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与故知
柳河村是靠着柳河长起来的。村子跟前有座山,叫小天桥。柳河就是从小天桥里出来的。小天桥的那边,村里人很少去过。小天桥很深,这里作为两省的交界,山一直绵延到了很远很远,村里人靠双脚走不出一条路来,村里就一直都通行着这样一种说法:“嫁女莫往西边走,西边无路鬼碰头。”于是便只能产生往外走的想法。外边便是镇上,柳河也经过镇子边上。镇上每逢三六九便是集市,村里的人都会去镇上,就算不买什么,也可以去看看热闹。集市上会有小孩喜欢的麻花,糖葫芦,果子等好吃的,也会有大人喜欢的衣服,黄历,锄头镰刀等生活上能用的。
镇子其实是不大的,一横一纵,就两条路,路交叉的地方便是镇子的中心了。在这里有个小卖店。小卖店的老板是个退休的老师,人很好,也好说话,所以这个店里经常会有很多买东西的,加上小卖店里基本上什么都有,大人小孩进来瞧瞧看看的时候,总可以带上一两件东西出去。小卖店还是下雨天躲雨的最好地方,有屋檐可以避雨,而且一到下雨天时,那两条路便会出现一个个的小水泡,盛着浑黄的泥水。有眼见的人便会在快下雨的时候准备好退路。卖东西的小摊贩看见天阴下来了,便会马上卖完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格子式样的编织袋,往里把东西装上,又放上三轮车,骑着车便走了。买东西的路人也会匆匆忙忙地加快步子,而留下来的慢条斯理的人,便会被这不请自来的大雨浇得四处逃窜,狼狈不已。这时老板便会搬出家里的凳子,让躲雨的人坐下,等雨停了再走,也免得他们再遭遇那么仓皇的窘迫态势。
柳河村的人一般都是这样从镇上回到的村里。下过雨的路是更不好走的。路上全都是经过水浸泡后发起来的黄泥,每当人们经过,都会固执地粘住人们的鞋底,而那些浆水,便留在了人们的裤脚,甚至衣服上。村里人都苦于这样的黄泥,却又无奈到习以为常。而这一切只有小天桥脚下那片杉树林是喜欢的。那片杉是红豆杉,村里人对红豆杉是习以为常了,只不过这些年来种红豆杉的人少了很多,不像疯婆子年轻的那段时月,人们是疯狂地在山里挖杉树苗,移到这片地里。说来也奇怪,这么宽的山,这么多的地,只有这一小撮地方,红豆杉是长得最好的,也是长得最快的。但是成材的杉树毕竟少,很多树其实最后都枯死了,有的便长残了,只有几棵能够支撑起这个叫杉树林的红豆杉树。听村里人说,其中一棵长得最好的便是被村里人称为疯婆子的那个人种的。那棵树你现在去看,它还是长得最好的那棵,长得特别粗壮高大,活了大概也有五十多年了。而疯婆子,大概估计也有六七十岁了。
村里知道疯婆子名字的那一辈人都死了,年轻一辈的基本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没有人愿意跟自己的孩子说一个疯子。只是粗略的说过一些大概的故事:疯婆子这一辈子算不上寡妇,因为她根本就没结婚。她年轻的时候便种下了这棵红豆杉。那时候她还年轻,多少人愿意给她做媒,她都回绝了。她家里人看她这样心想着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家家自己做主,便背着她给她许了一门亲事,男方是镇里人,家里还算有钱。到要接亲那天的时候,她死活不愿意穿婚服,趁着家人一个不注意,自己撞柱子上了。这是宁死不嫁,家里人也没办法了,退了婚之后,又问她到底怎么不愿意了,好久之后她才说,她早就芳心暗许,并说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家里人四处打听,终是没找到这个人,费尽了心,找个人,这镇子才多大?找个人找不到,只能说明这个人是不存在的。于是大家便认为她撞那一下,把神经给撞坏了,疯了。后来大家就看到她每天都会坐在柳河边那棵杉树那儿,呆呆地坐着,什么都不干,就坐着。一直到现在。
