赶到后,正值百川灌河之际,望向霭气茫茫,不辩牛马的秋水,我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什么?你说庄生既是我的老友,怎会不知人之所居。
情理是如此,但庄生有些古怪,爱云游,也爱癫乱,我尚且犹疑着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只饮过几杯清酒,喜谈浮生闲趣的过客。
倒是寻得累了,索性坐下来,躺于原野草树之间,看日月轮转浩荡,江潮涨涌退复,也别有一番雅趣是也。
“哗啦啦……”适逢水击之声隆隆将将,我吐掉口中草茎,直身立起,却看到江心人首鲛尾的河伯披了衮服琉冠,打扮得仪整,正自水底升浮而出。他望了我一眼,神色睥睨,意气扬扬,朗声开口:“可见秋水无垠,浩浩乎乎?”
我正因寻人不到而郁郁然然,便道:“东出有海,不知几千里也。”
河伯不喜,遂一路东行而去。
“这登徒子。”我摇摇头,嘟哝一句,再躺回地上。
星升辰落,时光往来,庄生虽不知何往,白茫茫晴空照于颅顶,倒让我想明白些聊以自慰的言语。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万物之量度乃无穷无尽,因而大智者不以恒然之所见观衡天地无常。以无限眼视无限物,物之远近便不再是可观可感之距离,而成了更通玄的感念。
我若是以为费尽心力的去追赶那个叫做庄子的男人便能得偿所愿,或正是适得其反,不得自然,只会让我与其人愈隔愈远,终不得其踪。近也非近,远也非远,吾与秋水近乎?近而不能察其源;吾与庄生远乎?远而尚可体其道。倒不若静坐此处,率性天真,不为而为,等候既是偶然,又是必然的一次相遇。
有人说这叫无为自在,但我不懂这些列子大夫们争论得口沫飞溅的东西,只是突然在水波滚滚里悟出一点粗浅的话。
心念至此,便再无碍障,就开始去想庄生的的事。
他此时此刻,在何地,同何人,言何辞?他可否知晓了在秋水之畔,正有一个人在等着他,肚里满是疑问。
又莫非,他还在满心欢愉,击缶而歌么?或是又梦到翩跹蝶影,而困于是我非我的迷梦,思虑万千,不能自拔?
想多了,也觉得是庸人自扰的恼事。
我寻他自是我的事,却与他何干?
于是这才朗声长啸出胸臆间的闷气,觉得心内最后的一点积郁也去了,只剩可喜的通达。念头一空,肚子倒也随着空了,便信手摘取一株野花,正开了半朵,早些时候的晨露在挂在瓣上,细细啜饮过,丰润甘美。
水喝饱了,便以厚土苍天为寝卧,斗牛长河为烛泉,闲适洒脱,连劳顿也不觉多少了。睡够了,来了兴致,又依依呀呀唱起胡诌的句子,声调乱离,音色粗放,但自觉起承之间却也有柳暗花明,沉郁顿挫的力度,若不是手足无力,怕真是要舞之蹈之。
“歌唱得不错。”有声音传过来。
我见鬼般跳起来,瞪目望着身侧不知何时坐下的老人。他戴了遮面的高帽,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只依稀在布帛间看到梳理齐整的胡须。
是贵人,我慌忙俯下身子叩首跪拜,他虽是在身外披了褐色蓑衣,挡住了其后的深玄华服,可袖袍翻转间隐隐显露出来的云纹还是透出雍容的贵气来。而既然是贵人,想来也该是高古博雅的大夫之姿。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老人见我头叩在地上,乱了分寸,无措里将我拉起来,拍干净了布衣沾染上的灰尘,才一脸埋怨地看向我。
他好似认得我的。
可我的心思早不在这里了,盖因见了老人手中执着一根钓竿。那物件与其说是渔具,不若说是当供在家里的雅器,以翠玉所制,通体碧透,莹亮生光。正被老人双手稳稳高举着,在秋水旁昂首挺立,却只少了鱼线。
我脑中闪过许多念头,终于还是如百川东汇般余下唯独一个。
有杆无线,空悬于江, 无谓无理,徒贻笑大方哉,倒是可惜了绝妙的鱼竿。
但我摸摸脸,面皮有些发烫了。往日里我也有不少故弄玄虚的做派,被贬言攻讦,亦常以口舌诡辩的道理来洗脱。若是不喜此人,便也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乃是风动之墙草的行径了。
又如何呢?我告诉自己,我单是不欢喜别人也同我一般在人前如此卖弄了。
归根到底,我还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俗人。
“我同你认识吗?何故上前搭话?”虽已开脱完自己,言语还是没客气多少,只凝望秋水东逝,涌流不绝。
老者身子一晃,张口欲言的话被打碎又生生吞进肚里。我却没空管他了,江水自中被排开,正是东巡而归的河伯。他衣冠散乱,步履摇晃,见到我还待在这里,竟朝我点头笑笑,神情颓丧,却又带着解脱。
我向河伯高呼:“东游之行乐乎?”
