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记事】没有一片不能打球的平地
二十天的补习班生活变成了二十四天的游击战。 补习没学到啥,游击战术倒学了不少。 就以这篇短文,纪念一下我最后一次长期补习生活吧。 航空学校:梦熄灭的地方 第一次到这个地方的我是绝望的。 车从城市中缓缓驶出,周遭的楼房由精装过渡为土坯,最后被红色油漆喷上标记,成功荣获危房的称号,破败得每一栋都有资格成为鲨人犯的抛尸地点。山野的气息从丛生的野草中传来,给人都感觉没有清爽,只有荒凉。大道两旁的商店逐渐减少,施工的地方逐渐增多,行驶的重车扬起厚厚的尘土,在这个地方没有人愿意停靠,更没有人会停靠,停下的只不过是我们这些不知道社会险恶的高中牲。 在我眼睛里,一个学校的门面代表它的整体素质,航校的大门和它的内在精神几乎一样抽象。 断了的高压线粗暴地搅成一团,地上零星散落着一坨坨狗屎,两旁的人行道堆满了建筑用的沙子和水泥,地砖像被大刀劈过的鬼子一样通通裂开,铁栏大门上焊的不是学校的名字,而是“欢度佳节”四个斗方大字,此番胜景相应成趣,到了路过的蚂蚁都会惊叹的程度,简直是苍蝇和大粪一样天生一对,臭味相投。过路的大爷看了愿意多吐两口唾沫,流浪的乞丐也不敢在此安生。 当然这是我和朋友们要上课的地方啦。 一瞬间车上爆发出了杀猪般尖锐的嚎叫,和女孩儿们似笑似哭的叫骂声。 航校是个很小很小的职高,感觉还没有我学校的操场大,藏在道路的尽头,危房的环抱中。但装潢和外部的旧教师公寓相比起来好多了,至少没有空巢老人和贫困户穿着破旧的衣服,用空洞而控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你,让人感觉自责而不安。进了宿舍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脚臭味,浓郁得像用浓氨水泡过寝室地板,持久的像吃了十条士力架,厕所甚至是整个寝室味儿最淡的地方。所有的床和桌子都是黏糊糊的,上面还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学校提供的被褥都好像打湿了又捂了很多天,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个阴暗的地方自然充斥着丰富的生物学资源,来到这里不过短短七天,我们就端掉了小强一家,足足八只,大小各异。教学楼里最伟大的设施是希沃白板和可以制冷的空调,我估计是每年把教室租借给补习机构的产物。教学楼的男厕所和女厕所不是在一层楼,女厕所甚至没有门,姑娘们上厕所的时候只能让一个朋友充当门板,不然总会有找不到男厕所的大叔误入女厕所。 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爆发了洁癖。 在朋友苦口婆心的劝阻下,我终于还是杀出重围,奔出了航校的大门。我茫然地走在天底下,头顶着厚厚的阴云,没有导航,没有方向,只有脑子里的信念在怒吼,震耳欲聋。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路会通向何方,半个小时的流浪已经让我精疲力尽,身上粘满了沙粒。所有的一切逼迫着我改变自己,我在能遇见的每一个店铺问路,在破碎的道路上狂奔,仿佛在穿越美国西部的无人山地。现在的我的确是弱小可怜又无助,钱在这个地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因为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商品能与之等价交换。终于在一家无比不正规的药房买到消毒液时,我才有了返回人类社会的感觉。卖药的大姐看了我一眼,打听了一下我的来头,得知有许多学生要来这里上课时,眼睛里悲喜混杂,“没人会来这里买东西的,”她说,“太远了,咱这里又脏又破,只能卖穷。” 我们在这里定居了10天,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进化的速度肉眼可见。食堂的饭并不好吃,来时买的十二包泡面,一个星期就消耗掉了八包。小卖部是整个学校唯一的天堂,干净的置物架上面有所有学生爱吃的零食,还永远开着空调,左一口脆脆的烤肠,右一口香香的辣片,直接让我三魂七魄全体归位。难怪我朋友说,这里的东西比所有地方的都要好吃,因为充满了自由的味道。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穿着宽大背心,踩着人字拖的大男孩,擅长讲冷笑话和做难喝的柠檬茶,最喜欢的动漫应该是海贼王,因为他老是一遍做奶茶一边大声喊着路飞的台词,说不定这就是让最古早的植脂末奶茶变好喝的秘诀吧。 每天上八节课的生活虽然辛苦,但一下晚自习总能看见学生们打球的身影,就算只有三张乒乓桌,两个篮筐,和一个羽毛球场,运动员们还是玩得一样开心,男孩们总是在晚自习下课十分钟前偷偷背着球拍,鬼鬼祟祟地溜出去,只为抢到仅有的一个羽毛球场。学管们是大四的学生,都是过来人,自然也明白运动对于这群上课昏昏欲睡,下课精神百倍的家伙的重要性,于是不惜一切晚自习给我们组织运动会,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会去看,这是生活在无网络环境下最大的快乐和消遣。 跟你想的一样,我确实一次也没有去过,暑假作业会负责吃掉我所有时间。 我有时候感觉自己在角落里躺久了,的确像一只大黑耗子,只敢在夜里游走,无法靠近阳光,成为像阳光一样的人。 但每天晚上当我关灯躺下时,篮球落地的响声会在我的梦里回荡。 回到本部: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霉运发挥了效果,我们楼上的补习机构内讧,自己人告发了自己人,却以为是我们背叛组织,于是不停举报我们。终于咱的关系再硬也扛不住了,只能被迫转移阵地,打算寻找下一个窝点。 然而最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群家伙搬到了本部,果然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刚听说要住酒店的我还是极其兴奋的,但到了酒店后的我完全乐不出来了,从此机麻间成了我一生的阴影。 