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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三修) 【散文】

2022-05-05 14:10 作者:Straiack  | 我要投稿

夏天的太阳最毒最辣的时候,院子里的人忙来忙去,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廊下乘凉。父亲刚淘了三两道米,额头上浸满汗水,放到电饭锅上,低头又赶紧抱起歪了个脚立不起来破风扇开始修。

他叹了口气埋头苦干,白色的短袖贴在背上,粘腻不适,始终不发一言。

风扇是我刚砸坏的。

电工出身的人,修个脚和扇面其实不算什么难事,但他检查线路改了好几次,扇面仍然一动不动,这样整,他渐渐皱紧了眉头。

我想,修不好的东西也不需要再修。

“爸爸,我想走我妈那儿去。”

他没有回我,像是根本没听到似的,继续盯着隔电胶带。从我的角度看,他手里捏着的电线芯子已经接好了,只差缠上隔电胶带。他熟练地缠上一层,眉头一皱,不满意地又拆开重缠。他拆了又缠,缠了又拆,反复了好几次才满意。

屋顶上的鸽子又踩了瓦,嘻嘻索索,大概是在打架,没一会儿果然有只歪着脚飞到脚边,我抓了几粒玉米喂它。小鸽子是今年新孵出来的,半只翅膀没有劲儿,总是飞得磕磕绊绊,所以它的兄弟姐妹都不喜欢它,连带着平时爷爷投喂它也抢不过,总是被挤到角落里,运气好的话尚且能吃到几口。

它吃得很急,喙却很小心,避免啄疼我的手心,我又抓了一点放地上,手指轻点它的头。

“你啥子时候走?”我爸说。

“等会儿我妈来接我。”

他又埋头继续捯饬他的破风扇了。

 

所以我午饭是跟我妈一起吃的,同桌的还有我妹妹和我婆婆。饭桌上我妈说了几句,我也不记得她当时说了什么,只是我跟她吵起来了。

她有点伤心:“你不要这个样子,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不再说话。

从前几天开始我就有点反常,整天心神不宁,心慌焦虑,特别怕听到人声。尤其是家里人有事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恨不得躲到角落里,但愿从未来过。

面对自己喜欢的饭菜,伸出筷子怎么都夹不起来。

或许情绪我真的没法控制,但我可以选择缄默,任情绪在心中翻江倒海,外人看起来我自岿然不动。

妈妈一路把车开到国道上,根本不是朝着家走的,我问她要去哪里,她笑着说:“带你们去耍,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

婆婆说:“你妈妈就是想带我们一起出去耍,东西都收拾好了,希望你高兴点。”

“天天蹲在屋头,人都要生霉了,出来耍换个心情。”妈妈看了眼导航,“雅安去过太多次了,我们去泸定?”

 

哪知道这车一开就开到了晚上,石棉因为疫情严管,没能进去,妈妈只能调头找其他能落脚的地方,最后大家都累了,只想赶紧找个能睡觉的地方。

临近十一点,路上黑漆漆一片,我们东闯西走,稀里糊涂地到了一个像小镇的地方,在小镇道路第一家小旅馆住下了。

我和妹妹一个房间,妈妈和婆婆住一起。

一进门,我从包里拿出了一袋蓝色包装的螺蛳粉。

自从我哄她吃过一次螺蛳粉之后她就老馋了,平时妈妈管得严,零食饮料那些她都不能碰。所以出门前,我就专门给她捎了一包带上。

小旅馆里条件有限,我们用烧水壶煮的螺蛳粉,就是有点麻烦。沸腾了一下按钮自动复原,然后我们两就只能守在桌子面前,只要它一跳就赶紧摁回去,断断续续煮二十多分钟才软和。

妹妹盯着螺蛳粉的水壶,目不转睛,像只偷油的老鼠,有点好笑。我笑她,她不好意思瞪了我一眼,然后我俩就笑成了一团。

“姐姐,你不要难过,你的手那个阿姨治不好,就让妈妈继续找其他的医生,会治好的。”她眼睛亮晶晶的,额头前的头发不乖又朝天翘,她赶紧伸手压了好几下,“你不要难过。”

她哪会安慰人,翻来覆去也就是让我不要难过的话。

但是这些话让我泪腺涨得酸痛无比。

右手受伤以来,根本就没有人说过让我不要难过这样的话。

爷爷生病,大家都顾不了我,就连家务活,也是我跟父亲说我的手伤真的很严重,他才帮忙的。临了他的话外好像还觉得是小伤,直到我把几百块的药单子摆到他面前。

看病的时候医生挺沉默,因为是常客了,她还开玩笑让我别那么沉默:“你看,你们家里的人再也吃不起你做的饭了。”

我没法不矫情,短短七天,仅占据我人生中头二十多年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但又好像漫长到望不见前路,孤单又无助。

 

