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士之舞02

米丽在那“言语的画面”里看到了三年前的罗卡,另一个罗卡,她不认识的罗卡,但却是真正的罗卡。斯沃罗慨叹似的说道:“我成功了,那个小子成功了。真的只花了两年的时间,我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帅气昂扬的飞行士,我知道你会喜欢上他——很多人都固执地迷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但上帝没有那么勤快,只要你们像我一样去观察和总结,就会发现绝大多数人的心理都可以归纳为极其有限的几大类,你这样的姑娘我见多了,我知道你会喜欢上的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的飞行士,那不是巴洛克式的爱,而是柏拉图式的爱(注:巴洛克式指奢华恣意,柏拉图式指精神层面),他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礼物!于是他按计划出现在你面前,他能和你一起谈论感兴趣的航空机械,他教会你驾驶飞机,帮助你也成为了一位梦想中的飞行士,他和你一起设计定制属于自己的飞机,在短短的一年中你渐渐信任了他,开始把从设计图上看到的‘灰背隼’发动机技术有限地透露给他,即使只使用了你能看懂的那极小一部分设计,你们为那架‘升力弧线’所定制的新型发动机还是超过了其他所有活塞引擎!罗卡帮我探查到了你用来藏东西的几个隐秘之处,其中也包括这块带发条密码锁的怀表,但你从来不把设计图固定藏在同一个地方,我知道不能太过着急,总有一天你会完全信任他。然后,今天到了!我原本没想到会这么早成功,也许是那两个来抢飞机的蠢海盗无意间推了你们一把,罗卡向他们提出决斗时那种逞强的英雄主义打动了你,你终于把‘灰背隼’设计图放到他眼前了,他看清了你拧开怀表时的密码,于是收网的时候也就到了,当时他准是躲在酒馆后厨里,听着你呼救和被绑走的声音。”
米丽沉默了很久才从紧咬的牙缝中发出声音来,她为自己承受住了这次伤害而感到意外与自豪,她认为这就是斯沃罗用来从心理上击倒自己的底牌了:“现在我知道,罗卡确实是个十足的间谍和混蛋,我倒希望用不着再看见他了,但如果他敢出现在眼前,我也不介意把他从机舱里丢下去——这跟我想逃出您这间肮脏的金鸟笼没关系。”
“您已经读过了易卜生的《傀儡之家》对不对?就跟我那个蠢女儿一样。”斯沃罗露出一种惋惜和同情的神色,“易卜生那个不负责任的骗子不知骗了多少像你们这样的傻姑娘,他只为自己高兴而写了一部诗,却鼓动你们像那个女主角娜拉一样离开家去追求所谓的‘解放’和‘自由’,可他的故事到此就戛然而止了,从来没有提到娜拉出走之后会怎么样。倒是东方有个挺聪明的作家看出了这个问题的关键,我认为他表达的观点很有道理——娜拉出走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些离家出走的可怜女人没有办法养活自己,等她们冲动的热情被饥饿和穷困冷却下来之后,还得乖乖回到那个被她们称作‘傀儡匣子’和‘金鸟笼’,却能够喂饱她们的家里去!您也一样逃脱不了这样的定律。”
“我已经养活了自己。”米丽果断地说,“我学会了开飞机,设计出了比其他引擎更强的航空发动机,这个时代不会饿死一名杰出的飞行士!”
“那些都不是您自己做的!您潜意识里很清楚,却不愿意承认。”斯沃罗灼灼地逼视着她,“驾驶飞机是您自己学会的吗?是我指点罗卡传授给您的;‘升力弧线’和它的引擎是您设计的吗?您也许会说是您和罗卡合作的结果,可事实是您所贡献的那一部分知识只不过照抄了海勒姆留下的设计图,而罗卡提供的那一部分知识,则来自暗中站在他背后的整个‘斯沃罗’财团机械设计团队;设计好的飞机和发动机是您自己造出来的吗?为了让这些装备从图纸变成实物,我暗中调动了财团里最好的几座工厂来帮罗卡进行定制;航空锦标赛的奖金是您自己夺取的吗?您坐在后座副驾舱上只不过为罗卡念了几段风力和气流的侦测数据,没有您他一样能飞得很好,莱特兄弟和寇蒂斯那样的王牌飞行士是不会输给你们的,他们在缠斗时拉不住飞机而碰撞迫降,是因为我在赛前指使人暗中破坏了他们的机体控制线!您的飞行技能是我给的,您设计和制造的新式飞机是我给的,连您获得的竞赛荣誉和奖金,通通都是我给的!脱离了我您还有什么本事?您既不敢像莱特兄弟那样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到处去收专利费,也不敢像那两个海盗一样靠拳头和手枪抢饭吃,更没有本事像寇蒂斯那样不断开发新的航空技术来壮大自己的飞机制造公司,您靠什么来养活自己呢?靠那虚假的高傲和尊严吗?您很清楚那些工厂童工过的是什么日子,您今天从我的家里出走,明天就得到我的工厂里来过这种日子,否则您就得饿死在街上、饿死在孤儿收容所,或者是像条小叭儿狗一样跑回家里来要吃的,到时候难堪的是您还是我呢?”
比这些威胁和恫吓更可怕的是,米丽知道他讲的全是真的!她发现自己无法抵抗了,因为她本以为可以用来抵抗的一切,原来全是虚假的。
“为什么?这没有道理,在罗卡发现我藏东西的那些地方时,你大可以用强把这些地方全都搜一遍,就像三年前做过的那样,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我完全信任他?”米丽挣扎着质问道。
斯沃罗宽阔的臂膀在她的视野里伸展撑覆了整间书房的天顶:“因为‘灰背隼’设计图并不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我还想要您!罗卡和您待在一起的这一年并不仅仅是个诱骗的过程,同时也是个塑造的过程,在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我像塑造他一样把您也塑造成了一个迷人的飞行士。”
“这对你有什么用?”米丽恐惧却又好奇着这背后的答案。
这个答案比想象中更可怕:“我说过我能洞悉人的心理,既然我知道您会喜欢什么样的人,自然也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喜欢您。有一位显赫的少爷,他来自一个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尊贵家族,这个家族与军队、政坛和商界全都交往密切,而这位年经的世家子弟不喜欢安静的富小姐,他喜欢的是活力十足的飞行士,我原本希望把自己的蠢女儿培养成这样一件礼物,但心理学家无法对自己最熟悉、最了解的人进行‘塑造’,而且我也不能冒着风险让她学会飞行而把翅膀长硬,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在自己家里培养出一个完美的可人儿。您知道那些专门向富人做买卖的宠物店吧?为了培育出最讨人喜欢的宠物,他们会尽力营造出优渥的饲养环境来让猫猫狗狗感到快乐,因为只有快乐的心情才能塑造出可爱的宠物,而我的女儿总是在伤心和发脾气,要是我提早把您也抓回来并跟她关在一起,您同样会变成这样一个不快乐的残次品,所以我决定把您放养在天空中,让您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快乐地活在自己的梦里,您和罗卡同时影响和塑造着对方,这种相互作用不出我所料地将您变成了一位合乎要求的少女,您将作为斯沃罗家的女儿去讨得那位世家子弟的欢心,这样的联姻对于‘斯沃罗’财团来说,和划时代的‘灰背隼’发动机一样重要!”
