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落花溪》(6)(结局)
差不多是夜半时分,酒馆只剩下了白征羽白怜羽兄妹两个。
白征羽的故事讲的不明不白,可是大家总算能囫囵听出来,锦屏这四万人马其实都是草包,指望他们去救援青石是不成的了。其实这一层被白征羽稍稍一点,众人就都能想到,可是不成以后又怎么办呢?白征羽没有说,他也说不出来。众人心里各怀心事,各自散去,说不出的郁闷。
白征羽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捧着脸坐在那里发呆。
白怜羽重重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哥!你好跟我说实话了。”
“实话?什么实话?”白征羽无辜地说,“我哪个字是假话了。”
“好了好了。”白怜羽一脸的不耐烦,“你那点春秋笔法,糊弄糊弄别人也算了,还要来骗我么?”
白征羽眯着一只眼看妹子:“那你说,讲哪段?”
“那两名燮军的探子呢?”白怜羽气哼哼地说,“我越想越奇怪,这两个探子连镇上的人都看见了,怎么到了你嘴里连根毛都没剩下,怎么就被你贪污了?”
“你怎么知道的?”白征羽大惊失色。
“哈,你不知道么?”白怜羽笑道,“就是在酒馆里被抓的呀!我和王伯詹锁子还帮了忙呢!你都不知道那索隐多大的威风,只报个名号出来,那两个探子就投降了。其实啊,那时候索隐才灌了一肚子落花溪水,连弓都拿不稳……”
白征羽想了想:“那两个人都是天驱武士。你以为他们那么怕死?”
天驱的名头现在是大极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奔着战场去的武士,压根儿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白怜羽楞住了,她可没想到那两个探子会是天驱。“可是,索隐身上穿了铁甲,他们的弩箭又射不透,他们也不知道索隐没了力气,以为这个架打不赢的。”
“天驱不老打那些打不赢的架么?”白怜羽捏了捏妹子的鼻子,“你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那两个探子肯做俘虏,你以为是为什么?”
“江老板不会杀他们?”白怜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自然,还有呢?”
“嗯……嗯……”白怜羽用力转眼珠子。
白征羽摇摇头:“我这傻妹子还不如索隐,他都猜出来了。”
“是什么嘛?!”白怜羽恼火了,嘟着嘴生气,“快说!!”
“什么事情比他们两个的生死大啊?”
“他们三个四个的生死咯,”白怜羽耍赖地猜,才说出口,忽然通了,“哎呀!他们有什么要跟江老板说的呀?那么大的事情。”
“你不是猜到了么?”白征羽的神色忽然淡了。
“可是……”白怜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事情呢?”
“我怎么知道?”白征羽一摊手,“那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想了想,又补充说,“米行老牙头说,淮安去的粮船前天就转回来了,连坏水河口都没到。”
“呀!”白怜羽惊呼出来,“那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只有知道的人知道。”白征羽摇头,“你记着,探子的事情可不能到处乱说。”
“为啥,王伯和詹锁子他们都知道,现在江老板他们肯定也知道了。”
“不说呢,可以是因为不说,也可以是因为不知道。”白征羽好像在说另外一件事,“就算是一个故事,说什么不说什么,那也是有讲究的,对不对?”他爱抚地摸了摸妹子的头发,“这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许多,只要能管着自家人,就可以从长计议。”
急骤的马蹄声在酒馆门口停下,走进来的是双眼血红的索隐。他整个人散发着狂暴的气息,俊秀的脸庞都显得扭曲,让匆匆迎过去的白怜羽惊惧地收住了脚步。
“索大哥。”白怜羽怯生生地招呼,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你饿不饿?”
索隐忍不住咧了咧嘴,心情平复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眼光却落在了白征羽身上。
白征羽走了出来:“索将军,这就要回去?”他摇摇头,“项子归的话总有一句没有错,就是不吃饱饭是没法打架的。”转头对白怜羽说,“好妹子,去热点酒菜出来,索将军一个人回青石,也就不差那么些许功夫了。”
索隐苦笑了一下,满腔的愤懑一瞬间被白征羽的这句话抽空。他点点头,颓然坐下来。
索隐和白征羽两个坐在水榭里喝酒吃菜,白怜羽坐在一边默默听他们说笑。白征羽不提青石,只是说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索隐原本没有什么心情,被白征羽逗得笑起来,也说两句梦沼里的奇闻逸事。说着说着,两个人的声音都小了起来,再后来,索隐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才喝了两壶酒。”白怜羽悄悄对白征羽说。
白征羽叹了口气:“心里有事,一盅酒也是多的。”
“哥,”白怜羽说,“我原来想……我原来想……跟着索大哥去青石打仗。”
白征羽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白怜羽说着,肩膀抖动起来,“我现在就不想去了。我也不是怕死。……”她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是怕浪费,对么?”白征羽怜惜地抱住妹子的肩头。
“我不知道……”白怜羽呜咽着说,“原来那些威风,那些豪迈也都是假的……我不知道……”
“不是假的。”白征羽安慰她,“人人都怕死的,索隐也一样。就算他在意的不是威风豪迈,也有一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
“真的么?那什么是值得?”
