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十)

2021-06-30 21:27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看似说闲话的章节,阅前须知就显得尤为重要(?)

那日未时方过半,翠儿已给一口薄棺殓了,匆匆抬了出去。说是上头还不许姑娘们跟着送,就连送到园子后门口都不能的。知雨已哭过了那一阵子,又回复到平日里周全妥帖的端庄模样,只一句话不说,微微蹙着眉,半垂了眼帘瞧着下人们抬了棺材远去。这时候旁的姑娘们中间有人眼见着真要就此别过了,想翠儿从前行事又安分,为人又可亲,记起她的好处来,人丛中却渐渐有了几声稀稀落落的抽泣。

重云与行秋一同远远立在人群后边,他听了这般隐忍的泣声,想这些姑娘们面上是哭翠儿,实在又何尝不是哭她们自己都和翠儿一般无二的命,念及此处,便心下不忍,叹息一声转开了脸。行秋见状,轻声劝他道:“重云莫要再看这些伤心场面了。你与翠儿姑娘非亲非故,又不是我们和裕楼里的人,与我们一同守她到这时候,便算仗义之举,也早就仁至义尽了。我这就送重云回去可好?”

重云默然良久,却说:“我……我还不想就去。回去了只有一个人待着,更不好受了。秋郎若不嫌我烦扰,且再留我去你屋里坐一会儿可好?”略一迟疑,又赶忙道:“我自知道这话太也没分寸。秋郎若要自个儿歇下了,不便留我,我就去了也无妨。”

行秋闻言一怔,连忙道:“怪我这话不妥当,叫重云误会了。不是逐客令,正是说咱们先回我屋里去,不妨事的。”

眼看重云分明轻轻松了口气,他便也微微笑了一笑。只因翠儿之事近在眼前,心中犹有些不好受,那笑又有些勉强,淡得几乎看不出。两厢黯然相对,一面都想着翠儿实在可怜,一面又都觉着这一日下来,当真看得眼前人热心重情,心中一般的五味杂陈,于是各自不免暗暗叹息。正在相对无言,正巧知雨房里那小丫头青杏寻了他二人来,怯生生唤行秋道:“沉秋先生!云堇姑娘托我来给沉秋先生带个话,说她一会儿送我们知雨姑娘回房里去,叫沉秋先生不必等了,先陪着重云公子回去。”

重云听了,心中又叹云堇果真事事周全体贴。行秋应道:“好。你去跟堇姑娘回话,说咱们先去了。若有什么事,随时差人来唤我。”于是引了重云去。

 

回了行秋屋里,月牙儿自然跟过这边来,瞧他二人神色都不大好受,便一句也不问,只赶紧沏了茶上来,向行秋交代几句梨香苑这边一切稳妥。二人默然喝了一回茶,心里都缓过来些,重云终于忍不住问道:“秋郎,那位绣羽姑娘……”

“嗯,如何?”行秋面上淡淡笑了笑,应道,“是不是天仙一样的人物?”

重云蹙眉道:“所以我才不懂了。秋郎说绣羽姑娘待巧春姑娘极好的,今日一见,又是这样超凡脱俗的容貌。巧春姑娘为何眼中却只见着瑶钗琳璃二位姑娘呢?”

行秋略一思忖道:“重云倒是点醒我了。连你初次见她几人,尚且分得出好歹,巧春岂有看不出的?只是她那般掐尖要强的性子,既是得了天仙一样的绣羽姑娘把她当亲妹妹照拂,如何不巴望这个姐姐在和裕楼里风风光光的,好叫她也跟着沾光,过上几天扬眉吐气的日子?奈何绣羽姑娘有这个才貌,却没这个心,巧春可不得替她憋屈,自己憋屈?大约是这般一气之下,就奔了瑶钗琳璃二位姑娘去了。”说到此处,轻轻笑了一声:“不只巧春心有不甘,瑶钗琳璃二位到如今也还忌惮着绣羽姑娘呢,重云今儿没见么?绣羽姑娘一来,她两个那样的脸色,明摆着知道绣羽姑娘若是存了心要红,她两个要平分秋色都不配。说来真也好笑。明里看不起人不争不抢,背地里处处忌惮三分。”

重云听他说得这般透了,便只叹气:“姑娘家的心思实在也太麻烦些,难为秋郎揣度得这样明白。只是绣羽姑娘却为何这般与世无争,就只白受着这些闲气?如秋郎所言,便是再不争不抢,在这和裕楼里也要给人提防忌惮。是天性疏淡,不喜争强好胜么?可又会不会给人欺负?”

行秋慢悠悠转着手中茶盏道:“欺负是无人敢欺负的。怎么说也是大红过的姑娘,她和锦鳞姑娘正风光的时候,瑶钗和琳璃两个影子都还没有呢。总归知雨姑娘还在,再往下还有堇姑娘跟我在。咱们几个有旧交情又有些浮名虚位的在这里镇着,凭和裕楼里如何小打小闹,还没什么人敢动她。”

重云闻言,迟疑了一阵道:“实话告诉秋郎,我早有些好奇绣羽姑娘和锦鳞姑娘从前的事,只是想来大约是些伤心事,也不好问的。如今秋郎说你们几人有旧,我自然更加好奇了。却不知秋郎好不好说?”