那心理的子弹再一次穿过了米丽的胸膛,这回她瘫坐下去没能再站起来。
“带小姐去她的卧室,从今天开始,她也是你们的主人了。”斯沃罗向候在书房门口的寇菲林吩咐道。
“需要绑上吗?”寇菲林并不怎么灵光。
“不用。”好在斯沃罗也并不是个暴躁迁怒的人,“她的心已经死了,她不敢再看天空了。”
在寇菲林将布玩偶一样的米丽从地上挽起来时,斯沃罗往已倒下的骆驼背上再压了一捆稻草:“我还想告诉您最后一件事。您刚才提到了再见到罗卡时的打算,但您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被包装得如此勇敢高尚,可心底里却仍是一条愚蠢短视的可怜虫,他竟以为自己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享用那些酬劳,我保证这会儿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会发现自己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麻木残忍的学童工,两年的塑造和一年的陪伴,已经使他学会了同情心、同理心和高尚,他会像个真正的王子一样对你所受到的伤害感到愧疚,这种穿透心底的愧疚会让他失去一切心理活动力,如果我们从明天的报纸上,没看到某个冠军飞行士在自己的小镇住所自杀的新闻,那他就准要在五年内颓唐地把自己和那一百万酬劳全部挥霍掉。”
米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被寇菲林拖出书房的。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觉得自己看不见天空了。
早在米丽刚刚被绑出酒馆、还在麻醉中做梦的时候,罗卡从藏身的后厨回到了酒馆前厅,他竭力不让自己回想刚刚还在响着的米丽的呼救声,脚步像喝醉了酒一般有些轻飘,完全是摸着柜台边沿才走到了想去的位置,被打晕后抢掉了外衣的侍应生还在柜台后面靠着。罗卡按照事前的约定,从钉在墙上的第五个钥匙架处摸到了寇菲林留在这里的钥匙,钥匙圈上挂着写有地址的纸片,它能打开斯沃罗在三年前就许诺要送给罗卡的那间房,就在这座安闲的小镇子上,百万元的支票在门后面等着他。一种难以描述和判断的强烈情感冲击着大脑,罗卡伸手到柜台后面胡乱摸了一瓶酒倒了喝。他并没有觉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映在了望远镜头里。
马菲奥将望远镜一摔:“喝酒!?那个混蛋什么都没做居然在喝酒?这事儿有问题,那个该死的飞行士有问题!比起去追那辆不知跑到哪儿的汽车,拷问一下他会更有用!”
罗卡按照钥匙圈纸片上写着的地址,在小镇某桩宅子的某层楼打开了已经属于他的那间房,不得不说,斯沃罗体贴起来还真是挺让人感怀的,他的手下赶在罗卡到达之前就已经把房里的一切布置停当,罗卡穿着飞行夹克威风凛凛的海报贴在墙上,今天赢得的那只奖杯盛着奖金摆在柜子里,杯座就压着那张百万报酬的支票。罗卡在踏进这间新屋的第一步时就挨了一记老拳,天旋地转地砸摔在地板上半天爬不起来,马菲奥、塔蒙和戈比从门后墙角跳了出来,塔蒙快而无声地关上门以免惊动外人,马菲奥甩着刚动了手的拳头:“这一拳是替那姑娘揍你的,你这披着飞行夹克皮的无赖!这就是你卖了她所挣来的一切?你这也算是个飞行士和男子汉吗?”
罗卡抬起那张青肿的脸来,倒教马菲奥等三人吓了一跳,他们发现,这个飞行士眼中先前见过的那种光华已经完全干涸了,只剩一层死样的灰,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甚至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罗卡,而只是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罗卡摘下飞行帽来捂住挨了拳发痛的侧脸,用和眼神一样死灰的声音说道:“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绑架米丽的合谋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你指望一个绑匪去同情肉票吗?”
戈比从两个大人背后挤了出来,把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丢到罗卡面前的地板上给他看,戈比向来是比两个年长的同伙更细心的,跟马菲奥的那种“细心”不同的另一种细心。这是他刚才跟着马菲奥和塔蒙去查看酒馆现场时,从米丽坐过的桌子底下捡到的,是米丽被绑架时慌乱中掉下的随身物品,包括一面打碎的镜子和一把拗成了环的折叠小剪刀,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一方手帕,那无疑是定制的,因为手帕上绘着罗卡穿飞行服的卡通画,左下角还有罗卡的签名。
罗卡像看到蛇一样向后缩了一小段,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强迫自己伸手捡起那方手帕,讲的话与其说是给戈比听,倒不说是给自己听:“那个傻姑娘居然一直留着它……”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戈比感到久违的毛骨悚然,罗卡沉静地、缓慢地将手帕一半接一半撕得越碎越小:“这上面印着的东西是假的。我不是什么飞行士,飞行士只是我用来伪装的外皮而已。你们知道斯沃罗连锁航空工厂里的学徒工吧?那才是真正的我,一个要为了吃饱饭而拼命、管顾了别人自己就活不下去的学徒工,飞行士和男子汉与我有什么相干?”
马菲奥对他浮现出一股难以隐藏的厌恶,他对惩罚面前这个人顿时失去了兴趣,只想尽快完事并且再不要见到他:“这么说是大财主斯沃罗指使你做的喽?那个姑娘又是什么人?”
“她是斯沃罗的养女,斯沃罗想要她的监护权和她继承的遗产。”罗卡轻描淡写地概述了这个持续三年的阴谋,“这会儿她恐怕已经被带到斯沃罗家位于凡尔纳市的宅子里,‘升力弧线’也被他们从机库里收走了吧。”
“塔蒙,凡尔纳市离开多久了?”马菲奥问道。
“午后出发的,这会儿恐怕已经到马德里了。”塔蒙展开随身的导航地图粗略看了一眼。
“准备起飞,咱们想要的‘升力弧线’可不能让个土财主截了胡。”马菲奥爬上窗台,并在跳下去之前朝罗卡看了最后一眼,“您就在这儿享受出卖一个姑娘所赚来的一切吧!”
“要追这么远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得做好跑空中马拉松的准备,说不定要到朱比角中途站才能追上他们。”马菲奥在停靠于镇郊的“飞行酒桶”忙上忙下,“戈比去镇上买够耐放的吃喝来,把货舱填满;我来对飞机做一次检修,免得半路上出岔子;塔蒙,你到最近的‘黑店’里去,帮我把他们的7.63mm毛瑟手枪弹存货全买来。”
“你这架势是要跟斯沃罗打仗?”塔蒙咋舌道。
马菲奥向着南方的天空凝望了一小会儿:“顺便……我是说顺便,咱们抢飞机的时候,把那倒霉丫头也捞出来!”
