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偶记

试用期的第一周，我的工作是去厂里盘点绿化。

所谓盘点绿化，就是在给出了整个工厂的植物种类及对应数量后，一种一种去盘点，确保实际数量和给出数量一一对应。

简称数树。

我是作为政府方的工作人员去工厂里进行盘点的。盘点的东西很多，远不止绿化一项，一起去盘点的人比较多，也各有分工。盘点之后，我们还要签字负责。而这一切的工作，都是为了领导们的签字认可。

我方对于工厂这块地上的一些东西清点完成后，才会将这块地从工厂那边把地给交接过来。

以上这几句话，是我在这一周的工作里，一点一点，慢慢拼凑出来的。第一天去的上午，我连自己到底去干什么都不知道。

所幸的是，政府有购买第三方服务。也就是说，有个不大的会计师事务所，来和我们一起清点。我想，这或许也是因此，他们敢安排我一个啥都不懂的来参与这次盘点。

重新说回绿化吧。我来盘绿化，虽说是领导安排的，但女生们确实对此避之不及。第一天下午，顶着暴晒，我们愣是徒步数了两个多小时。不过幸运的是，第二天就有了台电动小三轮了。

但盘点绿化的复杂不止于此。其他什么工装部件，就算我们不认得，一起负责盘点的工厂方总有人认得的。但绿化这块是外包了的，绿化老板生意遍地开花，对这边的绿化盘点工作有心无力，更何况他估计对这里也没多大兴趣了。辨别植物种类，是我们最大的问题。

除了带队领导，我们这边其他人都是女生。虽然一起盘绿化的工厂方暗地里笑话过她们在工厂穿凉鞋，但她们一般一天就能结束工作，第二天就回办公室了。政府这边，这一周里，天天风吹日晒，天黑才能出厂回家的，除了带队领导，就只有我。

虽然这样听起来像是在诉苦，但我对这第一份工作其实是相当满意的。

盘点绿化比较好的一方面就是，它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盘亏的，也就是说不会缺数。因为没人想着没事去偷树，费力不讨好。这样，我签字的压力还是小很多的。

而且，异地乡镇，听不懂的方言，因为这个国企相关的工厂，让我得到了暂时喘息的机会，就像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之前有听过，“‘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对于工作，也有些类似的感觉。通过和政府以外的企业打交道，我也如同盲人摸象一般，模模糊糊地有点体会到，政府在企业心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因为我的身份，工厂方和事务所方，都以自己的立场，平等地与我对话。也许他们早已看出我的稚嫩，但政府给予我的职责，让他们愿意给予我相应的理解与尊重。

但我依然能清醒地认识到，这只是政府赋予我的包装外壳，与我本身如何是无关的。

这个厂，在这里已经至少有十年了。

听一起盘绿化的工厂方聊，十年前建成时，当时来剪彩的领导级别如何如何，如今离开了，负责交接它的领导级别又如何如何。它门口的这条路，就是有借用它的名字命名的。不知道二十年后，这个名字会不会早已变样，就算留着，又还有多少人知道，它曾为当地群众带来的那些回忆。

盘点绿化时，总会因为天气原因，在车间或办公室里歇会脚，五到十分钟。看着里面那些振奋人心的口号，积极奋进的宣传，整个车间被这些文字渲染的生机勃勃，仿佛这个厂的前路正乘风破浪，一片光明。联想到现在正荒废的现实，不禁感到有些荒诞乃至滑稽，甚至还有一丝悲凉。

一起盘绿化的事务所方，有个小伙。路上，他说这个厂除了绿化，都是亏了的。他问我们，是不是这个厂的领导层面出现了很大问题？我不知道，工厂方也摇头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伙还说，这次盘点真正有价值的还是生产线和地，而工厂方说只有地，并猜测，这块工业用地，可能会被改成商业用地赚钱。虽然我说不一定，但其实我也不知道。

整个厂的工人基本早都安置回去了。现在留下来的，基本只有一些当初的管理人员。一起盘绿化的工厂方，据说可以调去总部，但他已经在这里成家了，调去总部只能徒增麻烦。绿化这块，也只有那么几个人还在负责维护，但毕竟人手不够，整个厂都是杂草丛生的状态。

但维护绿化的人也还是有的。有次盘绿化，路上看到绿化工人在提着链锯割草，工厂方聊到说，他之前试过提那玩意儿割草，真的累。我们问是不是那机器很重，他说不完全，主要是还得一直提着那东西，一提就是好几个小时，甚至大半天。听完后，我心中不由得对这些绿化工人生出一份敬意。

但我更想不到的是，在盘点到工厂宿舍周边时，我发现有个绿化工人甚至还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当时那一块我们盘完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个问题。我听不懂，然后看见一起盘绿化的工厂方在哄她，就像哄在哭的小孩一样。我问他刚才说的什么，他说有个管理人员要她过两天去街上做事，她以为公司不要她了，然后他和她说这只是过去两天，搞完就回来的。

“公司真的不会不要我了吗？”

听完后，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继续小心翼翼地问我们。

他继续安慰她，说不会的。

但我不知道。我们剩下的人只好保持沉默。

接着我们便驱车前往下一处盘点了。

至少在几十年前，国企在人们的心中，也还是稳定的代名词。十年之前，他们或许已经明白了实际情况，又或许还心存侥幸，又或许还浑然不知，高高兴兴地认为自己终于是这里的一份子，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甚至可能进来这里的所有员工，都或多或少曾在心底起过这份幻想。但十年后的现实，还是无情地打碎了这份小小的幻想。

而现在的我，又何其相似呢？现在的我甚至还在试用期，有的只是一个政府临时给的面具。而摘掉面具的我，一无是处。不管怎么说，绿化工也还是有身技能的，而我又有什么呢？

又或者，这份焦虑，也和那份幻想一样，都是无谓的空谈吧。与其无谓地空想，也许，去不如努力地投入现实吧。

那现在的现实又是什么呢？现实就是，在那一周后，我回到了政府办公人员正常的办公室职场生活。微妙的人际关系，复杂的关系网，再加上语言乃至文化习惯上的隔阂，我只好努力小心谨慎地应对，但仍然会因为工作经验不足，处理得不是很周到。至今如此。

而这试用期的第一周，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我害怕自己忘掉了这些东西。现在我的工作已经与那段时间相去甚远了，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的工作会将我变成什么样，但我已经开始忘记很多东西了。我已经很久没能这样休息过了。难得的长假，也终于让我能有时间，在我彻底忘记之前，写下一点什么，哪怕实际什么用都没有也好。

闲时偶记，姑妄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