行秋轻轻点头道:“想重云是要问的。本来也没有什么讲不得,只锦鳞姑娘是去了的人,总得敬她三分,不好背后说人。这事儿只有绣羽姑娘准了,我才敢跟人讲,是以近些时大抵无望了。重云勿怪。”

重云忙道:“自然是敬重亡人要紧了,秋郎这是应该的。”话音才落,云堇轻轻推门进来了,身后却还跟着巧春和夜明。月牙儿赶忙迎上去。行秋也起了身,跟月牙儿一同搬着凳子叫她们坐,先问云堇道:“知雨姑娘还好?”

云堇低声应道:“先哭过一阵子了,回去以后瞧着还好。心里总是要难过些时候的。她也不肯叫我陪着。”说着便端了茶盏,低头小口饮茶。行秋转脸去看夜明和巧春,再问:“你两个又是怎么来了?”

巧春低了头不作声。夜明有些小心地轻轻看过她一眼,才向行秋道:“我今日早些时候来求云堇姐姐和沉秋先生的那些话,绣羽姐姐都知道了。她叫我们两个随了云堇姐姐一道过来,代她跟你们好生道个谢,说实在过意不去,叫你们费心了。”

重云一听这话,心中便微微一紧。这岂不是说夜明偷偷跑了来求云堇和行秋管一管巧春,却叫巧春本人也知晓这回事了。依巧春的脾气,若是记恨夜明背后告状,日后怕不是要不待见她了么?他自替夜明捏着把汗,再去看巧春时,谁承想巧春竟是半点不悦之色也无,只默然低着头,脸上倒像有些愧色似的。

重云万料不到她也会有服软的时候,一时便有些云里雾里的。行秋打量一番她二人神色,他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并不再向巧春追究前事,只轻轻巧巧一句揭过了:“这有什么。你回头帮我跟绣羽姑娘带个话,就说大家都是念旧情的,不必如此客气。我跟堇姑娘情愿替她分忧,往后也是一样。”

那巧春畏畏缩缩等了半晌,并不见行秋向她发难,终于不无惊讶地抬起脸来,怯生生望行秋一眼。重云这才明白,原来是上回领教了行秋的厉害,这回知道怕了,才会如此老实的,一时又不免有些好笑。行秋也一面眼中稍稍含笑,一面故作没好气向巧春道:“怎么,还眼巴巴的等着人训你呢?自己知道险些闯出祸来了,下回就学着凡事当心些。多大的人了,别再这么见天的想一出是一出。给我训几句算得了什么,今儿该见着茂才府大少爷了?那才是真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只记着:咱们和裕楼里边都是小打小闹,为你好为你歹,都犯不上计较什么。外边才是动真格儿的,能许你泼天的富贵,就能要了你的命。往后再不许这么莽莽撞撞的,可知道了?”

巧春见他这回倒格外可亲起来,大出意料之下,不自觉的便乖乖点头应了。重云心中又是笑又是叹,想他真也厉害,上回说了重话,这回碰上巧春正给翠儿的事吓着了,再换出些好话,眼看着便把小姑娘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说为绣羽分忧,倒真不是嘴上说说就罢了的。正在瞧着他出神,忽听夜明犹犹豫豫又道:“沉秋先生……还有一桩事。绣羽姐姐说,我跟巧春慢慢的年纪也大了,锦鳞姐姐从前那些事,可以不必再瞒着咱们。沉秋先生若不嫌累着,就劳烦您同我们略讲一讲。不知道沉秋先生可愿意……?”

行秋轻轻一怔,百味杂陈地淡淡笑了:“才在说这些事不敢乱讲呢,今儿可是巧。这样也好。既是她本尊亲口许的,我就敢放心讲了。”却看巧春一听此言,一下站起身来,像恨不得拔腿就从这屋里逃出去,却又犹疑不决。行秋记得她从前千方百计要探问她亲姐姐的事,总是问不出,不想这会儿真要听人讲了,反倒犯怯了。他心下叹息一声,便故意语调淡淡的作激将法道:“怎么,巧春不愿听?倒也没什么。不过你可要想好,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你若是将来后悔了,又想听你姐姐的事儿,可再打听不着了。满和裕楼里大约也就只我一个还能同你们说道说道这些陈年旧事罢。”

巧春便又怔住,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却是夜明轻轻拉住她手,仰脸望着她好言道:“咱们好容易来了,又难为沉秋先生肯费心同我们讲,就听一听吧。”说着又轻轻摇晃她手:“我想听的。巧春只当陪我一起听,好不好呢?”

