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二十八)|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9-03 17:12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前情提要

柏拉图看着这一幕,缓缓闭上了眼睛,形形色色的记忆在眼皮底子下流淌,杂乱而无序,图像最后停留在一张饱含痛苦和忧郁的脸庞上。那是苏格拉底的脸。父亲的脸。从黑红色的暗处浮出,像夜啼的猫头鹰一样转动……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无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树上的柏拉图

第二十六章 你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

全文约7500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湿婆一定会觉得是我背叛了他。

柏拉图心想,怔怔出神,几乎已听见湿婆的声音,眼前仿佛也看见那个男人从黑暗中走来,在他面前驻足,对他说:“你背叛了我,孩子,你他妈的就是这么不小心,我他妈的也这么不小心,我们活该倒霉,你把我害惨了,也把你自己害惨了。你那神奇的梦见未来的能力呢?怎么没替我们预见这一切?”“不,我没有背叛你。”柏拉图无不伤感地说,“但我的确犯了错。这几天我东奔西跑,一直追着各种线索打转。我梦见了,我其实早就梦见了,但我忽视了梦,消解了欲望的符号,却忘了符号虚实体变[1]。辉夜是天照的卧底,本名叫‘星辰’。但你没有资格责备我。你对我也有所隐瞒。我们毁了彼此。”

[1]变体论(transubstantiation),当圣餐中的面饼和酒被赋予了神圣的概念,其本身的性质就改变了,它们不再是面饼和酒,而是饼酒的外表与形式之下的体血,而原来的饼和酒就从某种意义上消解了,只剩下人的感官所感受到的外形。

湿婆的鼻子几乎快被气歪了,栩栩如生得仿佛真活过来了。也许是柏拉图做了一场仓促的白日梦,也许是尚未拔掉的电极在作祟,柏拉图想象自己梦见了湿婆,或者说想象湿婆梦见了自己,又或者是湿婆想象着自己被梦见,总之,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想象着湿婆对他说,或者湿婆想象着他听见他说:“我被困住了,但你还有机会。找到你的父亲,让苏格拉底完成我和他之间的约定。”柏拉图暂留在那个一晃而过的梦里,失落地说:“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湿婆看着他,露出一如既往的散漫笑容,向来疯狂的眼神如今却只是一潭空洞的不反光的死水。湿婆说:“去恨你爱的人。你爱的每一个人。抛弃你的每一个人。恨他们。你总得去恨一个。愤怒会帮你撑下去。”然后湿婆就消失了。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是那种透过防毒面具发出的沉重呼吸。那是控制小组的声音。几个男人的交流。还有一个自称警察的低语。然后是妓女的父亲这辈子所能发出的最谄媚的笑声。于是那密集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紧接着是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柏拉图用湿婆带来的手枪慌乱地向着门口送去三枚子弹,外面的光线隐隐钻了进来,伴着一声凄厉的老人的惨叫。有人受伤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停下了。他来不及多想,飞快地起身,飞快地拔掉电极,飞快地从湿婆边上取过卡戎的雨伞,飞快地用力撑开伞面。交错的位面瞬时展开,灰色的天幕于刹那间淹没了眼中的一切。波函数发散,世界旋转起来,人是绑在绳子上的蚂蚱,起先是一个陀螺,后来是一个漩涡,再来是万花筒,最后就像坐在失控的旋转木马上似的,兜兜转转,反复绕圈数十次。

在他即将离去的最后一瞬间,门被打开了,但不至于全开,一枚震爆弹从缝隙中滚了进来,视野画面一片全白,炫目的黑暗中响起了高跟鞋走路的声音,隐约伴着盖革计数器的沙沙作响。一支长长的带着喷嘴的软管形似毒蛇吞云吐雾,尘埃云的边缘闪闪发亮,像发光的孢子,阻止了伞的收束。

恐惧。还有愤怒。熟悉的感觉。在星期六男爵那里感受过一次。柏拉图尖叫起来。梦中的那股力量化作一把精神上的利刃,顺着彼此联结的集体无意识之海向那些躲藏在生化防护服下的肉体和包裹在颅骨下的大脑刺去。那些人的动作纷纷一滞,那阵类似盖革计数器的沙沙声达到顶峰,达到前所未有之极致。他用伊壁鸠鲁对付哈皮的方式,把狂乱的可怖的杂念大量灌进了控制小组的意识深处。一声狗吠在这时响了起来。

