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历程(二)

美的历程
李泽厚
四.楚汉浪漫主义
一.屈骚传统
当理性精神在北中国节节胜利,从孔子到荀子,从名家到法家,从铜器到建筑,从诗歌到散文,都逐渐摆脱巫术宗教的束缚,突破礼仪旧制的时候,南中国由于原始氏族社会结构有更多的保留和残存,便依旧强有力地保持和发展着绚烂鲜丽的远古传统。从《楚辞》到《山海经》[1],从庄周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的“南方之强”,在意识形态各领域,仍然弥漫在一片奇异想像和炽烈情感的图腾-神话世界之中。表现在文艺审美领域,这就是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
屈原是中国最早、最伟大的诗人。他“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文心雕龙》)。一个人对后世文艺起了这么深远的影响,确乎罕见。所以如此,正由于屈原的作品(包括归于他名下的作品)集中代表了一种跟柢深沉的文化体系。这就是上面讲的充满浪漫激情、保留着远古传统的南方神话-巫术的文化体系。儒家在北中国把远古传统和神话、巫术逐一理性化,把神人化,把奇异传说化为君臣父子的世间秩序。例如“黄帝四面”(四面脸)被解释为派四个大臣去“治四方”,黄帝活三百年说成是三百年的影响,如此等等。在被孔子删定的《诗经》中,再也看不见这种“怪力乱神”的踪迹。然而,这种踪迹却非常活泼地保存在以屈原为代表的南国文化中。
在基本可以肯定是屈原的主要作品《离骚》中,你看,那是多么既鲜艳又深沉的想像和情感的缤纷世界啊。美人香草,百亩芝兰,芰荷芙蓉,芳泽衣裳,望舒飞廉,巫咸夕降,流沙毒水,八龙婉婉,……而且: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霏霏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朝发韧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在充满了神话想像的自然环境里,主人翁却是这样一位执着、顽强、忧伤、怨艾、愤世嫉俗、不容于时的真理的追求者。《离骚》把最为生动鲜艳、只有在原始神话中才能出现的那种无羁而多义的浪漫想像,与最为炽热深沉,只有在理性觉醒时刻才能有的个体人格和情操,最完满地溶化成了有机整体。由是,它开创了中国抒情诗的真正光辉的起点和无可比拟的典范。两千年来,能够在艺术水平上与之相比配的,可能只有散文文学《红楼梦》。
传说为屈原作品的《天问》,则大概是保留远古神话传统最多而又系统的文学篇章。它表现了当时时代意识因理性的觉醒正在由神话向历史过渡。神话和历史作为连续的疑问系列在《天问》中被提了出来,并包裹在丰富的情感和想像的层层交织中。“焉有石林,何兽能言?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儵忽焉在?何所不死,长人何守?"(《天问》)《离骚》、《天问》和整个《楚辞》的《九歌》、《九章》以及《九辩》、《招魂》、《大招》……,构成了一个相当突出的南方文化的浪漫体系。实质上,它们是原始楚地的祭神歌舞的延续。汉王代逸《楚辞章句》解释《九歌》时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因为作九歌之曲。“清楚说明了这一事实。王夫之解释《九辩》时说:“辩,犹遍也。一阙谓之一遍。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绍古体为新裁。可以被之管弦。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后世赋体之兴,皆祖于此。”这段话也很重要,它点明了好几个关键问题。第一,它指出楚辞是”绍古体”,并且“古”到夏初去了,足见源远流长,其来有自,确乎是远古氏族社会的遗风延续和模拟。第二,它可以”被之管弦”,本是可歌可舞的。近人考证也都认为,像《九歌》等,很明显是一种有关巫术礼仪的祭神歌舞和音乐。所以它是集体的活动而非个人的创作。第三,“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亦即感情的抒发爽快淋漓,形象想像丰富奇异,还没受到严格束缚,尚未承受儒家实践理性的洗礼,从而不像所谓“诗教”之类有那么多的道德规范和理知约束。相反,原始的活力、狂放的意绪、无羁的想像在这里表现得更为自由和充分。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它是汉代赋体文学的祖宗。
其实,汉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汉不可分。尽管在政治、经济、法律等制度方面,“汉承秦制”,刘汉王朝基本上是承袭了秦代体制。但是,在意识形态的某些方面,又特别是在文学艺术领域,汉却依然保持了南楚故地的乡土本色。汉起于楚,刘邦、项羽的基本队伍和核心成员大都来自楚国地区。项羽被围,“四面皆楚歌",刘邦衣锦还乡唱《大风》;西汉宫廷中始终是楚声作主导,都说明这一点。楚汉文化(至少在文艺方面)一脉相承,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其明显的继承性和连续性,而不同于先秦北国。楚汉浪漫主义是继先秦理性精神之后,并与它相辅相成的中国古代又一伟大艺术传统。它是主宰两汉艺术的美学思潮。不了解这一关键,很难真正阐明两汉艺术的根本特征。
如果与《诗经》或先秦散文(庄子当然除外,庄子属南方文化体系,屈原有《远游》,庄则有《逍遥游》,屈庄近似之处早被公认)一相比较,两汉(又特别是西汉)艺术的这种不同风貌便很明显。在汉代艺术和人们观念中弥漫的,恰恰是从远古传留下来的种种神话和故事,它们几乎成了当时不可缺少的主题或题材,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伏羲女娲的蛇身人首,西王母、东王公的传说和形象,双臂化为两翼的不死仙人王子乔,以及各种奇禽怪兽、赤兔金乌、狮虎猛龙、大象巨龟、猪头鱼尾……,各各有其深层的喻意和神秘的象征。它们并不是以表面的动物世界的形象,相反,而是以动物为符号或象征的神话——巫术世界来作为艺术内容和审美对象的。从世上庙堂到地下宫殿,从南方的马王堆帛画到北国的卜千秋墓室,西汉艺术展示给我们的,恰恰就是《楚辞》、《山海经》里的种种。天上、人间和地下在这里连成一气,混而不分。你看那马王堆帛画:龙蛇九日,鸱鸟飞鸣,巨人托顶,主仆虔诚……,你看那卜千秋墓室壁画[图版19]:女蜗蛇身,面容姣好,猪头赶鬼[2],神魔吃魃[3],怪人怪兽,充满廊壁……。它们明显地与《楚辞》中《远游》、《招魂》等篇章中的形象和气氛相关。这是一个人神杂处、寥廓荒忽、怪诞奇异、猛兽众多的世界。请看《楚辞》中的《招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砾石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蘼散而不可止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肤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
这里着意描绘的是一个恶兽伤人、不可停留的恐怖世界。在马王堆帛画、卜千秋墓室壁画中所着意描绘的,可能更是一个登仙祝福、祈求保护的肯定世界。它们共同地属于那充满了幻想、神话、巫术观念,充满了奇禽异兽和神秘的符号、象征的浪漫世界。它们把远古传统的原始活力和野性充分地保存和延续下来了。
从西汉到东汉,经历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崇儒术”的意识形态的严重变革。以儒学为标志、以历史经验为内容的先秦理性精神也日渐濡染侵入文艺领域和人们观念中,逐渐融成南北文化的混同合作。楚地的神话幻想与北国的历史故事,儒学宣扬的道德节操与道家传播的荒忽之谈,交织陈列,并行不悖地浮动、混合和出现在人们的意识观念和艺术世界中。生者、死者、仙人、鬼魅、历史人物、现世图景和神话幻想同时并陈,原始图腾、儒家教义和谶纬迷信共置一处……。从而,这里仍然是一个想像混沌而丰富、情感热烈而粗豪的浪漫世界。
下面是几块(东)汉画像石的图景:
第一层刻的是伏羲、女蜗、祝融、神农、颛顼、高辛、帝尧、帝舜、夏禹、夏桀。
第二层刻的是孝子曾参、闵子骞、老莱子和丁兰的故事。……
第三层刻的是刺客曹沫、专诸的故事。……
第四层刻的是车马人物。[4]
画分四层:第一层是诸神骑着有翼的龙在云中飞行。第二层自左而右,口中嘘气的是风伯,坐在车上击鼓的是雷公,抱着瓮甑的是雨师,两个龙头下垂的环形是虹霓,虹上面拿着鞭子的是电女,虹下面拿着锤凿的是雷神击人。……第三层有七个人拿着兵器和农具在对几个怪兽作斗争。第四层是许多人在捕捉虎、熊、野牛等,……[5]
比起马王堆帛画来,原始神话毕竟在相对地褪色。人世、历史和现实愈益占据重要的画面位置。这是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必然结果。但是,蕴藏着原始活力的传统浪漫幻想,却始终没有离开汉代艺术。相反,它们乃是楚汉艺术的灵魂。这一点不但表现在”琳琅满目的世界”的主题内容上,而且也表现在运动、气势和古拙的艺术风格上。
二.琳琅满目的世界
尽管佛家和经学在汉代盛行,“厚人伦,美教化"、"惩恶扬善“被规定为从文学到绘画的广大艺术领城的现实功利职责,但汉代艺术的特点却恰恰是,它并没有受这种儒家狭隘的功利信条的束缚。刚好相反,它通过神话跟历史、现实和神、人与兽同台演出的丰满的形象画面,极有气魄地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有意或无意地作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作为人的有机或非有机的躯体而表现着的。它是人对客观世界的征服,这才是汉代艺术的真正主题。
首先,你看那神仙世界。它很不同于后代六朝时期的佛教迷狂(见第六章)。这里没有苦难的呻吟,而是愉快的渴望,是对生前死后都有永恒幸福的祈求。它所企慕的是长生不死,羽化登仙。从秦皇汉武多次派人寻仙和求不死之药以来,这个历史时期的人们并没有舍弃或否定现实人生的观念(如后代佛教)。相反,而是希求这个人生能够永恒延续,是对它的全面肯定和爱恋。所以,这里的神仙世界就不是与现实苦难相对峙的难及的彼岸,而是好像就存在于与现实人间相距不远的此岸之中。也由于此,人神杂处,人首蛇身(伏羲、女蜗),豹尾虎齿(《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形象)的原始神话与真实的历史故事、现实人物之纷然一堂,同时并在,就并不奇怪。这是一个古代风味的浪漫王国。
但是,汉代艺术中的神仙观念又毕竟不同于远古图腾,也区别于青铜饕餮,它们不再具有在现实中的威吓权势,毋宁带着更浓厚的主观愿望的色彩。即是说,这个神仙世界已不是原始艺术中那种具有现实作用的力量,毋宁只具有想像意愿的力量。人的世界与神的世界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想像中,不是在理论思维中而是在艺术幻想中,保持着直接的交往和复杂的联系。原始艺术中的梦境与现实不可分割的人神同一,变而为情感、意愿在这个想像的世界里得到同一。它不是如原始艺术请神灵来威吓、支配人间,而毋宁是人们要到天上去参与和分享神的快乐。汉代艺术的题材、图景尽管有些是如此荒诞不经,迷信至极,但其艺术风格和美学基调既不恐怖威吓,也不消沉颓废,毋宁是愉快、乐观、积极和开朗的。人间生活的兴趣不但没有因向往神仙世界而零落凋谢,相反,是更为生意盎然,生机蓬勃,使天上也充满人间的乐趣,使这个神的世界也那么稚气天真。它不是神对人的征服,毋宁是人对神的征服。神在这里还没有作为异己的对象和力量,毋宁是人的直接伸延。
其次,与向往神仙相交织并列,是对现实世间的津津玩味和充分肯定。它一方面通过宣扬儒家教义和历史故事——表彰孝子、义士、圣君、贤相表现出来,另方面更通过对世俗生活和自然环境的多种描绘表现出来。如果说,神仙幻想是主体,那末它们便构成了汉代艺术的双翼。汉石刻中,历史故事非常之多。例如,“周公辅成王”、"荆柯刺秦王”、"聂政刺韩相”、“管仲射桓公”、“狗咬赵盾”、"蔺相如完璧归赵”、"侯嬴朱亥劫魏帅”、“高祖斩蛇”、“鸿门宴"……,各种历史人物,从孔子到老莱子,从义士到烈女,从远古历史到汉代人物,无不品类齐全,应有尽有。其中,激情性、戏剧性的行为、人物和场景(例如行刺),更是兴趣和意念所在。尽管道德说教、儒学信条已浸入画廊,也仍然难以掩盖那股根祗深厚异常充沛的浪漫激情。