他点点头,带着悲哀的欢乐:“我观秋水渺茫,以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而东游至于北海,见顷天碧波,不望水端,乃知天地广博之大哉,初闻道百,便觉莫若己者,何其可笑,不过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道有三百,道有三千,道有三万。”我朝河伯呼喊。
“然也。”河伯丢掉了头上九珠的冠冕,脱掉锦衣玉带,赤生生隐没在白浪排空中。
“你在同谁言语?”老者学着我双膝屈下,蹲在岸边。他显然不习惯这样难受的姿势,隔着遮面的黑巾也看得到难堪通红的面色。手许也是酸涩了,鱼竿在半空晃荡起来,吓得他赶忙收回来,放到脚下,才觉得好受些。
“我见到河伯了。”我舒舒服服坐下来,像是才吃完一桌珍馐如山。眼见得他把鱼竿收回来,便凑过去,想摸摸这上好的玉器。
老人把玉作的钓竿藏到身后去,又问:“是书里那个河伯?”
“然也。”我说得郑重。
“我何故未曾见到?”老人皱眉。
“你心有外物,便见不到这些。”我信口答到。
“何为外物?”老人紧追不舍。
我撇撇嘴,这副刨根究底的模样倒让我想起除却庄生外另一个熟知的友人来,便只好挠挠头,挤出一句:“外物不可言,亦不须言。你问出来,便是还未懂,到懂的那一天,便自然懂了,更不用我多说。”
那老人笑了,道:“还是不改随口妄言,不辨是非的的性子?”
我觉得烦了,便背过身去,不愿理会他。
“可否讲讲河伯之事?”老人伸出手,晃晃我肩膀。
我躲开他的手,闷声闷气道:“不过是个说一叶障目,以至于不知高低深浅之理的俗套故事罢了。”
“日后同我说说也行,我知道你喜欢这类故事的。”老人耸耸肩,像是习惯了,也不同我置气,”到此地又是何为?“
我仍旧背对着他,一字一句:“我是来寻庄生的。”
老者语调古怪:“你知道庄生在秋水?”
“君何以知我不知?”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那老人顺口就答起来。
“停停停!”我心感不妙,赶忙打断了他。
老人倒也不逆反于我,把话头打住,又开口:“庄生或许不在这里。”
“你又如何知道?”我气鼓鼓问。
“他当是去楚地任相了。”
“庄生不会如此。”我说的坚定。
“何以见得?”老者疑惑。
“他宁愿做秋水中一只懵懂小龟,不识人间沧桑,而甘然自得,在泥水里摇起自己尾巴来。”我回转过身子,终于正视起面前的老人来,“你若是与我一同寻他,也能领会这曳尾于涂的道理。”
老人哑然,他嘴唇蠕动着,把这几个字咀嚼干净了,便掀开帽子,长身站起,将价值千金的钓竿塞到我怀里。
“这鱼竿,是何人送来的?”我问。
老者顿了顿,还是老实交代:“是楚威王知道你喜欢钓鱼。”
我笑笑:“哪里是我喜欢钓鱼,是我不钓,可就饿死在此处了。”
老人张张嘴,却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可还有事?”我端详着钓竿上细腻的纹路,盘算该用如何的鱼线合适些。秋水之鱼,比之濮鲤肥美,又会多出如何的滋味?
老人摇头,施礼欲走,可神色犹豫,像是还有未尽的话。
“你大可留下来,同我一齐寻那庄生。”我语气淡淡,但还算真诚。
老人忽然道:“君所言之,可是太上忘情,甚至于己身不识,而至忘天下?”
我摇摇头,“你会错意了。”
“大可再同我说说。”老人近乎咬牙切齿起来。
“世间万物动静瞬时,无不变也。不可拘缚心志,远疏大道。以顺势化之,谨守勿失,可返璞归真。”我早早想好了这几句,在肚子里备好腹稿过了数十遍,就等着有人问出来。此刻寻到时机,终于痛痛快快,一蹴而就。
“我听不懂。”老人苦笑一声,回身便走。
“诶!”我叫住他,扭捏片刻,还是拉下面子说起人话来:“意思就是开心点,做自己就好,可别想那么多了。”
“哎!你便继续寻吧!”那老人长叹一声,拱手去了。
“再等等!”我又叫住他。
“可还有什么话?”老人耐性还是好的。
“下次再过来,可否带点好肉解馋?最好是牛肉,得是熟透的,切成大片,口感软糯,你知道我喜欢吃的。”我细细嘱咐道。
“知晓了。”老人答应得快,可面有愁云惨淡,如何看不出释然的样子,便是步子也一点一顿的,露出颓唐不安,失魂落魄来。
我管不了这些,只想到日后又有牛肉吃了,开心不少,便趁兴唱起歌来:“扶摇直上九万里,见那至人无己,好不快哉!”
庄生立在秋水旁,听那声音直入长云之间,端得是逍遥无碍。

本文基本算是对《庄子·秋水》半文半白的拙劣改写,用上一些别处的典故,也不自量力加了自己的粗浅理解,登不上大雅之堂,入门读读却无不可,还希望大家能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