伞终于闭合了。但在这一过程中,不小心吸入的尘埃,像炽热的水蒸气,灼烧他的肺腑,让他直接昏厥过去。


生命之书Ps

我是那,惨遭流放的孤星,黯淡的夜空判决了我的命运;我是那,踽踽独行的旅人,脚下的怪物是我投出的阴影。从观影席到候诊室,我的面目可憎,反光的脸是惨白的路灯在暗夜中游移,旅途是漫无目的的追寻。荒诞的产物,存在的幻象,蓝色和红色药丸,内啡肽和鸦片酊,不再坐人的椅子,不再响的小提琴,如同干涸的水井,颓然无力,泞淖成泥。现在,当我终于踏上求索的旅程,像高飞的鹰满怀突破云霄的勇气;我的所见是记忆的倒影,我的所闻是梦境的幻听;我使劲拍打着我那虚幻的双翼,肩负着沉重的浪漫主义的枷锁,立誓要冲到燃烧着的太阳中去,沐浴永恒的金色的火焰,聆听真实的崇高的仙音。可我的双翅破碎,仓皇不顾,惊疑止步,已然凋零,犹如无形的雪花簌簌坠落,侵彻那寒凉的皲裂的肌体。我说狄俄提玛,我是苏格拉底,狂人中的狂人,白痴中的白痴。联系我们的不是爱,而是恐惧;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爱你。我说我曾在尘世中遍寻真理,但诗兴的迷狂早已离我远去。于是从那生命的花园的深处,传来一道古老的疲惫的声音,自称乌洛波洛斯——是梦投下的阴影,或阴影投下的梦?——将我拒之门外。所以,我又说:我是那,惨遭杀害的声音,真相的沉默否决了我的命运;我是那,彳亍彷徨的旅人,纷飞的雪片是我炸裂的内心。从生命的花园到交叉的小径,从冰冷的夤夜到孤独的黎明,我的姿态是可笑,我的目光是空虚,我的求索也许是那枯败萎缩的花冠,但我从孤立无援的境地中走来,决不愿再当那爱已干涸的水井,与其就此倒下,不如就此死去。宇宙的始祖生物沉默了,生命的花园对我开了门。真实的缪斯在树下等我,恬淡的目光宁静而遥远。——苏格拉底

 

生命之书Prv

关于生命的花园,这里有七条规则须谨记:

第一,不要去惹怒乌洛波洛斯,那头环绕宇宙、自我吞食的始祖生物一旦彻底苏醒,灵界就会彻底崩溃。(但蝼蚁想凭借一己之力惊醒大象是很难的事。)

第二,不要站在交叉的小径上看别处的风景,想象着另一个宇宙的你可能会有更好的人生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念头。

第三,不要去触碰生命的花园中的花草,有时候一滴露珠滚落了,而你聆听着风中若有若无的凄厉的哀嚎,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第四,不要在生命的花园中大喊大叫,自我裂变出的回音会割裂发出声音的主体,你不知道发出声音的是哪个你,你不知道究竟是你在说话还是听见声音从你口中迸出,所以人们说你疯了。

第五,不要妄图解救支撑生命花园的九柱神,它们是被绑在柱子上的雕像,用来承载九位先行者的祭礼,也就是九位先行者被夺走的创造力。

第六,不要擅自摘食树上结出的真理,那果子虽是好的,枝繁叶茂,根也繁荣,可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但朔望不喜欢有人动祂的东西。果子是可喜爱的,且能使人有智慧,每一枚果子内部的符文和密仪都记载了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技术资料。所求即所取,若有所取,必有所牺牲。有些人通过自我献祭可以得到它,但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第七,不可直视朔望的眼睛,你不会想被祂吞噬,尽管祂在绝大部分情况下也不会睁眼。朔望是一种格式塔,一种巨大的蜂巢式的集群意识体,由部分组成整体,整体又大于部分之和。对于这个神秘的外星生命体来说,一个存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文明。祂想要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神的存在是一种焦虑。


入侵

丛林。沟齿鼩和咬鹃。绿安乐蜥和自由战士。

一个童话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富饶昌盛的世界中心,居住着两个野心勃勃的老国王,他们积怨已久,素来不睦,共同统治着这个世界,却彼此仇视已有一千余年。第一位国王采用的是糖果货币体系,因为它甜美而诱人,在色彩和形状上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第二位国王则把蜗牛定为货币,因为它吃苦又耐劳,即使在干旱的季节也有很强的忍耐力。于是,两位老国王各行其是,在同一片土地上实行两套货币体系。