与历史故事在时间上的回顾相对映,是世俗生活在空间上的展开。那更是一幅幅极为繁多具体的现实图景。以最为著名的山东(武梁祠)、河南(南阳)、四川(成都)三处出土的汉画像石、画像砖为例:
山东关于现实生活的有宴乐、百戏、起居、庖厨、出行、狩猎以及战事之类,于是弄蛇角觗之戏,仪仗车马之盛,物会大典,生活琐事,一切文物制度都一一摆在我们眼前了[6]。
图中描写了步战、骑战、车战和水战的各种情况。战斗中使用了弓矢、弩机、矛盾、干戈、剑戟等兵器。
……左半部下两层描写的是车骑和庖厨。上层描写的是舞乐生活。图中有男有女、有人弹琴、有人吹壎,有人吹篪、还有人在表演着杂技。
表现冶铁的劳动过程。自左而右,首先是熔冶,接着是锤凿,工人们紧张地集体工作着(按:实即奴隶劳动)。
在丛林中野兽很多,农父们都在辛勤地垦荒。……一个人引牛、一个人扶犁,还有一个人正在执鞭呼喝着[7]。
河南:一、投壶图像,二、男女带侏儒舞,三、剑舞,四、象人或角觗,五、乐舞交作图像[8]。
四川:……又一方砖,上下分为两图,上图二人坐水塘岸上,弯腰张弓衬着水中惊飞起来的水鸟,有些鸟在水中作张翅欲飞之状,……水中的鱼和莲花以及岸上的枯树等,整个画面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统一的整体。方砖的下图是一个农事的场面……[9]。
又如新近发现的山东嘉祥画像石[图版20]:
第一石,纵73、横68厘米。画分四层。
第一层,分上下两部分,正中坐者为东王公,他的两侧各有一组肩有双翅的羽人。左侧一人面鸟身像,从下右石西王母之左有蟾蜍、玉兔之像的对应关系来看,似为日中之鳥。
第二层,分左、右两侧。左侧一组三,人中间一人抚琴。右侧一组亦三人,中间一人踏鼓而击,其余二人在舞蹈。
第三层,左边是一个两火眼灶,斜烟突,灶上放甑、釜,一男子跪坐在灶前烧火。灶旁悬挂猪腿、猪头、鱼、剥好的鸡、兔等。二男子持刀操作,下方有一妇女在洗刷。右方有一井,井旁一具桔槔,一女子正在汲水。桔槔立杆上悬挂一只狗(?),一男子持刀剥皮。全幅为庖厨供膳图。
第四层,前边是二骑者。后面有一辆曲辕轺车,上坐二人,车前一题榜,无字。
第四石纵69、横67厘米。画面只有三层。
上层,西王母头戴华胜,凭几而坐,神座下象征昆仑山峰。右方一裸体羽人,手举曲柄伞盖,西王母左右又有五个手持朱草的羽人,下方还有玉兔拿忤捣臼、蟾蜍捧盒、鸡首羽人持杯进玉泉等图像。
中层,似为众臣上朝之图。左方刻一个单层殿堂,王者面门而坐,柱外一人跪谒。殿堂前有一个斜梯,梯前一人荷物赤足登梯,身后相随一童;其后又有三人,一人亦有一儿童跟随。
下层右方一辆单马轺车,曲轮,上面是二人立乘。车前一个荷戟(?),持管而吹,再前面是一骑吏。
第五石纵74、横68厘米。画分四层。
第一层,类似第一石的同层画面,但东王公左侧羽人手持三珠树。右侧一人面鸟身者,手持一针状物。似为一长发人作针炎状,或似扁鹊针治一事。
第二层,是孔子见老子的画像。老子在左边,手中柱一根弯头手杖,身后一随从。其前为一儿童,一手推一小车轮,举左手,面向孔子,应是项橐。孔子站在项橐和老子对面躬身问礼,抬起的双袖上,饰两个鸟头。孔子身后所随四人,应是颜回、子路等。
第三层,亦如第一石同层,为庖厨汲水图像。但井上不设桔槔,而装一辘轳,与第六石第三层井台汲水情况不同。
第四层,右方一轺车已停,车上只留御者一人。车前方一骑者抱锦囊,骑者前一人头戴进贤冠,躬身持板,疑即轺车主人。在他前面又有一坐在地上的女子[10]。
这不正是一个琳琅满目的世界么?从幻想的神话中仙人们的世界,到现实人间的贵族们的享乐观赏的世界,到社会下层的劳动者艰苦耕作的世界。从天上到地下,从历史到现实,各种对象、各种事物、各种场景、各种生活,都被汉代艺术所注意,所描绘,所欣赏。上层的求仙、祭祀、宴乐、起居、出行、狩猎、仪仗、车马、建筑以及辟鬼、禳灾、庖厨等等。下层的收割、冶炼、屠宰、打柴、舂米、扛鼎、舞刀、走索、百戏等等。各种动物对象——从经人们驯服饲养的猪、牛、狗、马,到人所猎取捕获的雁、鱼、虎、鹿等等,各种人兽战斗、兽兽格斗,如“持矛刺虎”、“虎熊相斗”、“虎吃大牛”等等。如果再联系上面讲的神话历史故事、幻想的龙凤图腾……、这不正是一个马驰牛走、鸟飞鱼跃、狮奔虎啸、凤舞龙潜、人神杂陈、百物交错,一个极为丰富、饱满、充满着非凡活力和旺盛生命而异常热闹的世界么?
黑格尔《美学》曾说17世纪荷兰小画派对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场景和细节——例如一些很普通的房间、器皿、人物等等作那样津津玩味的精心描述,表现了荷兰人民对自己日常生活的热情和爱恋,对自己征服自然(海洋)的斗争的肯定和歌颂,因之在平凡中有伟大。汉代艺术对现实生活中多种多样的场合、情景、人物、对象甚至许多很一般的东西,诸如谷仓、火灶、猪圈、鸡舍等等,也都如此大量地、严肃认真地塑造刻画,尽管有的是作明器之用以服务于死者,也仍然反射出一种积极的对世间生活的全面关注和肯定。只有对世间生活怀有热情和肯定,并希望这种生活继续延续和保存,才可能使其艺术对现实的一切怀有极大兴趣去描绘、去欣赏、去表现,使它们一无遗漏地、全面地、丰满地展示出来。汉代艺术中如此丰富众多的题材和对象,在后世就难以再看到。正如荷兰小画派对日常世俗生活的玩味意味着对自己征服大海的现实存在的肯定一样,汉代艺术的这种丰富生活场景也同样意味着对自己征服世界的社会生存的歌颂。比起荷兰小画派来,它们的力量、气魄、价值和主题要远为宏伟巨大。这是一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第一次得到高度集中统一的中华帝国的繁荣时期的艺术。辽阔的现实图景、悠久的历史传统、邈远的神话幻想的结合,在一个琳琅满目五色斑澜的形象系列中,强有力地表现了人对物质世界和自然对象的征服主题。这就是汉代艺术的特征本色。
画像石(或砖)已经没有颜色,但在当时的建筑、雕塑、壁画上,却都是五彩斑澜的。今天不断发现的汉墓壁画和陶俑证实了这一点。后汉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描述当时地面建筑的雕塑绘画说:”奔虎攫拏"、"虬龙腾骧"、"朱鸟舒翼"、“白鹿孑蜺”,“神仙岳岳”、"玉女闚窗"、"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五龙比翼,人皇九头,伏羲鳞身,女蜗蛇躯”。“黄帝唐虞,轩冕以庸","忠臣孝子,烈士贞女,贤愚成败,靡不载叙"。
这不仍是上面所说的神话-历史-现实三混合的真正五彩浪漫的艺术世界么?
与这种艺术相平行的文学,便是汉赋。它虽从楚辞脱胎而来,然而“不歌而诵谓之赋”,却已是脱离原始歌舞的纯文学作品了。被后代视为类书、字典、味同嚼蜡的这些皇皇大赋,其特征也恰好是上述那同一时代精神的体现。”赋体物而浏亮”,从《子虚》、《止林》(西汉)到《两都》、《两京》(东汉),都是状貌写景,铺陈百事,”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尽管有所谓“讽喻劝戒”,其实作品的主要内容和目的仍在极力夸扬、尽量铺陈天上人间的各类事物,其中又特别是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环境事物和物质对象:山如何,水如何,树木如何,鸟兽如何,城市如何,宫殿如何,美女如何,衣饰如何,百业如何,……充满了汉赋的不都是这种铺张描述么:
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
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埸绮分,沟塍刻镂,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插成云。五谷垂颖,桑麻铺棻。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围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官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踰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班固:《两都赋》)
文学没有画面限制,可以描述更大更多的东西。壮丽山川、巍峨宫殿、辽阔土地、万千生民,都可置于笔下,汉赋正是这样。尽管是那样堆砌、重复、拙笨、呆板,但是江山的宏伟、城市的繁盛、商业的发达、物产的丰饶、宫殿的巍峨、服饰的奢侈、鸟兽的奇异、人物的气派、狩猎的惊险、歌舞的欢快……,在赋中无不刻意描写,着意夸扬。这与上述画像石、壁画等等的艺术精神不正是完全一致的么?它们所力图展示的,不仍然是这样一个繁荣富强、充满活力、自信和对现实具有浓厚兴趣、关注和爱好的世界图景么?尽管呆板堆砌,但它在描述领域、范围、对象的广度上,却确乎为后代文艺所再未达到。它表明中华民族进入发达的文明社会后,对世界的直接征服和胜利,这种胜利使文学和艺术也不断要求全面地肯定、歌颂和玩味自己存在的自然环境、山岳江川、宫殿房屋、百土百物以至各种动物对象。所有这些对象都作为人的生活的直接或间接的对象化存在于艺术中。人这时不是在其自身的精神世界中,而完全溶化在外在生活和环境世界中,在这种琳琅满目的对象化的世界中。汉代文艺尽管粗重拙笨,却如此之心胸开阔,气派雄沉,其根本道理就在这里。汉代造型艺术应从这个角度去欣赏。汉赋也应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才能正确估计它作为一代文学正宗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与汉赋、画像石、壁画同样体现了这一时代精神而保存下来的,是汉代极端精美并且可说空前绝后的各种工艺品。包括漆器、铜镜、织锦等等。所以说它们空前绝后,是因为它们在造型、纹样、技巧和意境上,都在中国历史上无与伦比,包括后来唐、宋、明、清的工艺也无法与之抗衡(瓷器、木家具除外)。所以能如此,乃由于它们是战国以来到西汉已完全成熟、处于顶峰状态中的工匠集体手工业(世代相袭,不计时间、工力,故技艺极高)的成果所致。像马王堆出土的织锦和不到一两重的纱衫,像河北出土的企图保持尸体不朽的金缕玉衣[图版21],像举世闻名的汉镜和光泽如新的漆器[图版22],其工艺水平都不是后代官营或家庭手工业所能达到或仿效,这正如后世不再可能建造埃及金字塔那样的工程一样。作为世代奴隶的巨大劳动的产物,它们留下来的是使后人膛目结舌的惊叹。汉代工艺品正是那个琳琅满目的世界的具体而微的显现,是在众多、繁杂的对象上展现出来的人间力量和对物质世界的直接征服和巨大胜利。
三.气势与古拙
人对世界的征服和琳琅满目的对象,表现在具体形象、图景和意境上,则是力量、运动和速度,它们构成汉代艺术的气势与古拙的基本美学风貌。
你看那弯弓射鸟的画像砖[图版23],你看那长袖善舞的陶俑,你看那奔驰的马,你看那说书的人[图版23],你看那刺秦王的图景,你看那车马战斗的情节,你看那卜千秋墓壁画中的人神动物的行进行列,……这里统统没有细节,没有修饰,没有个性表达,也没有主观抒情。相反,突出的是高度夸张的形体姿态,是手舞足蹈的大动作,是异常单纯简洁的整体形象。这是一种粗线条粗轮廓的图景形象,然而,整个汉代艺术生命也就在这里。就在这不事细节修饰的夸张姿态和大型动作中,就在这种粗轮廓的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中,表现出力量、运动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的美。在汉代艺术中,运动、力量、“气势”就是它的本质。这种“气势”甚至经常表现为速度感。而所谓速度感,不正是以动荡而流逝的瞬间状态集中表现着运动加力量吗?你看那著名的“马踏飞燕”,不就是速度吗?你看那”荆柯刺秦王"、匕首插入柱中的一瞬间,那不也是速度吗?激烈紧张的各种战斗,戏剧性的场面、故事,都是在一种快速运动和力量中以展现出磅礴的“气势”。所以,在这里,动物具有更多的野性。它们狂奔乱跑,活泼跳跃,远不是那么安静驯良。当然,汉代艺术也有许许多多静止状态的形象,但特点在于,即使在静态里,也仍然使人可以感受到那内在的运动、力量的速度感。在这里,人物不是以其精神、心灵、个性或内在状态,而是以其事迹、行动、亦即其对世界的直接的外在关系(不管是历史情节或现实活动),来表现他的存在价值的。这不也是一种运动吗?正因为如此,行为、事迹、动态和戏剧性的情节才成为这里的主要题材和形象图景。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运动和力量,构成了汉代艺术的美学风格。它与六朝以后的安详凝练的静态姿式和内在精神(见下两章),是何等鲜明的对照。