“妥!”塔蒙赞同地砸了他一拳。
食品柜总是这样的,你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就会觉得它太小了,可要填它的时候又会觉得它永远塞不满。戈比在镇子集市和郊外田野之间来回跑了好几趟,还是没能“喂饱”“飞行酒桶”的货舱。他每次赶集时都要路过罗卡所在的那栋房子,每次路过都忍不住往那边瞧上一眼,罗卡的窗户紧闭着,是黑的,像一只失去了瞳仁的独眼在空洞地望着“凡尔纳”市消失的天空。等最后一趟离开集市跑向飞机时,已经是薄暮了,火红的晚霞在天空中低低地燃烧着,把整个世界都模糊成一种光与暗交融的朦胧,戈比望着沉没在晚霞中只剩下半轮圆的夕阳,感到很奇怪,他跟着马菲奥和塔蒙满世界乱跑,不知道告别过多少匆匆落脚的地方了,很多地方连名字都不会记住,可从来没有哪回像这次一般感到深深的惆怅,他发现自己忍不住地想,继续跑下去,很可能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镇子了,也再不会看到现在这样的夕阳。当时的戈比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停在另一个人命运的十字路口上,这个路口的正前方通向“飞行酒桶”,而侧路则指着那栋宛如被晚霞融化掉一半的房子,这个选择对于戈比来说无关紧要,对罗卡来说却能改变一切。戈比只在路口上停留了很短暂的一小会儿,他向来是不喜欢犹豫的,接着便拐了个90度的直弯,朝罗卡的窗口跑过去。
戈比像串门一样,轻车熟路地沿着上次马菲奥和塔蒙潜进去的路线爬向半墙高的那方窗口,由于这栋老房子向阳一面的外墙上长满了结实的爬山虎,这种攀爬是并不怎么费力气的。在靠近窗口的时候,他听到房间里传过来一种细而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一把破琴弓在拉同样破的小提琴。等他攀到窗台上时,便被房间里的景象吓了一跳,那低低的声音原来是罗卡在哭,红色的霞光从窗口投进去,这个假冒的飞行士跪在霞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板上,脑袋垂得那么低,低到像是要把整颗头颅都藏进自己的肚子里,他面前的地板上摆着那些被撕成无数邮票大小的碎手帕,正拼图一样试图把它重新拼起来,可他在手帕上那破碎的飞行士的身影却永远是一副扭曲残损的模样,夕阳正好照在了墙上那幅海报上,把飞行士罗卡的模样映在一片光亮中,也同样是这束阳光将他的影子照到了同一面墙的另一侧,在奖杯、奖金和巨额支票那辉煌的反光中映出一个富有却佝偻的罗卡,杂在这二者之间的罗卡本人则像是被光与影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撕扯,发出那种痛苦而恐惧的呜咽。此时此刻,斯沃罗正在遥远的西班牙上空刺痛另一颗心灵,他正在向米丽作出的有关罗卡的那段预言,像魔咒一样分毫不差地把这个欺骗者攥住了。
然而世界上没有永不出错的人,即使精明如斯沃罗也一样,戈比就是他的预言中不可能预测到的变量,这小子爬上窗台,填满了整个窗口,挡住了那些刺眼的霞光,于是罗卡映在墙上的阴影也暂时消失了,海报则被碎散的光线照得零落斑驳。罗卡抬起头来,看到被挡住的夕阳和晚霞沿着戈比的身形边缘透出来,照得他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喂,小子,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有什么难受的话尽管讲出来吧,用不着管我听得听不懂,我只是借双耳朵给你而已,有人听和没人听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戈比摆出一副赶时间的模样来,斜倚在窗台上。
罗卡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另一种冲动已经迫使他毫无抵抗地把那些话像洪水一样杂乱纷碎地流出来:“我当然记得这块帕子,当时我认识她还不到两星期,我夺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航空锦标赛冠军,我此前的一切胜利都是假的,是斯沃罗暗中舍予我的,但那次是真的,没有依靠他的幕后打点,没有依靠他对别的选手使绊子,是我真正靠着自己学到的飞行技术、驾驶着大赛通用的竞速飞机夺得了胜利。赛场旁边有一间很小的杂货铺,招牌画的是红色的水上战斗机和穿着飞行夹克的红猪,店主是个很会画画的老爷子,他帮我画了这些胜利纪念手帕,但没有人来庆祝我的胜利,当时我还是个没有名气的新人飞行士,大赛观众都觉得我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他们宁愿去找那些没有夺冠但名气更大的飞行士签名,也没人来我的赛位上拿这些纪念手帕。只有米丽,只有米丽拿起了这张帕子,郑重其事地要求我在上面签名,那是我的第一个签名,她说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很多人来找我们签名的……”
罗卡讶异于自己竟然记得这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仿佛这事儿是刚刚发生的一样,而戈比只是沉沉地听着。讲到签名的事儿时,泪水像雪崩一样从罗卡的脸上滚落下来,他的话也愈加语无伦次:“斯沃罗那个混蛋!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我以为自己还能像做学徒工时那样漠不关心,可他把我变了!他让我学会同情心,让我学会同理心,我没法安心,我忘不了别人受的苦了!被我抢走晚饭的那个孩子死了吗?他受着伤要怎么度过那么冷那么饿的夜晚?米丽会怎么样?她被这样无耻地欺骗了会有多伤心?救救我……不对,我没有资格求救,救她!请救救她吧!”
红光随着夕阳的下沉而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淹没了罗卡的全身,他像是沉在一井发光的沼泽里溺了水,这时戈比一把握住了他求救的手:“别人救不了她,得你去才行!”
“怎么能是我呢?我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就继续假装自己是个高傲的飞行士,像过去那样假装自己很勇敢地能去保护她!你已经为可恨的斯沃罗伪装了三年,难道就不能为可爱的米丽再多伪装几天吗?先把她救出来再说,其他的谁在乎?”
斯沃罗的预言在那一刻破碎了,明天的报纸上将不会出现年轻飞行士自杀的新闻,五年后的这座小镇子上也不会再有一个浑浑噩噩败光了百万家产的落魄汉,因为罗卡跟着戈比爬下了窗台,把这间靠欺骗得来的房子弃在长满爬山虎的老山墙后面了。
马菲奥坐在“飞行酒桶”的机翼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原以为永不会再见到的罗卡,想到了第一个理由:“我的飞机坐不下四个人。”
“你可以把我绑在机翼上!我有一顶降落伞。”罗卡仿佛恢复到了在机库第一次见面时那股固执的倔劲,“我可以帮你抢‘升力弧线’,到手之后它就是你的!”
“它已经不是你的飞机了,我和塔蒙就能把它抢回来,何必要你掺一脚?”马菲奥摆了个山大王的架势,“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欢您这个人,我可不想在这票干到一半时被你从背后捅一刀。”
“马菲奥!”戈比站了出来,“把我的舱位让给他吧,我可以到他的那间空房里去过几天有钱人的生活,等完事儿之后你们会来接我的对吧?”
马菲奥的脸在几秒钟之内从一边往另一边来回拧巴了好几次,最后恼火地松弛下来:“戈比,你这个死孩子让老马彪心软!塔蒙,你那边多挤一个人吧,收掉他的降落伞,要是咱们的冒牌飞行士先生敢有什么小动作,你就把他从飞机上扔下去!”