“真的。”白征羽长出了一口气,“你长大了,小的时候会有答案,大了反倒难找了。”
兄妹两个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索隐身边,一直等到天光亮了起来。
索隐猛地抬头,身上的钢甲又是一阵脆响,把迷迷糊糊的白征羽白怜羽都惊醒了过来。
白怜羽跳起来说:“索……索大哥,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索隐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对白征羽说:“项帅还真没说错,吃饱了睡足了就是有力气打仗。”
白征羽侧着耳朵听了听,笑道:“你还惹了什么麻烦?”锦屏方向隐约有蹄声传来,听着还停密,怕是有百来人。
“麻烦?”索隐皱眉想了想,忽然放声大笑,“出营的时候一箭射倒了帅旗,我跟他们说,若是我索隐还有命回来,总要让项子归和那帅旗一般。”
白征羽失笑道:“你对项子归倒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责任。”
“不对。”索隐很认真地说,“项子归是一军主帅,却学了江紫桉的商人气,他是要负责的。你真以为他拨不出两千兵马么?”
白征羽不由楞住,竟然不能否认索隐的话,过一刻才说:“要在这里打这一仗么,若是如此,其实昨夜不该留你。”
索隐淡然一笑:“那也没什么区别。”
厨房里脚步声响,白怜羽捧着铜盆小跑出来,盆里清水还冒着热气。
索隐也不客气,拿起毛巾擦脸。用力擦了两遍,脸上一红,低声道:“好几天没有好好洗漱,把毛巾都弄脏了。”
白怜羽和白征羽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索隐也笑。
白怜羽伸出大拇指对索隐说:“索大哥,不管锦屏大营里的人怎么样,我们心里你们都是顶了不起的。”
索隐点点头,说:“知道。”若不是知道这个,青石的两万军兵又是在为谁厮杀呢?
马蹄声在酒馆前停了下来,索隐双臂一伸,抽弓取箭,嘴里低声说:“快去后面,不要出来。”
白怜羽眼中一热,模模糊糊都是眼泪。
门外的军兵纷纷跳下马来,一个领头的汉子高声喊:“白家少爷,索神箭从这里走过么?”一边说一边走进酒馆,正是昨夜里来过的那位郑唯勇郑五爷,这时候满身披挂,出征的打扮。才走进酒馆,他就看见了索隐,微微一愣,登时喜笑颜开,双手抱拳说:“索神箭,居然还没有走,真是太好了。”
索隐不知道他来意,只是感觉他没有恶意,一时有些犹豫。
郑唯勇见索隐不答话,又是一副戒备的模样,猛地一拍脑袋:“是了,是我糊涂。索神箭,昨天大营里的事弟兄们都听说了。那些人贪生怕死咱们管不着,可是锦屏大营也不全是孬种,弟兄们商量着来追你,没曾想在这里就碰上了。咱们自然没有鹰旗军的本事,可是火里来水里去,决不皱眉说半个不字!索神箭,你若说去烧合口仓,咱们拼着性命也跟着你!”
郑唯勇这番话罗里罗嗦,说得也不激昂,可是听在索隐的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都象打雷一样,震得他身子都微微发抖。深深吸了口气,索隐问:“郑将军,你们有多少人。”
郑唯勇脸上发热:“别什么将军了,我们也不过就是些野兵,项子归商会他们都管不着我们。几队人凑在一起,大概四百多,现在外面都是骑兵,有两百多,步行的随后就到。”
两百多骑兵两百多步兵,索隐暗暗摇头,张口说话,声音都微微发颤:“郑弟兄,你们一腔热血,索隐实在感动。不过合口仓……”
没等他说完,郑唯勇就打断了他:“索神箭,我们也不是傻子,这一去什么结果自己都明白。你打仗多,我们就听你的号令,烧不了合口是活该,烧了就是赚到了。咱们宛州人不守宛州,还能指望谁?”
说话间,门外的士兵纷纷走了进来,甲胄服饰都不一致,显然是好几支野兵凑在一起。白怜羽看见烈火军的邯军校也在其中,冲过去说:“邯大哥,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好汉。”周围一片哄笑,邯军校的脸红得好像背上的红旗。
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索隐胸中热血沸腾,用力点头说:“好,我们就去烧那个合口仓!”
最后一面旗帜也消失在山弯里,白家兄妹两个还在望着那方向。白马也被带走了,虽然还伤得利害,但是索隐说它的宿命就是疆场。
“有这样的宿命么?”白怜羽问。
白征羽没回答,反倒问她:“你还想去打仗么?”
白怜羽说:“我又不会,只会拖人后腿。”
“要是会呢?”