这一天,一位远洋归来的探险家宣称在世界尽头发现了一块未被双方划入版图的岛屿,这块土地因为一种色彩和纹路神似彩色糖果的蜗牛而倍显神奇。第一位国王说:“这是糖果,理应是我的财富。”第二位国王说:“这是蜗牛,世界上没有会挪动的糖果。”“但蜗牛是朴素的,这不是蜗牛。”第一位国王说,然后派出了手下。几乎是同一时间,第二位国王的军队也上路了。

在那个岛屿上,这些老派的贵族绅士没有选择正面交锋,而是杀死了那些敢于反抗的沟齿鼩——长着匹诺曹式的长鼻子,可以分泌毒液却对自己的毒液居然毫无免疫力——分化了无害的咬鹃——向往自由,宁愿死于荒野丛林也不寄人篱下——只为抢夺彩色的糖果蜗牛,但谁都知道,两位老国王真正想要的其实不是这彩色的蜗牛,而是关于这个世界的领地、话语权和统治力。双方的对垒一再升级,干脆竖起一堵墙,后来又到处煽风点火,几乎演变成一场世界大战。那些咬鹃为了心中各自的自由选择彼此仇视,在战争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但在这时,第三位国王来了。第一位国王和第二位国王的对抗突然结束了,因为第三位国王神秘又强大,其匪夷所思的力量将两位统治者从各自的美梦中惊醒。他们调转矛头,一致对外,却发现第三位国王并不真正对岛上的糖果蜗牛感兴趣。但这位新来的国王始终是一个威胁,两位老国王一直提防着他。战争就这么结束了,但两位老国王的势力盘根错节,却在此地扎了根。多年以后,每当那些幸存的咬鹃惶惶不可终日,想要摆脱这种现状时,一想起了过去,就会想起有关丛林的神话故事。传说,在丛林深处,除了沟齿鼩之外,还居住着一种领地意识极强的绿安乐蜥。

不,他们一点都不强大,但他们是顽强的斗士,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往往不惜舍弃性命。当第一只咬鹃飞入丛林,寻找绿安乐蜥时,见到的却是妖异的蓝蝎,狰狞尾钩上的毒素只消半克就可致人于死地。


柏拉图独自一人行走在潮湿闷热的丛林,看见那些充当理想主义者的咬鹃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痛苦死去。他掀开了附生植物交织的帘子,他弯腰绕过了倾斜垂落的树枝,他大步跨过了生着蘑菇的腐木,踩着满是苔藓的怪石,见到了那些有着狰狞的尾钩的蝎子,梦见丛林深处的士兵们彼此之间从不交战,只朝天空、大地和偶然路过发现真相的平民开火。

这是一个高贵的谎言,用谎言维持秩序。有一些年轻人,仗着一腔热血,想要反抗,于是就自投罗网了。他们像挤牙膏一样被挤去生命,沦为麻木的还魂尸。这就是天照的手段,通过在外部树立一个假想敌而转移国内矛盾。大多数人生活在现代社会,以为自己看到的真实,但实际上人们看到的都是表象,他们活着,空有欲求,却无意识,他们尽管有着不同的面孔和身姿,却不知自己同为阳光下的影子,被一个隐藏的主体控制着生活的全部行为模式。

仙童控制了新德国的一切,但仙童也喜欢让你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湿婆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找错了对象,信错了人。真正的哈皮是死了,还是从没活过?如果苏联人仙童的背后同时有苏联人和美国人的支持,世界团结在一片繁荣的和平假象下,那么两位国王都不可信。剧毒的蓝蝎其实是一剂药性良好的抗癌药,毒素有极高的医学利用价值,躁动不安的人群则是亟需治愈的癌症。

柏拉图从梦中醒来,睁眼时仍是丛林。那些闪烁的刀光剑影,那些蓝色和红色的药丸,那些不绝于耳的处决枪响,纷纷倒下的肉体,无实质的叱骂,无意义的哭泣,全都是梦,却栩栩如生,像虚幻的海市蜃楼,真实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只是被人遗忘了,如一抔黄土随风而去。

