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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了一百年的琵琶——音乐学家曹安和(上):张振涛

2021-07-12 18:08 作者:崧竹斋  | 我要投稿

1905年6月3日,中国现代第一位女性音乐学家曹安和,出生于江苏无锡。恰值曹先生冥诞116周岁,特刊此文,以志纪念。


曹安和1986年于家中


谈论曹安和就不能不谈论杨荫浏,谈论杨荫浏就不能不谈论曹安和。并列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表兄妹,同出生于无锡,还因为自1941年重庆“国立音乐院”到1949年中国音乐研究所,便一起共事,直到退休,还因为从中国音乐研究所最早住址天津“小白楼”到北京“十间房”再到被梁茂春誉为“功勋楼”的新源里西二楼一单元,一直比邻而居,更因为在漫长的半个世纪中,两人一起采访记谱、整理编辑、撰文著述、共同署名出版了20种乐谱辑本与学术论著。曹安和从14岁入“天韵社”,跟随吴畹卿并转学于学兄,追随杨荫浏直到其1984年谢世,两人一同走过了65年人生。这不是大半生,而是整个人生!同乡、同社、同事、同志,无论袍属,还是私谊,亦或公务,志同道合,相伴一生。这样的时间量,这样的协同度,找不到第二双。




现代音乐学第一位女性学者,见证了20世纪女性从事琵琶演奏、音乐教育、学术研究的不凡经历。琵琶立身,一不易也;笔耕不辍,二不易也;为兄分忧,三不易也;终生不嫁,四不易也;享寿百年,五不易也。有此五不易,气象高华,独树一帜。


第一节  金槽琵琶

一、立身之本


(一)曹氏家族

1905年6月3日,曹安和生于江苏省无锡县查家桥镇。先祖数代,行医立世。据伯父曹启文、父亲曹同文合编的《无锡盛巷曹氏家谱》记载,曾祖曹霖,字雨亭,于道光年间(1821—1850)由吴县望亭,行医无锡,遂购钱氏东乡查家桥旧宅定居。宅西南有屋三楹,宅名“友竹居”(亦名“有竹居”),源自曹霖祖父曹琏(生于雍正八年1730)之字“友竹”。曹安和曾叔祖曹法(曹霖弟),生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字琴坡,善古琴,因太平军兵乱返乡,寄寓此宅,琴书自娱。次孙曹烈,字梅轩,也于12岁在此习琴。家谱记友竹居“丝竹纷陈累如也”。“友竹居”后为天韵社活动地点之一,“嘉宾复满堂”,“群彦今汪洋”(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宅名寓意,若合符节。

祖父曹槱,字立敬。父亲曹同文,字仁化。1905年同妻弟钱基博(钱钟书父)共创“理科研究会”,后任九江府中学教员、黑龙江省研究公卖局科长等。与吴竞编、戴克敦等合编《中华高等小学理科教科书》(1912)。曹同文为天韵社票友,1948年作长诗《天韵社纪实诗六绝》,署名“半盲”,发表于2月15日无锡《人报》。缕述天韵社俊杰,既得见对社史之了解,也得见对昆曲之热爱,更得见赋诗修史的旧学功底。

曹氏家族,前排右二是曹安和父亲曹同文


(二)曹安和与杨荫浏的亲戚关系

梁茂春对曹安和的采访开门见山:“我们都说不清您和杨先生的关系?”曹安和回答:


我母亲和杨先生的母亲是亲姐妹,一个是大姐,一个是小妹,都住在无锡城里。我和杨先生是姨表亲。


回答只说了一半。曹同文有两位妻子,前妻钱凤音,与杨荫浏母亲钱淑珍,是亲姐妹。钱凤音于1900年去世,曹同文再娶后妻诸果如。曹安和的母亲是诸果如。钱氏与诸氏,也是姑侄关系。如此说来,曹安和与杨荫浏,就具有双重亲戚关系。一是父亲前妻钱凤音与杨荫浏母亲的姐妹关系,二是亲生母亲诸果如,与钱家的姑侄关系。曹安和与杨荫浏,在宗法上属于嫡姨表亲,但无血缘。无锡几大族姓,互通婚姻,瓜葛之亲,亲上加亲。


杨荫浏生于1899年,曹安和生于1905年,相差6岁,以兄妹相称。曹安和曾以“荫浏兄”或“浏兄”相称。这个称呼,在她心底。


(三)结缘音乐


曹安和于1919年随父亲从黑龙江回无锡,始入“天韵社”。此时吴畹卿(1847-1927)已经72岁高龄,所以主要转学于兄长杨荫浏。杨荫浏说:“曹安和表妹,幼年从余转习吴师畹卿所传琵琶及昆曲,十三年夏(1924),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后改为北平女子文理学院)肄业,后从天华先生继续学习琵琶。同时每遇寒暑假期,辄更从畹卿师请益”。她所用《天韵社曲谱》,留有多处杨荫浏笔迹,说明指导十分具体。此时还跟杨荫浏学笙、笛,直至1924年赴北京就读。对人产生重大影响的事,莫不始于少年。曹安和遇到了最好的老师和教辅,从此与音乐结下终生之缘。

