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语言观:折返的否定性
前注:本文最初发表在豆瓣(同b站id),原系霍尔盖特《黑格尔〈逻辑学〉开篇:从存在到无限性》一书读书笔记。本文提供的是对其中第四章的理解和思考,因此建议配合原文一起使用。限于本人水平,多有纰漏,还望包涵。

“几乎从《逻辑学科学》第一卷于1812年出版的那一刻开始,黑格尔就已经受到指控,说他忽略了,或者说,没有充分地解释被许多人视为他的哲学的一个最重要的前提的东西,那就是:语言。”(本书中译p.87)
这样一种指控似乎持续了很久,从谢林到伽达默尔都做出了这样的断言,认为黑格尔的哲学并不如他自己所自信断定的那样,是纯粹的无前提的思维。当黑格尔对思想做出演绎时,他必然要在语言中展开其思想。看起来,如果黑格尔要将其哲学完全地设立为无前提的,他就必须将语言认作完全自身透明的,由此,语言“不过是思想的一种消逝着的、暂时的媒介,或思想的单纯的‘外壳’。”(Gadamer,Hegel's dialectic,p.94)由此,思想被还原为了语言的绝对他者,语言无法决定思想的内在进路,而始终只能是它的外在表达。
这种对语言透明性的预设在谢林等人那里得到了质疑。在谢林看来,黑格尔对哲学的前设语言几乎是毫不质疑地采用使得他从根本上败坏了他的哲学根基(“无前提的思维”),因为这意味着,在逻辑学的开端,黑格尔预设了“几乎所有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概念”(Schelling,On the History of Modern Philosophy,p148)。当他对纯存在进行某些描述时,直接性、无规定性等概念就已经构成了对存在的规定:这意味着黑格尔走进了一个循环论证的、自相矛盾的僵局:在开端处,概念本身还尚未被演绎出来,但它却已经构成了思考纯存在的前提。
霍尔盖特力图澄清这一误解:在黑格尔看来,语言并非像伽达默尔所认为的在他这里的一样,是思想的自身透明的,因此是绝对的他者。相反,思想/精神正是居住在语言中,并借助语言,思考才成为可能:
“我们知道我们的思想,我们拥有确定的、现实的思想,仅仅是当我们给予它们以对象性的形式、与我们的内在性相区别的存在的形式,也就是外在性的形态,确切地说是这样一种同时打上最高内在性印记的外在性的形态的时候。清晰的发音——语词——单独地就是这样一种内在的外在性。”(Hegel,EPM 221/280)
在这一段中,黑格尔所展示的是一种语言的拓扑学:在思想最为外在的他者处,它遭遇了自身最为隐秘的内核(这或许令我们联想到拉康那个隐秘的agalma:我在他者处遭遇到自身的可怖真相,那个我无意识最深处的异质性躯体,我的实在界),在这里,内在性和外在性以一种莫比乌斯式的结构连接在了一起。
正因如此,语言是我们得以思想的最基础的前提,这同时意味着它是我们把握逻辑学开端(思维所把握的纯存在)的必经之路,因此,我们必须借道语言,去通达存在。尽管如此,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不加怀疑地使用语言,因为逻辑学所演绎的范畴“都是从思想本身的纯然存在中,而不是从任何的特定思维方式或是任何特殊语言的偶然性质中演绎出来的”。
为了使哲学能够仅仅是“沉浸于语言”,但却不经由任何通常的思维方式,而仅仅任由纯存在内在发展推动向前,我们必须以反身性的方式使用语词:这一方式能够使我们专注于纯存在自身而不去注意其他的东西。亨利希区分了黑格尔的两种表达,第一种表达“拥有一种确凿无疑地否定的特征,并且明显担负着将每个更进一步的规定排除于存在的纯粹性之外的任务”。(D.Henrich,"Anfang und Methode der Logik,"p.85)