罗卡枕着“飞行酒桶”的引擎轰响入眠,在沉眠中他听到机鼻螺旋桨无止境的震动。他总是在梦里回想起与米丽度过的那些日子,第一次带着她乘飞机,和她在活塞引擎与机翼的设计图上涂涂抹抹,像探险一样去寻访飞机偶然降落到的一座座无名且未知的城市……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看电影,他明明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却从中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与惆怅。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是待在一台放映机内部,看着一格格记忆的胶卷随着圆形输片齿轮的转动而从自己身周掠过。
他在起飞之后的某一天早晨醒来,感到晨风以上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从“飞行酒桶”那没有舱盖的座舱两侧划过,坐在前舱驾驶的人已经从昨晚入睡前的马菲奥换成了塔蒙,马菲奥则跟自己同挤在后舱里,把飞行帽耷拉到眼睛上打盹。挤在马菲奥另一边的戈比正在用盐水漱口,看到罗卡醒来时便丢给了他一条包装好的劣质巧克力:“你做着梦飞过了直布罗陀海峡,我们已经飞行在撒哈拉沙漠上空了。”
罗卡把沾满露水的防风镜推回到额头上,正好看到了这片无尽沙漠中千百年来千百次日出的其中一次,要不了多久这里的太阳就会变得毒辣且残暴,但至少是在破晓的现在,她是柔和而美丽的,金黄色的阳光,随着她不断步向天空的圆舞而像华丽的裙摆一样飞撒向无尽的黄沙,裸露出了这片干旱大地由沙砾形成的皮肤。罗卡不禁想起了有关撒哈拉沙漠的一个传说,那些闪亮的东西会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落入大地,与黄沙混合起来,又随着夜晚的降临重新升上天空,再次变回作满天星辰。不时有一片片狭窄的绿洲从机翼两侧飞快掠过,并迅速消失在背后的地平线以下,就好像浩瀚海洋中相隔极远的一座座岛礁。而在正前方的天际线最中心,视野之内最大的一片绿洲正随着“飞行酒桶”的靠近而不断扩大着她的轮廓,整座沙漠都是为她准备的画布,她才是风尘仆仆的空中旅人们真正期待看到的那幅图案,那里就是朱比角中途站,在营房与塔楼之上,轻盈地飘着一片几乎与整片绿洲一样大的椭圆形阴影,好像是中途站映在天空中的倒影,那是系泊于此的凡尔纳市。
“我们追上她了!”塔蒙得意地欢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把右手伸到脖子后面去接戈比递过来的巧克力。
罗卡看着阳光不断蔓延,并张开金色的臂膀拥抱远道而来的“飞行酒桶”,感觉这些辉煌的光华照进了心里,并且有一种要从眼里流出来的冲动,自打坐上这架飞机以来,他还从没感到这样宁静而舒畅:“我真希望自己原本就是个真正的飞行士,就像你们一样。”
“你距离这个目标不会太远了,就像从这里看到凡尔纳市一样近。”戈比把两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分别展开成“八”字,相互扣作一个闭合的矩形抬到眼前,框住了远方越显越大的空艇,“你不用在意马菲奥讲的那些话,他只是嘴坏而已。”
“不许说我的坏话,我醒着呢。”马菲奥讲梦话似的蹦出来一句,并把遮住了双眼的飞行帽推上去,“好久没来过朱比角了,我跟中途站的站长可是老相识——飞行士、作家、新航线开辟者,还会画画,我很荣幸向你们介绍这位法国先生,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
他们是在中途站跑道边的哨所前见到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的,他的脸像一颗廓圆而坚固的鹅卵石,仿佛天生就是飞行帽的一部分,突出的鼻尖像信标一样总是指向视野前方,他穿着一身法式热带军装,露在衣袖和裤腿外的皮肤,都被本地炎热的气候灼烤成一种沙漠特有的深色。
“老土匪马菲奥!”他在看到马菲奥的第一眼时惊喜地大喊道。
“老王子圣埃克苏佩里!”马菲奥像要起飞一样朝他大张开双臂。
马菲奥简略地向这位中途站站长介绍了塔蒙和戈比,罗卡极其窘迫想要躲到“飞行酒桶”后面去,他躲开了马菲奥介绍自己的声音,却还是看到了马菲奥指向自己的手,一想到马菲奥正在向圣埃克苏佩里讲述自己那些不光彩的过去,罗卡就感到非常羞愧。
凡尔纳市的阴影遮到了他们身上,圣埃克苏佩里仰望着这座悬浮的城市:“朱比角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凡尔纳市把外界的热闹与活力带给了这座失落于沙漠深处的孤岛。听说她此行从埃菲尔铁塔出发,是要绕着世界兜个大圈,把各地的飞行士都接回到巴黎去参加今年的航空万博会,附近想去看万博会的人提前好几周就陆续聚集到中途站来等着登上她了。”
马菲奥趁机打听道:“听说那个大富翁斯沃罗也在凡尔纳市?”
“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今天他要在凡尔纳市的宅邸里举办一场盛会,宴请了所有在场的飞行士,我也收到了一张请帖。”圣埃克苏佩里把自己的请柬拿出来给老朋友们看,那张请柬本身就是一张艺术品,受邀赴宴的飞行士们,像节目单一样以描金字体被列绘出了各自的姓名、座驾机型和漫画像,光是把这叠含金子的纸卖出去就能挣不少钱了。
“那么凡尔纳市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马菲奥很关心还剩下多少时间留给自己采取行动。
“明天就走,下一站是罗马。”
“这么快!?”马菲奥等人顿时觉得,抵达朱比角之前的长途追袭显得更累人了。
一记响亮无比的钟声,从沙漠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沉沉地震颤了天地间的阳光与热浪,中途站中交谈着的人们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侧耳静待它过去,就像是倾听着大地底下一颗巨大的心脏在搏动。钟声渐渐止歇之后,另一种响亮而粗犷的吼声紧接着响了起来,由远及近、继而再度远去地一声声连续传递,就像是点燃了一丛丛的烽火。
“那是西班牙人的前哨站,每隔一刻钟,主堡垒的大钟就要敲响一次,周边哨所的哨兵们则要大吼回应,以此相互确认各处阵地仍然安全。他们想通过这种警戒方式来防范本地摩尔人武装的袭击。”圣埃克苏佩里介绍道,这震耳的钟声漾开了中途站短暂喧腾的表象,露出了真正属于这片沙漠的危险底色。
“朱比角到现在还是叛乱区呢?”马菲奥本能地警视着那些望不见人的莽莽黄沙。
“我们是殖民者,摩尔人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有飞机,有无线电,有骆驼骑兵巡逻队,但本地的摩尔人才真正拥有这片沙漠。”圣埃克苏佩里说道,“有一支装备了三百杆步枪的摩尔人驼队,日夜不停地在沙漠里游荡,杀死被他们发现的每一个落单者。巡逻机可以看到他们留在沙地上的痕迹,但这些痕迹会像沙漠中的河流一样逐渐枯竭,直到再也寻不见他们的踪影,飞行员们管他们叫‘幽灵驼队’。这座中途站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受到过袭击,完全是因为我们把它建立在了离最近一处水井足有两百天路程的地方,还好他们没有飞机,摩尔人靠驼队一次性能携带的淡水,支撑不了他们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跋涉,我们也只能依靠飞机进行定期补给,空中航线就是连接着我们与大地母亲的脐带。与他们为敌终究是愚蠢的,与他们接触和做朋友,才有可能把中途站存续下去。在这样不平定的环境下,即使是凡尔纳市也不敢久泊,所以他们才决定缩短原定的停靠时间,提前到明天就出发。”
就在他们讲话的时候,更多赶来搭乘“凡尔纳”的飞机正在中途站机场起飞和降落,那些迅捷的投影像鱼群一样在大地上来回游动,其中有一片特别的机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一架没有加装武器的蓝灰色小型研驱机(注:即研发中的驱逐机,驱逐机是战斗机的另一种称呼),机身上的机徽图案是被狂风吹拂的野草,它最奇特的部位在于机翼,每侧主翼都在翼根往外约四分之一长的位置,向下方折成了一个大钝角,折点以外的部分则随着大反角而向上翘起,就像是一对倒置的海鸥翅膀,而且两副主翼都不像其他活塞式飞机那样与机身轴线垂直,而是沿着对称的角度掠向前方,即使是在天空中飞行了多年的圣埃克苏佩里和马菲奥,也从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构型。
“那是一个叫茹尔·冯的飞行士,他管自己的研驱机叫‘山岚’。人和飞机都是几天前乘着‘凡尔纳’号抵达中途站的,经常会到附近的沙漠上空进行试飞。”熟悉飞机的圣埃克苏佩里能记住他见过的每一种机型,“冯在美国奥克兰开设了自己的航空制造厂,据说是靠自己独立探索气动力学和升力原理做出飞机来的,所以他的飞机看起来很奇怪,跟莱特兄弟和寇蒂斯等人的构型都不一样。”
“听名字像是个德国人。”塔蒙念叨着那个和飞机一样奇怪的名字,“名字里带个‘冯’的都是德国人,就像带‘德’的是法国和意大利人,带‘堂’的是西班牙人。”
他的试飞看起来就像是特技飞行,飞行速度低得都足够用肉眼数清活塞螺旋桨转速了,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仰望着这架怪异的飞机,所有人都在等着它失速掉下来,可它竟还能像只刚刚野化的鸭子一般挣扎扑腾着。
“看来把翅膀搞成倒海鸥翼和前掠翼的鬼样子并不只是为了难看而已。”塔蒙去飞行服腰带上取折叠望远镜,“这种气动结构好像具有更好的低速飞行能力。”
马菲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它飞得太奇怪了,看起来好像受了伤;它总是躲在低空,就好像云层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它。”
“山岚”研驱砰鸣一声,从右翼后沿发生了爆炸,脱飞的零件碎片差点削掉了中途站哨所顶端的通讯天线,黑烟从破损的机翼蒙皮位置泄漏成一道尾迹。
“准备救援!”圣埃克苏佩里冲跑道边的地勤们喊道,“他失事了!”