也正因为是靠行动、动作、情节而不是靠细微的精神面容、声音笑貌来表现对世界的征服,于是粗轮廓的写实,缺乏也不需要任何细部的忠实描绘,便构成汉代艺术的“古拙“外貌。汉代艺术形象看来是那样笨拙古老,姿态不符常情,长短不合比例,直线、棱角、方形又是那样突出、缺乏柔和,但这一切都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上述运动、力量、气势的美,“古拙“反而构成这种气势美的不可分割的必要因素。就是说,如果没有这种种“拙笨”,也就很难展示出那种种外在动作姿态的运动、力量、气势感了。过份弯的腰,过份长的袖,过份显示的动作姿态……、"笨拙“得不合现实比例,却非常合乎展示出运动、力量的夸张需要。包括直线直角也是如此,它们一点也不柔和,却恰恰增添了力量。“气势”与“古拙”在这里是浑然一体的。
如果拿汉代画像与唐宋画像石相比较,如果拿汉俑与唐俑相比较,如果拿汉代雕刻与唐代雕刻相比较,汉代艺术尽管由于处在草创阶段,显得幼稚、粗糙、简单和拙笨,但是上述那种运动、速度的韵律感,那种生动活跃的气势力量,就反而由之而愈显其优越和高明。尽管唐俑[图版24]也威武雄壮,也有动作姿态,却总缺少那种狂放的气势;尽管汉俑也有静立静坐形象,却仍然充满了雄浑厚重的冲涌力量。同样,唐的三彩马俑尽管何等鲜艳夺目,比起汉代古拙的马,那造型的气势、力量和运动感就相差很远。天龙山的唐雕尽管如何肌肉凸出相貌吓人,比起汉代笨拙的石雕,也仍然逊色。宋画像砖尽管如何细微工整,面容姣好,秀色纤纤[图版24],比起汉代来,那生命感和艺术价值距离很大。汉代艺术那种蓬勃旺盛的生命,那种整体性的力量和气势,是后代艺术所难以企及的。
形象如此,构图亦然。汉代艺术还不懂后代讲求的以虚当实、计白当黑之类的规律,它铺天盖地,满幅而来。画面塞得满满的,几乎不留空白。这也似乎”笨拙”。然而,它却给予人们以后代空灵精致的艺术所不能替代的丰满朴实的意境。它不更有点相似于今天的农民画吗?!相比于后代文人们喜爱的空灵的美,它更使人感到饱满和实在。与后代的巧、细、轻相比,它确乎显得分外的拙、粗、重。然而,它不华丽却单纯,它无细部而洗炼。它由于不以自身形象为自足目的,就反而显得开放而不封闭。它由于以简化的轮廓为形象,就使粗犷的气势不受束缚而更带有非写实的浪漫风味。但它又根本不同于后世文人浪漫艺术的”写意”。它是因为气势与古拙的结合,充满了整体性的运动、力量感而具有浪漫风貌的,并不同于后世艺术中个人情感的浪漫抒发。当时民间艺术与文人艺术尚未分化,从画像石到汉乐府,从壁画到工艺,从陶俑到隶书,汉代艺术呈现出来的更多是整体性的民族精神。如果说,唐代艺术更多表现了中外艺术的交融,从而颇有“胡气”的话[图版24];那末,汉代艺术却更突出地呈现着中华本土的音调传统:那由楚文化而来的天真狂放的浪漫主义,那人对世界满目琳琅的行动征服中的古拙气势的美。
注释:
[1]《山海经》为南方产品,采蒙文通说。并参阅顾颉刚近作《庄子和楚辞中昆仑和蓬莱两个神话系统的融合》,《中华文丛史》,论1979年第2期,总第10辑。
[2]采孙作云说。见孙作云:《洛阳西汉卜千秋墓室壁画考释》,《文物》1977年第6期。
[3]同上。
[4]常任侠:《汉代绘画选集》第2-3页。
[5]常任侠:《汉代绘画选集》第4页。对雷公等解释疑有误,此处不辨。
[6]李浴:《中国美术史纲》第66-67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
[7]常任侠;《汉代绘画选集》第4、5页。
[8]滕固:《南阳汉墓画像石刻之历史及风格之考察》,转引自李浴书第61页。
[9]李浴:《中国美术史纲》第63页。
[10]《山东嘉祥宋山发现汉画像石》,《文物》1979年第9期。
五.魏晋风度
一.人的主题
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变化时期。无论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和整个意识形态,包括哲学、宗教、文艺等等,都经历转折。这是继先秦之后第二次社会形态的变异所带来的。战国秦汉的繁盛城市和商品经济相对萎缩,东汉以来的庄园经济日益巩固和推广,大量个体小农和大规模的工商奴隶经由不同渠道,变而为束缚在领主土地上、人身依附极强的农奴或准农奴。与这种标准的自然经济相适应,分裂割据、各自为政、世代相沿、等级森严的门阀士族阶级占住了历史舞台的中心,中国前期封建社会正式揭幕[1]。
社会变迁在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上的表现,是占据统治地位的两汉经学的崩溃。烦琐、迂腐、荒唐,既无学术效用又无理论价值的谶纬和经术,在时代动乱和农民革命[2]的冲击下,终于垮台。代之而兴的是门阀士族地主阶级[3]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是一种新的观念体系。
本书不同意时下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广泛流行的论调,把这种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作为它们理论形态的魏晋玄学,一概说成是腐朽反动的东西。实际上,魏晋恰好是一个哲学重新解放、思想非常活跃、问题提出很多、收获甚为丰硕的时期。虽然在时间、广度、规模、流派上比不上先秦,但思辨哲学所达到的纯粹性和深度上,却是空前的。以天才少年王弼为代表的魏晋玄学,不但远超烦琐和迷信的汉儒,而且也胜过清醒和机械的王充。时代毕竟是前进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突破数百年的统治意识,重新寻找和建立理论思维的解放历程。
确乎有一个历程。它开始于东汉末年。埋没了一百多年的王充《论衡》被重视和流行,标志着理性的一次重新发现。与此同时和稍后,仲长统、王符、徐斡的现实政论,曹操、诸葛亮的法家观念,刘劭的《人物志》,众多的佛经翻译……,从各个方面都不同于两汉,是一股新颖先进的思潮。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压抑了数百年的先秦的名、法、道诸家,重新为人们所着重探究。在没有过多的统制束缚、没有皇家钦定的标准下,当时文化思想领域比较自由而开放,议论争辩的风气相当盛行。正是在这种基础上,与颂功德、讲实用的两汉经学、文艺相区别,一种真正思辨的、理性的“纯”哲学产生了;一种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产生了。这二者构成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飞跃。哲学上的何晏[4]、王弼,文艺上的三曹、嵇、阮,书法上的钟、卫、二王,等等,便是体现这个飞跃、在意识形态各部门内开创真善美新时期的显赫代表。
那末,从东汉末年到魏晋,这种意识形态领城内的新思潮即所谓新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反映在文艺-美学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
简单说来,这就是人的觉醒。它恰好成为从两汉时代逐渐脱身出来的一种历史前进的音响。在人的活动和观念完全屈从于神学目的论和谶纬宿命论支配控制下的两汉时代,是不可能有这种觉醒的。但这种觉醒,却是通由种种迂回曲折错综复杂的途径而出发、前进和实现。文艺和审美心理比起其他领域,反映得更为敏感、直接和清晰一些。
《古诗十九首》以及风格与之极为接近的苏李诗,无论从形式到内容,都开一代先声[5]。它们在对日常时世、人事、节候、名利、享乐等等咏叹中,直抒胸臆,探发感喟。在这种感叹抒发中,突出的是一种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6]。它们构成《十九首》一个基本音调: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被钟嵘推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的这些“古诗”中,却有多少个字用于这种人生无常的慨叹!如果说一字千斤,那么这里就有几万斤的沉重吧。它们与友情、离别、相思、怀乡、行役、命运、劝慰、愿望、勉励……结合揉杂在一起,使这种生命短促、人生坎坷、欢乐少有,悲伤长多的感喟,愈显其沉郁和悲凉: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曹氏父子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亦何早”(曹丕);“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自顾非金石,咄唶令人悲”(曹植)。阮籍有“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陆机有“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刘琨有”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王羲之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陶潜有”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他们唱出的都是这同一哀伤,同一感叹,同一种思绪,同一种音调。可见这个问题在当时社会心理和意识形态上具有重要的位置,是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一个核心部分。
这个核心便是在怀疑论哲学思潮下对人生的执着。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而它们正是在对原来占据统治地位的奴隶制意识形态——从经术到宿命,从鬼神迷信到道德节操的怀疑和否定基础上产生出来的。正是对外在权威的怀疑和否定,才有内在人格的觉醒和追求。也就是说,以前所宣传和相信的那套伦理道德、鬼神迷信、谶纬宿命、烦琐经术等等规范、标准、价值,都是虚假的或值得怀疑,它们并不可信或并无价值。只有人必然要死才是真的,只有短促的人生中总充满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哀伤不幸才是真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抓紧生活,尽情享受呢?为什么不珍重自己珍重生命呢?所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说得干脆、坦率、直接和不加掩饰。表面看来似乎是无耻地在贪图享乐、腐败、堕落,其实,恰恰相反,它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深刻地表现了对人生、生活的极力追求。生命无常、人生易老本是古往今来一个普遍命题,魏晋诗篇中这一永恒命题的咏叹之所以具有如此感人的审美魅力而千古传诵,也是与这种思绪感情中所包含的具体时代内容不可分的。从黄巾起义前后起,整个社会日渐动荡,接着便是战祸不已,疾疫流行,死亡枕藉,连大批的上层贵族也在所不免。“徐(斡)陈(琳)应(锡)刘(桢),一时俱逝”(曹丕:《与吴质书》),荣富华贵,顷刻丧落,曹植曹丕也都只活了四十岁。既然如此,而上述既定的传统、事物、功业、学问、信仰又并不怎么可信可靠,大都是从外面强加给人们的,那末个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突出出来了,如何有意义地自觉地充分把握住这短促而多苦难的人生,使之更为丰富满足,便突出出来了。它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这是一种新的态度和观点。正因为如此,才使那些公开宣扬“人生行乐”的诗篇,内容也仍不同于后世腐败之作。而流传下来的大部分优秀诗篇,却正是在这种人生感叹中抒发着蕴藏着一种向上的、激励人心的意绪情感,它们随着不同的具体时期而各有不同的具体内容。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底下的,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骥长嘶,建安风骨的人生哀伤是与其建功立业”慷慨多气”结合交融在一起的。在“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后面的,是“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企图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去找寻人生的慰藉和哲理的安息。其间如正始名士的不拘礼法,太康、永嘉的”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陆机)、“何期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刘琨)的政治悲愤,都有一定的具体积极内容。正由于有这种内容,便使所谓“人的觉醒“没有流于颓废消沉;正由于有人的觉醒,才使这种内容具备美学深度。《十九首》、建安风骨、正始之音直到陶渊明的自挽歌,对人生、生死的悲伤并不使人心衰气丧,相反,获得的恰好是一种具有一定深度的积极感情,原因就在这里。
