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一天病

活着的人并不能预测体内细胞延续的时日,但总能如周菁这名寄生物般,随时等待宿主静静毁灭。我与周菁走出私立医院的那一刻,真相便永久埋藏在行车记录仪的视频中。这名宿主兴许是我,也可能是别人。但目前的确是我。最终留在真相里的,只是那台发出匀速提示音的心率监测仪。
1
我是从医院醒来的。藏青色绒毯已经从背上滑落至地面,虽然看不见地面的灰尘,但还是不情愿地拾起,站起身抖了抖,以为这样,那些黏在绒毛间的浮尘就会随之掉落。也就是在我站起身的瞬间,长时间保持同一种姿势的骨骼竟发出一阵阵酥脆声,这种人体自身组织想要重组的冲动使我立即停止了继续抖落灰尘的动作。三两个舒展运动后,我才转身回到病房,大口呼吸着消毒水的气味带给我的刺激与快感。
正吞咽着,他醒了。
“醒了?”
“醒了。”
整间病房的面积不算太大,算上周菁的,这里总共摆放着四张不大的白床。昨晚我像一位守墓人,眼前这四座新墓叫我无法进入深度睡眠。最里端那个病人连接着的一台心率监测仪,匀速的提示音能够提醒我这里有几个具有生命体征的人。不过听说他也快死了,尿毒症晚期,治不好的。我又展开绒毯抖了抖,这次我是打算抖掉晦气。
“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在收起折叠床的间隙对周菁说。
“随便吧,医生嘱咐我别吃辣的。”
我尽量不去注视他的眼神,至于早餐,我只不过是在病房里听见兜售早餐的餐车已经来到这层楼的事实。
“那我去买。”
我将折叠床靠在这四座新墓对面的墙边,却无法知晓周菁出院的时间。
“你那儿有零的没,没有我这儿有。”
我记得昨晚来到医院前正巧赶上开车回家,由于得赶忙将周菁送进医院,钱包与外套全都落在了车上,经过一夜的折腾,我也没有再次返回车里。在周菁抛出疑问后,我从连帽卫衣摸到裤兜,事实上只有一部手机。
“用手机支付也行。”
“那不用,你用我的,我说了有零的。”
近乎命令的语句使我没有半点气力接过零钱。见我没有接,他将自己靠背的角度调高了些,背部与手协助头部渐渐直立,盘腿坐在白床上。我还在盯着他。我望向他的眼睛和紧皱的眉头,这才注意到他右眼角下方有个崭新的伤口。会不会留下永久的疤痕,我居然在愧疚。
“你再不拿就没饭了。”
“什么?”
“拿着。”
“我之后再还。”
我仓惶地从思绪中逃出,再次与他眼神交汇。他笑着摆摆手,又将整个上身靠向白色的枕头。
虽说从昨晚开始就没有走出过住院部,可我还是无法习惯医院里的味道。是一种携带绝望与希望并存的味道,但大多数时间这两者的平衡都得被真相毁灭。这种毁灭没有半点回响,过程也不会像那台心率监测仪的匀速提示音,“我们已经尽力了”这类狗屁荒诞的回应更不会出现在末世。
我踌躇于绝望与希望间,最终真相犒赏了我一碗漂浮着几粒咸菜的白粥。由于太过于寡淡,咸菜在霎那间就沉入了碗底,好在我还临时买了一个卤蛋和一个肉包,才让周菁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些。他很感激。直到现在,周菁仍然认为是我救了他。
2
算一算,我呆在医院已有整整十二个小时了。周菁丢掉包子皮后就开始与病房里的墓主人们瞎扯,大致听了听,大都是谈论女人与男人怎么样,男人与女人又怎么样的话题,我不忍心打断他,就自顾自瘫坐在方凳上环视四周。
这间病房原本仅有三个床位,听另外两位墓主人说,是前段时间为了那个尿毒症患者而临时加的床,不过这种临时性的决策也都是为不治之症准备的。也好,能死在床上,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
尿毒症患者这时渐渐坐起来,我估摸着是想换一个更加舒坦的姿势。但他开始说起了话,是东北人。
“别以为我想住在这儿,啥玩意儿都没有,连厕所都只有一个,妈的。你们瞅瞅那种高级病房,还有专门的护士陪着,可贼他妈水灵。”