但是疯婆子那辈人死了,下一辈的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却知道她的故事,而到了穗穗这一辈,她的故事都消失了。毕竟父母听着故事,看着人,活了三四十年也都习以为常,不能作为谈资了。只是不断教育孩子,河边有个疯子,不要去河边玩,要躲着她。一旦孩子闹性子,父母便会吓孩子:“还哭,哭就把你扔给疯子吃了。”这一招是最立竿见影的,孩子虽然想哭,却害怕,只能低声抽泣着。穗穗却不会被这样教育,因为她特别的懂事,妈妈也不会吓她。
穗穗是懂事的。她十岁就会自己一个人去放牛,还会打猪草,喂鸡,生火煮饭。别人都羡慕穗穗妈有这样一个好女儿,真的是好福气。对于穗穗妈来说,穗穗是不用多说话,说重话的。穗穗会自己干好事情,什么时候该去放牛了,穗穗便会自己去牛栏把栏闩打开,牵着老黄牛去小天桥脚下,让老黄牛吃个够,吃饱了,还会让它到柳河里打个滚,洗一洗。等老黄牛洗完了,甩干了身上的水,她便招呼老黄牛回去。每次放牛的时候,她都会看到那个疯子,跟大人们说的一样,她坐在那里,快落山的太阳照在她脸上,暗黄暗黄的,像是那个得了黄疸肝炎的叔叔一样。
穗穗跟老黄牛商量了一下便向上走,在离杉树林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老黄牛不认生,又低下头去吃草。穗穗看着老黄牛,又转过头去看疯子,疯子还是那个姿势,那个样子,跟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真玩的话,她肯定赢了。穗穗又想起了小伙伴,自己又去看老黄牛,头稍偏过去一点,看了看疯子,那她是不是也无聊呢?穗穗又把黄牛牵上去一点,这离杉树林没多远了,也离疯子没多远了。穗穗不敢看疯子,她倒是转了过去,去看那些红豆杉树,这棵应该就是疯子种的吧。她想着,她又稍稍偏过头去,突然看到疯子动了。穗穗吓到了,打了一个冷颤,便缓缓地想牵着牛往回走。
“你家大人没有告诉你,不能到疯婆子跟前的吗?”疯子开口说话了。穗穗没敢回头,这时候心里突然想到了鬼,穗穗没见过鬼,但是总感觉鬼应该跟疯子一样,他会张牙舞爪地把自己吃掉。而穗穗不敢回头,穗穗感觉身后的疯子站起身,然后飘到了自己身后,举起了两只爪子,要掐自己的脖子。穗穗僵住了,汗黏住了后背的衣衫,起风的时候,还冷了起来。但是鬼不是怕光吗?那有太阳呢?穗穗从来没感觉太阳这么亲近过,她感觉太阳就是挡住鬼怪的一大法宝。她那一瞬间,把小胖给自己说的那些事情都想起来了,都怪自己不敢听还非得要去听。她突然又想回头看看疯子,她一点一点地转着头,就怕跟自己想的一样,疯子跟鬼一样飘到了她的后面,举起了手。当她视线落在疯子身上的时候,她沉下了一口气。太阳还是那样亮,那么柔,柳河的水都像金子一样,皱了起来,她不知道金子,也是小胖说的,他说,金子跟太阳颜色一样,亮黄亮黄的,可值钱了。这样他才知道,她又看到了疯子,疯子的脸跟风起吹柳河的水一样,皱皱的,又像煮粥时凉下来粥上面那层粥糊糊。
这时疯婆子看向了她,穗穗低下了头,想找个什么东西看着,什么都没找到,只好盯着自己的脚,不一会儿又提着眼珠子,看向疯婆子,疯婆子像是跟自己说着话:“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听过疯子的事,你们这样,我都不奇怪了。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疯子。”疯子会说话的?那她会吃人吗?穗穗抬起头,强迫着自己跟疯子对视,但是眼珠子怎么都直不起来,一直打弯。她想着要替小伙伴问问,不然把小伙伴吃了,那她得多伤心。于是,她跟大人一样插着腰,为自己打气,提高语调,像是跟小朋友玩,别人耍赖皮那样教训般说道:“你会吃人吗?你不可以吃小伙伴……”说着说着自己就没底气了,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便想到,要是她会吃人,那自己不是会被吃?那她会先吃头还是先吃脚?先吃脚会不会疼?想到这儿,她就不敢想了,怯怯地看着疯子。疯子一个人待习惯了,总是一个人絮絮叨叨着,说给谁听呢?