马菲奥习惯性地从塔蒙手上夺过望远镜进行观察,这回他看到了呈不规则状分布在那架飞机右翼的好几个弹孔:“不是失事!他被攻击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失去平衡的“山岚”研驱几乎是用一侧机翼擦着地面掠过了中途站,在从圣埃克苏佩里等人面前经过时,钢化玻璃的座舱罩被从内部打开,那名飞行士冒着被高速失控的飞机抛出来的危险探出了半个身子,马菲奥在飞机划过自己面前最近处时看清了机舱里的脸,那并不是一张德国人的面孔,而是一张亚洲人的脸,他猛地想到,名字里带“冯”的并不只有德国人,还可能是中国人:“见鬼,他的名字是姓在前,这个‘茹尔·冯’应该叫冯如!”
名叫冯如的中国飞行士探出座舱时,左臂弯里抱着一台手摇式蜂鸣警报器,右手则没命地摇着连杆,这下尖锐的空袭警报声把整个中途站都惊起来了,还在看热闹的人们轰地一下四散奔向各自停靠在跑道或机堡里的飞机,朱比角中途站的法国兵们慌忙奔向上着锁的军火库,安放在哨塔上的海勒姆防空机关枪晕头转向地在天空中寻找着目标。就在“山岚”研驱奇迹般地挣扎着残躯进入新一轮爬升时,给它留下了那些弹孔的两架双翼战斗机从高空云层中俯冲而下,它们的机鼻部位都装着挺航空机关枪,而每挺机枪上方都罩着一副凸起的鼓包形外罩,这形如一对驼峰的外形特征使它很容易被辨识出来,这是两架英国造的“索普维斯F.1”战斗机,它还有另一个更著名的代号,亦即按照那标志性外形而命名的“骆驼”。安装于“骆驼”机鼻部位的双联航空机关枪喷吐出好几条弹道,在机枪协调器的控制下准确穿过了急转的螺旋桨空隙,像穿入海面以下的鱼叉一样不断从“山岚”身侧错过去,扎进大地激起一片片血一样的尘埃,其中一道终于蹭着了“山岚”的左翼,再次受伤的研驱机翻滚着倒扣在了沙地上。但冯如仅仅提前了数十秒的预警却给中途站赢得了宝贵的先机,哨塔上早已高度戒备的“海勒姆”机关枪拦在那两架战斗机的航向前方开了火,猛烈的火力从其中一架“骆驼”的机头螺旋桨位置一路穿到尾梁,使得它像一只打火机般凌空爆炸开来。
另一架“骆驼”受惊拉升躲回了云层中,离得最近的马菲奥和塔蒙冲向“山岚”的残骸,以最快的速度把冯如从座舱底下拖出来,好在研驱机的燃油已经在空中漏得差不多了,并没有发生燃烧和殉爆。圣埃克苏佩里则带着哨兵们奔向那架被击落的敌机,发现摔出机舱的飞行员还活着,除了头上的飞行帽与防风镜,他身上穿的是一套与飞行员身份格格不入的本地牧民长袍,他是个游荡在天空的牧人,驾驶着这架战斗机就像是骑着一头会飞的骆驼,圣埃克苏佩里看着哨兵们的枪托把那张黝黑的面孔砸进沙地里制住,就像看到最可怕的噩梦变成了现实:“是摩尔人!他们有飞机了!”
渐起的狂风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原本平静的旱漠翻卷成一团疾进的黄沙螺旋,沙粒重重击打在机身和人们的脸上,马菲奥在这猛烈的风沙中听到了某种机械的轰鸣,他将望远镜指着起风的方向,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有一艘跟“凡尔纳”号一样大的巨型飞艇,正从沙丘另一边黑沉沉地升起来,它这样重又这样大,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飞越山巅,而像是沿着坡面迟缓地攀爬上来,冯如刚才在试飞时遭遇的那两架战斗机不过是斥候,是这庞大蜂群最边沿两只觅食的工蜂,更多的“骆驼”战斗机正围绕着这庞大的蜂巢翻飞呼啸,还有刚刚才完成整备的飞机,正在沿着腹下艇舱甲板跑道连接起飞,不断汇入那团钢铁、木头与帆布的乱影,并将它充实得越来越壮大,挎着步枪的摩尔人像接舷的海盗一样顺着垂下飞艇的绳索滑落着地,一同索降下来的甚至还有全副武装的骆驼,他们用空艇和飞机越过了靠骆驼要走两百天的极限行程,朱比角中途站不再是安全区了!
摩尔人的骆驼骑兵紧随着空艇和战斗机掀起的狂风冲进了中途站,嘶吼着他们祖先千万年前用双手杀死这片土地上的第一头狮子时就已经发出的呐喊,向着那些抵御他们的士兵冲撞和开火。马菲奥转身奔向停在跑道边的“飞行酒桶”,在后座舱上折叠着他的航空机关枪。他成功在步枪子弹碰到自己之前爬上了机翼,并从后舱座圈上拆下了那把法国造的“绍沙”式轻机枪,顿时感觉自己人都壮实了三分,转过身来便冲着最近的一名骆驼骑兵开火,然而“绍沙”只砰砰了两响便卡住了,马菲奥慌忙去枪身正下方那柄20发容量的侧镂空镰刀型弹匣里抠卡住了子弹的沙子,结果差点被供弹复进簧夹断手指,气急败坏地把枪一砸,红着眼要找造了它的法国人拼命,此时敌机群已经杀进中途站上空了,航空机枪在扫射,穿长袍的游牧飞行士像倒洋芋一样往机舱外丢木柄手榴弹,其中一颗落在离“飞行酒桶”不近也不远的位置,爆炸的气浪把马菲奥从机翼上推摔下去,就在他想去腰间摸毛瑟C96时,一柄枪托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击倒他的摩尔人像捆羊一样麻利地将这个“猎物”四马攒蹄绑好,丢上了疾奔着的驼峰,马菲奥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去,看到同样挨了打遭绑的塔蒙就被搭在另一拱驼峰上:“嘿!你也在这儿?”