周菁听到这话,眼神瞥了我一眼后继续吃着邻床递来的苹果。我无法断定这个眼神的潜在用意,兴许是我太敏感了。
“我去外面抽会儿烟。”
周菁对我点了点头,算是一种回应。
刚跨出门,一名护士端着输血的必备器具走了进去。希望在这一刻再次点燃。
我掏出干瘪的烟盒抖出一支烟,一整包烟从昨晚到现在只剩下了小半包。我不愿被医院活着的人唾弃我是个狗娘养的无素质小年青,所以我得躲在这一层拐角处的楼梯口。坐下,吸上一口,才觉得冷静。我静静地吸完一支后,又点燃了一支。该想些什么,我对自己说,我试图捋清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所有屁事,当第二支烟即将燃尽时,我依然只记得昨晚车内调频电台播放的相声和窗外的狂风骤雨。似乎毫无破绽。我下意识摸了摸有些酸痛的手臂,倘若再想下去,13层拐角处的楼梯口与对面窗户形成的对流风也会让我躺进某一座新墓内。踩灭烟蒂后,我有意将地面上的十几枚烟蒂用脚胡乱分散开,使其看不出是某一个人造成的假象。我还是决定回车里穿上外套。
3
这所医院属于私立性质,所处的地理位置在该城市的现代开发区,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这一片是被上头遗弃的滞留地。每天来往的车辆很少,偶尔有一两辆小型卡车经过,也只是运输医疗垃圾的。而我,每天得开着那辆大众车从城郊穿行至城中央工作。可今天我感到特别走运,好像医院为我精心编排了一出沉浸式寻宝话剧供我消耗时间,可我连他妈的一张藏宝图也没有,黄金就更别提了。有的只是一张快要被我揉碎的住院凭证和价值八千多块钱的化验单据,在我看来,得用手紧紧捏住才能感受到它们的重量。
终于走出了住院部大门,我另一只手本能的挡住直射而来的强光。或许在病房中呆得太久,重获阳光时,我不由地打了两个寒颤。为了让身体疾速暖和起来,我一路小跑回到车里,并拿出钱包,直到穿上外套后,我才稍显安心。此刻,越是想忽略某种事物,它们越是努力的想要向对方展露真实,除非对方不肯承认。
手机铃声响了。是周菁。
“我从床上看见午餐车推过去了,你帮我带一份回来吧。”
“知道了,马上来。”
我并不想让周菁对我表示谢意,我觉得恶心,不是对他,是对我自己。挂断后,我又朝着住院部方向迈出脚步。奇怪的是雨停了下来,外衣与鞋裤也干燥如新,头顶庞大的太阳在为我送别。
再一次回到医院已接近正午,我拿起用手机支付的两份看起来就反胃的盒饭向217病房走去,路上碰见了三五个长相水灵的护士,只不过医用口罩盖住了她们的嘴鼻,我看不清真实的面貌。她们如不主动露出真实面貌,对方也绝不会得逞的。
还未抵达墓地,就听见尿毒症患者在辩证地谈论男女之间种种微妙的关系,此时周菁更像是附着在墓地里的一只寄生之物,随时等待宿主静静毁灭。这名宿主兴许是我,也可能是别人,但目前的确是我。当宿主带来或多或少的养分时,寄生物无一例外会觍着脸凑向宿主,并停止与其余三位墓主人的对话。
“两份多少钱。”
“已经付过了。”
我右手掏出手机,向他挥了挥。
“你看你,跟我客气什么,我说我有零的。你看,这叫个什么事儿。”
周菁一边埋怨我,一边揭开饭盒的塑料盖,准备将一次性竹筷掰断插入饭里。我看了一眼饭,又看了看他,还是觉得恶心,但又是某种理所当然的存在,怪不着谁。这一秒我庆幸为自己的轴定义了一个借口。我搬来一个方凳,揭开塑料盖,掰断竹筷,即将吞咽石蜡般的饭菜。
算一算,我被困在医院里大概有16个小时了,也就是说,认识周菁也将近一天的时间了。
“你们听说了没,218号病房有个人今天早上被抬了出去,血癌,糖尿病,都是晚期。就在隔壁病房,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了,身上全是黄斑,两边胳膊肘都糜烂了。这人呐。”
闷声咀嚼石蜡的空档,四位墓主人兴许是为打发这些绝望的日子,便有针对性地聊起了家常。
“我就说一句,你可别多心,你这尿毒症还能活多久啊?”