“姑娘,你这么大的年纪,是不是喜欢听故事啊?来,奶奶给你讲故事听啊。”疯子招呼着她过去。穗穗看着黄牛,黄牛站在那儿不再吃草,只是开始不停地嚼,像是把草都塞在牙缝里,填满了嘴,穗穗吃饭的时候学过老黄牛,可没有多久,便塞不下了,只好吞了下去。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但是她不想看老黄牛了,也想听故事,她不会咬人,那也可以听听啊,不然小伙伴都可以讲故事,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这些红豆杉都是有灵性的。它能帮我们连上另一边,我们不知道的那边。”
“另一边?”
“对啊,别人以为我疯了,我很清醒,我就是不愿意嫁人。甲元说过,重逢了会来娶我。我不能负他。”这句话穗穗不是特别懂,她也不是很感兴趣,于是便低下头去找绿色的蚂蚱,奶奶又接着说:“哎,谁知道他却早死了。但是我知道,他没死的话,我也跟他过日子了。”绿色的蚂蚱跳过穗穗的眼睛,蹦到了老黄牛那边。“但是两边重合多难啊。要让它稳定下来就更难了。以后啊,你嫁人了,可别真碰见那边的人了。不然你这一辈子也毁了。”
“我不嫁人,我要陪妈妈。妈妈说,嫁了就要离开妈妈了。”
“这棵杉树陪了我五十多年了,别人都说杉树长得慢,但是哪有长得慢这一说啊,它是有灵气的,知道了你的心,自然就长得快了。心诚则灵,不就这样吗?那些歪脖子树,恐怕谁栽下去的都不知道了。都不等了,那又要什么呢?”
“活了这么久,我是知道了,这两边啊,爱来爱去,都是假的。多少年没见过那边的人,就有多少年没见过有情人了。只要两个世界重合了,这边一定会有人爱上那边的,我在这儿看见了这么多来栽红豆杉的人,来的来,走的走,最后都没来了。只要是爱上那边的人了,一定会来这儿栽树的。这杉树矫情金贵,但是用心了,总会养出来。这才养出了几棵好树啊?”
“我也想看看那边的人。”穗穗看着老黄牛,像是在做梦一样。
“那就等下一个有情人吧。我是见不到了。最后一次见到的,还是三十多年前来报丧的。你要记得,如果真爱上了那边的人,你记得来种红豆杉,红豆杉是有灵性的。到了一定时候你自然就能见到了。别人的树只能帮你们重逢,而你们的树,可以让你们的世界稳定。当你们重逢的时候,说明有人已经稳定了。”
“我只是想看看。我不会喜欢别人的。”一谈到喜欢这个东西,穗穗的脸马上就红了,这对于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太阳下岭了,穗穗该回家了。她回去的时候,便趁着兴奋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小伙伴,还说疯子不疯。小伙伴说穗穗是自己要嫁人了,才说的。穗穗一听立马就跑回家去,关上了门,还说:“不然明天一起去,让你们笑我。”但是第二天在穗穗的等待中来了,疯子却不见了。大家对穗穗又是笑了一通,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是好事儿,因为再也不用担心被疯子吃了。
时间还是继续在走,在钟的时针上走,在一页页撕下的日历上走,在穗穗的个头上走,也在小伙伴离开的身影上走。家里的老黄牛卖了,妈妈让穗穗去镇上找事情做,毕竟穗穗大了,不能在家吃闲饭了。穗穗一想也是要出去了,小伙伴都出去了。后来穗穗在镇上找到了自己的事情,那个小卖店的老板——那个退休的老师,他一个人也老了,照顾不了这个小卖店,正好招人。穗穗就这样当了小卖店的小卖货员。老板人很好,因为子女常年不在家,在外面做生意,老伴儿去得早,所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穗穗刚去的时候不敢说话,有时候还想家。