如前所说,内的追求是与外的否定联在一起,人的觉醒是在对旧传统旧信仰旧价值旧风习的破坏、对抗和怀疑中取得的。“何不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与儒家教义显然不相容,是对抗着的。曹氏父子破坏了东汉重节操伦常的价值标准,正始名士进一步否定了传统观念和礼俗。但“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终于被杀头;阮籍也差一点,维护”名教”的何曾就劝司马氏杀阮,理由是”纵情背礼败俗”。这有如刘伶《酒德颂》所说,当时是“贵介公子,缙绅处士,………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可见思想对立和争斗之激烈。但陈旧的礼法毕竟抵挡不住新颖的思想,政治的迫害也未能阻挡风气的改变。从哲学到文艺,从观念到风习,看来是如此狂诞不经的新东西,毕竞战胜和取代了一本正经而更加虚伪的旧事物。才性胜过节操,薄葬取替厚葬,王弼超越汉儒,“竹林七贤”成了理想人物,甚至在墓室的砖画上[图版25],也取代或挤进了两汉的神仙迷信、忠臣义士的行列[7]。非圣无法、大遭物议并被杀头的人物竞然嵌进了地下庙堂的画壁,而这些人物既无显赫的功勋,又不具无边的法力,更无可称道的节操,却以其个体人格本身,居然可以成为人们的理想和榜样,这不能不是这种新世界观人生观的胜利表现。人们并不一定要学那种种放浪形骸、饮酒享乐,而是被那种内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风神吸引着、感召着。人在这里不再如两汉那样以外在的功业、节操、学问,而主要以其内在的思辨风神和精神状态,受到了尊敬和顶礼。是人和人格本身而不是外在事物,日益成为这一历史时期哲学和文艺的中心。
当然,这里讲的“人”仍是有具体社会性的,他们即是门阀士族。由对人生的感喟咏叹到对人物的讲究品评,由人的觉醒意识的出现到人的存在风貌的追求,其间正以门阀士族的政治制度和取才标准为中介。后者在造成这一将着眼点转向人的内在精神的社会氛围和心理状况上,有直接的关系。自曹丕确定九品中正制度以来,对人的评议正式成为社会、政治、文化谈论的中心[8]。又由于它不再停留在东汉时代的道德、操守、儒学、气节的品评,于是人的才情、气质、格调、风貌、性分、能力便成了重点所在。总之,不是人的外在的行为节操,而是人的内在的精神性(亦即被看作是潜在的无限可能性),成了最高的标准和原则。完全适应着门阀士族们的贵族气派,讲求脱俗的风度神貌成了一代美的理想。不是一般的、世俗的、表面的、外在的,而是要表达出某种内在的、本质的、特殊的、超脱的风貌姿容,才成为人们所欣赏、所评价、所议论、所鼓吹的对象。从《人物志》到《世说新语》,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特点愈来愈明显。《世说新语》,津津有味地论述着那么多的神情笑貌、传闻逸事,其中并不都是功臣名将们的赫赫战功或忠臣义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倒是手执拂麈,口吐玄言,扪虱而谈,辩才无碍。重点展示的是内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脱俗的言行,漂亮的风貌;而所谓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体现出人的内在智慧和品格。例如: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愧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双眸闪闪若岩下电","濯濯如春月柳","谡谡如劲松下风","若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岩岩清峙,壁立千仞……;这种种夸张地对人物风貌的形容品评,要求以漂亮的外在风貌表达出高超的内在人格,正是当时这个阶级的审美理想和趣味。
本来,有自给自足不必求人的庄园经济,有世代沿袭不会变更的社会地位、政治特权,门阀士族们的心思、眼界、兴趣由环境转向内心,由社会转向自然,由经学转向艺术,由客观外物转向主体存在,也并不奇怪。”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他们畏惧早死,追求长生,服药炼丹,饮酒任气,高谈老庄,双修玄礼,既纵情享乐,又满怀哲意,这就构成似乎是那么潇洒不群、那么超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的所谓魏晋风度;药、酒、姿容,论道谈玄,山水景色……,成了衬托这种风度的必要的衣袖和光环。
这当然反映在哲学-美学领域内。不是外在的纷繁现象,而是内在的虚无本体,不是自然观(元气论),而是本体论,成了哲学的首要课题。只有具备潜在的无限可能性,才可发为丰富多样的现实性。所以,“以无为本”,"崇本息末”,"本在无为,母在无名,弃本舍母而适其子,功虽大焉,必有不济”。(王弼:《老子》三十八章注)“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事物之宗也。”(王弼:《老子略例》)外在的任何功业事物都是有限和能穷尽的,只是内在的精神本体,才是原始、根本、无限和不可穷尽,有了后者(母)才可能有前者。而这也就是“圣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人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何邵:《王弼传》引王语)这不正是上面讲的那种魏晋风度的哲理思辨化吗?无为而无不为,茂于神明而同有哀乐,不是外在的有限的表面的功业、活动,而是具有无限可能潜在性的精神、格调、风貌,成了这一时期哲学中的无的主题和艺术中的美的典范。于是,两汉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动的行为)让位于魏晋的五彩缤纷的人格(静的玄想)。抒情诗、人物画在这时开始成熟,取代那冗长、铺陈和拙笨的汉赋和汉画像石。正如在哲学中,玄学替代经学,本体论(内在实体的追求)取代了自然观(外在世界的探索)一样。
这也很清楚,“以形写神”和“气韵生动”,作为美学理论和艺术原则之所以会在这一时期被提出,是毫不偶然了。所谓“气韵生动”就是要求绘画生动地表现出人的内在精神气质、格调风度,而不在外在环境、事件、形状、姿态的如何铺张描述(两汉艺术恰恰是这样,见上章)。谢赫《古画品录》评为第一品第一人的陆探微便正是”穷理尽性,事绝言象”的[9]。“以形写神”当然也是这个意思。顾恺之说,“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即是说,“传神”要靠人的眼睛,而并不靠人的形体或在干什么;眼睛才是灵魂的窗子,至于外在活动只是从属的和次要的。这种追求人的“气韵”和“风神”的美学趣味和标准,不正与前述《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品评完全一致么?不正与魏晋玄学对思辨智慧的要求完全一致么?它们共同体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魏晋风度。
与造型艺术的“气韵生动”、“以形写神”相当,语言艺术中的“言不尽意”具有同样意义。这个哲学中的唯心论命题,在文学的审美规律的把握上,却具有正确和深刻的内涵。所谓“言不尽意”,就是说必须表达出不是概念性的言词所能穷尽传达的东西。它本来是讲哲学玄理的。所谓“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者所以明象,得象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忘象”。(王弼:《周易略例》)言词和形象都是可穷尽的传达工具,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工具去把握领悟那不可穷尽的无限本体、玄理、深意,这也就是上述的”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可见,正如“以形写神”、“气韵生动”一样,这里的美学含义仍在于,要求通过有限的可穷尽的外在的言语形象,传达出、表现出某种无限的、不可穷尽的、常人不可得不能至的“圣人”的内在神情,亦即通过同于常人的五情哀乐去表达出那超乎常人[10]的神明茂如。反过来,也可说是,要求树立一种表现为静(性、本体)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人格理想,其中蕴涵着动的(情、现象、功能[11])多样现实性。后来这种理想就以佛像雕塑作为最合适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了(见下章)。“言不尽意”、“气韵生动”、“以形写神”是当时确立而影响久远的中国艺术-美学原则。它们的出现离不开人的觉醒的这个主题,是这个“人的主题”的具体审美表现。
二.文的自觉
鲁迅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12]"为艺术而艺术”是相对于两汉文艺“厚人伦,美教化”的功利艺术而言。如果说,人的主题是封建前期的文艺新内容,那么,文的自觉则是它的新形式。两者的密切适应和结合,形成这一历史时期各种艺术形式的准则。以曹丕为最早标志,它们确乎是魏晋新风。
鲁迅又说:“汉文慢慢壮大是时代使然,非专靠曹氏父子之功的,但华丽好看,却是曹丕提倡的功劳。”曹丕地位甚高,后来又做了皇帝,极人世之崇荣,应该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高理想了吧,然而并不。他依然感到“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帝王将相、富贵功名很快便是白骨荒丘,真正不朽、能够世代流传的却是精神生产的东西。“不假良史之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显赫一时的皇帝可以湮没无闻,华丽优美的词章并不依赖什么却被人们长久传诵。可见曹丕所以讲求和提倡文章华美,是与他这种对人生”不朽”的追求(世界观人生观)相联系的。文章不朽当然也就是人的不朽,它又正是前述人的主题的具体体现。
这样,文学及其形式本身,其价值和地位便大不同于两汉。在汉代,文学实际只是宫廷玩物。司马相如、东方朔这些专门的语言大师乃是皇帝弄臣,处于“徘优畜之”的地位。那些堂哉皇也的煌煌大赋,不过是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再加上一点所谓“讽喻”之类的尾巴以娱乐皇帝而已。至于绘画、书法等等,更不必说,这些艺术部类在奴隶制时代更没有独立的地位。在两汉,文学与经术没有分家。《盐铁论》里的“文学”指的是儒生,贾谊、司马迁、班固、张衡等人也不是作为文学家而是作为政治家大臣、史官等等身份而有其地位和名声的。文的自觉(形式)和人的主题(内容)同是魏晋的产物[13]。