眼看着巧春脸色便软和下来,虽仍强端着一副不情不愿神色,人倒是乖乖顺顺坐下了。重云见状,不免惊讶一番。行秋也一般的面有讶色,向夜明笑叹道:“你倒有法子收着她。我先还替你抱不平,说你这样温顺老实的性子,在她跟前岂不要吃亏,现在看来你却有几分能耐,倒是我冤枉替人操心了。”

巧春听了这话,只懵懵懂懂的,夜明却脸红了。行秋见状微微一惊,又赶忙轻轻摇头道:“方才那话只当没听见罢。这回是我没分寸了,随口瞎说呢。”于是岔开了话向月牙儿道:“月牙儿帮我去柜子里寻一寻,看看可有今年新留的碧螺春,取了来给咱们沏上吧。”

重云尚有些不解,心说桌上茶正喝着,为何又要取新茶。却见行秋转头再向巧春淡淡道了一句:“是你锦鳞姐姐从前喜欢的。”

 

——叫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却又从何说起呢?待我想想罢。

是了。巧春,你今年多大了?

三月初满的十四,你也是不小了。夜明呢?六月里才满十四,那你还小着好几个月。怎么总是年纪小些的偏会疼人。哦,我说锦鳞姑娘呢。

巧春该知道的,你姐姐跟你一般,十二岁就进了和裕楼了。绣羽姑娘呢,是十五岁上才来的。她两个一般年纪,绣羽姑娘年长着一个月多点吧。那时候翠儿姑娘也才十三,还是知雨姑娘房里的丫鬟,不是珠钿坊的正经姑娘。瑶钗琳璃两个总揪着这个不放,说翠儿是没教养的小丫头出身,若不是知雨待她好,手把着手教她学琵琶,单凭她一张脸如何能给上头的老板瞧见了,抬作了正经姑娘。要我说这才是冤枉。她两个做梦都想风光的,就以为全天下人都稀罕当这什么正经姑娘?翠儿姑娘要不是那一回为了给知雨姑娘救急,不得已顶班上去,给上头的人看中了,往那什么鉴珍录里边添了名字,她这辈子都不会有后边那些无妄之灾。唉,这说远了。

知雨姑娘么,她一贯是那样不温不火的。照说珠钿坊里弹琵琶的第一流,该给人捧上天了才是,可知雨姑娘那样的性子,总待人不远不近的,有心不要太讨人喜欢,还真有法子年年如一日的办到了,这才是打小就看破了红尘的聪明人。锦鳞姑娘就不一样。她只小着知雨姑娘半岁不到,可是天真烂漫得紧。这厢我插一句绣羽姑娘。方才我还问重云说,绣羽姑娘是不是天仙一样的人,你们可知道从前她正红的时候,外头的人都怎么赞她?

嗯,夜明倒还知道点。是,正是说她像那天上的鸟儿一般,所谓“翩若惊鸿”,人都不敢太近着她,惟恐一惊着她,她便要飞去了。这还是寻常的话。更费心思些的呢,说她像青鸾鸟的也有,说像五色凤凰的也有。最绝的是当时玉京里一个爱鸟爱得出了名的贵公子,因着绣羽姑娘身子弱,数九寒冬的在屋里也要披件白绒大氅,他一见之下,回去逢人便说,和裕楼的绣羽姑娘活像枝头上那雪白雪白的小山雀儿,真好生可怜的。那些公子哥儿们一听,纷纷的奉这话为纶音佛语,满玉京里都传开了。要说头一个讲这话的贵公子,他是把绣羽姑娘当他养的那些小鸟儿一般看待,倒还有几分真心怜惜之意;后面这话一传开,又都变味儿了。可见世上心思纯善的人总还是少的,是也不是?

这是都说绣羽姑娘像天上的小鸟儿一般。你们再猜,锦鳞姑娘又像什么?猜不出么?我且提点几句。锦鳞姑娘不会书画,不会唱曲儿,不会琴筝琵琶,原是专门学舞的。她的舞又与旁人不同,是在水里起舞的。她那样天真烂漫、灵秀活泼的人,又爱穿红的,尤其爱那些轻飘飘的绡縠料子,人都说她像那锦鲤池子里的一尾红鲤。像不像呢?我这会儿想来,实在是像的。

自来女孩儿家少有会水的,上哪里去学了这个来?锦鳞姑娘却是一等一的好水性,她的舞旁人都学不来,放在和裕楼里就格外稀罕了。这个巧春想也知道。我决计无意笑话你们出身,只说寻常船家女儿,这点上当真也自在,你们姐妹两个都是小时自个儿在湖里玩出来的好水性,是不是?只是令尊令堂仙去后,你姐姐从前订下的亲事给人强退了,她那时也才十二,你只有八岁。她一个人没法子养活你,追债的又咬着不放,她只有把你寄在穷亲戚家,自己一纸卖身契签给了和裕楼了。她也知道那势利眼的亲戚家待你不好,我跟堇姑娘承蒙她信得过,还不止一回听她跟咱们哭着说你的事。她去了以后,是绣羽姑娘探问着你在那家里整日挨骂挨打,好容易求和裕楼上头的人去把你收了来。那家人听说你姐姐死了,嫌你是个累赘,又巴不得将你卖了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一来二去,到底是把你饶在这里了。你生得还有几分像你姐姐,容貌又好,又有绣羽姑娘担保着,进来就是正经姑娘,跟夜明一起安在绣羽姑娘房里的。我说的这些,你自个儿也记得些罢?