此时“凡尔纳”市已经解开了系泊在中途站上的缆绳,缓缓向着大海的方向退却,由于它悬浮的位置比较靠后,避开了敌人的第一轮冲击,因此给空艇武装卫队留下了足够的整备时间,居民和乘客们各异的服色纷纷从面朝来袭方向一侧的舷边退下去,武装卫队们整齐划一的军装很快就成为了干舷一线仅有的色泽,没有在前几年战争中吃过苦头的军官仍然穿着与士兵们样式和颜色都区别显著的指挥服,像一面醒目的旗帜般站在高处大声发出指令,士兵们在这口令声中飞快地掀开一块块防雨帆布,露出了干舷后面那些獠牙一样的海勒姆机关枪,更多口径超过20mm的防空机关炮也正从另一侧船舷拖过混乱的市区加入进来,饥不择食的卫兵们甚至把保护凡尔纳市用的旧式火炮也推了上来,装上会炸开的榴霰弹向舷外天空中轰击,防空火力弹道像无数根燃烧的长刺,把整艘空艇外沿空域扎成了仙人掌,不时夹杂在其中炸开的榴弹炮火则像一朵朵罕见盛开又旋即枯萎的仙人掌花,有几架冒失的敌机撞到这张火力网上,死鸟一样地栽下去,凡尔纳市一时成为了这片沙尘暴之海中央一座天空的安全岛,想要活命的人全都疯狂地朝这不断远离的悬浮堡垒逃去。
扛着塔蒙和马菲奥的骆驼很快跑得没了影,在这致命的混乱中,罗卡和戈比共同做了一个能救命的决定:先把飞机开起来再说。罗卡跳上了“飞行酒桶”的前座主驾驶舱,扣上了飞行风镜,然而坐在舱椅上“卡了壳”,他们的飞机正好停在中途站跑道约三分之一长的位置,而面前机场上早已挤满了乱冲乱撞的骆驼骑兵和争抢起飞空间的逃亡飞机。
“转过来!我们从后头起飞!”后座的戈比大喊着提醒道,机尾后方剩下三分之一长的跑道,对于绝大多数飞机来说都太短了,因此并不像前方的主跑道那样拥抢激烈。
罗卡以最快的速度将已经发动的“飞行酒桶”转了180度,向着原本拖在背后那段短短的沙石路跑道冲去,正在跑道上交火的摩尔人和法国兵被这奔牛一样的红色飞机吓得纷纷往两边散开。“飞行酒桶”是架老爷机,但为了运载长途飞行所必须的大量物资,马菲奥和塔蒙为它安装了比绝大多数飞机都更宽阔的上下两层主翼,罗卡把操纵杆压到了底,后头的戈比则没命地把塞在货舱里的物资抛下去以便减轻载重,“飞行酒桶”助跑了一小段儿就把自己悠了起来,但随即就像刚学飞的小鹰那样笨拙地重新磕回到大地上继续滑行,老飞机就这么打水漂似地在跑道和低空之间反复蹦跳了三五次,并在即将撞出跑道尽头时再一次飘高,以左起落架撞折在路障石墩上为代价,总算是把自己“弹”进了天空。
罗卡一起飞就转了个大弯,朝着远离那些敌机的空域迂回过去,但很快就有一大片乌云从背后上方罩住了他们的整架飞机,罗卡和戈比回过头去察看,吓得只觉“飞行酒桶”的机翼都软了,那是这片钢铁天空中最大的一只“鸟”,是这吃与被吃的飞机生态系统中高踞于最顶端的猎食者,它和袭击者们使用的那些“骆驼”双翼机都不一样,是一架他们从未见过的巨大单翼战斗机,正背靠着太阳的方向,像只大秃鹳似的冲着“飞行酒桶”高高俯扑下来,在机头前端那电锯一样疾速飞旋的螺旋桨圆心位置,竟然有两门口径吓人的桨毂中轴航炮,以上下并列布局安装在螺桨转轴上,这两门大炮先后开火时,整架飞机都被强大的后座力冲击得接连滞缓了两下,机首附近的气流也被震得波动起来,但凡有其中一发蹭着了“飞行酒桶”,这架老爷机就得把自己碎成零件泼洒在长达数百米的沙漠上了。罗卡瞅准炮弹出膛的时机,连续向左和向右拐了一道长长的S形规避航迹,使得两发炮弹都险险从“S”字的两处凹弧缺口处擦了空,还好在有限的机头空间内部,那样巨大的双联航炮挤占了本应留给自动供弹射击机构的位置,这使得它牺牲了连射能力,而只能在一次性打空两管炮膛后重新进行装填,即使隔着这么远的天空,罗卡和戈比都能清楚听到机械构件为那两门巨炮重新供弹装填时发出令人心寒的钢铁撞击声。
“我们要完了!”戈比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两门黑洞洞的炮口瞪着自己,因为他坐在后舱,所以总觉得自己比罗卡离炮口更近一些。
“系紧安全带,你见识一下我为什么叫做‘垂直小子’吧!”罗卡将操纵杆狠狠一推,“飞行酒桶”像一块石头似的几乎沿着垂直角度俯冲下去,就在戈比觉得内脏全都被惯性抛进了脑袋里的时候,罗卡又再次沿着垂直角度将飞机狠狠拉升了起来,戈比顿时又觉得自己的大脑随着内脏摔回了肚子里。那架笨重的战斗机追着“飞行酒桶”俯冲下来,却无法以同样迅速的速度跟着猎物再次爬升,差一点儿径直栽进了沙漠里,费了好大劲儿才险险擦着地面重新拉升改平。
“他跟不上咱们!”罗卡很久没这么快活过了。
戈比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晕机,他强忍着反胃大喊道:“老爷机经不住你这么造!”
看来戈比确实比新入伙的罗卡更了解这架老飞机,就在“飞行酒桶”即将逃离那架大战斗机的射界时,巨大的过载终于在它不堪重负的老骨头上显示出了可怕的危力,上机翼的左侧末梢在爬升到顶点时,毫无预兆地连同两翼之间的连接杆一同断裂开来,高速机动使得这些脱落的碎片像子弹一样射进下方的天空,跟那倒霉的左起落架一样没了踪影,失去平衡的“飞行酒桶”顿时翻着跟头向低空栽下去,罗卡慌忙调整了对机身两侧的不同操纵才勉强维持住飞行,而那几乎已经被甩掉的大战斗机借着这个机会再次咬了上来。
“钻进云里去!”戈比指着晴朗天空中那些城堡一样高大的白云。
“寻死的飞行士才往云里钻!”罗卡用一种对疯子说话的语气惊叫道。
“换我来!”戈比不由分说解开了安全带,爬进前座驾舱去抢罗卡的操纵杆。
戈比把飞机开进云里的时候,罗卡觉得自己这回是死定了。视野就是飞行士的生命,入云飞行就好像闭着眼睛在一座插满刀子的迷宫里全力狂奔,被那些看似洁白无害的浓云包围时,飞行士看不见天地线,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正着飞还是倒着飞,究竟是在向前飞还是向下飞,也许一座山头就云层里等着,也许你自以为全速前进时,其实却正在冲向大地,而等你看见云那一边的死亡,一切都为时已晚。
罗卡觉得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难熬的十多秒钟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地过去,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竟仍然活着。他不知道戈比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小子似乎对方向、距离和时间流逝有着出色的把握力,使他能够比大多数人更好地克服云层中的空间定向障碍,他在穿云过程中不断稳定地进行着读秒,等到这审判般的倒计时结束,戈比猛地将飞机拐向侧面,在冲出云团的一刹那,他们惊叫着看到“凡尔纳”市的飞艇气囊像墙一样朝着飞机狂奔撞来,戈比在撞击发生前的最后一秒钟及时调整了飞机航向与飞行角度,侧倾转向的“飞行酒桶”用机腹贴着气囊滑了过去,“凡尔纳”市干舷上被吓坏了的士兵们看着那架残破不堪的老飞机在面前掠过,差点条件反射地把防空火力抽打到它身上,罗卡在这疯狂的规避过程中,远远看到那架在云层外丢失了目标的大战斗机已经放弃追击,转而加入到俯冲攻击中途站的“骆驼”机群中去,机首螺桨中轴位置的两门航炮轰轰地将天线林立的哨所炸坍成了一片废墟。
“飞行酒桶”擦着空艇气囊的侧轴线滑翔到了头,然后一个垂直迂回穿进了气囊与下方城舱之间的空域并开始减速,由于起落架在起飞时就被撞掉了,它只得用机腹强行迫降在了跑道上,一头撞进跑道尽头的拦阻网才停了下来,竟还鬼使神差地硬撑着没有散架。
“好爆了!我以后就跟你一伙儿了!”那一刻罗卡感觉自己能拥有整个天空,他狂喜地向着戈比狠狠击了一掌,然后在握到戈比的手时瞬间僵住了。
戈比的手竟然变得那么冷,罗卡骇然看到这小子腋下有一道迫降时被划开的伤口,热量正随着血一起流失,但比起这道并不那么致命的伤口来,显然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熄灭了他的心,他颤抖着像是在对罗卡念一段墓志铭:“马菲奥和塔蒙被抓走了……他们找不出可以付钱赎自己的人,他们会被杀掉的!”
