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诗的日子4
剪指甲的时候我突然想,我剪掉的指甲就要永远的留在伊川了。指甲,算不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但它掉下来之后,我们还有没有关系呢。任谁也可以捡了去,虽然没人会这么干。但我是带不走这老化死亡的角质蛋白了,新的指甲把老的推出去,慢慢地,打浪一般的,甲根分泌的角质蛋白。长在金色的沙丘上,我有一双手,一片海滩。 小拇指的指背在帆布鞋鞋尖的磨损下长了厚厚的茧,皱巴巴的硬皮要落不落,我也一并剪掉了。 我住的地方离快递点和日常买菜的超市都不出一百米,不出远门,也就不穿袜子,茧就是这样来的。穿和不穿袜子,只要我开始思考和选择,它们就是一样的重要,而有些事不做以后我才发现它是我的非承重墙。 不修边幅,第一次听到对我的这番评价时,我多少是有些羞懑的,但我的脚没有羞耻心,它一直只奔着它舒服的感觉走。 或许我可以剪掉头发,也算是把我24岁的身体的一部分留在这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算不算带着父母旅游又把父母给丢掉了呢。 我偶尔能听到一个摩托车开到楼下的巷子里蹿走,别在车上的喇叭放着,“收长头发,高价收长发”,不知道收了的头发是不是要送到许昌的假发基地去。 五年级的时候,我剪掉了留了八年的长发,那是我周岁之后就寸寸蓄起来的头发,卖了两百块的巨款。 镇上赶集的时候,两三个收头发的女人就会在中心街和交通街的三岔路口站着,背个黑色的斜挎包,就像是老客车的检票员常背的那种。她们在攒动的人流里,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着“收头发,收头发,头发卖不卖?”,“小妹妹,头发卖不卖?” 剪发的时候,她们会用一把密齿小梳子把人的短发往后推,然后长发就会从密齿缝里漏出来,再用一把银色的小剪刀贴着头皮横着剪。他们把剪好的头发握在手里,如同攥着一条溜光水滑的皮草围脖,然后从黑色的包里拿出一卷沓现金,捻出里头皱红皱红的两张,交到我外婆手里。 真的,那双手,曾是两个最狠的地主公婆,连翰轩棋社里的那对夜叉到了他们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剪完短发的我,成了只眼含泪水的癞头狗。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了头发,我觉得自己在普通的基础上变得更加普通,那个普通是和某种可能性呈负相关的普通。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但我不确定,我需要我很长的头发来作一个证据。 我剪了头发之后,包括班主任在内的好几个人把我和班上另外一位短发的女生弄错了好几次。明明除了发型和性别,我和她哪里都不像,但仿佛头发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我,而我不是。他们不知道我是短发,他们只知道短发是我。 我也被剪掉了,他们把我剪得更狠,更短,比头发还要短得多。他们也剪那个女生,就像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剪得一样长了,也就活得差不多了。 我没有生太久的气,因为头发是会长长的,我可以留长发,也可以留别的,留我想留的。只要再生长,总有在生长。 虽然我的头发一定想不到它那个狠绝将它断舍的主人曾对它寄予过厚望,甚至可以说,我的公主梦是因此碎了一半。另一半则全靠我自认为拥有的善良品格在苦苦支撑。 小时候,我从来不因自己没有住在城堡里就觉得自己一定不是公主,我一直都准备着足够的自信,让我能在成为公主的关键时刻展露出训练有素的得体风范,毕竟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虽然我想要的机会和我能做的准备,时常错开了。这和袜子没有关系。 从荣荣理发店出来的时候是8点28分,天暗得彻底,但是并不黑,狭月和金星比邻明烁,莹辉高踞,仿佛世界只剩一片天,天上只剩它们俩。 我没有在那里剪头发。考虑到发型恢复的时间成本,我决定将理智作为浪漫的预实验,用洗头的感受作为是否在那里剪头的考量依据。 8点16分,开热水淋湿,8点21,上毛巾擦干。 虽然只花了7块,但是从时间和洗头的体验上来看,这消费无疑是昂贵的。所以我决定去上次洗头的地方剪头,至少那里会洗完之后把我的头发吹干。 店不大,没有二十平。我去的时候一家三口都在里头,爸妈在辅导儿子家庭作业。 店里只有两面镜子,两把椅子,一个可以躺下洗头的地方,都在面向店门的左手边,所以我洗头的时候,脑袋正对着店外没有半米。右手边有一个红色的小沙发,长度刚好坐下他们仨,沙发前支了一张折叠小木桌,男孩儿就趴在上头写作业,桌上放了一个比奶粉罐小一些的罐子和一瓶乳酸菌饮料。 “我想洗头。” “洗头啊,好。” 我看了看时间,闭上了眼睛。女人一边手上给我洗头,一边对着她老公说话。但我听不太懂。 “那饮料……天天看生产日期……要少喝……不好……都说了有问题。” 吹头发的时候,又来了两位顾客,一位母亲带着儿子。 母亲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就坐在红沙发边上的凳子上,不言语,只放眼四处瞧瞧,也包括瞧镜子里的我。她儿子则时不时跳到我旁边那面镜子前,一边掀开衣服拉链,就像翼装飞行员那样,一边照镜子,然后又跳回他妈妈边上。 女人问,“有错没得?” 男人答,“他写错了。” 女人说,“他写错了你不知道让他抹了,你就看到他写错,就知道坐那儿不动,那喊你看他,你是怎么看的?” 我和那写作业的男孩儿在镜中视线相对,我没戴眼镜,看不清他的表情。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家庭作业。 男人看着儿子,指了指作业本,没说话,从沙发上起身,拿了块毛巾,让那后来的男孩儿躺下,他给他洗头。 男孩儿洗了不到三分钟就起了身,我的头发还没吹干,也许是因为那吹风机烫到了我的头皮,我忍不住躲闪,所以吹的不干。 “好,可以了。” 我就从椅子上起来让了座。 “多少钱?” “七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