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偶像王一博面前跳舞:一个工地小哥的朴素愿望


在贵阳,有三个热爱街舞的民工。
他们每天在建筑工地上练舞,将训练视频发到快手,一年后,竟然要去参加《热烈》首映礼,去偶像王一博面前跳舞。
舞台上,他们身穿迷彩服,头戴安全帽,脚踩解放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双手撑地,做出一连串酷炫的街舞动作。
下了台,回到工地,舞台就变成粗糙的水泥路,但即使碎石硌着手掌心,他们也依旧要头顶地面,完成一次次优美的头转。
就算是民工,在街舞的梦想面前,每个执着追求的人也了不起。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应了电影里的那句解说词,“在街舞的舞台上,人人平等。”
在工地上“尬舞”
7月19日,电影《热烈》全球首映礼在北京党史馆的国际影城举行。导演大鹏,主演王一博、黄渤等大牌明星都来到了现场。
民工阿超与兄弟们第一次来北京,就是来这里跳舞。
“我本来以为是骗子。”阿超说。直到电影主办方包下民工兄弟们的机酒食宿,还发放了耽误工期的薪资补贴,他才将信将疑地坐上飞机。
没想到一切梦想真的成为了现实。
电影放映后的交流环节,主演王一博先来了一段solo,现场气氛瞬间嗨起来。紧接着,主持人介绍道,“有那么一群工地小伙一直坚持街舞梦想,今天他们也来到了现场。”
阿超与兄弟们穿着迷彩服与荧光马甲上了台。按照流程,他们也需要表演一段。当时,阿超身后站着一众大牌明星,身前杵着一排亮着闪光灯的相机,纵使他十分紧张,此时也不能怯场。

他鼓起勇气,伏在地上双手撑地,双脚呈V形旋转,来了一段街舞经典地板动作——飞机撑。那时,阿超与偶像王一博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事后翻看视频时,他发现王一博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后为自己鼓起了掌。尽管只是一瞬的交集,阿超也感到知足。
好兄弟凯凯举起话筒时说,“我们今天穿着这一身衣服过来,就是想证明,不管穿什么,在哪里,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可以跳舞。”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为他们欢呼。

7月21号,阿超和兄弟们回到了贵阳。虽然只在北京呆了短短几日,但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美好、短暂、不真实。
梦醒后,回归现实,阿超又在建筑工地上做起了木工。工友们并没有太多过问这次经历,四五十岁的他们很少关注电影。在大家看来,这不过是次普通的请假。有时,工头甚至会批评他们录视频拍到了工地的标语,觉得这影响工地形象。
阿超对此也看得很开,“工作是工作,热爱是热爱。”因为他知道,即使身在灰尘漫天的工地,他也不会放弃跳舞。
2022年夏天,阿超在贵阳一个修建居民楼的工地认识了凯凯。此前,他已经自学街舞多年。有一天在快手上刷到附近的人时,发现这个有着一百多万粉丝、很会跳霹雳舞的民工竟然和自己在同一片工地。阿超主动和凯凯打招呼,两个人一拍即合,很快便约着一同出来跳舞。
凯凯是四川宜宾人,他在工地上既是搬砖运水泥的小工,也是精通霹雳舞、breaking、popping多个舞种的全能舞者。九年前,凯凯就跟着视频自学街舞,曾经把攒下的零花钱都用来去网吧学舞。如今被称为“工地舞神”。
阿超的朋友小鹏也在工地干活,他常去围观两人练舞,时间久了,受到感染,就和阿超说,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跳。从没跳过舞的小鹏从零开始学起了跳舞。
就这样,三个普通民工的命运因街舞联结在了一起。10月,他们干脆组了个组合,取名“工地尬舞团”。阿超解释,“我们跳舞跳的不整齐,所以才取了尬舞这个名字。”
这种缘分在工地上十分少见。成为朋友后,他们发现,91年的凯凯和小鹏竟然是同月同日生,94年的阿超在里面最小,充当着黏合剂的角色。在他们三个人的微信群里,他每晚下了工都会吆喝一句,“吃完饭了,下来跳舞呗。”
过一会儿,凯凯和小鹏就会拎着蓝牙音箱从宿舍里出来。没有衣服可换,他们就穿着万年不变的迷彩服。工地上没有全身镜,他们要练舞,就只能对着宿舍楼下的一面玻璃门——从反光的门框里看清舞蹈动作。这也是工地上唯一能反光的东西。