朱比角中途站被洗劫一空。这支天空的牧群飞回到了自己隐藏于沙漠深处的营地,并在临近终点的位置把关押在飞艇船舱里的俘虏们放下来,这些被绑架的乘客以十数人为一组绑在同一根老长的绳子上,由夹在队伍两侧的摩尔人押着徒步走完最后一小段路,缓缓步进了一座两侧山头都有摩尔兵放哨的荒凉峡谷。马菲奥的两腕被绑在其中一条绳子的其中一个绳结上,看到那把卡壳的绍沙机枪被一个摩尔人当成战利品挎在肩上,总觉得这个仇一辈子也忘不了:“要不是因为那把该死的绍沙!”
绑在他前头的塔蒙回过头来抱怨道:“我早告诉你便宜货买不得。”
马菲奥没有回答,因为那个摩尔卫兵调过绍沙机枪的木托砸了他一下,并用他听不懂的本地土语喝令了一声,大概是要求他“不许讲话”。
“等你用上这杆战利品的时候就知死了。”马菲奥把下巴颔起来低声叨叨着,并看着前面的人鱼贯消失在了峡谷拐角后面,这时他听到前头的塔蒙难以自制地惊呼道:“马菲奥!瞧啊!”
马菲奥紧赶几步跟上,发现已经拐过去的人全都放缓了脚步,一张张惊讶的脸仰起来打量着前方,他在通过那处拐角时意识到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觉得自己有多“见过世面”,也总还会有一些没见过的世面,他跨过了那一步,就好像跨过了四十大盗的芝麻门,从现实世界步入了一个只有在《一千零一夜》里才存在的幻想世界,峡谷后面藏着的,并非想象中混乱肮脏的临时营地,这简直是一座失落在沙漠中央的都城!两侧伟岸雄峻的山体像是由一段华丽的阿拉伯乐曲凝结而成的,那些游牧民在山上开凿和建筑出了一座座厅宇殿堂,留守在家的老幼和妇女从每一座岩门后面奔出来,用他们的欢呼声联结成一座无形的凯旋门迎接男子们归来,不时有小孩子跟在俘虏队伍后面,混合着恐惧和好奇打量这些异族的“猎物”。那艘巨大的武装空艇在峡谷中最高大的一座主峰顶端系泊下来,船员们把成箱的战利品搬下船舱,在狂欢般的笑声中,有人把双手插进掳来的箱子,看那些印着雄鹰和王冠纹章的金法郎像水一样闪闪发光地从指间流下来,另一些人则扬起手臂,把这些抢到的金币像沙子一样向着欢呼的峡谷居民们泼洒过去。马菲奥和其他人一样惊讶地仰望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就像战败的俘虏正在通过一个大帝国的鲜花广场,准备献捷给一位英明的君王。他看到那架曾在中途站上空吓坏了罗卡和戈比的重型战斗机,这只大铁鸟停在了侧面一片从山间平地整修成的跑道上,机头两眼黑沉的炮口睥睨着从面前通过的俘虏们,那名穿着阿拉伯式黑长袍的首领飞行士从机舱中跳下,就好像英勇的萨拉丁跳下了他的战马。
马菲奥在看到他的瞬间,惊喜地高高扬起被绑住的手大喊道:“阿卜杜拉殿下!”
身边的摩尔人纷纷把枪对着他,别的俘虏惊恐地退出一小圈空地远离了他,但马菲奥确是个地里鬼,那位首领听到他的呼唤后,像朱比角的圣埃克苏佩里一样喊了起来:“马菲奥兄弟!塔蒙兄弟!”
阿卜杜拉亲自用镶金柄的阿拉伯式弯刀,把马菲奥和塔蒙手上的绳子同其他俘虏切割开来。他们像贵客一样被引进了那座从岩中开凿出来的宫殿,烛火中弥漫着东方香料的气息,侍女在鲜花和华丽的阿拉伯挂毯之间起舞,马菲奥疑惑道:“殿下,我记得您的部落并不在这里……”
“正如你那精准的记忆所告诉你的,我的部落远在更东方,但这边的摩尔人兄弟向我求援,需要用我的空艇和飞机攻陷一座靠骆驼要走两百天路程的法国堡垒,我因此带着自己的飞行要塞跨过红海应请而来,你可以把此地视为我建立在撒哈拉的行宫。”这位主人对马菲奥和塔蒙说道,“我们从不宽恕自己的敌人,也从不怠慢真正的朋友,我至今记得与你们在三年前结下的友谊,感谢主在我遭遇不幸之后,仍然赐给了我款待你们的机会,我要让你们在这座宫殿中留宿整整七日又七夜,每日与你们相互交换一个各自经历过的冒险故事,然后在每夜入睡前像哈里发一样赐给你们一百金币。”
马菲奥想到了下落不明的罗卡和戈比,想到了明天就要离开朱比角的凡尔纳市,决定趁着这位匪首还顾念友谊时提出自己的请求:“我对您的盛情款待无比感激,但您也知道,塔蒙和老马彪的时间总是不够用,我们有一桩急事要赶回朱比角去办,如果您能调一架飞机送我们回去,我将永远铭记这比黄金更宝贵的赏赐。”
阿卜杜拉在这时表现出了一种世俗的精明,以示自己并不像这处落后于时代的秘境般空幻而粗朴:“请原谅我的拒绝,可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是混在俘虏里探听我营地位置的法国奸细?这毕竟是个人心多变的时代。在出发向下一处营地转移之前,我不能放你们离开。”
塔蒙在某些时候比马菲奥更灵光些:“那我们留下来,有什么事情能帮到您呢?”
“乔克其其!”阿卜杜拉露出一种近乎贪婪和饥渴的神情,“三年前在乔克其其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
马菲奥以一种于他而言非常少见的郑重作了回答,且不再假模假式地称呼对方为“殿下”:“阿卜杜拉兄弟,我能体会到你的愤怒和痛苦,也能理解你对包括我们俩在内所有外人的不信任,我们身边本来跟着一个孩子,如果他在这儿的话,就足够让您相信我和塔蒙的忠实。既然您不肯放我们走,我愿意利用待在这儿的时间,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
大家可以想象一个三年前的马菲奥和一个三年前的塔蒙——换句话说,就是和现在的马菲奥与塔蒙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当时他们俩正搭乘着国际卧铺列车公司开设的“东方快车”,前往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另一片沙漠中的乔克其其。
“乔克其其、乔克其其,你的黄昏温柔而美丽,你的夜晚浪漫又多情!辛巴达与阿拉丁为你的黄沙留恋,马菲奥和老塔蒙为你的绿洲倾心!”马菲奥靠在火车舷窗边哼着一首自己乱编的小曲,看着铁轨之外的景色不断向后掠过,嫌它们退得太慢了。
乔克其其只是沙漠中一个很偏僻的小地方,连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名字,马菲奥和塔蒙只是偶然在沙漠中迷路时才误闯进了那里,随后他们便找到了一条自认为不错的财路,从外界把无线电、收音机一类的新奇机械带到乔克其其,从当地人手中换取一些常见的手工艺品,再把它们当作艺术品带回城市里高价出售,他们俩和乔克其其的居民都认为对方给自己带来了再划算不过的快乐。
塔蒙从马菲奥的座位底下拖出了那箱带有红色金属盖、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瓶:“这玩意儿你打算向乔克其其人收多少钱?”