丛林消失了。眼前是灰色的石砖、古老的木梁和阳光下飞扬的尘埃,耳边是雷鸣般的瀑布声,被一扇门隔绝,空旷却不遥远。蜘蛛在屋顶结网,在墙的角落结网,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结网,也许还在这里或那里,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不被注意的地方,吐丝,然后结网。它们是阴影中的密谋者,它们的小小螯牙闪烁着危险的光,它们的腹腔装满敌意,它们的毒液是噩梦的实质化。

柏拉图坐直身子,沉默,下了床,突然爆发,捡起鞋子,怒气冲冲把它丢向屋顶。他趿拉着另一只鞋,单脚跳着走向墙角。一块牛或羊的头骨悬挂在那儿,白色的骨质表面因为年岁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那是尘埃,渺小,细微,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终有一日要将所有活物都淹没,所有人最终都会成为这样的尘埃,先是被吞噬,然后去吞噬别人,直到这样的尘埃越积越多,越滚越大,世界就成了一片浩然的死寂,一切都会趋于无序,趋于混乱,这就是熵增的真相。

鞋子在头骨下方,这一击准头不错,受伤的蜘蛛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也许是死了,也许是在积蓄新的力量。柏拉图捡起鞋子穿上,再低头时蜘蛛已经不见了。他抬起头看向屋顶,想知道那只蜘蛛会怎么想——它的家已经没了,多日来的努力全部白费,而这一切全赖于一份沛莫能御、不能与之抗衡的力量,也就是,一个人类不负责任的情感宣泄。说到底,蜘蛛并不重要,只是一个失败者所瞄准的愤怒的缺口,一个被过分高估的假想的目标。

柏拉图像老人一样叹息,不知自己是在哪儿,也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这是一间年代久远的乡村老屋,那块白色的牛或羊的头骨旁矗立着一块古老的祖灵崇拜的铁祭坛,对过去的方向是一面同样蒙尘的镜子。他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疲惫。虚弱。孤独。茫然。衰老的态势已经绷不住了,镜中人的目光像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一样沧桑。在此之前,衰老与死亡属于他人,从未想象过会以如此深刻的方式在他身上演变——他的乌发间生出了白色的细丝,他的眉眼处爬上了淡淡的忧愁的纹路,他的脑袋耷拉,嘴角微微下撇,瘦削的肩膀铁丝折成的晾衣架。他看见了自己,也就看见了自己的目光。曾经,他在老卡戎和给孤独长者的眼中看见这样的目光,如今却为自己所投射,镜中人的凝望像行星之间的真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的净是冰冷麻木的空虚。

门在这时被人推开了,雷鸣般的瀑布声涌了进来,刺眼的阳光也大片大片地洒了进来。柏拉图眯起眼睛,盯着门口站着的年轻男人——严厉,不苟言笑,右手是一条灵活而闪闪发亮的机械臂,关节处油乎乎的擦得锃亮。他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但说不好自己是在哪儿见过。他想不起来了。

那种从极亮到极暗的光线骤变,与极暗到极亮处的视觉冲击是一样的。男人同样站在那儿,在进屋的第一瞬间眯起了眼睛,瞳孔如针般收缩,仿佛在努力适应屋里的光景。然后这人看到了他。“你醒了。”男人大声喊道,声音透过嘈杂的瀑布声传来。他迈着古老而优雅的舞步,朝着柏拉图走来,伸出那只闪闪发亮的机械手。“我们见过一面的,还记得吗?”柏拉图摇了摇头。有着机械臂的男人又提醒道,“机场。咖啡店。不记得了?”

柏拉图想起来了。他是机场的那个男招待,许久之前打过照面。“你想要什么?”柏拉图警惕地问道,双手自然扶着臀部,好像腰酸背痛似的,实际上却是在找寻那把插在裤腰带里的手枪。它不见了。

“那东西在枕头底下。”男招待说,指了指床。“我把它放在那里了,因为那东西在圣水镇不怎么受欢迎。”

“我没在找它。”柏拉图若无其事地放下双手,视线却飘向房间的唯一出口。外面的日光在地上烙下金灿灿的色块,卡戎的雨伞斜斜倚在阴影中。那里离这里不过数步之遥。但那把伞灰扑扑的,同样蒙尘,看上去像是坏了,更确切地说,被控制小组喷射出的孢子抑制了。