虽然条件简陋,但音乐一响起,阿超就忘记了外部的环境,全然融入到舞蹈之中。彼时,《这就是街舞》第五季正在热播,王一博作为身体力行推广街舞艺术的人之一,被阿超视为偶像。
每看到王一博贡献一场酷炫的街舞演出,他就会对着手机视频,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模仿。
尬舞团每练一次舞都是两小时起步,大概两天学会一支舞蹈。然而,在跳舞之前,他们往往还要经历漫长而辛苦的一天。
工地生活从早上六点开始。七点,工人们就得准点到岗开工。干到中午,会有两小时午休。接下来,得一直干到晚上六七点才下工。在每天九小时的工作时间里,民工们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由于做的是体力活,稍有偷懒、休息的样子,工头的目光就会盯上来。
去年夏天,阿超在工地上中了暑,整个人头晕脑胀,下来喝了点葡萄糖,感觉恢复了,又继续去上工。
相比之下,下工后的练舞时间反倒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放松。
贵州的天黑得晚,阿超与兄弟们从太阳悬空时开始跳舞。工地上没太多娱乐活动,其他工友吃完晚饭,就当饭后消遣一样,聚在尬舞团周围看他们表演,还充当气氛组的角色,起哄他们互相battle。
工地上从不缺多才多艺的人。阿超他们工地,一个兄弟弹吉他弹得特别好。还有人会打快板,讲段子。短视频平台上,身怀绝技之人就更多了。
在快手有800多万粉丝的搬砖小伟,可以在工地脚手架上翻转腾挪,徒手秀出高难度的体操动作。喜欢弹吉他、视黄家驹为偶像的工地吉他男神说,“戴上头盔是生活,拿起吉他才是梦想。”
阿超跳舞之余,也会刷这些陌生的民工兄弟的视频。纵使他们身处各地,脚踩泥泞,但无一不在自己的一隅世界里,抬头仰望星空。
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在三个人的组合中,阿超最年轻,与街舞的相遇却最早。
他来自贵州遵义的小山村,在工地上干活的父亲撑起了这个三口之家。读高中时,阿超去了离大山几十公里的县城上学。来到县城,他才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有人跳街舞,最后做了一个倒立定格的动作。
“我当时就被帅到了,我说我也要学。”阿超说。
阿超结识了县城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起训练,这为他打下了基础。他年龄小,身子骨轻盈,每天练习,不到一周就能学会倒三角、头定这些街舞中的breaking动作。
学成之后想要进阶,街舞的难度便开始显现。那是2010年,山区县城既没有专业舞蹈室,也没有智能手机。阿超学街舞只能去网吧搜舞蹈视频,记下动作,自己再回去练。这样的自学方式费力且不讨好,还容易因发力错误导致受伤。阿超跳街舞十几年,做过最有难度的动作就是空翻。高中时,他看了几天视频,就去草坪上训练,偶尔能翻成功。有次和街舞圈的朋友battle时,他慌忙中失误了,下落时扭伤头和颈椎,最后休养了三个月。
“自己瞎练,练到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阿超的经历与《热烈》主人公陈烁很像。王一博饰演的陈烁自小热爱街舞,但家境贫苦,所以早早出来打工挣钱。在现实面前,他的梦想和生活都得往后放,只有帮家里还债是第一位。
阿超也是如此。高中毕业后,他直接进入社会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去餐馆当服务员。在山沟沟里的乡村人家,小孩早日独立挣钱才是正路,“你得先生存下去。”
与电影不同的是,陈烁有母亲的全力支持。为了让儿子专心练舞,刘敏涛饰演的母亲重新回到舞台,替儿子上台演出。这一段情节最令阿超感动。因为在现实中,阿超的父母竭力反对他跳街舞,“他们认为这是不务正业,在干空事。”
长大后,阿超来了贵阳。他先后去水泥厂做过工人,进电子厂拧过零件,也送过外卖,当过民工,在不同的建筑工地一呆就是大半年。
几年前,阿超听说送外卖很挣钱,便跃跃欲试地去体验,一个月下来跑了五六千元,并没有想象中的收入那么高,“而且外卖工作真不简单,太磨练一个人了。”阿超人生中第一次流眼泪,就是送外卖。下雨天,他骑着电瓶车在路上滑倒,洒漏了许多餐食。有一份订单,他超时了20分钟,等他把泼洒出来的烫饭送去,客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事后还给他一个投诉,相当于那一单白做,还得扣钱。
“当时我就崩溃了。”
送完餐,阿超一个人走在街上,眼泪不争气地留了下来。即便他给每一个顾客赔礼道歉,还是收到许多投诉。他计算着,那天大概损失了一百多块。
受了不少这样的委屈,阿超最后还是回到建筑工地,一干就是五六年。如今他已经是个颇有经验的木工,每天的工作是钉木板、搭架子。难度不算大,就是纯体力活。建完眼前这些居民楼,他又要跟着工头去下一个工地干活。虽然累,但工资还过得去,阿超每月到手有八千多元,在工地吃住便宜,几年下来也能攒些钱。
去年,阿超结了婚,老婆现在住在遵义老家,两人分隔两地。他知道,干工地也不是长久之计。趁这两年存点钱,以后还是会回老家开个店。相对简单的是开个美食店,但阿超心里还是想开个舞蹈班,“我不是专业的,当不了老师,但可以请几个老师教小孩子。”
兜兜转转十几年,阿超仍想做点和街舞有关的事。
高中那群一起跳街舞的朋友们,如今有少数人真的做了舞蹈老师。阿超平时在工地自学街舞,除了看视频,也会请教一下他们。像是一种崇尚peace和unity的街舞精神,无论大家身处何地,从事何种职业,他们都会毫不吝啬地教阿超。
他只不过在以自己的方式坚持跳街舞。
直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去年11月,阿超和凯凯像往常一样,模仿王一博跳综艺节目开场舞。他们发布了这条舞蹈视频,在快手上有10万人点赞,还被许多媒体报道。
半年之后的首映礼,等主持人介绍完工地尬舞团,王一博说,我记得你们。阿超回想起自己决定发布短视频的那天,就像是改变人生的一次转折。它并不以郑重的模样出现在生活中,只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自己跳了十几年街舞,索性拍条视频作为记录——却成了带动命运波涛的那只蝴蝶。
街舞面前,人人平等
当街舞视频被越来越多人看见后,阿超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舞技得到了认可。
回贵阳后,他又独自买票二刷了《热烈》。平时在工地,他并不常常去电影院。动辄三四十元的电影票有些奢侈,且不是日常的必需品。但因为是《热烈》这样的街舞电影,他才想再去体味一遍剧情,也是为了支持偶像的票房。
电影放映结束,他穿着迷彩服走到影厅前排的空地上,即兴来了一段solo。“就当给大家放一个彩蛋。”