在两汉,门阀大族累世经学,家法师传,是当时的文化保存者、垄断者,当他们取得不受皇权任意支配的独立地位,即建立起封建前期的门阀统治后,这些世代沿袭着富贵荣华、什么也不缺少的贵族们,认为真正有价值有意义能传之久远以至不朽的,只有由文学表达出来的他们个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品格,从而刻意作文,”为艺术而艺术”,确认诗文具有自身的价值意义,不只是功利附庸和政治工具,等等,便也是很自然的了。
所以,由曹丕提倡的这一新观念极为迅速地得到了广泛的响应和长久的发展。自魏晋到南朝,讲求文辞的华美,文体的划分,文笔的区别,文思的过程,文作的评义,文理的探求,以及文集的汇纂,都是前所未有的现象。它们成为这一历史时期意识形态的突出特征。其中,有人所熟知的陆机《文赋》对文体的区划和对文思的描述: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慎慎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对创作类别特别是对创作心理如此专门描述和探讨,这大概是中国美学史上的头一回。它鲜明地表示了文的自觉。自曹丕、陆机而后,南朝在这方面继续发展。钟嵘的《诗品》以近代诗人作了艺术品评,并提出,“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再次把吟咏情性(内容)的诗(形式)和经世致用的经术儒学从创作特征上强调区别开。刘勰的《文心雕龙》则不但专题研究了象风骨、神思、隐秀、情采、时序等等创作规律和审美特征,而且一开头便说,“日月垒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而“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把诗文的源起联系到周孔六经,抬到自然之“道”的哲学高度,可以代表这一历史时期对文的自觉的美学慨括。
从玄言诗到山水诗,则是在创作题材上反映这种自觉。这些创作本身,从郭璞到谢灵运,当时声名显赫而实际并不成功。他们在内容上与哲学本体论的追求一致,人的主题展现为要求与“道”——自然相同一;在形式上与绘画一致,文的自觉展现为要求用形象来谈玄论道和描绘景物。但由于自然在这里或者只是这些门阀贵族们外在游玩的对象,或者只是他们追求玄远即所谓“神超理得“的手段,并不与他们的生活、心境、意绪发生亲密的关系(这作为时代思潮要到宋元以后),自然界实际并没能真正构成他们生活和抒发心情的一部分,自然在他们的艺术中大都只是徒供描画、错彩镂金的僵化物。汉赋是以自然作为人们功业、活动的外化或表现,六朝山水诗则是以自然作为人的思辨或观赏的外化或表现。主客体在这里仍然对峙着,前者是与功业、行动对峙,后者是与观赏、思辨对峙,不像宋元以后与生活、情感溶为一体。所以,谢灵运尽管刻画得如何繁复细腻,自然景物却并未能活起来。他的山水诗如同顾恺之的某些画一样,都只是一种概念性的描述,缺乏个性和情感。然而通过这种描述,文学形式自身却积累了、创造了格律、语汇、修辞、音韵上的种种财富,给后世提供了资料和借鉴。
例如五言诗体,便是从建安、正始通由玄言诗、山水诗而确立和成熟的。从诗经的“四言”到魏晋的“五言”,虽是一字之差,表达的容量和能力却很不一样。这一点,钟嵘总结过:“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四言“要用两句表达的,“五言“用一句即可。这使它比四言诗前进一大步,另方面,它又使汉代的杂言(一首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均有)规范化而成为诗的标准格式。直到唐末,五言诗始终是居统治地位的主要正统形式,而后才被七言、七言律所超越。此外,如六朝骈体,如沈约的四声八病说,都相当自觉地把汉字修辞的审美特性研究发挥到了极致。它们对汉语字义和音韵的对称、匀衡、协调、和谐、错综、统一种种形式美的规律,作了空前的发掘和运用。它们从外在形式方面表现了文的自觉。灵活而工整的对仗,从当时起迄至今日,仍是汉文学的重要审美因素。
在具体创作、批评上也如此。曹植当时之所以具有那么高的地位,钟嵘比之为”譬人伦之有周孔”,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从他开始,讲究诗的造词炼句。所谓“起调多工”(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等等),精心炼字(如“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等等),对句工整(如“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等等),音调谐协(如“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等等),结语深远(如“去去莫复道,沈忧令人老”等等)[14]……都表明他是在有意识地讲究做诗,大不同于以前了。正是这一点,使他能作为创始代表,将后世诗词与难以句摘的汉魏古诗划了一条界线。所以钟嵘要说他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这一点的确具有美学上的巨大意义。其实,如果从作品的艺术成就说,曹植的众多诗作也许还抵不上曹丕的一首《燕歌行》,王船山便曾称誉《燕歌行》是”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但由于《燕歌行》毕竟像冲口而出的民歌式的作品,所谓“殆天授非人力"(《薑斋诗话》,)在当时的审美观念中,就反被认为”率皆鄙质如偶语“(《诗品》),远不及曹植讲究字句,”词采华茂”。这也就不奇怪钟嵘《诗品》为何把曹丕放在中品,而把好些并无多少内容,只是雕饰文词的诗家列为上乘了,当时正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时代。它从一个极端,把追求“华丽好看”的“文的自觉”这一特征表现出来了。可见,药、酒、姿容、神韵,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彩词章,才构成魏晋风度。
所谓“文的自觉”,是一个美学概念,非单指文学而已。其他艺术,特别是绘画与书法,同样从魏晋起,表现着这个自觉。它们同样展现为讲究、研讨、注意自身创作规律和审美形式。谢赫总结的“六法","气韵生动”之后便是“骨法用笔”,这可说是自觉地总结了中国造型艺术的线的功能和传统,第一次把中国特有的线的艺术,在理论上明确建立起来:“骨法用笔”(线条表现)比“应物象形”(再现对象)、“随类赋彩”(赋予色彩)、“经营位置”(空间构图)、“传移模写”(拟模仿制)居于远为重要的地位。康德曾说,线条比色彩更具审美性质。应该说,中国古代相当懂得这一点,线的艺术(画)[15]正如抒情文学(诗)一样,是中国文艺最为发达和最富民族特征的,它们同是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表现。
书法是把这种“线的艺术“高度集中化纯粹化的艺术,为中国所独有。这也是由魏晋开始自觉的。正是魏晋时期,严正整肃、气势雄浑的汉隶变而为真、行、草、楷,中下层不知名没地位的行当,变而为门阀名士们的高妙意兴和专业所在。笔意、体势、结构、章法更为多样、丰富、错综而变化。陆机的平复帖[图版25],二王的姨母、丧乱、奉橘、鸭头丸[图版26]诸帖,是今天还可看到的珍品遗迹。他们以极为优美的线条形式,表现出人的种种风神状貌,“情驰神纵,超逸优游","力屈万夫,韵高千古","淋漓挥洒,百态横生”,从书法上表现出来的仍然主要是那种飘俊飞扬、逸伦超群的魏晋风度。甚至在随后的石碑石雕上,也有这种不同于两汉的神清气朗的风貌反映[图版27]。
三.阮籍与陶潜
艺术与经济、政治经常不平衡。如此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有相当多的情况是,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这一点鲁迅也早提示过。
如本章开头所说,这个历史时期的特征之一是频仍的改朝换代。从魏晋到南北朝,皇帝王朝不断更迭,社会上层争夺砍杀,政治斗争异常残酷。门阀士族的头面人物总要被卷进上层政治漩涡,名士们一批又一批地被送上刑场。何晏、嵇康、二陆、张华、潘岳、郭璞、刘琨、谢灵运、范晔、裴頠……,这些当时第一流的著名诗人、作家、哲学家,都是被杀戮害死的。应该,说这是一张相当惊人的名单,而这些人不过代表而已,远不完备。“广陵散于今绝矣","华亭鹤唳不可复闻”,留下来的总是这种痛苦悲哀的传闻故事。这些门阀贵族们就经常生活在这种既富贵安乐而又满怀忧祸的境地中,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之中。“常畏大网罗,忧祸一旦并”(何晏),“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嵇康),是他们作品中经常流露的情绪。正是由于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使他们的人生慨叹夹杂无边的忧惧和深重的哀伤,从而大大加重了分量。他们的”忧生之嗟”由于这种现实政治内容而更为严肃。从而,无论是顺应环境、保全性命,或者是寻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总藏存这种人生的忧恐、惊惧,情感实际是处在一种异常矛盾复杂的状态中。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地执着人生,非常痛苦。这构成了魏晋风度内在的深刻的一面。
阮籍便是这类的典型。”阮旨遥深”(刘勰),“虽然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是隐而不显的”(鲁迅)。阮籍82首咏怀诗确乎隐晦之至,但也很明白,从诗的意境情绪中反映出来的,正是这种与当时残酷政治斗争和政治迫害相密切联系的人生慨叹和人生哀伤: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感伤、悲痛、恐惧、爱恋、焦急、忧虑,欲求解脱而不可能,逆来顺受又不适应。一方面很想长寿延年,“独有延年术,可以慰吾心”,同时又感到“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延年又有什么用处?一方面,“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痛恶环境,蔑视现实,要求解脱;同时,却又是“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现实逼他仍得低下头来,应付环境,以保全性命。所以,一方面被迫为人写劝进笺,似颇无聊;同时又“口不臧否人物”,极端慎重,并且大醉60日拒不联姻……。.所有这些,都说明阮籍的诗所以那么隐而不显,实际包含了欲写又不能写的巨大矛盾和苦痛。鲁迅说向秀的《思旧赋》是刚开头就煞了尾,指的也是这同一问题。对阮籍的评价、阐解向来做得不够。总之,别看传说中他作为竹林名士是那么放浪潇洒,其内心的冲突痛苦是异常深沉的,“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便是一再出现在他笔下的诗句。把受残酷政治迫害的疼楚哀伤曲折而强烈地抒发出来,大概从来没有人像阮籍写得这样深沉美丽。正是这一点,使所谓魏晋风度和人的主题具有了真正深刻的内容,也只有从这一角度去了解,才能更多地发现魏晋风度的积极意义和美学力量之所在。