这些活着的人。
连续的低头咀嚼使我胃部感到异常堵塞,那种人体自身组织想要重组的冲动再次袭来。我得休息,但并非是去聆听这几座为了应付祭奠才堆砌起来的新墓发出的啜泣与哀嚎。但几秒前我分明听见了心率监测仪有几声毫无规律的提示音,不过我再度望向那边时,仪器又恢复到一种匀速前进的机械声。恰好我的胃也通畅了。
4
今早到现在,雨都没有完全停止。房间里,甚至兜里的香烟变得无比湿潮,稍不注意,活着的人就能被湿潮吞并,变成任意房间里下一座新墓。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在下一股湿浪来临前,我揣着烟又准备走向这层楼的拐角处,只有在那里,我才是我。
正当我抬起方凳归放原处时,三名护士迈着严肃的步调走入病房,双手捧着的医疗器具像极了前来祭奠的一束黄菊。方凳回到了属于它的位置,这一刻我并不觉得她们水灵,反倒口罩正在陆续汲取屋内本就稀薄的氧气,这是我皮肤最直接的感受。
护士的外衣为绿白格相间,纤细的手指正拨弄着输液软管,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周菁的家属吧。”还没等我答复,下一句话已经被她吐出。“他可以走了,去办理一下出院手续。身体没大碍,只是有些物理挫伤和软组织破裂。”
“不再观察几天吗?”这是我最大的困惑。
“不用,医院床位紧张,回家观察就可以了。医生开的药得继续吃,一周后再复查。”医院,是在几分钟内就可决断细胞是否能维持生命状态的地方。“还愣着干什么,下一个马上就要进来了,你们赶紧收拾一下。”
周菁倒是积极,不仅拾掇好了自己的衣物,就连被褥也被他叠得整整齐齐。其实真的没有必要。离开前,他还不忘接过邻床递来的半个苹果。
5
窗外的天还没有完全晴朗。我一只脚在迈出了217号病房的同时,再次听见了最里端那台心率监测仪几声无规律的提示音,可我不愿再回头,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迈出了病房。13层,217号病房,接近21个小时。原以为走出住院部大门的刹那我会本能的用手遮住直射而来的强光,可光终究还是躲回了阴湿的房间,或许它也觉得这一切太过恶心。
周菁认为他时机已到,便突然握住我的右手,说了很多对他来说潸然泪下的感激之辞。我假笑几秒后使劲挣脱出来,倘若他继续摇晃手臂,中午那份石蜡说不定会全吐在他的脸上,虽然我吃了几口后就扔向了垃圾桶里。我也不需要他还钱,可在他再三坚持下,我胡编了一连串银行卡账号念给他。别以为他会来电确认这串数字的真伪,在走出大门前,他的号码就已经躺在了我手机黑名单里,那里最真实,最温暖。我他妈一点也不无辜,也不值得怜悯。
他离开后,我立马钻回了车里,狭小的空间反倒能使我冷静。我瞥见后视镜里的周菁踏上了公交车,至于去哪儿,我没有问,我也不关心他的目的地。我只知道,我逃了出来,在骤雨与黄土混合成的泥浆里,我逃出了那片墓地。
公交车开走了,我下意识的按了一声汽车喇叭,闷响声促使我与前20个小时道别。都已经结束了。我在车里静静地吸完了一支烟,想来想去还是删除了行车记录仪内的所有视频。十几秒后,昨晚与上个月在小区门口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再度开启行车记录仪时,它发出的一串单调和弦,有些像那台心率监测仪的匀速提示音。不过只是有些像,并不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