这一次,阿超的观众不再是灰尘仆仆的工友,不再是隔着屏幕的网友。阿超难得鼓起勇气,在这些陌生人面前跳起舞。多年前,他偶然看到街舞表演,受到街舞魅力的感染。如今,他也成为了随时随地能来一段的舞者。
意想不到的是,影厅里有人鼓掌,有人尖叫,每一个留到最后的观众都在为他欢呼。
阿超开始觉得,人一旦有了热爱的东西并为之努力,就会更容易收获善意。在充满戾气的互联网上,阿超的快手评论都是清一色好评。“跳得真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跳舞都没差”、“总会熬过去的。”
也有粉丝私信他说,自己的生活很困难,但看到尬舞团的兄弟们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还在坚持热爱的事情,给了他很大的鼓励。
那些本该在光滑的地板上进行的舞蹈动作,在阿超这里,全在粗糙不平的水泥地上完成。他曾经很擅长头转——头顶地面,身子像陀螺一样旋转。但这个动作在工地上很难练习,阿超如今只能转上一两圈。
有一次,他双手撑在碎石路上,头戴安全帽,摇晃几次,还是艰难地完成了一个倒立定格。即使满地的石头会硌得手疼,他也不太在乎,只是自嘲,建筑工人都皮糙肉厚。
去年,阿超的父亲和阿超碰巧在同一个工地干活。两人都是木工,他还能跟着父亲学一些技术。父亲喜欢唠叨,阿超每次下了工跳舞,他嘴上虽然不支持,但背地里却会把阿超的视频拿给工友看,说,这是我儿子跳的。

得知儿子要去北京参加电影首映礼,全家人都高兴坏了。阿超的堂妹也是王一博的粉丝,找阿超要签名。他有些不好意思,和偶像只拍了一张大合照,没来得及说上话,就下台了。不过,他找主办方多要了一顶标有电影名的棒球帽,送妹妹一个,自己留一个。
在那几天犹如梦境般的热烈时光里,这是唯一留存下来的纪念品。
到这里,阿超与街舞的故事差不多就讲完了。他的经历并不如电影一般传奇。自学多年,阿超仍称不上是街舞大神。年岁渐长,他自学的速度变慢不少,一周才能学会一个新动作。此外,骨头不如以前灵活,他也不敢再冒险做那些高难度的危险动作。
凯凯也是如此。即使他曾在快手上售卖过自己的舞蹈教程,29元一节的《经典太空步大全教学》,但有粉丝真的要来工地拜他为师,他还是连连拒绝,觉得自己不够专业,不足以教人。
但令这些平凡故事不沦为平庸的关键在于,多年过去,他们仍然在学,仍然在跳。如阿超所说,“我能一直坚持去跳,就已经很棒了。”
即使做着最累的体力活,他们也从没忘记自己的热爱。
临近九点,是贵阳的日落时分。夕阳西下,阿超和凯凯身穿迷彩服、头戴安全帽、脚踩一双军绿色解放鞋,扭动身躯,在镜头前欢快地跳起了《创造101》主题曲,“喊出我的名字!”
没有灯光,没有华服,他们身后,是脚手架拼接出的大楼骨架,是一座座横在天空中的大型吊机。泥泞的水泥路上,渺小的他们,自信而坚定地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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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鸽
编辑:丑橘
图片:工地阿超(快手ID:2864829643)
霹雳舞凯凯(快手ID:kk66666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