魏晋风度原似指一较短时期,本书则将它扩至晋宋。从而陶潜便可算作它的另一人格化的理想代表。也正如鲁迅所一再点出:“在《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陶潜的超脱尘世与阮籍的沉湎酒中一样,只是一种外在现象。超脱人世的陶潜是宋代苏轼塑造出来的形象。实际的陶潜,与阮籍一样,是政治斗争的回避者。他虽然没有阮籍那么高的阀阅地位,也没有那样身不由己地卷进最高层的斗争漩涡,但陶潜的家世和少年抱负都使他对政治有过兴趣和关系。他的特点是十分自觉地从这里退了出来。为什么这样?在他的诗文中,响着与阮籍等人颇为相似的音调,可以作为答案:“密网栽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等等,这些都是具有政治内容的。由于身份、地位、境况、遭遇的不同,陶潜的这种感叹不可能有阮籍那么尖锐沉重,但它仍是使陶潜逃避“诚足贵”的”荣华”,宁肯回到田园去的根本原因。陶潜坚决从上层社会的政治中退了出来,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农村生活的饮酒、读书、作诗上,他没有那种后期封建社会士大夫对整个人生社会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对人生、生活、社会仍有很高的兴致。他也没有像后期封建士大夫信仰禅宗、希图某种透彻了悟。相反,他对生死问题和人生无常仍极为执着、关心,他仍然有着如《十九首》那样的人生慨叹:“人生似幻化,终当归虚无";"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尽管他信天师道[16],实际采取的仍是一种无神论和怀疑论的立场,他提出了许多疑问:”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总结则是,”苍昊遐缅,人事无己,有感有昧,畴测其理”。这种怀疑派的世界观人生观也正是阮籍所具有的:”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这些魏晋名士们尽管高谈老庄,实际仍是知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老庄(无神论)并不能构成他们真正的信仰,人生之谜在他们精神上仍无法排遣或予以解答。所以前述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慨叹,从《十九首》到陶渊明,从东汉末到晋宋之后,仍然广泛流行,直到齐梁以后佛教鼎盛,大多数人去皈依佛宗,才似乎解决了这个疑问。
与阮籍一样,陶潜采取的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但只有他,才真正做到了这种退避,宁愿归耕田园,蔑视功名利禄。“宁固穷以济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不是外在的轩冕荣华、功名学问,而是内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确的人生道路。所以只有他,算是找到了生活快乐和心灵慰安的较为现实的途径。无论人生感叹或政治忧伤,都在对自然和对农居生活的质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陶潜在田园劳动中找到了归宿和寄托。他把自《十九首》以来的人的觉醒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提到了寻求一种更深沉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从而,自然景色在他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兴趣的一部分。”蔼蔼停云,濛濛时雨";“倾耳无希声,举目皓以洁”,“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春雨冬雪,辽阔平野,各种普通的、非常一般的景色在这里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表现得那么自然、质朴。与谢灵运等人大不相同,山水草木在陶诗中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情深意真,既平淡无华又盎然生意:
时复墟里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益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嵇,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这是真实、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看来是如此客观地描绘自然,却只有通过高度自觉的人的主观品格才可能达到。
陶潜和阮籍在魏晋时代分别创造了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境界,一超然事外[17],平淡冲和;一忧愤无端,慷慨任气。它们以深刻的形态表现了魏晋风度。应该说,不是建安七子,不是何晏、王弼,不是刘琨、郭璞,不是二王、颜、谢,而是他们两个人,才真正是魏晋风度的最高优秀代表。
注释:
[1]本书采魏晋封建说。
东汉即有门阀,并开始垄断政权,“天下士有三俗,选士而论族姓阀阅,一俗”(仲长统《昌言》),“贡荐则必阀阅为前”(王符《潜夫论·交际篇》)。以后就更如此:“魏晋以来,以贵役贱,士庶之科,较然有辨。"(《宋书·恩幸传序》)“魏氏立九品,置中正,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皆取著姓士族为之,以定门胄,品藻人物,晋宋因之”。(《新唐书·柳冲传》)
[2]两汉或为奴隶社会,但黄巾主体为农民起义。参阅王仲牵:《关于中国的奴隶社会的瓦解及封建关系形成问题》。
[3]从后汉崔寔的《四民月令》到北朝颜之推的《家训》,从王戎的钻李、积钱到南渡士族的“求田问舍”,以及谢灵运的”伐山开路”,实际都在一定意义上反映了这个阶级仍在积极地管理、组织庄园经济,注意发展生产,还没有腐朽到齐梁时完全不问世事,不胜绮罗,坐以待毙的没落阶段。这正如魏晋玄学和文艺还没有堕落到齐梁宫体和一味宣扬神不灭论的陈腐教义一样。南朝门阀到齐梁、北朝门阀到周隋才完全没落。
[4]何晏当时是重要的哲学家,但由于政治斗争的失败,被人歪曲得一塌糊涂,鲁迅已指出这点。
[5]我以为,《十九首》及苏李诗实际应产生于东汉末年或更晚。
[6]参阅王瑶:《中古文人生活·文人与药》。
[7]参阅林树中:《江苏丹阳南齐陵墓砖印壁画探讨》,《文物》1977年第1期。
[8]清谈与清议开始本是一回事。参阅唐长孺《魏晋南北朝史论丛》·
[9]尽管谢赫《古画品录序》中仍然说“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这只是沿引绘画功能的传统说法,他提出的“六法”才是新原则。前者是社会学的,后者才是美学的。
[10]参阅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谢灵运弁宗论书后》。
[11]参阅上书《王弼圣人有情义释》。
[12]《而已集·魏晋风度及药与酒的关系》。
[13]东汉已开始有所变化。范晔《后汉书》始立文苑传,与儒林略有差别,但毕竞“文苑“人物远不及“儒林”有名。
[14]参阅萧涤非:《读诗三札记》。
[15]“凡属表示愉快感情的线条,……总是一往流利,不作顿挫,转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属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线条就一往停顿,呈一现种艰涩状态,停顿过甚的就显示焦灼和忧郁感。”(吕凤子:《中国画法研究》第4页,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78年)对线的抒情性质说得很明确具体,可参考。
[16]参阅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
[17]而非“超然世外”。这种“超”世的希冀要到苏轼才有(见第八章)。
六.佛陀世容
一.悲惨世界
宗教是异常复杂的现象。它一方面蒙蔽麻痹人们于虚幻幸福之中,另方面广大人民在一定历史时期中如醉如狂地吸食它,又经常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或逃避。宗教艺术也是这样。一般说来,宗教艺术首先是特定时代阶级的宗教宣传品,它们是信仰、崇拜,而不是单纯观赏的对象。它们的美的理想和审美形式是为其宗教内容服务的。中国古代留传下来的主要是佛教石窟艺术。佛教在中国广泛传播流行,并成为门阀地主阶级的意识形态,在整个社会占据统治地位,是在频繁战乱的南北朝。北魏与南梁先后正式宣布它为国教[1],是这种统治的法律标志。它历经隋唐,达到极盛时期,产生出中国化的禅宗教派而走向衰亡。它的石窟艺术也随着这种时代的变迁、阶级的升降和现实生活的发展而变化发展,以自己的形象方式,反映了中国民族由接受佛教而改造消化它,而最终摆脱它。清醒的理性主义、历史主义的华夏传统终于战胜了反理性的神秘迷狂,这是一个重要而深刻的思想意识的行程。所以,尽管同样是硕大无朋的佛像身躯,同样是五彩缤纷的壁画图景,它的人世内容却并不相同。如以敦煌壁画为主要例证,可以明显看出,北魏、隋、唐(初、盛、中、晚)、五代、宋这些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神的世界。不但题材、主题不同,而且面貌、风度也异。宗教毕竟只是现实的麻药,天上到底仍是人间的折射。下面粗分为(甲)魏、(乙)唐前期和(丙)唐后期、五代及宋三个时期和类型来谈。
无论是云冈、敦煌、麦积山,中国石窟艺术[2]最早要推北魏洞窟,印度传来的佛传、佛本生等印度题材占据了这些洞窟的壁画画面。其中,以割肉贸鸽、舍身饲虎、须达孥好善乐施和五百强盗剌目故事等最为普遍。
割肉贸鸽故事即所谓“尸毗王本生”。"尸毗王者,今佛身是也”,即释迦牟尼成佛前经历过的许多生世中的一个。这故事是说,一只小鸽被饿鹰追逐,逃匿到尸毗王怀中求救,尸毗王对鹰说,你不要吃这小鸽。鹰说,我不吃鲜肉就要饿死,你为何不怜惜我呢?尸毗王于是用一杆秤一端称鸽,一端放同等重量的从自已腿上割下来的鲜肉,用自己的血肉来换下鸽子的生命。但是很奇怪,把整个股肉、臂肉都割尽了,也仍没小鸽重。尸毗王竭尽全部气力把整个自己投在秤盘上,即以自己的生命和一切来作抵偿。结果大地震动,鹰、鸽不见,原来这是神来试探他的。如是云云。一般壁画中贸鸽故事所选择的场面,大多是割肉的景象[图版28]:所谓佛前生的尸毗王盘腿端坐,身躯高大,头微侧,目下视,安详镇定,无所畏惧,决心用自己的血肉来换下鸽子的生命。他一手抬举胸前,另手手心站着被饿鹰追逐而向他求救的小鸽。下面则是矮小而满脸凶狠的刽子手在割腿肉,鲜血淋漓。周围配以各色表情人物,或恐惧、或哀伤、或感叹。飘逸流动的菩萨飞舞在旁,像音乐和声般地以流畅而强烈的音响,衬托出这庄严的主题。整个画面企图在肉体的极端痛苦中,突出心灵的平静和崇高。
“舍身饲虎”是佛的另一本生故事,说的是摩诃国有三位王子同行出游,在一座山岩下看见七只初生的小虎,围绕着奄奄欲毙的、饿瘦了的母虎。最小的王子发愿牺牲自己以救饿虎。他把两位哥哥催回去后,就投身虎口。但这虎竟没气力去吃他。他于是从自己身上刺出血来,又从高岩跳下,坠身虎旁。饿虎舐食王子流出的血后,恢复了气力,便把王子吃了,只剩下一堆骨头和毛发。当两位哥哥回来找他时,只看到这堆残骸与血渍,于是悲哭告知国王父母,在该处建立了一座宝塔。如此等等。
壁画以单幅或长幅连环场景[图版29],表现它的各个环节:山岩下七只初生小虎环绕着奄奄欲毙、饿极了的母虎,小王子从高岩跳下坠身虎旁,饿虎舐食王子,父母悲泣,建立宝塔。其中最突出的是饲虎的画面。故事和场景比割肉贸鸽更为阴森凄厉,意图正是要在这愈发悲惨的苦难中,托出灵魂的善良与美丽。
其实,老虎又有什么可怜惜的呢?也硬要自愿付出生命和一切,那就不必说人世间的一般牺牲了。连所谓王子、国王都如此“自我牺牲",那就不必说一般的老百姓了。这是统治者的自我慰安和欺骗,又是他们撒向人间的鸦片和麻药。它是一种地道的反理性的宗教迷狂,其艺术音调是激昂、狂热、紧张、粗犷的。我们今天在这早已褪掉颜色、失去本来面目的壁画图像中,从这依稀可辨的大体轮廓中,仍可以感受到那种带有刺激性的热烈迷狂的气氛和情调:山村野外的荒凉环境,活跃飘动的人兽形象,奔驰放肆的线条旋律,运动型的形体姿态……,成功地渲染和烘托出这些迷狂的艺术主题和题材,它构成了北魏壁画的基本美学特征。黑格尔论欧洲中世纪宗教艺术时曾说,这是把苦痛和对于苦痛的意识和感觉当作真正的目的,在苦痛中愈意识到所舍弃的东西的价值和自己对它们的喜爱,愈长久不息地观看自己的这种舍弃,便愈发感受到把这种考验强加给自己身上的心灵的丰富(见黑格尔:《美学》第2卷)。黑格尔的论述完全适合这里。