男招待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像是在笑,就权当是笑过了。“放轻松,别紧张。”他彬彬有礼,以一种不过分疏远也不过分亲近的语气说道,“我受雇于人,潜伏在柏林,是雷格巴老爹的耳目,对你没有恶意。”

柏拉图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似乎每个人都戴着面具。”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在陌生人面前暴露了太多的情感。就算你是狮子,这也会让别人觉得你虚弱,他想。一旦你让人觉得有机可乘,那些豺狼就会一涌而上。

男招待善解人意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故意留给他沉思的时间。柏拉图通过那个窄窄的门看见了群山,群山也对他报之以一笑。山的笑容是风,山的目光是水。群山送来潮湿的水汽,濡湿了门口的地板,濡湿了人的衣物和头发。思考的时间结束了。沉默的时间也结束了。“想好了吗?”男招待问,“你已经在这里躺了一天一夜了,是想继续在这儿站着,还是想跟我去去见见救了你的人?”

“带我过去。”柏拉图说,跟着走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是一片神秘的热带雨林。房屋星罗棋布,点缀其中,组成了一小片古老的被称作小镇的区域。这儿有悠闲的牲畜、热闹的人群,白色的鲜花和红色的浆果在灌木丛中交相掩映。纵使炽烈的日光点燃了一整个夏天的热望,缥缈的水汽也温柔地抚慰了一颗又一颗焦灼且躁动不安的内心。

光着膀子的糙汉子和赤裸着上半身的女子有说有笑,来来往往,声音被瀑布掩盖了。有些人嘴里念念有词,像在做某种祷告或念诵某种吸引金钱或类似物的咒语。巫毒娃娃和手铃随处可见,跳舞的人随处可见,仰天而卧的人随处可见,摆手观影的人随处可见。自1492年哥伦布到达伊斯帕尼奥拉岛以来,这块土地已先后经历了西班牙、法国、多次政变和无数场革命的蹂躏,倘若这里的土壤未能从这些苦难中孕育出坚强和乐观的品质,也许被这一方水土养大的人早就不可避免地死于动乱,死于不安,死于羞耻,死于恐惧,而悲惨地灭绝了。

柏拉图在瀑布边找到了那个穿着破烂、拄着拐杖的黑皮肤老人,当时雷格巴老爹正跪在山涧的嶙峋怪石上为一个新生的孩子进行洗礼。那只懒散的狗就趴在他的脚边,皮毛在雾蒙蒙的水汽中蒙着一层闪亮的油光。不远处,瀑布从不算太高的地方坠落,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空气中蒙着一层白色的水汽,像薄纱似的,一群兴高采烈的黑人在河中狂欢嬉戏,有的光着屁股,有的拍着肚皮,还有的扭着腰肢。男招待说,他们在瀑布下沐浴,几乎一丝不挂,相信这可以洗去他们的罪恶,同时带给未来健康和好运。

他们看起来很快乐,不仅是眼神快乐,表情快乐,动作也快乐。他们快乐得手舞足蹈,柏拉图想。如果那种发自肺腑的笑和那些漫无目的的肢体语言是一种快乐,那一定就是世界上最难得的快乐。未被污染。返璞归真。没有瑕疵。没有工业化杂质。在这僻静的森林深处,他所看到的是近乎原始的人类生活,没有资本主义,没有商品消费,也几乎消除了拉康所谓的“剩余”,而在当下这个社会要想回归自然满足的时代是很难的,在这里却做到了,或者说,短暂地实现了。未来怎么样还不好说。人总是会不停地冲破传统,每个传统都是回溯的错觉。

“这里是我的宗教,我的人民。雷格巴老爹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又回到他的人民之中去了。”雷格巴老爹在脏兮兮的裤子上擦掉手上的水,朝柏拉图伸来一只枯槁的大手。他咧着嘴,眼神精明,笑容漫不经心。“听说湿婆被逮住了?仙童为了抓住他一定费了很大的力气。”

“兜兜转转,好大一个局。”男招待耸了下肩膀,转身走开了。

柏拉图握住那只粗糙的长满茧子的大手,湿漉漉的空气让他呼吸不畅,感觉不适。这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终于看清了这个老头儿的面目,后者有着一张损毁的面容,被火烧掉大半了,皮肉像干枯的树皮一样虬结,互相扒拉在一起。柏拉图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怕说多说错,就干脆不说。