这样的一种表达是自我取消的,这意味着纯粹的存在在开端处既是直接的也是中介(自我扬弃的中介)的。作为纯存在,它“没有更进一步的规定”,简而言之,是无规定性的。在这里,“规定性”作为一个谓词成为了纯存在的中介,但这一中介同时也是对中介性的扬弃。另一种表达是“自身等同的”,这等于是说,存在是“无规定的直接性”。很显然,规定性意味着“是这个而不是那个”,这就意味着“无规定的存在”这个表达本身是反身性的(它借助“有”规定性的某物而表达自身的无规定性)。“存在被表述为通过中介,或者说,通过同时就是它自身的扬弃的中介而产生出来进行着的开端的东西”(SL69/1:68[175]),这样的中介就是扬弃了自身的中介,我们可以将其认为是属于“开端自身的本性”(SL 72/1:72[179])。而借由这种折返了的否定的规定性,语言对纯存在的中介又成了被扬弃的中介,它取消了这种反身性,而仅仅帮助我们专注于纯存在自身。“因此,黑格尔的表达使我们的注意力专注于缺乏规定性的直接性到这样一个程度,即:直接性根本就不能被思想为‘直接性’,而只能被思想为纯存在”。(本书中译p.96)
黑格尔事实上在这里向我们展示了(和被普遍提出的质疑不同)语言是如何帮助我们通达无预设的纯存在,而非相反的那样,因此,语言恰恰构成了逻辑学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在这里我们遭遇到了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开篇《观念的便秘》一文中提到的那个粗俗比喻:真正的思想不是暴饮暴食-便秘,而是排泄-占有(我们通过中介进行纯存在的思考,同时又通过扬弃这一中介而使纯存在得以达到其内在的展开):
“……更为重要的是,在思辨性认知(speculative cogni-tion)中被释放出来的,归根结底是认知的对象。这样的认知对象一旦被真正把握(begriffin),就不再必定依赖主体的主动干预,而是以其自身的概念性的自动作用(conceptual automatism)发展自己。这时主体被化约成被动的观察者,他允许事物配置(deploy)自己的潜能,而不必伸援助之手(zutun)。主体只是记录这个过程。”(日热客《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前言:观念的便秘)
也就是说,我们已经证明了:语言事实上是如何帮助我们达到纯存在的完全无前提的观念的。假设我们将存在理解为非-中介性和非-规定性,它依然没有被理解为无规定的和直接的存在,而仅仅当我们在其纯粹的无规定性中思考存在时,存在才被把握为纯存在。
“这意味着将这些假定弃置一旁,使它们完全远离关于存在的思想……对于黑格尔来说,一种纯粹抽象的思想,就是一种单纯缺乏无论任何规定性的思想;它不是一种被定义并被规定为缺乏一切规定性因而明确地将排除一切规定性这种观念包含在自身内的思想。”(本书中译p.99)
然而问题接踵而来:如果语言/抽象是产生纯存在的前提,那么纯存在就只能被把握为抽象活动的产物,而无法进一步被思考为“纯粹的”。霍尔盖特也承认,“认为像等同、差异、直接性和无规定性这类在《逻辑学》的一开始就行之有效的概念(和黑格尔所使用的一切词汇一样)使我们原初的纯存在概念得以可能从而中介了它,这是完全正确的。”(本书中译p.102)但是,前文已经提到,这样一种对抽象的运用恰恰是反身性的,是自我取消的。专注于存在意味着,我们必须在牢记我们所进行的抽象活动这一基础上,悬置抽象活动,仅仅专注于纯存在自身,而这一操作仅仅只能借助于自我取消的,折返的语言来完成。
“……在各种否定的、自我取消的语言的表达的帮助之下,我们专注于纯存在本身的抽象思想并限制着我们‘非常清楚’的所有的别的东西。这就意味着,我们甚至从纯存在是抽象活动的这一事实中抽离出来,专注于已经抽象出来的东西而不是曾经经过抽象这一事实。牢记我们视其为真的一切东西但又对之加以限制,这一工作正是对我们的预设所做的自我批判的悬置的题中应有之义。”(本书中译p.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