须达孥好善乐施的故事是说,太子须达孥性好施舍,凡向他乞求,无不答应。他把国宝白象施舍给了敌国,国王大怒,驱逐他出国。他带着妻儿四口坐马车入山。走不多远,有二人乞马,太子给了他们。又走不远,有人乞车,又给了。他和妻子各抱一子继续前进。又有人乞衣,他把衣服施舍了。车马衣物钱财全施舍光了,来到山中住下。不久又有人求乞,两个孩子怕自已被父亲施舍掉,便躲藏起来。但太子终于把这两个战栗着的小孩找出来,用绳子捆缚起来送给了乞求者。孩子们依恋父母不肯走,乞求者用鞭子抽得他们出血,太子虽然难过下泪,但仍让孩子被牵走,以实现他的施舍。
五百强盗的故事是说,五百强盗造反,与官兵交战,被擒获后受剌眼重刑,在山村中哭嚎震野,痛苦万分。佛以药使眼复明,便都皈依了佛法。
这些故事比割肉、饲虎之类,更是现实人间的直接写照,但却是严重歪曲了的写照。财产衣物被剥夺干净,亲生儿女被捆缚牵走,造反、受刑,……所有这些不都是当时人们所常见所亲历的真实景象和生活么?却都被用来宣扬忍受痛苦、自我牺牲,悲苦冤屈也不要忿怒反抗,以换取屡世苦修成佛。可是具体形象毕竟高于抽象教义,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割肉、饲虎、”施舍”儿女、造反剜眼等等艺术场景本身,是如此悲惨残酷得不合常情,给人感受到的不又正是对当时压迫剥削的无声抗议么?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呻吟。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当时的现实是:从东汉帝国的瓦解到李唐王朝的统一,四百年间尽管有短暂的和平和局部安定(如西晋、符秦、北魏,长安、洛阳曾短暂地繁盛一时),整个社会总的说来是长时期处在无休止的战祸、饥荒、疾疫、动乱之中,阶级和民族的压迫剥削采取了极为残酷野蛮的原始形态,大规模的屠杀成了家常便饭,阶级之间的、民族之间的、统治集团之间的、皇室宗族之间的反复的、经常的杀戮和毁灭,弥漫于这一历史时期。曹魏建安时便曾经是“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诗)。西晋八王之乱揭开社了会更大动乱的序幕,从此之后,便经常是:“白骨蔽野,百无一存”(《晋书·贾疋传》);“路道断绝,千里无烟"(《晋书符坚载记》);“身祸家破,阖门比屋”(《宋书·谢灵运传》);”饿死衢路,无人收识”(《魏书高祖纪》);这种记载,史不绝书。中原十六国此起彼伏,战乱不已,杀戮残酷。偏安江左的东晋南朝也是军阀更替,皇族残杀,朝代屡换。南北朝显赫一时的皇家贵族,经常是刹那间灰飞烟灭,变成死尸,或沦为奴隶。下层百姓的无穷苦难更不待言,他们为了逃避兵役和剥夺,便只好抛家弃子,披上袈裟,“假慕沙门,实避调役”(《魏书·释老志》)。总之,现实生活是如此的悲苦,生命宛如朝露,身家毫无保障,命运不可捉摸,生活无可眷恋,人生充满着悲伤、惨痛、恐怖、牺牲,事物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和“合理”,也毫不遵循什么正常的因果和规律。好人遭恶报,坏蛋占上风,身家不相保,一生尽苦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这似乎非理性所能解答,也不是儒家孔孟或道家老庄所能说明。于是佛教便走进了人们的心灵。既然现实世界毫无公平和合理可言,于是把因果寄托于轮回,把合理委之于”来生”和“天国”。“经,曰业有三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苦乐即此身受。生报者,次身便受。后报者,或二生或三生,百千万生,然后乃受。"(《广弘明集·道安二教论》)可以想像,在当时极端残酷野蛮的战争动乱和社会压迫下,跪倒或端坐在这些宗教图像故事面前的渺小的生灵们,将以何等狂热激动而又异常复杂的感受和情绪,来进行自己灵魂的洗礼。众多僧侣佛徒的所谓坐禅入定,实际将是多么痛苦和勉强。礼佛的僧俗只得把宗教石窟当作现实生活的花坛、人间苦难的圣地,把一切美妙的想望、无数悲伤的叹息,慰安的纸花、轻柔的梦境,统统在这里放下,努力忘却现实中的一切不公平、不合理。从而也就变得更加卑屈顺从,逆来顺受,更加作出“自我牺牲”,以获取神的恩典。在这个时代早已过去了的今天,我们将如同诵读悲怆的古诗或翻阅苦难的小说,在这些艺术图景中,去感受那通过美学形式积淀着的历史和人生。沉重阴郁的故事表现在如此强烈动荡的形式中,正可以体会到它们当时吸引、煽动和麻醉人们去皈依天国的那种巨大的情感力量。
洞窟的主人并非壁画,而是雕塑。前者不过是后者的陪衬和烘托。四周壁画的图景故事,是为了托出中间的佛身。信仰需要对象,膜拜需要形体。人的现实地位愈渺小,膜拜的佛的身躯便愈高大。然而,这又是何等强烈的艺术对比:热烈激昂的壁画故事陪衬烘托出的,恰恰是异常宁静的主人。北魏的雕塑,从云冈早期的威严庄重到龙门、敦煌,特别是麦积山成熟期的秀骨清相、长脸细颈、衣褶繁复而飘动,那种神情奕奕、飘逸自得,似乎去尽人间烟火气的风度,形成了中国雕塑艺术的理想美的高峰。人们把希望、美好、理想都集中地寄托在它身上。它是包含各种潜在的精神可能性的神,内容宽泛而不定。它并不显示出仁爱、慈祥、关怀等神情,它所表现的恰好是对世间一切的完全超脱。尽管身体前倾,目光下视,但对人世似乎并不关怀或动心。相反,它以对人世现实的轻视和淡漠,以洞察一切的睿智的微笑为特征,并且就在那惊恐、阴冷、血肉淋漓的四周壁画的悲惨世界中,显示出他的宁静、高超和飘逸[图版30]。似乎肉体愈摧残,心灵愈丰满;身体愈瘦削,精神愈高妙;现实愈悲惨,神像愈美丽;人世愈愚蠢、低劣,神的微笑便愈睿智、高超……。在巨大的、智慧的、超然的神像面前匍匐着蝼蚁般的生命,而蝼蚁们的渺小生命居然建立起如此巨大而不朽的“公平”主宰,也正好折射着对深重现实苦难的无可奈何的强烈情绪。
但他们又仍然是当时人间的形体、神情、面相和风度的理想凝聚。尽管同样向神像祈祷,不同阶级的苦难毕竟不同,对佛的恳求和憧憬也并不一样。梁武帝赎回舍身的巨款和下层人民的“卖儿贴妇钱”,尽管投进了那同一的巨大佛像中,但它们对象化的要求却仍有本质的区别。被压迫者跪倒在佛像前,是为了解除苦难,祈求来生幸福。统治者彻伏在佛像前,也要求人民像他匍匐在神的脚下一样,他要作为神的化身来永远统治人间,正像他想像神作为他的化身来统治天上一样。并非偶然,云冈佛像的面貌恰好是地上君主的忠实写照,连脸上脚上的黑痣也相吻合。”是年诏有司为石像,令如帝身。既成,颜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体上下黑子”。(《魏书·释老志》)当时有些佛像雕塑更完全是门阀士族贵族的审美理想的体现:某种病态的瘦削身躯,不可言说的深意微笑,洞悉哲理的智慧神情,摆脱世俗的潇洒风度,都正是魏晋以来这个阶级所追求向往的美的最高准标。如上一章说明,《世说新语》描述了那么多的声音笑貌,传闻逸事,目的都在表彰和树立这种理想的人格:智慧的内心和脱俗的风度是其中最重要的两点。佛教传播并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之后,统治阶级便借雕塑把他们这种理想人格表现出来了。信仰与思辨的结合本是南朝佛教的特征,可思辨的信仰与可信仰的思辨成为南朝门阀贵族士大夫安息心灵,解脱苦恼的最佳选择,给了这批饱学深思的士大夫以精神的满足。这也表现到整个艺术领域和佛像雕塑(例如禅观决疑的弥勒)上。被谢赫《古画品录》列为第一的陆探微,以“秀骨清相,似觉生动,令人懔懔若对神明”为特征,顾恺之也是”刻削为容仪”,以描绘“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出名的。北方的实力和军威虽胜过南朝,却一直认南朝文化为中国正统。从习凿齿(东晋)王肃(宋、齐)到王褒、庾信(陈),数百年南士入北,均倍受敬重,记载颇多。北齐高欢便说,江东”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齐书·杜弼传》),仍是以南朝为文化正统学习榜样。所以,江南的画家与塞北的塑匠,艺术风格和作品面貌,如此吻合,便不奇怪了。今天留下来的佛教艺术尽管都在北方石窟,但他们所代表的,却是当时作为整体中国的一代精神风貌。印度佛教艺术从传入起,便不断被中国化,那种种接吻、扭腰、乳部突出、性的刺激、过大的动作姿态等等,被完全排除。连雕塑、壁画的外形式(结构、色、线、装饰、图案等)也都中国化了。其中,雕塑作为智慧的思辨决疑的神,更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美的理想的集中表现。
二.虚幻颂歌
跟长期分裂和连绵战祸的南北朝相映对的,是隋唐的统一和较长时间的和平和稳定。与此相适应,在艺术领域内,从北周、隋开始,雕塑的面容和体态、壁画的题材和风格都开始明显地变化,经初唐继续发展,到盛唐确立而成熟,形成与北魏的悲惨世界对映的另一种美的典型。
先说雕塑。秀骨清相、婉雅俊逸明显消退,隋塑的方面大耳、短颈粗体、朴达拙重是过渡特征,到唐代,便以健康丰满的形态出现了。与那种超凡绝尘、充满不可言说的智慧和精神性不同,唐代雕塑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佛像变得更慈祥和蔼,关怀现世,似乎极愿接近世间,帮助人们。他不复是超然自得、高不可举的思辨神灵,而是作为管辖世事、可向之请求的权威主宰。
唐窟不再有草庐、洞穴的残迹,而是舒适的房间。菩萨不再向前倾斜,而是安安稳稳地坐着或站着。更重要的是,不再是概括性极大,含义不可捉摸、分化不明显的三佛或一佛二菩萨;而是分工更为确定,各有不同职能,地位也非常明确的一铺佛像或一组菩萨。这里以比前远为确定的形态展示出与各种统治功能、职责相适应的神情面相和体貌姿式。本尊的严肃祥和[图版31],阿难的朴实温顺,伽叶的沉重认真[图版32],菩萨的文静矜持,天王的威武强壮[图版33],力士的凶猛暴烈,或展示力量,或表现仁慈,或显映天真作为虔诚的范本,或露出饱历沧桑作为可信赖的引导。这样,形象更具体化、世俗化;精神性减低,理想更分化,不只是那含义甚多而捉摸不定的神秘微笑了。
这当然是进一步的中国化,儒家思想渗进了佛堂。与欧洲不同,在中国,宗教是从属于、服从于政治的,佛教愈来愈被封建帝王和官府所支配管辖,作为维护封建政治体系的自觉工具。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魏书·释老志》),到“常乘舆赴讲,观者号为秃头官家”(《高僧传·慧能》),从教义到官阶,都日益与儒家合流靠拢。沙门毕竟“拜王者,报父母”,“法果每言,太祖……即是当今如来,沙门宜应尽礼"(《魏书·释老志》),连佛教内部的头目也领官俸、有官阶,“自姚秦命僧䂮为僧正,秩同侍中,此则公给食俸之始也”,"言僧正者何?正,政也,自正正人,克敷政令,故云也”。(《大宋僧史略》卷中)《报父母恩重经》则成为唐代异常流行的经文。自南北朝以来,儒佛道互相攻讦辩论之后,在唐代便逐渐协调共存。而宗教服务于政治、伦常的儒家思想终于渗入佛教。佛教各宗首领出入宫廷,它的外地上层也被赞为“利根事佛,余力通儒,举君臣父子之义,教尔青襟。……遂使悍戾者好空恶杀,义勇者徇国忘家,裨助至多”。(《杜樊川集·敦煌郡僧正慧宛除临坛大德制》)已非常符合儒家的要求了。在艺术上,唐代佛教雕塑中,温柔敦厚关心世事的神情笑貌和君君臣臣各有职守的统治秩序,充分表现了宗教与儒家的同化合流。于是,既有执行“大棒”职能、凶猛吓人连筋肉也凸出的天王、力士,也有执行“胡萝卜”职能、异常和蔼可亲的菩萨、观音,最后是那端居中央、雍容大度、无为而无不为的本尊佛相。过去、现在、未来诸佛的巨大无边,也不再表现为以前北魏时期那种千篇一律而同语反复的无数小千佛,它聪明地表现为由少数几个形象有机组合的整体。这当然是思想(包括佛教宗派)和艺术的进一步的变化和发展。这里的佛堂是具体而微的天上的李唐王朝、封建的中华佛国。它的整个艺术从属和服务于这—点。它的雕塑具有这样一种不离人间又高出于人间,高出人间又接近人间的典型特征。它既不同于只高出人间的魏,也不同于只不离人间的宋。龙门、敦煌、天龙山的许多唐代雕塑都如此。龙门奉先寺那一组佛像,特别是本尊大佛——以十余米高大的形象,表现如此亲切动人的美丽神情——是中国古代雕塑作品中的“阿波罗”。