绣羽姑娘来和裕楼的时候是秋天里,锦鳞姑娘跟她都是十五满了。那时我还不在呢,我原是那年冬天给堇姑娘作主收进来的,前边这些事儿都是零零碎碎听知雨、绣羽、锦鳞还有堇姑娘讲的。说绣羽姑娘来时身上正病着,是给两个壮实些的丫鬟架着进门的。那时候落霞姑娘才顶了前边一任管事的,成了和裕楼上头大老板跟前最得力的红人,是她亲自来迎着绣羽姑娘。一见了绣羽姑娘病恹恹的,当着在场一应人面上就说了:“我也知道,叫姑娘屈身在咱们这地方,是太也委屈着姑娘了。咱们心里也过意不去,没奈何,但凡姑娘想要什么,咱们只好多依着些。可只有一桩,姑娘若不想进咱们这个门,这就依不得。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凭姑娘愿不愿意,都已经是和裕楼的人了,这事姑娘没法子,我也没法子。要我说,姑娘不如爽快利索些,进来就完了,再要端大小姐架子呢,就怪不得咱们待姑娘不够客气了。姑娘说是不是?”

正说着,可巧锦鳞姑娘才演完一场舞,刚从水池子里起来,衣裳头发都还淌着水,打后门进来了。那时候锦鳞姑娘已是红得很了,和裕楼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把人捧在手心里,生怕叫她吹了风受了寒,里三层外三层的给她披着裹着。她一进门,见了绣羽姑娘,二话不说,上去一摸人前额,接着就脱自己身上披风给人裹严实了,再接着就赶那两个粗使丫头走,自己把人接过来搀着。门里门外的全吓坏了,哪儿敢叫金尊玉贵的锦鳞姑娘搀扶人不是?可又都知道锦鳞姑娘的性子,最是说一不二的,任谁也不敢拦着。就听她冲落霞姑娘发难了:“人病的这样了,连件厚实挡风的也不给穿着,还讲起道理来了?这是什么道理?”一面自个儿搀着绣羽姑娘上楼,一面就吆喝小丫头去烧热水。把人搀到自己床上躺下了,自个儿匆匆忙忙擦干了头发、换了身衣服,也不要丫鬟插手,亲自给绣羽姑娘喂汤喂水、擦脸擦身,守了人一晚上。

绣羽姑娘烧了一夜,清早刚一醒转来,就见床沿上趴着个头发乱糟糟的姑娘,白脸红唇、一双浓眉,阖眼睡着,没梳没洗也挡不住的明秀。她稍一动弹,那姑娘便睁了眼。两厢抬眼一看,那姑娘轻轻叫了声:“呀,你醒啦!”——她两个怎么认得的?就这样认得的。

后来绣羽姑娘就一直跟锦鳞姑娘住一间屋。锦鳞姑娘慢慢问着她,才知道她原是一户做官人家的千金小姐。因着上头那些高门大户之间是是非非的,闹出了极大的事,她父亲大有牵连,又抵死不肯认罪,累得满门抄斩,只绣羽姑娘才十五岁,就充了和裕楼。怎么?重云给吓着了也是难免的,你两个那时不曾听过些风声么?当时才叫闹得满城风雨的。如今是没人敢讲了,再详细些的来龙去脉呢,也从来不会叫咱们这些底下人知道的。绣羽姑娘?绣羽姑娘当年就不肯多讲,我自然更没处听说了。

绣羽姑娘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沦落到如此境地,这是悲恸过度,伤及根本,才落下了病根儿,轻易将养不好的,那些时日便是动弹几步都要喘不上气儿。前边我也说了,天冷时候她在屋里都要披着大氅才熬得住。锦鳞姑娘一声不埋怨,百般体贴,数月如一日的悉心照拂。那年冬天里我进来了,因着堇姑娘同知雨姑娘还有锦鳞姑娘几个都交好,慢慢的带着我也常一道去走动探望。锦鳞姑娘待绣羽姑娘如何尽心,这是我亲眼见了的,真真儿可叹,半点没有假的。

年来又开春了,绣羽姑娘的病终于有些起色,锦鳞姑娘又隔三差五的引了她到后边园子里去散心,我们常常全都拥了去陪着,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好叫绣羽姑娘少念着些伤心事。绣羽姑娘神色瞧着好些了,只是仍总不大说话。有一日上却忽然听着她轻轻问了锦鳞姑娘一句:“锦鳞为何待我这样费心呢?”