我父亲喜欢音乐,他不会,但就是喜欢。我、杨先生(荫浏)、还有几个姐妹(妹妹曹定和、表妹杨荫华、杨荫芬——笔者注)一起唱啊,他总是笑嘻嘻地走过来,看看你唱到哪里。就是唱昆曲。唱着唱着,就到天韵社玩。大家说,唱个什么,就唱了。头头嘛是吴畹卿,有名的弹三弦的是陆……哎,陆振声……我们是小孩子,算(天韵社的)也行,不算也行。有时吴畹卿就过过笛子听一听,有什么地方不可以,他就指点指点……每天下午4、5点钟以后,就开始了……女的不多,就我们几个开始的。因为有杨先生在那里,大家就去玩……唱是用工尺谱,唱曲子就带着曲谱。会的就唱,刚会或没会就现学。跟着老师唱。笛子我也是在社里学的,也不出钱……老师唱,我们随唱。学的折子蛮多的,不仅是《牡丹亭》《长生殿》。

吴畹卿轻易不肯夸人,曹安和于1925年从北京放暑假回无锡时,曾与表妹杨荫芬,在学校游艺会上演唱。吴畹卿听后首肯道“唱得可以”,这就算极赞嘉美了。可见虽然“转学”,亦得真传。


社团有效传承文化,其中有老师带徒弟,还有徒弟带徒弟。杨、曹个案,就是历史学用显微镜探视小镇音乐学家层出不穷的样本。音乐学家的崛起,绝非神秘之力驱使,而是像天韵社机制那样有效搭建传承级序的结果。这是真切的历史。

(四)琵琶的定位意义


本该安分守己过一辈子的女孩,非要在男性掌控的乐器世界一试身手。今天看来极为普通的事,当时却不普通。音乐史呈现的案例无一例外,女性音乐家的成长必须依附家庭,因为她们不能轻易外请老师。所以,人们看到的情况往往是,女孩在家里拿起乐器如同在家里拿起女红一样,跟随长辈或亲属学习,自然而然。这类行为不会遭到反对,因为此举不违伦理规范。这种范式,成就了像蔡文姬一样饱读诗书又理丝操琴的女性。这便是音乐史寻找家庭环境的原因。对女性而言,从器物上获识父辈庭训更为便捷。“友竹”宅号,真是个寄寓旨归的暗喻。


我就是自己家有人弹,就喜欢琵琶。我伯祖父也弹琵琶,八叔是过房给他的,因为眼睛不好,不能去上学,就在家里。空了,就弹琵琶,我就听,听了就喜欢,有时拿他的琵琶弹,一个《花六板》从小就听,听习惯了就会弹。


后人无法说清十几岁的曹安和从哪个时间节点上将琵琶揽抱入怀。其实,这个节点无关紧要。这种家庭,拿起乐器是迟早的事。对于她,音乐启蒙不是一夜聆曲、尽弃旧趣、抱起扣动灵魂的声音再不放下的奇异举动,而是聆听天韵清曲、长辈琵琶、自然亲近的必然后果。虽然尚未意识到琵琶对认识家乡和人生的意义,但业缘命中注定。


一件乐器意味的定位,须从时代氛围中看。风云际会,许多人逐浪浮沉,有些人并未随波逐流,因为怀抱了一方梨形衡定器。看看那个时代流行着什么吧。黎青主《乐话》说:“中国的音乐是没有把他改善的可能,非要把他根本改造,实在是没有希望”。“中国青年目前需要音乐不是所谓‘国乐’而是世界普遍优美的音乐”。萧友梅“认为中国音乐没道理的,不用学,不学就会”。全盘西化,国乐衰微,表述不同,立场恒一。这样的氛围,才见得琵琶的“定海神针”作用。琵琶犹如深锚,牢牢钉住人心。无怪乎她一生坚执不弃。


杨荫浏总结她的琵琶履历:


凡从天华先生学习五年,与天华先生同事三年,续天华先生任教五年。安和与天华先生相处最长,学习经验之外,加以教导经验,以其素习之专精务实,宜足以传天华先生之艺,而可以免于佻音之搀难矣。


刘天华的琵琶得益于沈肇州,曹安和的琵琶得益于刘天华。借乐器融入传统,就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的“山川自相映发”。她传承的许多乐曲,已成独门绝技。杨荫浏说:


琵琶曲《汉宫秋月》有两个调子,一个是尺调,一个是乙字调。尺调的《汉宫秋月》只有我老师吴畹卿会弹。他教会了我,我又教会吴伯超弹这调子,他到北京后又教刘天华弹,也都没有弹好。刘天华又去教曹安和弹,刘天华对曹安和说:“这个调子我原先是从无锡学来的,现在教还给你这个无锡人。”后来尺调的《汉宫秋月》就只有曹安和会弹。


曹安和创造了一个自己的琵琶时代。亲身示范,指导后学,以传统风格,赢得爱戴。1932年刘天华去世,她接替教职,成为第一位琵琶女老师。1943年青木关国立音乐院,1950年中央音乐学院,一直以教琵琶为业。耕耘数十年,培养了一批演奏家。


幸运的是,她的音响保存至今。玲珑之手,蕙质兰心,一呼一吸,淡泊从容。谁说这不是20世纪的经典?她没有保守,只弹老琵琶,改革琵琶也弹,但我们听到的,还是传统。最值得一听的就是更轻、更慢、更温雅、恍若隔世的味道。这样的“落珠”,现今已经听不大到了。所以,是时候道别刻着20世纪文化革命伤疤的平均律排品音列了。


生前,她的琵琶一直悬挂床头。暗红梨盘,让一进门的人,马上感受到青莲之香。风姿花传,香无断际。那就是她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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