“不,这不是货品,是我带给他们的礼物。”马菲奥用一种醉酒般的表情取出一瓶来,看着那风靡全球的液体在透明玻璃后面荡漾,“这是可口可乐,是美国佬用止咳药水调配出来、却征服了所有味蕾的天堂饮料!我想乔克其其的孩子们一定也会喜欢它的,那些心眼实在的人待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很好,真的非常好,这箱可乐是我作为朋友送给他们的,所以不收钱。”
列车在距离乔克其其最近的一处车站停靠,马菲奥和塔蒙把倒来的货物搬下车,发现这座只停五分钟的小站前所未有地热闹,所有人都挤在唯一一处报亭前抢今天的报纸。
“老兄,出什么事了?”马菲奥向一个陌生人问道。
“怎么啦?”那个抢不到报纸的人有些不耐烦,“乔克其其毁了,就这样。”
马菲奥和塔蒙在原地呆立了一分多钟,来理解“乔克其其毁了”这短短几个字,回过神来之后他们便惶惑而麻木地挤进人群中去抢报纸。在那张被汗水揉皱、几乎要撕裂的报纸上,他们看到头版头条刊登着一张大幅照片,确实是他们熟悉无比的乔克其其小镇,可整个镇子竟像经历过战争一样成了一片废墟,秃鹫和野狗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新闻标题用大大的铅字印着:“钢铁之岚!——记者抵达废墟探访一夜毁灭的乔克其其小镇”。
两人像做梦一样看完了那篇添油加醋的新闻。乔克其其与外界是如此隔绝,以至于外人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具体哪一天被毁灭的,直到附近部落的牧人到那里去歇脚,才发现小镇已经变成了一片死亡的坟墓。乔克其其神秘毁灭的消息不胫而走,嗅觉灵敏的记者蜂拥涌至,根据他们对附近牧民的采访,唯一的线索便是牧人们在某一天曾听到过乔克其其方向传来可怕的狂风呼啸声,而废墟现场则布满了来路不明的钢铁残片,记者们因此将这场扑朔迷离的灾难描述为“钢铁之岚”,各种神秘主义的说法将这一事件包装成了吸引眼球的坊间传闻,人们热衷于谈论乔克其其是否像索多玛和蛾摩拉(《圣经》故事中两座因罪恶深重而被上帝毁灭的城市)一样遭受了天火的谴灭,却没有人关心真相。
“塔蒙,不可能什么也没剩下,我要去看看!”马菲奥将那份报纸丢到脚下。
如果说当地人从“文明世界”学到了什么坏习惯的话,那便是罪恶的奴隶贸易。在距离乔克其其最近的一处人口黑市上,马菲奥和塔蒙终于打听到,待出售的奴隶之中有一个据称是从乔克其其走出来的孤儿。
“贵得很!比其他奴隶都要贵!”人贩头子抽着阿拉伯水烟对马菲奥吞云吐雾,把被绑住的孩子提起来,像验马一样掰开嘴让两人看他的牙口,“嗐,这个小魔鬼在‘钢铁之岚’事件后,带着伤独自在沙漠的黑夜里走出了30公里路才被我们撞上,竟然没有被野狗吃掉!他这股韧性儿,干起活来足抵得过一头牛!”
马菲奥认出,这确实是他本想要送去可口可乐的那些孩子们当中的一个,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从腰里摸出五枚旧硬币:“五个戈比,不能再多了。”
人贩头子显出一种要吃人的表情来,身边那些五大三粗的同伙也都似有若无地围紧了一圈:“你莫不是来消遣洒家的?”
“你不识货吗?这可是戈比!货真价实的俄罗斯戈比!”马菲奥信誓旦旦地胡诌,“贵得很!有这五个戈比,卖我一头整牛还得添饶头呢!(饶头:买东西时额外多送的一点儿赠品)”
人贩头子没见过俄罗斯戈比,吃不准这种货币有多贵,他眼巴巴地盯着那五个寒酸的铁片片,经历了很长很艰难的一番思想斗争,可怎么看也还是不像够买一头牛的样子:“送客!”
马菲奥恐怕也觉得拿五个戈比套白狼有点昧良心,便再往腰里去摸:“依你的,我加价总行了吧!”
人贩头子不抱太大希望地等着看他能摸出什么好东西来,结果看到马菲奥摸出来那把上好了膛的大号毛瑟C96,吓得往后一倒,后脑还没着地便被马菲奥揪住了领子,其他人怒吼一声想要扑上来,被马菲奥两响着实震耳的空枪震住了:“二十响呢!每人挨得住三枪打都够宰你们一轮!五个戈比,外加这匣花生米,够不够买这个孩子!?”
人贩子们铁定觉得还是不够,可眼下并没有一个好形势容他们开口蹦个“不”字,塔蒙自然没打算等他们回答,便一把将那孩子抱了过来,先一步逃出门去了。
“别乱动,老兄,跟命比起来亏不了多少!”马菲奥站起身来,枪口片刻不离人贩头子的眉心,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退走,可这老土匪却看到了人贩头子囤在桌上的两大袋银币,老马彪向着不敢动的人贩头子闪了个“能不能抢”的询问目光,人贩头子这才发现他那个“亏不了多少”的保证并不可靠,顿时眼露凶光,然而,没敢作声,于是马菲奥快手快脚地把第一袋银币扫进了自己的挎包里。就在人贩子们敢怒不敢言等着他快滚的时候,马菲奥感念他们的宽宏,便得寸进尺地又往挎包里抢了第二袋,这下人贩子们身上的毛全都炸起来了。贪得无厌的马菲奥咽了口唾沫,一边扫视着判断人贩子们的愤怒程度,一边试探着把手往自己给出去的那五个戈比上伸。连抢人带抢钱还要倒收回自己给出去的零角子,不管怎么想都是很过分的事,人贩头子豁出脑袋去暴吼一声跳起来拼命,其他汉子们也纷纷去抄家伙,马菲奥这下才算是确定他们的底线了,便弃下那五个戈比慌忙跑路。人贩子们追杀的弹雨直飞到窗外,马菲奥回身横过了匣子炮,借着开火时剧烈的枪口上跳效应,把连射出去的一梭子枪子儿横着封在了门口,趁人贩子们被扫射火力挡住的机会,没命地跳到停在沙丘后头的“飞行酒桶”上,向等得不耐烦的塔蒙催道:“扯乎!”
塔蒙正惊讶他何以磨蹭这么久,及至看见人贩子们红了眼跟狼似的冲出来,便大概猜到马菲奥又做了些过分的事:“出钱买机枪的时候不见你大方,抢起钱来命都不要了,迟早给你害死!”
“飞行酒桶”在人贩子们的咆哮和枪响声中飞远了,塔蒙去擦那孩子脸上的血污和泪痕,马菲奥递可口可乐给他喝。乔克其其人有个挺奇怪的习惯,他们总要等到孩子长到一定年岁的时候,才寻个物象为其起名,有点儿像是印第安人起名字的风俗,这孩子却在即将得到名字的这一天,遭遇了那场残酷而扑朔的“钢铁之岚”。马菲奥和塔蒙念在自己终究是确实给出了那五个戈比才将他“买”下,便接过了起名的责任,把这个孩子叫做“戈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