锦鳞先是发愣,跟着就笑。她是最活泼爱笑的,每次一见她笑得真心,人看了心里也舒坦。笑完了,认认真真说:“我讲了,绣羽可莫要见怪。我那日见你给他们架着进来,才看了一眼,已觉着可怜;再一瞧你生得那样好看,真是天仙一样的人,怎能容得他们那样作践,我想也没想,就把你从他们手上抢了来。既是抢了来呢,就须得好生供着,不然岂不冤枉费心费力了?——所以绣羽这下该知道了,我便是这么横行霸道的,见着个好的就要抢来自己屋里霸占着。哎,你说,若我是个男儿身,这叫见色起意不叫?”

嗯哼,真就是这么说的。巧春的一张没遮拦的嘴,大约是像你姐姐没错了。只是嘴上没遮拦也分讨人嫌和讨人爱的,这你还得学学。你瞧瞧人是怎么说话,你是怎么说话?反正锦鳞姑娘那么说了,再往后我们去探望,就眼见着绣羽姑娘一天天的比从前爱笑些了。

再后来啊……锦鳞姑娘不知怎么哄得绣羽姑娘跟她一块哼歌儿,发觉了绣羽姑娘有副天赐的好嗓子。这就来劲儿了,熬了几晚谱了首曲儿,兴冲冲拿了来寻堇姑娘帮她改改,又求我给填上词。末了拿去给绣羽姑娘瞧,说什么也要人学着唱,求绣羽姑娘唱会了就去给她伴唱。好容易求的绣羽姑娘答允了,咱们几个就眼见着锦鳞姑娘整日泡在水池子里不起来,像在编什么从前不曾见过的新舞。那时候才是早春二月初,乍暖还寒的天,知雨姑娘最会体贴人的,一见了锦鳞姑娘浑身湿透着回来,就要唠叨一回,说这样的天也敢水里一泡一整天,可当心闹出病来。锦鳞姑娘只是笑,第二天照旧不改。

就这样到了三月天,锦鳞姑娘开始吆喝人在她每回起舞的水池子旁边阁楼上扎个架子,起了好大一架秋千。都办妥了,寻了个晴好的天,把咱们全叫去瞧热闹,她自个儿领了绣羽姑娘来了。绣羽姑娘披了身镶毛边儿的白缎子短斗篷,她只一身正红的薄纱衣。把人引到二楼,那秋千踏板就拴在单面空廊边上,不由分说就要把绣羽姑娘往上扶。咱们在底下看着,绣羽姑娘半天不敢上去,锦鳞姑娘没法子,自个儿先上去了,回头冲绣羽姑娘伸手。好容易牵了绣羽姑娘上去了,那秋千板还挺宽,锦鳞姑娘叫绣羽姑娘抓着两边秋千绳儿,自己立在她后边,两手扶着绣羽姑娘手,就叫后边小丫鬟放开栓绳。

咱们后园里那水池还有阁楼你们都是见过的,秋千打起来有多高,你们也容易想像得出。那么高一架秋千,栓绳一放,贴着底下池水荡过去,绣羽姑娘就吓得惊叫了一声。锦鳞姑娘松了一手,单手抓着秋千绳,腾出一手来揽着绣羽姑娘。这么一块儿荡了该有十几个来回,绣羽姑娘慢慢的不怕了。锦鳞姑娘就胆大起来,末后两手都放开了,张着双臂荡下来,吓得绣羽倒松了一手去抓她。她由得绣羽抓了她手,一面笑,一面仍扶了绣羽的手抓回秋千绳上,再大声问:“绣羽还怕不怕?”

绣羽姑娘微微笑着摇头。她笑得更欢,更高声道:“那我下去咯?绣羽自己抓牢!”

话音未落就两手一松,一记后仰,轻轻巧巧、无声无息钻下了水。绣羽惊得险些就要伸手去抓她,却见她忽地探出水面,冲绣羽朗声道:“绣羽不怕,自个儿抓牢了,你瞧着我!”再等绣羽往水面上荡过来,她瞅准时机,踏水纵身一跃,凌空而起,太阳底下,身子连衣带水画出一道金闪闪的红弧,正从绣羽头顶两道秋千绳中间穿过,再像一尾红鱼儿似的,一摆尾又钻进水下。也亏她好本事,真能让绣羽姑娘身上一点儿水都不曾沾上。绣羽姑娘惊得轻轻倒吸了口气,再荡过下一个来回时,就见锦鳞姑娘又从水里探出头来,笑吟吟问她:“这个好不好看?”

