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阶梯》第4集: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
原创通识课|《哲学阶梯》第4集: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
哲学即哲学史——黑格尔
《哲学阶梯》第4集
之
德谟克利特: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
(视频版)
,时长17:35
(文字版)
德谟克利特: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
文/曾斌
在《爱》这篇散文的结尾,张爱玲这样写道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段话是张爱玲对爱所作的注脚,文学批评家通常把它诠释为一种被命运左右的无奈,一种隐匿在淡然中的哀痛,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悲凉。苍凉是张爱玲作品的底子,正如她在《自己的文章》阐述她的创作理念:
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Pic/Google)
这里的关键词不是无奈,不是哀痛,不是悲壮,而是苍凉。为什么会苍凉呢?这就要回到命运中才能说清楚。命运,它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如何用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来解释从命运中透露而出的苍凉?且听我慢慢道来。
德谟克利特将万物的本原归结为原子与虚空,虚空是原子运动所需要的空间。一切原子都被虚空间隔开来,并在虚空中下坠。其中,较重的原子下坠得快,较轻的原子下坠得慢。由于存在这种运动快慢的差异,较重的原子会撞击较轻的原子,最终形成一个较轻的原子围绕着较重的原子的漩涡。最重的原子位于漩涡中心,次重的原子分布在漩涡中心的周围,并离漩涡中心最近。按照这种方式,随着原子重量的减轻,原子离漩涡中心越来越远。原子间的撞击所形成的漩涡不止一个,而是无数个。每一个漩涡是一个世界,这样就有无数个世界;世界产生于原子在虚空中的漩涡运动。在这些世界中,有的世界逐渐成长,有的世界逐渐衰败,还有的世界因为与其他世界相撞而逐渐毁灭。人所在的世界,只是无数正在变化的世界之中的一个。所以,德谟克利特声称人是一个小宇宙,也就是说,人是一个世界。

(Pic/Google)
对于原子在下坠过程中所形成的漩涡,我们不妨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来理解。大大小小的石头——这里的大小是指石头在重量和形状上的差异——从空中自由坠落到水中,激起千层浪后在水中形成漩涡。最大的那块石头坠落到漩涡中心,随着石头变得越来越小,它们围绕着漩涡中心变得越来越远。由于石头的数量无限多,它们坠落到水中所形成的漩涡就有无数个,并且漩涡间也会互相撞击。每一个漩涡是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都在发生变化。
原子论包含四种基本立场:唯物论(Materialism),机械论(Mechanism),决定论(Determinism),无神论(Atheism)。首先看唯物论,原子是物质性的东西,万物是由原子组成的,至于灵魂,那不过是由最细致、最圆、最灵敏和最炽热的原子所组成。其次看机械论,原子在下坠过程中互相撞击,无需假借外力来使之运动,这本身就是机械式的。再次看决定论,机械论导致决定论,因为机械论否定了偶然性的存在,原子的运动是必然性的,因而是被决定的。最后看无神论,原子论的唯一信念是原子在虚空中相撞,没有任何最高力量或主宰,也就是没有神。原子论的这四种基本立场集中体现在决定论上,可用一句话来概括:一切都是必然性的,没有偶然性。这不正是命运吗?
人是由原子所组成的小宇宙,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由于原子间的相撞是必然性的,不存在任何偶然性的因素,故世界间的相撞是必然性的,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必然性的。这种必然性表现为不能不遭遇又难以遭遇、不能不追寻又难以追寻,在表面的超拔中渗透着无尽的苍茫感与幻灭感。在这种情况下,从相遇而产生的爱被命运这条必然性的锁链牢牢拴住,欢喜与悲恸由此而生,惊险与从容由此而生,但更多的是无奈。无怪乎张爱玲会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落花流水的偶然,莺飞燕过的渺茫啊,其实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诚然,我们在读到这段话时,容易被它的表面洒脱欺骗,以为早已曾经沧海。然而,它恰恰反映的是张爱玲作品的基调——苍凉,寓于无奈中的苍茫,寓于悲怆中的荒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在一个春天的晚上,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对门的年轻人向她走了过来,轻轻地说:“哦,你也在这里吗?”“哦,你也在这里吗?”,这句“不怀好意”的问候撩拨了少女的心,注定成为她的不堪遭遇的梦魇。命运的捉弄使他几次三番被转卖,经历了无数的惊险的风波,直到老了的时候,她还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这是一种欲罢不能的激烈的爱,到最后只留下落花流水的无限哀叹,正如唐代诗人崔护在《题都城南庄》中所写的那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它之所以感人至深,是因为它传递了一种不以时空为转移的人类普遍经验。这种经验不是认知,而是情感,人向来带着情感被抛于世界之中。
女子与年轻人的相遇,犹如原子与原子的碰撞,必然发生,充满美意。奈何那仅有一次的相遇没有碰撞出爱情的火花,反而造成了一生一世的苦恋,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悲剧的开始,以后的事自不待言,女子如何在一次次转卖中忍受命运施加于她的不公待遇,如何在心心念念的期盼中吞噬那失望而不至于绝望的眼泪,如何在一个个漫漫长夜中凭借对过往的回忆来聊以自慰。爱终究是无奈的,因为它产生于原子间的相撞,但当原子相撞后旋即分离,并非结合在一起时,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当我们用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来解读张爱玲的散文《爱》时,爱变得无奈,无奈得令人感到悲观,乃至绝望,仿佛大厦将倾,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既然爱被命运这条必然性的锁链牢牢拴住,以至于在爱中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么是否应该摒弃爱?这种葵花宝典式的修炼自然不是德谟克利特所认同的,因为他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确切地说,不是一个极端主义者,而是一个幸福主义者。伦理学以幸福为目的,凡是能达到幸福的德性都是善,反之则为恶。人的本性是求乐避苦,最终获得幸福,因而人应该拥有那些能够达到幸福的德性。幸福在于灵魂,不在于身体,但感官的欲望不是不可取,而是需要加以节制,使之适度。快乐并不是暂时的、低级的感官享乐,而是有节制的、精神的宁静和愉悦,不受累于纷纷扰扰的外物之中。
从德谟克利特的伦理学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爱的理解,那就是听从必然性的安排,不让无奈扰乱心灵,进而破坏赢得幸福的可能性。如果我们明白了一切都是必然性的,我们就不会让那不能的事牵累我们,以致使我们远离幸福。如果我们明白了一切都是必然性的后,仍然执着于那不可能的事,我们就是不理智的。对于第二种情况,德谟克利特说:“能使愚蠢的人学会一点东西的,并不是言辞,而是厄运。”这与他的另一句话是一致的,即“愚人通过不幸而得到智慧”。这听起来很残酷,而且相当没有同情心,但却是真实情况。这个世界的和平,人内心的和平,都不是靠同情换来的,同情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掩盖真相。茨威格在《心灵的焦灼》中这样描绘同情:
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拒绝,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面对别人的苦难与不幸,真正的同情在于与那个人一起承受这份苦难与不幸,将自身完全投身与他的情感之中,而不是从中抽身而出以免受影响。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无非原子间的相撞,人与人之间的分离无非原子间的分离。既然有了相撞,就因为原子在大小、形状与重量上的差异,或者结合在一起,或者相分离。原子论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幸福之路,这才是真正的励志,而非市面上流行的心灵鸡汤。最后引用德谟克利特的两句名言,但愿它能起到励志的作用:1.医学治好身体的毛病,哲学解除灵魂的烦恼。2.幸福不在财富之中,也不在黄金堆里,幸福在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