“其实你并不能责怪她。”雷格巴老爹继续说道,“仙童。那个女人,她的背后与其说是某一个势力,但不如说是一个庞大的文明的缩影。我是说,那家公司,那种顾全大局的想法,在某种角度是正确的,如果它不这么做,文明内部也会推举出新的组织来干这件事。交换是合理的,显而易见,这种贸易已不是被某一势力操控,而是被苏醒的文明的意志控制。黑色的金字塔——我喜欢管它叫十字路口——给我们带来了未曾设想的一切,但我们的黄金时代,实质上是一种集体性癔症,并未为生命做出任何贡献。”

“你都知道些什么?”柏拉图问道。

“我知道什么?噢,孩子,我知道的可多了。”雷格巴老爹笑了起来,一副老糊涂的模样,大声嘟囔道,“我知道精神病人付钱给医生和诊所,是为了让他们帮自己接入现实,我知道有些人付钱给仙童,或出卖自己的肉体,是为了享受非现实的梦境。但谁说得准呢?我知道我们不能从一鳞半爪窥探出更多的梦的细节。我知道文明追求地外科技,就像疯狂追求理智,两者同样盲目,那些被忽略的技术崇拜正是一代又一代人飞蛾扑火的动力。我知道我们就像被调教的鸽子,在密闭的箱子中不断地试探投喂食物的按钮。可这毫无意义。我知道我们燃尽了才情,燃尽了生命,燃尽了思想,燃尽了物质,就为了营造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仿佛这样就能将与死亡感觉开来。我知道湿婆要做的也许是我们许多人都想做的,却没勇气去做,那就是与那个寄生在我们精神深处的水蛭断绝联系。我知道文明是一位刚学会走路的巨婴,有吃的本能,有表达想要吃的愿望的手段。我知道什么呢?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人骨折了或掉了一块肉会很痛,文明失去某个个体却无所谓。人体像机器一样精密,文明像人体一样细致。我知道我们最好不过是肠道里的微生物组和微生物群,你是大肠杆菌,我是粪球链菌,他是葡萄球菌,她是白色念珠菌,我们在各自的微生物加工厂活动——那些被称作口腔、胃袋和结肠的地方。我知道文明愈壮大,我们就愈难反抗。或许在它还小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次数量失衡就可以要了它的小命,但如今不同了,文明可以通过人类的步伐分散到各个地外殖民地,增加其抗风险能力,而个体在现代社会里的自我完整性丧失就愈发显著了,我们不再是话语的主体,而是被文明吐出的话语。我知道我们离不开它,也知道它也离不开我们。我们是相伴相生的关系,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了,十字路口带来了技术飞跃,人的精神官能未必能追上这种改变。”

柏拉图不知道雷格巴老爹究竟想说什么,但那种无力感却是显而易见的。他看了一眼瀑布下嬉戏的人群,又扭过头看着那个装着机械臂的男子远远向着他们这边走来。雷格巴老爹又嘟哝了一句什么,但老头儿的声音实在太小,瀑布声又实在太大,言语的内容便也被嘈杂的水声轰碎了。那个有着机械臂的男子大声对柏拉图说:“有个姑娘想见你,就在外面。我们的人把她拦下来了,但她声称认识你。你要过去见见她吗?”

柏拉图迟疑了一下,内心尖叫着几乎想逃跑。但老人那道仿佛看透世事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眨一眨就有能力猜出事情的真相。“去吧,”雷格巴老爹说,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先解决你的私事,我们才能专心谈谈接下去的计划。”“这不重要,我压根儿不在乎。”柏拉图回答道,后背很痛,肩膀很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但还是动身了。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他想,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尝试,一次心存幻想,一个解释的机会,一丝渺茫的希望。但他还是接受了雷格巴老爹给出的借口。

所以柏拉图走了过去,走得轻松,走得毫不费力,却故意绕了条路,期期艾艾,满怀期待又暗自忧惧。终于,在那个葱葱茏茏、绿树成荫的地方,见到那个姑娘——管她叫什么——就站在树下,焦急地望着远方,眉眼是黯淡的忧思。有那么一刻,他本可以转身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他还是那么做了。情感往往是非理性的,情感不是一种决定,情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在未曾设想的处境下激发了。

(未完待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宇镭  

题图 《新世纪福音战士》截图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为好友(FAA-647),留言“不存在科幻”,即可进入小说讨论群,和我们一起聊科幻小说!

无形者《树上的柏拉图》(二十八)| 长篇科幻连载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