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总论之部:(二)诗人之根本

2023-03-16 13:31 作者:蒲泉子  | 我要投稿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此乃就其极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三W:what、why、how(什么、为什么、怎么办)。

诗人只有前两个W,故诗人多是懦弱无能的。后一个W,如何办,是哲人的责任。第三个W,非说理不可,此最是破坏诗之美。如:


人生如归云,空行杂徐疾。

薄暮俱到山,各不见踪迹。(陈简斋《晚晴》)


此在宋诗可为代表,而已不似诗矣,近于哲人之说理。现在生活中所要的不是what、why,而是how,不必说食为民天,要的是食。

我们读《离骚》,不要只看其伤感,要看其烦懑。此即因没有办法,找不到出路how,故强者感到烦懑,而弱者则感到颓丧。如此不得不说老杜伟大,其表现有中国传统诗人以外的东西:


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啸孀。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曹公诗云: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老杜盖曾受孟德影响,无论有意无意。“老骥伏枥”不过壮心未已而已,至“哀鸣思战斗”,简直站不住了,真是发皇。而古人诗多含蓄。

诗人不能想办法。老杜“思战斗”、“哀鸣”也只是“迥立向苍苍”而已,曹孟德是有办法,如其诗中所表现的: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短歌行》)


陶渊明是有办法的。渊明是平凡的伟大,其《闲情赋》所写是陶之烦懑。其文表面似颓丧,实非颓丧,连表面也不颓丧。“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有一分心,专一分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学做人便当是此办法。故:

曹,英雄中的诗人;

杜,诗人中的英雄;

陶,诗人中的哲人。

英雄的办法是特殊的,不可学。哲人不然,哲人所想办法,皆人人可行的办法,其中无特殊,谁都会,而不易办到。

将办法写人诗而还成为诗,即如“种豆南山下”。此因渊明天才过人,学力亦不可及,老杜学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

诗中真实才是真正真实。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为真正真实。真实有二义:一为世俗之真实,一为诗之真实。且平常所谓真实多为由“见”而来,见亦由肉眼,所见非真正真实,是浮浅的见,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诗人所见是真正真实,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在诗法上、文学上是真的真实,转“无常”成“不灭”。

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常春”(庾信《至仁山铭》)。然画仍有坏,诗写出来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

佛所谓“常”是不灭,人无思想等于不存在。诗骚、曹陶、李杜,其作品今日仍存在,其作品不灭,作风(作风乃情;风,精神之表现于外者)不断。后世作伪诗之诗匠其作品不能“常”,精神不能不断。

诗人情感要热烈,感觉要锐敏,此乃余前数年之思想,因情不热、感不敏则成常人矣。近日则觉得除此之外,诗人尚应有“诗心”。“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敏锐故能使诗心活泼泼的,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

老杜诗好而有的躁,即因感觉太锐敏(不让蚊子踢一脚)。陶渊明则不然。二人皆写贫病,杜写得热烈敏锐,陶则恬静中热烈,如其《拟古九首》其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固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欢喜与凄凉并成一个,在此心境中写出的诗。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末二句“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与燕子谈心,凄凉已极而不失其恬静者,即因音节关系。音节与诗之情绪甚相关。陶诗音节和平中正,老杜绝不成。至如“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倦夜》)二句,乃杜诗中最好的,不多见,虽不能说老杜诗之神品,而亦为极精致者。若心躁不但不能“神”,连“精”都做不到。

心若慌乱绝不能成诗,即作亦绝不深厚,绝不动人。宽裕然后能“容”,诗心能容则境界自广,材料自富,内容自然充实,并非仅风雅而已。恬静然后能“会”。流水不能照影,必静水始可,亦可说恬静然后能观。一方面说活泼泼的,一方面说恬静,而二者非二事。若但为恬静、宽裕而不活泼,则成为死人,麻木不仁。必须二者打成一片。

老杜身经天宝之乱,非静,而乱后写出的诗仍是静。如“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虽在乱中写,而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二句,其静乃是动中之静。老杜之生活在乱中能保持静,在静中又能生动而成诗。

动中之静,是诗的功夫;静中有动,是诗的成因。在“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二句的境遇里不能写出诗来。“暗飞”二句真好,眼之所见即耳之所闻,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萤”和“鸟”,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其二十云: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最会说笑话的人是最不爱笑的人,如鲁迅先生最会说笑话,而说时脸上可刮下霜来。抱有一颗寂寞心的人,并不是事事冷淡,并不是不能写富有热情的作品。

德歌德(Goethe)的《浮士德》,意但丁(Dante)的《神曲》,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然此二诗乃两位大诗人晚年作品,其心已是寂寞心了。必如此,然后可写出伟大的热闹的作品来。吾国《水浒传》也是作家晚年的作品;

《红楼梦》亦然,乃曹雪芹晚年极穷时写,岂不有寂寞心?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漠,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

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如孟东野,虽有寂寞心,然非大诗人。宋陈后山亦抱有寂寞心,诗虽不似东野之枯寂,然亦不发皇,其亦非大诗人。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现实之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是对现实的不满。然而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结果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诗人与哲人势同水火。但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此乃就其极致言之,普通是格格不入的。


总论之部:(二)诗人之根本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