我和展姐的房间在走廊尾巴上,头顶ktv,每晚可以享受免费的大爷大妈演唱会;外接停车场,打开窗就可以呼吸到空调外机送来的新鲜热风和飞扬的尘土;一楼潮湿黑暗,墙上长满的灰扑扑的霉点直接送我回归自然;酒店外轰鸣的拖拉机,装修工人锤子的敲击声,更是锻炼了我睡眠的能力,让我在工地中也能拥有婴儿般的睡眠。最离谱的是我们的房间是机麻间,不光有四张臭烘烘的皮凳子熏得我欲哭无泪,更有来打牌的大爷大妈走错门,在我与周公下棋时疯狂摁铃。我的神经几乎要断掉了。 然而展姐进来的第一秒就跳上了床,她说,这地方够烂,正适合她这只阴沟里的老鼠居住,有着充足的空间让她阴暗地爬行。 的确展姐的作息挺像老鼠,每天我回寝室她就开始玩手机,我写完作业,她还在玩;我洗漱完,她依旧在玩;我睡觉,她戴上耳机继续玩;我早上起床,她已经坐在床上开始玩手机了。 不过感谢展姐,要不是她要抄我的作业,我也不至于写得这么快。 我们每天大清早乘着公交车去上课,上完又乘公交回来,公交上最美丽的风景是一对铝铜。 我的学管是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个子小小的,眉毛弯弯的,脸上一直挂着p特有的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温柔得难以置信。而隔壁班的学管却恰好和她相反,脾气极烂嗓门大,还蛮不讲道理,我们班的同学给她取名鸡婆。我个人认为,咱班学管和她谈恋爱完全就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本部上课条件甚至不如航校,摇摇欲坠的板房隔音效果差出奇迹。我们隔壁班是英语班,每天早上听他们撕心裂肺的晨读,就像在听古神 的低语一样精神污染。我时刻都在担心隔壁是否会在一天晚上忽然蹿出古神,把我们全部变成它的信徒。 但就在解放的最后一晚,的确有东西蹿出来了。可蹿出来的不是古神,而是鸡婆。 当时是我去给鸡婆开的门,只见鸡婆瞪着她那本就不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然后她开始大叫:“谁在敲墙,给我出来!敢做不敢当是吧?我坐在讲台上都听到了,哼!” 咱班学管立马慌了,直接从讲台上冲下来试图安抚鸡婆情绪,并给咱作证咱没人在敲墙,然而鸡婆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女朋友,继续高高在上地吟唱着:“哪个班敲了墙不承认,哪个班就是老鼠班!你们靠墙的全部给我坐到中间来,最后一晚了,给我收敛点!”随后一甩门,扬长而去。咱班学管委屈地看向我们,只见展姐的同学周爷大叫一声:“嘿你们听见了吗,我们是老鼠班!咱都是耗子哈哈哈哈!”全班同学登时大笑起来:“可恶让她看穿啦!”咱班学管先是一愣,随后微微地笑了起来,我头一次在她迷离的笑容里读出了信息,不是为我们的豁达而感到庆幸,而是决定分手的痛快。 鸡婆的自信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敲墙声鬼使神差地又响了起来。现在的鸡婆比十分钟前的咱学管还要慌,立马跑过来给咱学管赔不是:“唉唉,大家都没人敲墙哈,一定是因为有鸟在拉屎!” 我旁边的男生正在偷听,终于忍不住大声回敬道:“我可没听见有鸟在拉屎的声音哪,倒是听到有母鸡在乱叫哩!”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看见鸡婆的脸,比铁还要青,比包公还要黑。 那天晚上还没下晚自习,我们班成功获得批准,在门外的小小平地上,打完了最后一次羽毛球赛。 最后一次坐公交车回酒店,我们班捷足先登,占领了所有座位。周爷看着窗外奔跑的同学们嘶吼着:“这里是老鼠班的领地,其他鼠鼠禁止靠近!”全公交车的人没笑的只有我一个,我看着周围的同学们,没有一个不顶着大黑眼圈,暗沉的皮肤,活像一只只大老鼠,每个人斜挎各种各样的包包,就像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二十四天的摧残,让所有人都具备了老鼠的特性,早出晚归,东躲西藏,丝毫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是来补习的,一提到查封就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我看向自己,忽然为自己感到有点不幸,多年以来,我花了如此多的钱,如此多的精力,只是为了所谓的“贏在起跑线上”,而放弃了许多生活的美好。我这一生都在心甘情愿地做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不能有任何想法,只能服从。我看着窗外流淌的夜灯和凝固的夜色,在这些年里头一次因为伤感有了泪意。 “嘿老E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因为什么事伤心啊?”我的一个朋友用她的卡姿兰大眼睛对着我放起了电。 “啊?”我有些受惊,但当我看见她的鬼脸时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 所有的老鼠都只是暂时的,要么是一时的压力,要么是长久的焦虑,将我们熔铸成了老鼠的形状。但我们心里都有一片小小的平地,每个年轻人都是天生一身反骨,只不过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暂时有些失意罢了。只要一有机会,叛逆的火花就会死灰复燃,由星星之火汇成燎原之势,这不止是反抗与质疑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青年朝气与风骨的所在。 我曾以为自己天生是一只大黑耗子,与大家格格不入,但我在今天也找到了自己的平地。 终有一天我将脱掉耗子的皮,以一个人的形态,在天底下自由自在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