误打误撞到达的小镇是片旅游开发区,名字叫“磨西”。磨西古镇坐落在群山环绕处,第二天早上打开窗户,就无法转移目光。

酒店毗邻小镇石板铺就的古街,视野开阔,群山上飘出轻薄的云气从山脚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费力,有时候还要停一下歇一会儿。

我暂且只想起了贾岛的一首五言绝句。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是用来形容寻隐者而不遇的,这首诗的题目刚好也是《寻隐者不遇》,安得非常切题。这首诗属于小学义务教育的范畴,那会儿我倒时常念两下。

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就是喜欢,至于“云”为什么“深”,为什么“不知”去处,我也不知道。

云深的时候,漫天都是白,瞧不见半点蓝色。低矮青绿的小山,总在腰上飘出绒松的云气,恋恋不舍地绕成几圈,最后汇入一片白色中。

青瓦房顶土黄的木质墙壁,在一片白色和青绿下亭亭玉立。

 

妹妹有个习惯,她每走到一个地方,就想要找到河滩,到河滩上捡一些好看的石头带回家。从手掌到拇指的大小不一,齐整的是都圆润好看的形状。

她从早上就一直念叨到午后,聒噪得妈妈只能带着我们找河。

缺德地图上地貌标识很明显,我们就跟着上面的路走,一路走近水边。

最靠近山脉的水泥路旁是一片人工种植的玉米地,玉米杆比人高,随风飘来玉米杆甜甜的香味,苞谷沉甸甸地坠了一路,满满当当,十分喜人。

河流的声音有点旷远,像是大地在颤动的声音。

尽头还有一小片果实青翠的板栗树,穿过玉米林透过背后的板栗林的边缘,下面是垂直距离三十多米高的崖,崖边有踩出的陡峭小路。

河水颜色很深,由于山势陡峭,水流一路翻腾而下,军黑上翻卷着白色的泡沫边,转而快速晃动变换位置和形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我所见过最宏伟的水,好像也就是离家不远的文井江。修建水坝之后,大量的江水总会从十几米高的地方垂直落下,裸露的河床上草长莺飞,每逢春日日光强烈,风筝乱飞。

父亲总会坐在不远处小塘洼边钓鱼,我坐在堤坝瀑布边的大石头上,望着那些牵着风筝线的四处奔跑的孩子和父母,不发一言。

那时候,涛涛江水声就是我的心声。

 

红石公园到了四点就不接待客人,我们只能在售票点干巴巴地看着最后一批客人进去。

来的路上,弯曲的路面状况糟糕,车一晃一晃的,沿路的农田和极近山和云悦目,还有沿路的房子,或是水泥房或是青瓦房,都默契地在门前种着各种各样的鲜花。篱笆上爬得都是都市里不常见的种类,更夸张的某条小路上是清一色的菊花,这些菊花颜色根本不重复,红的紫的橙的绿的,黄色和白色都是最不起眼的颜色。

我有一点形容不出来,概括地讲,应该是农家的感觉,非常适合人居住,我想那些隐士居住的地方大抵就是这里了。

写意的话唯有一句陶潜先生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实的话就实在太多。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李商隐《菊花》

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

元稹《菊花》

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

苏轼《赵昌寒菊》

很苦恼地是,这些诗句还远远描写不出真实的景致。

因为无论是诗鬼,还是元稹、苏东坡,他们笔下的菊花都是精致的,诗人像是坐在庭院里,忙里偷闲撇的那一眼,或是跟随友人到某个盛景的园子里特地去写景观赏的,陶冶诗情。这些菊花都是被圈养在城市里的,精致好看,或是品质高洁,或是美丽孤傲。

但这根本不是真正的菊花。

我在想,怪不得一千多年下来,人们总是在说,五柳先生最懂菊。

真正的菊花并不孤高精美,而是在山云路旁农家的某个篱笆下草草成株,恣意生长,旺盛而灿烂。

所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下一句接的不是“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也不是“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它接的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是云上慢慢爬走的山气,是头顶上飞鸟路过,那微小难辨的振翅声,东篱,也不是圈养花朵的水泥砖瓦,而是那些贫苦窘境下草草翻作的竹篱,其间鸟兽能随意穿行,与人同居。

 

返程的路上,大家都很安静,没有说话。

我睡了很漫长的一觉,恍惚中只记得一团模糊的形象:从云气环绕的深山处梦游,目的地是望不到尽头的浅淡灰色,唯一能吸引目光的,只有个水泥楼。

水泥楼修了大半拆除掉了外面蒙的绿布,却没有外墙,每个房间中的景象都尽数收入眼底,甚至都能看清楚工人们脸上各自曲折不同的表情。

活物、鳞次栉比出不了的格子,一览到底的模样,就好像家里安置鸽子们的排笼——他们的生活我不了解,但尽收眼底。

我在想,或许在某个特殊的存在眼中,我也跟鸽笼里每日穿梭嬉闹争食的鸽子们没有什么区别。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而人总在自悲自喜,自缚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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