再后来啊,这舞就在玉京里出名了。却不是白天里演,是夜里在那池子四面阁楼上都掌满灯,来看的人在池边或是侧边阁楼上设座。开场先是正中央阁楼上摆一架纱屏,后边摆些花草,绣羽姑娘坐在中间,只有个影儿,远远瞧着就像瑶台仙宫里的人。四面无声,只闻一段洞箫声,再就是轻轻的一丝儿琵琶声伴着绣羽姑娘在屏风后边唱那首曲子。锦鳞姑娘的曲子写得真好,堇姑娘改得也好,这都不必说。我填的词才是相形见绌,奈何曲调没法子描述,只有拣一句像样些的词给你们说说了。——从前人妙语中借过了一句“鸿雁在云鱼在水”,这个还算应景罢。

再接着是水池边也渐渐拨亮了灯,琴筝箜篌此起彼伏,像水声摇荡。顶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演,波光粼粼中间见得锦鳞姑娘一身红纱在水中央浮浮沉沉,大抵话本传说中海上的鲛人龙女、瑶池的锦鲤成仙,也都不过如此了。锦鳞姑娘作一段水中舞,绣羽姑娘唱罢,末后便是绣羽姑娘上那架秋千,半空里衣袂飘飘荡下来,真轻盈得好似鸟儿贴水飞过一般。乐声加急,托出锦鳞姑娘那踏水凌空一跃。这舞演第一场那晚上,我跟堇姑娘都去看了。到这一幕,四座惊得好一阵鸦雀无声,末后便是哄堂喝采。演完谢幕时候,锦鳞姑娘出了水,灯火下笑靥嫣然,光彩照人,而绣羽姑娘只一声不响脱了自己身上长披风,就忙着往她身上盖。满座的人见了,又是一阵采声,倒叫绣羽姑娘不知所措起来。还是锦鳞姑娘牵了她手,朝四座屈身致意。就从那日起,她两个都成了玉京里红透半边天的人了。

这舞从原先的夜里掌灯演,慢慢加到白日里也演,一样美得惊心动魄,场场座无虚席。从春日里演到入夏,再演到三伏天。锦鳞姑娘怕绣羽姑娘还那么穿着长披风热得慌,又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些奇思异想,吩咐了一群小丫头每日专在城里城外捡鸟儿身上落下来的羽毛,单要那些雪白雪白的。费了好大工夫,集了满满一篮子,她还瞒着绣羽姑娘不叫人知道,那篮子加了个竹篾编的盖儿,存在知雨姑娘屋里,每日开关一回都格外小心翼翼的。锦鳞姑娘原本不怎么会针线活儿,为这个专跟知雨姑娘和翠儿两个讨教了得有半月,她两个好说歹说,终于说得锦鳞姑娘肯叫她们帮着了。劈线劈到半绒的粗细,缀起一件轻如无物的白羽衣,赶在中伏前一天晚上作成了。第二日一早排演前,冷不防拿出来就给绣羽姑娘披在身上。衣裳是真好看,绣羽姑娘那副形容才叫惊得呆了。——唉,你两个瞪这么大眼睛做什么?如今又看不着了。

呼……以后的事,可叫我怎么说呢。我记得那日已是立秋了吧。白日里演的一场,绣羽姑娘穿的那件白羽衣,锦鳞姑娘一身红纱。演到绣羽姑娘立在秋千上荡下来时候,就听她忽然低低惊叫了一声,身子也颤了一颤,险些松了手从秋千上摔下去。四下里一片惊声,不知何事,只看得绣羽姑娘脸色煞白。却见水中锦鳞姑娘纵身跃起,一把将绣羽姑娘从秋千上推倒了,两个人紧紧抱着跌下了水。

绣羽姑娘不会水,全靠锦鳞姑娘负着她游到池边,咱们自己人赶忙都去拉着,小丫鬟抱了斗篷来。锦鳞姑娘一把抢过了,亲手把绣羽姑娘裹得严严实实,跟着就把人拉到自己身后护着,一双眼睛又惊又怒扫过三面阁楼上坐的来客。来宾座上也是一片哗然,锦鳞姑娘二话不说,一手环住绣羽姑娘,半扶半抱护着她就走。我们几个自然全都跟去了她们屋里,就见锦鳞姑娘抿着嘴,一言不发在绣羽姑娘那件湿透的白羽衣中间细细翻拣了半晌,末后在桌上摆出一根极细极短的银针来。

银针很快呈给上边的人看了。据说是和裕楼的大老板亲自派的人来,下水把那池子翻了个底朝天,像这样的银针在池底找到了一把。有人存心要暗害绣羽姑娘。别拿这样眼神看我,我也不知是什么人。只有堇姑娘通着云家的声气,探出了那么一星半点儿,说是这事儿连七星都惊动了,和裕楼顶上的老板气得当着七星面上撂了狠话:“我知道这是你们中间有人翦草除根来了,也太不择手段!若是早在抄家灭门的时候把这姑娘杀了,我原也管不着你们。现下人已经是我和裕楼的人了,再容不得你们想动就动。早干什么去了?是你们亲手把人送到我这里在先,这会儿又想伸多长的手?”