白怜羽挺认真地想了想:“若是我会,又觉得值得,那就是索大哥郑五爷那样的宿命吧?不过现在我可不知道。”
白征羽笑道:“果然是长大了。”
思园笔谈·美食与交通
都说宛州人好吃,其实谁不重视口腹?不过是因为宛州太平富庶,能养得起这许多出名的馆子和孜孜以求的老饕。说美食,必然提宛州;说宛州美食,毫无疑问首推淮安;可要说淮安哪家馆子最好,可就难了!外地人往往听过摘星楼的大名,不过吃客们看起来,摘星楼无非就是一个贵字,恨不得把金叶子珍珠粉都做成菜叫人吃下去——当然越贵越有人认,这也是真理。若真是打出了名头,拿坨狗屎放在白玉匣子里,一样有人花上百个金铢来买。
真说名店,其实比摘星楼出色的很多,各具特色。文庙边上陶然居就是个例子。这家馆子没有自己的拿手菜,因为做菜的大师傅和食材都是过两个月就换上一换,但必然都是来自九州各地的珍馐。每每到第二个月底,就有老食客去馆子门口来回张望,看看下面出来的是哪里的特产。陶然居的掌柜口风极紧,想从他嘴里抠出消息来是不可能的。不过到了时候,门口的那块白布帘子上就会写得明白。到天然居交稿那天正好是月底,经过的时候,看见左手的帘子上写的是“青石禾雀”,右边则是“落花白鲤”,这才醒悟:原来是秋天到了。
青石周围都是盐碱地,只种得出黄黍。黄黍粗涩败口,牲口虽然中意,可只有穷人才拿它当食粮。不过每年秋天,这东西倒是能养出两件青石的好食材,一个是百花兔,一个就是彩禾雀。原来黄黍虽然不上口,却是富油。吃了一个秋天黄黍的野兔子和禾雀都长得极肥,剖开来肉纹斑斓,全是一丝一丝的脂肪,所以叫“百花”叫“彩”。若是烹饪得法,入口即化,美味之极。落花白鲤则出自青石之南的锦屏镇落花溪,也是秋天最美。据说这白鲤吃花,秋风秋雨,落花满溪,白鲤养得肥了,以清水烹制有异香,那是别处都没有的。
陶然居的掌柜是个人物,从宁州贵族才能种植的青梨到澜州夸父萨满驯养的祭兽雪羊,就算雷州蛮荒地方的赤蟒皮他都能弄得到,三四百里之外的锦屏青石实在不算得什么。稀奇的是这两件东西本身,都是吃个鲜劲。彩禾雀要用网子捕来,弹弓射杀的就是死肉了。这种鸟性子暴躁,会自己气死,抓起来也就一夜的寿命,而从青石锦屏到淮安,寻常商队要跑上几天。落花白鲤则是出水现杀,清水滚一下就出锅,端上来讲究鱼嘴鱼尾巴还会动。要是肯下本钱,彩禾雀倒还能解释——近些年通平庄家的千里急递做得好大,整个宛州遍设马站,一水的澜州骏马桐木轻车。若是动用千里急递,一笼子彩禾雀送到淮安兴许还有些活的。白鲤就不行,放在马背上的水罐子里,不出半顿饭的功夫就颠死了,不知道怎么能送过来。这两件东西,怕是比什么青梨雪羊更难得。
陶然居我其实是吃不起的,偏巧馆子里的掌柜喜欢看我的《思园笔谈》,又知道我贪嘴,有了新菜往往招呼我去试尝。好奇心上来,就进去问个究竟。掌柜只请我吃,却不肯说。也难怪他,这一招若是传出去,别家馆子也能做青石菜锦屏菜了。逼问半天,才笑说:“哪天去吃过锦屏的清水鱼,才知道究竟。”这疑问在心里藏了那么久,昨日跟商队北上,正好在锦屏那家名字也没有的馆子打尖,果然吃到了清水鱼。鱼才入口,就明白了老板的意思。这锦屏的清水鱼跟陶然居的味道竟然全不相同。回味了一下才知道差异,陶然居的落花白鲤略带草腥,锦屏的鱼则只有满口鲜甜。在淮安两年,吃惯了西江鱼,这味道是极容易辨别的。
如此一来,落花白鲤的秘密也就昭然若揭。锦屏位于西江之北,水陆交通都便捷。沁阳走青石是陆路为主,从淮安来的走水路的也不少。白鲤从落花溪里打出来,快马送到锦屏渡口,用蚱艇运往淮安。蚱艇是八桨轻舟,速度不比快马慢多少,尾舱里还能用西江活水养着白鲤,难怪能送来新鲜白鲤。只是白鲤倾浸了西江水味,和锦屏的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区区两件食材,从青石锦屏每日运来,不知道要卖出多少价钱。这样昂贵的东西,居然动辄销售一空,也不知道淮安有多少豪富人家。可细细想想,这也并非钱的问题。天启的皇帝,就是花再多的钱,能吃到这样的生鲜么?漫说白鲤,就是彩禾雀也不成的。一样是官道,中州的官道怎么能跑庄家那样的快马轻车?不出四十里就颠碎了。三陆九州,又有哪一处有宛州西江建水的快艇长舟?宛州河流纵横山地崎岖,只说自然条件,比中州差得远了。能有这样的富庶,那是一点一点经营出来的,交通只是其中的一环。
若是世道太平,怎么会有宛州独富的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