壁画的转变遵循了同样的方向。不但同一题材的人物形象有了变化,例如维摩诘由六朝“清羸示病之容”,变而为健壮的老头,而且题材和主题本身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与中国传统思想”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本不相投的那些印度传来的饲虎、贸鸽、施舍儿女等故事,那些残酷悲惨的场景图画,终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各种“净土变”,即各种幻想出来的“极乐世界”的佛国景象:“彼佛土……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阙宫阁,轩窗罗网,皆七宝成。”于是在壁画中,举目便是金楼玉宇,仙山琼阁,满堂丝竹,尽日笙箫;佛坐莲花中央,环绕着圣众;座前乐队,钟鼓齐鸣;座后彩云缭绕,飞天散花:地下是异草奇花,花团锦簇。这里没有流血牺牲,没有山林荒野,没有老虎野鹿。有的是华贵绚烂的色调,圆润流利的线条,丰满柔和的构图,闹热欢乐的氛围。衣襟飘动的舞蹈美替代了动作强烈的运动美,丰润圆润的女使替代了瘦削超脱的士夫,绚烂华丽代替了粗犷狂放。马也由瘦劲而丰肥,飞天也由男而女,整个场景、气氛、旋律、情调,连服饰衣装也完全不同于上一时期了。如果说,北魏的壁画是用对悲惨现实和苦痛牺牲的描述,来求得心灵的喘息和精神的慰安,那么,在隋唐则刚好相反,是以对欢乐和幸福的幻想,来取得心灵的满足和神的恩宠。
如果用故事来比故事就更明显。围绕着唐代的“经变”,也有各种“未生怨"、“十六观”之类的佛经故事。其中,“恶友品”是最常见的一种。故事是说,善友与恶友两太子率同行五百人出外求宝珠。路途艰苦,恶友折回。太子善友历尽艰险求得宝珠,归途中为恶友抢去,并被恶友刺盲双目。善友盲后作弹筝手,流落异国作看园人,异国公主闻他弹筝而相慕恋,不顾父王反对,终于许身给他。婚后善友双目复明,回到祖国,使思念他的父母双目盲而复明,且宽赦恶友,一家团聚,举国欢腾。
这个故事与北魏那些悲惨故事相比,趣味和理想相距何等惊人。正是这种中国味的人情世态大团圆,在雕塑、壁画中共同体现了新时期的精神。
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转变,并非艺术本身所能决定,决定它们的归根到底仍然是现实生活。朝不保夕、人命如草的历史时期终成过去,相对稳定的和平时代、繁荣昌盛的统一王朝,曾使边疆各地在向佛菩萨祈求的发愿文中,也向往来生“转生中国”。社会向前发展,门阀士族已走向下坡,非身份性的世俗官僚地主日益得势,在经济、政治、军事和社会氛围、心理情绪方面都出现了新的因素和景象。这也渗入了佛教及其艺术之中。
由于下层不像南北朝那样悲惨,上层也能比较安心地沉浸在歌舞升平的世间享受中。社会的具体形势有变化,于是对佛国的想望和宗教的要求便有变化。精神统治不再需要用吓人的残酷苦难,而以表面诱人的天堂幸福生活,更为适宜。于是,在石窟中,雕塑与壁画不是以强烈对比的矛盾(崇高),而是以相互补充的和谐(优美)为特征了。唐代壁画“经变”描绘的并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以皇室宫廷和上层贵族为蓝本的理想画图[图版34];雕塑的佛相也不是以现实的普通的人为模特儿,而是以享受着生活、体态丰满的上层贵族为标本。跪倒在经变和佛相面前,是钦羡、追求,与北魏本生故事和佛像叫人畏惧而自我舍弃,其心理状态和审美感受是大不一样了。天上与人间不是以彼此对立而是以相互接近为特征。这里奏出的,是一曲幸福存梦想,以引人入胜的幻景颂歌。
三.走向世俗
除却先秦不论,中国古代社会有三大转折。这转折的起点分别为魏晋、中唐、明中叶。社会转折的变化,也鲜明地表现在整个意识形态上,包括文艺领域和美的理想。
开始于中唐社会的主要变化是均田制不再实行,租庸调废止,代之缴纳货币;南北经济交流,贸易发达;科举制度确立;非身份性的世俗地主势力大增,并逐步掌握或参预各级政权。在社会上,中上层广泛追求豪华、欢乐、奢侈、享受。中国封建社会开始走向它的后期。到北宋,这一历史变化完成了。就敦煌壁画说,由中唐开始的这一转折也是很明白的。
盛唐壁画中那些身躯高大的菩萨行列在中唐消失,更多是渲染“经变";人物成为次要,着意描绘的是热闹繁复的场景,它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到晚唐五代,这一点更为突出;“经变”种类增多,神像(人物)却愈发变少。色彩俗艳,由华贵而趋富丽,装饰风味日益浓厚。初盛唐圆润中带道劲的线条、旋律,到这时变得纤纤秀柔,有时甚至有点草率了。
菩萨(神)小了,供养人(人)的形象却愈来愈大,有的身材和盛唐的菩萨差不多,个别的甚至超过。他们一如当时的上层贵族,盛装华服,并各按现实的尊卑长幼,顺序排列。如果说,以前还是人间的神化,那么现在凸出来的已是现实的人间——不过只是人间的上层罢了。很明白,人的现实生活这时显然比那些千篇一律、尽管华贵毕竟单调的”净土变”、”说法图”和幻想的西方极乐世界,对人们更富有吸引力,更感到有兴味。壁画开始真正走向现实:欢歌在今日,人世即天堂。
试看晚唐五代敦煌壁画中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图版35]、《宋国夫人出行图》,它们本是现实生活的写真,却涂绘在供养佛的庙堂石窟里,并且占有那么显赫的位置和面积。
张议潮是晚唐收复河西的民族英雄。画面上战马成行,旌旗飘扬,号角与鼓乐齐鸣,武士和文官并列,雄壮威武,完全是对当时史实的形象歌颂。《宋国夫人出行图》中的马车、杂技、乐舞,也完全是世间生活的描写。在中原,吴道子让位于周昉、张萱,专门的人物画家、山水花鸟画家在陆续出现。在敦煌,世俗场景大规模地侵入了佛国圣地,它实际标志着宗教艺术将彻底让位于世俗的现实艺术。
正是对现实生活的审美兴味的加浓,使壁画中的所谓“生活小景”在这一时期也愈发增多:上层的得医、宴会、阅兵……,中下层的行旅、耕作、挤奶、拉纤……,虽然其中有些是为了配合佛教经文,许多却纯是与宗教无关的独立场景,它们表现了对真正的现实世俗生活的同一意兴。它的重要历史意义在于:人世的生活战胜了天国的信仰,艺术的形象超过了宗教的教义。
与此同时发生的,是对山水,楼台的描画也多了起来。不再是北魏壁画”人大于山,水不容泛”,即山林纯粹作为宗教题材象征(符号)式的环境背景,山水画开始写实,具有了可独立观赏的意义,宋代洞窟的《五台山图》便是例子。
连壁画故事本身也展现了这一变化。五代“经变”壁画中最流行的《劳度叉斗圣变》,说的是一个斗法故事:劳度叉变作花果盛开的大树,舍利佛唤起旋风吹拔树根;劳度叉化为宝池,舍利佛变作白象把池水吸干;劳度叉先后化作山、龙、牛,舍利佛便化为力士、金翅鸟、狮子王,把前者一一吃掉;……如此等等。这与其说是用宗教教义来劝导人,不如说是用世俗的戏剧性来吸引人;这与其看作是用说法来令人崇拜,不如看作是用说书来令人娱悦。宗教及其虔诚就这样从艺术领域里被逐渐挤了出去。
其他领域也是这样。例如,当时寺院的所谓“俗讲“极为盛行,但许多内容并不是佛经教义,也不是六朝名士的“空”、“有“思辨,而是地道的世俗生活、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它们甚至与宗教几乎没有多少牵连,纯系为寺院的财政收入以招徕听众,像《汉将王陵变》、《季布骂阵文》以及关于伍子胥的小说等等。“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赵璘:《因话录》)[3]寺院”俗讲”,实际已是宋人平话和市民文艺的先声了。
禅宗在中唐以来盛行不已,压倒所有其他佛教宗派,则是这种情况在理论上的表现。哲学与艺术恰好并行。本来,从魏晋玄学的有无之辨到南朝佛学的形神之争,佛教以其细致思辨来俘虏门阀贵族这个当时中国文化的代表阶级,使他们愈钻愈深,乐而忘返。哲理的思辨竞在宗教的信仰中找到了丰富的课题,魏晋以来人生悲歌逐渐减少,代之以陶醉在这思辨与信仰相结合的独特意味之中。”释迦如来功济大千,惠流尘境。等生死者叹其达观,览文义者贵其妙明。"(《魏书·释老志》)也因为这样,在信仰中仍然保持了一定的理性思辨,中国永远没有产生像印度教的梵天、湿婆之类极端神秘恐怖的观念和信仰。印度传来的反理性的迷狂故事,在现实生活稍有改变后就退出历史和艺术舞台。更进一步,在理论上终于出现了要求信仰与生活完全统一起来的禅宗:不要那一切烦琐宗教教义和仪式;不必出家,也可成佛;不必那样自我牺牲、苦修苦炼,也可成佛。并且,成佛也就是不成佛,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具有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也就是成佛。从“顿悟成佛”到“呵佛骂祖”,从“人皆有佛性”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重要的不只是“从凡入圣”,而更是“从圣入凡”,同平常人、日常生活表面完全一样,只是精神境界不同而已。”担水砍柴,莫非妙道”,”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古尊宿语录》卷三)。这样,结论自然就是,并不需要一种什么特殊对象的宗教信仰和特殊形体的偶像崇拜。正如宗教艺术将为世俗艺术所替代,宗教哲学包括禅宗也将为世俗哲学的宋儒所替代。宗教迷狂在中国逐渐走向衰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切,当然又是以中国社会由中古进入近古(封建后期)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关系的重要变动为现实基础的。
所以,走进完成了这一社会转折的敦煌宋代石窟,便感到那已是失去一切的宗教艺术:尽管洞窟极大,但精神全无。壁画上的菩萨行列尽管多而且大,但亳无生气,简直像影子或剪纸般地贴在墙上,图式化概念化极为明显。甚至连似乎是纯粹形式美的图案也如此:北魏图案的活跃跳动,唐代图案的自由舒展全没有了,有的只是规范化了的呆板回文,整个洞窟给人以一派清凉、贫乏、无力、呆滞的感受。只有近于写实的山水楼台(如《天台山图》)还略有可看,但那已不是宗教艺术了。在这种洞窟里,令人想起的是说理的宋诗和宋代的理学:既失去迷狂的宗教激情,又不作纯粹的名理思辨,重视的只是学问议论和伦常规范。艺术与哲学竟是这样的近似。
《酉阳杂俎》记唐代韩斡的宗教画已经是贵族家中的”妓小小写真”,神的形象已完全人间化、世俗化。宋代雕塑则充分体现了这一特征。无论是大足石刻、晋祠宋塑以及麦积山的著名宋塑[图版36、37],都创造了迥然有异于魏、唐的另一种雕塑美的典范。它不是思辨的神(魏)或主宰的神(唐),而完全是世俗的神,即人的形象。它比唐代更为写实,更为逼真,更为具体,更为可亲甚至可暱。大足北山那些观音、文殊、普贤等神像,面容柔嫩,眼角微斜,秀丽妩媚,文弱动人。麦积山、敦煌等处的宋塑也都如此,更不用说晋祠的那些有名的侍女像了,大足、麦积山那些最为成功的作品优美俊俏的形象正是真实的人间妇女,它们实际已不属于宗教艺术的范围,也没有多少宗教的作用和意味了。
可见,把历时数百年之久的中国佛教艺术当作一个混沌的整体对待是不行的,重要的是历史的分析和具体的探索。从天上人间的强烈对照到它们之间的接近和谐,到完全合为一体;由接受和发展宗教艺术到它的逐渐消亡,这是一个漫长而曲折复杂的过程,但艺术思潮和美的理想这种发展变化却完全是合乎规律性的。在宗教雕塑里,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异,有各种不同的审美标准和美的理想。概括说来,大体(也只是大体)可划为三种:即魏、唐、宋。一以理想胜(魏),一以现实胜(宋),一以二者结合胜(唐)。它们的美不同。在这三种类型中,都各有其成功与失败、优秀与拙劣的作品(而且三种有时也不能截然划分)。随着今天人们爱好的不同,也可以各有选择和偏好。作为类型(不是个别作品),本书作者比较推崇第一种,因为它比较充分地运用了雕塑这门艺术的种类特性:以静态人体的大致轮廓,表达出高度概括性的令人景仰的对象和理想。
注释:
[1]东晋末年广泛流行的佛教终于被梁武帝定为国教:北朝则自石勒父子信奉佛图澄,已大流行,中经魏太武帝短暂灭佛,至文成帝营造云冈石窟,地位不再动摇。
[2]石窟比庙宇、宫殿在战乱中容易保存,“古来帝宫,终逄煨尽,若立依之,效尤斯及,……乃顾盼山尊,可以终天,……安设尊仪,或石或塑”。(释道宣《神州三宝感通灵》)战乱频繁的北朝多石窟。
[3]参阅向达:《唐代俗讲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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