是,听这话音儿,是说害得绣羽姑娘满门抄斩的那场公案,连七星中间都有人脱不了干系。至于是哪一位或者哪几位,咱们就无从得知了。这事儿只有悄悄压下来了。锦鳞姑娘把绣羽姑娘关在房里,足足三天不敢放人踏出房门半步,连窗子都不大敢开,自个儿也寸步不离守着她。三天下来再没见着什么人来伤她,好容易放心些了,又说什么也不肯再演这个舞了,实在也没人还敢叫她们演了。绣羽姑娘倒没说什么,只叹气说可惜了锦鳞姑娘费心做的那件羽毛衣裳。锦鳞姑娘只是笑,说这下可是怵了银针了,见也不想见,再休想叫她重做了。

……唉。从立秋,到中秋八月十五。这是咱们事后扳着指头数呢,最后也就只过了这么几天安稳日子。一起品个茶,绣羽姑娘给锦鳞姑娘念念书,教她琴棋书画那一套儿,或是把我们几个都叫了去,热热闹闹一块儿说笑。中秋那天晚上,她两个一同望了好久的月亮,旁人都没去搅扰。说来咱们和裕楼里的人,真是享一点福都不配的。但凡过了一天两天安心日子,命里都欠着债呢,是不是这样的?

第二日锦鳞姑娘就病了。先是整日懒得动弹,说身上没力气,慢慢的就连躺着都喘不上气来。这病来得急,眼看着锦鳞姑娘就不能起床了。满楼里都吓着了,请了玉京最好的大夫,不卜庐的白术老板来瞧病。前前后后给锦鳞姑娘诊了足有三回脉,终于出来背着绣羽姑娘跟我们说:“我也回天乏术了。前些时的事,我稍有耳闻,那是个极阴狠的杀人法,用极细的银针刺人要害,银针入体,却能令受害者无知无觉。银针上无毒,便算死了人,寻常大夫也瞧不出异状来,只当是害了急病死的。我虽诊得出,却也救不得。锦鳞姑娘必是那日给银针刺中了后心口,如今……银针已流进心脉了。”

我不知晓知雨姑娘后来是如何同绣羽姑娘讲了那些话的。绣羽姑娘又不敢在锦鳞姑娘跟前哭,只是吓傻了一样,日日寸步不离守着锦鳞姑娘。锦鳞姑娘自己心里大约是明白的,也不说什么,任绣羽姑娘一声不吭守在床边,她就轻轻拉着绣羽姑娘的手。秋去冬来,天一日冷似一日,锦鳞姑娘已是气若游丝,疼得气都不能喘。我看她眼里神色,大约是恨不得立刻死了干净,也好过这样一天天的活受罪,就是舍不得绣羽姑娘。绣羽姑娘消瘦得叫人不忍心看,脸色憔悴得怕人,怔怔的连哭都不会了。锦鳞姑娘还每日睁眼见了她,就强撑着冲她笑笑。我……唉。

我是当真看不下去那副情形。如今……也不大敢想。再就是锦鳞姑娘临去前跟绣羽姑娘说的那番话了。这是非讲不可的,便算我再不愿讲……

……罢了。都是锦鳞姑娘亲口说的。她说绣羽,你不许去寻死。这算我救了你一命,你欠我的,就得听我的话,我不许你寻死,不许你跟着我去。你向来不肯同我多讲你从前的事,可是我明白,你心里不平,你到如今还是信你父亲是冤枉的,信你一家人都是冤枉的,信你父亲拼死也要护着的那位老爷是冤枉的。绣羽不要哭,你听我说。就为了这个,你也要好好活着。你要活着看到世人还你们一个公道,要活着看到那些害你们的人都得到报应。会有的,绣羽,你信我,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知道这世道待你太不公了,没叫你遇见一个好人,连我也这么自私自利、蛮不讲理的。可是绣羽,就算是我的私心罢,我想叫你记着我。我想求你替我看顾我小妹,替我好好活下去,替我每天开开心心的,连我的份儿一起。这世上还有好多好看的,好玩儿的,可以拿来逗得你笑的东西,绣羽笑起来多好看呀,只可惜你不爱笑。

遇见你这些时候我总在想,等我手上银子攒够了,我要给你还有我自个儿赎身,再把我小妹接来,咱们三个一起走,离开玉京,走到一个谁也寻不见的小山村去,就在那儿过一辈子,再也不要回来。如今看来,大约是来不及了。绣羽,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也见过许多有趣的事儿,可惜我都不大记得了。若是接了我小妹来,她兴许还记得,你叫她说给你听,就像我还在你身边一样。绣羽,你答允我,你,还有我小妹,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好不好?我只有这一个心愿了。绣羽,你答允我呀……

 

行秋轻轻闭着眼,一字一句缓缓道来,语调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重云却分明听得他每回轻轻一呼一吸间,声音都在微微作颤,自己也不觉一阵眼眶发酸。正在低了头不忍看他,忽听巧春狠狠抽噎了一声,就扑在夜明肩头泣不成声。夜明早也满面泪痕,尚且顾着轻轻抱了巧春,拍抚她后背。

行秋抬了衣袖,不着痕迹轻轻按过自己眼角,默然许久,再慢慢低声道:“巧春现下可知道绣羽姑娘为何不爱争风头,我们为何总不愿见你去攀附瑶钗和琳璃,也看不得你那般迷着茂才府二少爷了?自来富贵人家中间最多是非,遍地凶险,岂是你这样的小姑娘应付得来的?绣羽姑娘生在那样地方,落得家破人亡的出来,好容易遇见一个锦鳞姑娘,又是因着家里那些旧账,把最后一个真心待她的人也搭进去了。眼下翠儿姑娘的事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她不愿沾惹人富家少爷,是人要缠上她,这样尚且逃不过,你还巴不得自个儿奔那富贵人家去,真以为他们都是好相与的?这是我最后一回好言劝你,巧春。那二少爷未必是良人,你身边这些人才是真心待你的,哪一个不比他靠得住?你自个儿好生想想罢。”

重云听他这话,几乎是明着替夜明说话了。只奈何拣在这时候说,巧春夜明两个正伤心垂泪,也不知听明白不曾。又见他抬眼同云堇对望一眼,嘴角边凄然淡淡一笑,再状似漫不经心道:“同你们讲了这么些,我自个儿心里也敞亮多了。实在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也并没几个,从今往后,我只好生顾着一个堇姑娘,一个重云,这就是了。”

重云已然知他愈是轻描淡写,实则所言愈是真心,心中便不由得惊跳一下。尚未顾上说什么,却听月牙儿故意叫嚷着插话了:“好啊,那我呢!秋郎就知道把我们家姑娘跟重云公子哄开心了,我就丢过不算了么!”

云堇原也在拿手帕悄悄拭眼角,听了她这话,倒是破涕为笑,一面仍用帕子半遮了脸,一面好笑道:“就你最会钻人话里的空儿!你是我一家的人,他还能把你漏了?”

月牙儿正要逗她笑,一见得逞,立时赶上去抱着她肩头撒娇道:“哼,我看秋郎就是故意的,他才不记得我呢!只有姑娘是真心待我好的,我也只顾着姑娘好就是了。”说得一屋子人都收了泪笑起来。行秋抬眼往窗外看一眼天色,起身道:“这下好,又说到几时了。月牙儿起来!咱两个备饭去,全都留下来吃饭得了。”又望巧春和夜明道:“你两个也留下一道罢。咱们给绣羽姑娘和知雨姑娘专门备几样菜,回头你们提了去,省得你们两边屋里又费事。这样可好?”

如此用过晚饭,席间重云眼看着巧春对云堇和行秋都亲近多了,果然到底只是个率性的小姑娘,尚是识得好歹的,他心里便笑叹一回。饭毕,送去了巧春和夜明,重云想今日种种,便有些不舍得走。行秋却已像无事发生过一般,唤重云说话时,又是那副眉眼间淡淡含笑的形容了:“重云。”

“嗯?”重云应他。只听得他随口道:“这些时大约快要演我那本《寻钗拾剑记》了。回头我跟堇姑娘给你下请帖,你记得赏脸来看看。”

重云闻言,稍稍作惊道:“可……翠儿姑娘才去,这便要演新戏了么?”

行秋垂下眼帘轻轻出了口气,也分不出是笑还是叹息:“重云莫不是忘记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去了一个人,就不唱戏了么?”

二人默然相对了不知许久。重云记不得那日他是如何告辞出来的。只记得他出得大门来,绯云坡一条长街上走了不知多远,往琉璃亭门前过时,正逢上一伙人从里边出来,三三两两相互行礼道别,说些宴席散场后的客气话,随口闲话几句。内中有几位蓄着长长白须的老人家,看来是辈分最高的,也格外受人尊重些,不少人都围在跟前听这几位朗声谈笑。其中一个捋着长须,笑眯了眼,轻轻点头道:“哎,潮汐这小娃娃总算是长大啦,这都成家啦!思思也是个好娃娃,这门亲事好哇,咱们街坊可不都见了,他两个从小就要好的嘛!”

一旁有个二十来岁小伙子,转头向他同伴道:“喂,你可有觉着,今儿一整天,潮汐都笑得傻乎乎的?怎么像不大开心似的?”

他同伴瞧着年纪长些,拿手肘一推他道:“瞧你说的!他能有什么不开心的?我跟你讲,自来年轻人成亲都是这般,当着一大家子人跟前不好意思呢,再就是高兴糊涂了!一会儿闹洞房你再去看,保准就跟在长辈们面前不一样了!”

这厢正说得热闹,后面忽而有人高声叫起来:“走了走了!新娘子上车了!”于是人丛四下里让开,就见一驾大红马车慢慢驶了来,四面掌灯,照得一片通明。一旁另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相跟,一身大红喜服,正是潮汐。给爹娘带着来赴宴的小孩儿们见了,纷纷拍着手,欢呼着又蹦又跳。又是几个年轻人跑了来,喊上闲聊的这两个就要走:“你两个还在这儿磨叽什么!闹洞房去了!”

重云一声不响退到路旁,怔怔立着,眼望那大红马车打头,后边车马人群簇拥,灯火辉煌、欢声笑语,浩浩荡荡的去了。

【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十)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