不忙的时候便一个人跑到柳河边上,低声的哭,低着头哭,怕被别人看到。特别是每到太阳要下山的那段时间,她总是会想到小伙伴笑的声音,会想到妈妈炒菜的味道,会想到柳河边小天桥。但是哭完了,还得回去。穗穗拿衣袖抹干了眼泪,才往回走。老师是个心细的人,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对学生的心理抓得挺透,看到穗穗这样,也不好说什么,便教她读古诗。穗穗没读过书,对书本却很喜欢。她学的第一首诗便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老师还给她讲了这首诗的意思和故事:传说一个女子因丈夫死在边疆,哭于树下而死,化为红豆,于是红豆又称“相思豆”。后来穗穗渐渐喜欢上了这里,老师每天会教她诗词,让她也体会到了学习的乐趣。
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对于穗穗而言,最主要的事还是卖货。她每天站在柜台后面,整理货品,别人要买什么便带着人过去找,这便是她的工作内容。每到集市的时候是最忙的,最怕的是,集市还下雨的时候。那时候人多,老师人老了,搬凳子的任务便落在了她手里,她还要看着那些避雨的人,免得别人不注意顺走了东西。而最闲的时候,便是下午了。下午的时候,太阳会顺着照进来,照在忙碌过后闲下来的穗穗身上。穗穗不讨厌太阳,就像当初怕鬼一见到太阳便安心了。
累了的穗穗睡着在老师的躺椅上,就这个小间隙,她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一条很大很大的蛇,那条蛇一直追着她,最后追上她的时候,把她紧紧地缠住,勒紧。就在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穗穗醒了。她发现自己身上出汗了,凉凉的,而体下却热了一阵才凉了下来。穗穗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人,才偷偷地溜了出去。
穗穗依旧像往常一样领人买东西,过风的时候,吹起马路上的尘土卷着就吹进了小卖店,弄得穗穗都睁不开眼。穗穗感觉眼前的太阳光被一个影子挡住了,黑了下来,接着边有一个男声,问:“请问这是哪儿啊?”穗穗被沙迷了眼睛,眼里直淌泪水,只顾着揉眼睛,并没有理他。“我帮你吧。”接着穗穗便感觉到有个手掌抵着自己的额头,眼里感到一阵凉风。过了一会儿,穗穗才感到眼睛的不适没了,又拿衣角擦干了眼泪,回答说:“柳河镇。”这时候才看见男生,男生站在阳光前面,他又开口说道:“这也是柳河镇吗?我家是柳河村的。”
穗穗看着他,眼睛不断在滴溜着,聚不起视线,当她听到柳河村的时候,像是听到了小时候的玩伴一般,心一下子就起来了,妈妈很久没来看她了,柳河村就是她的兴奋点,有关于它的一点一滴,都足够让穗穗兴奋。但是穗穗没有跟他说自己也是柳河村的,因为她从没见过他。“柳河村可有好远呢。”穗穗看着这个男生,一点都不像乡下人,他皮肤很白,不像是乡下人都是黑黄的皮肤,于是她又补一句:“你一点都不像乡下人。”说完自己倒开心的笑了起来。她又很快的转过身去整理东西,男生在阳光下,在牙刷和牙膏那一排上形成了影子,这突然让穗穗想到当年在柳河边的时候,疯子在背后时那种鬼一般的吓人,但是穗穗却不认为男生是鬼,可能是因为自己大了,不再怕鬼了。
“是挺远呢,但是我不记得这里有个小卖店呢。”男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穗穗停了手中的活,听着他说话,说完又开始整理牙刷和牙膏。“那可能是你记不清了吧,没事的。知道这有个小卖店就好了。”穗穗安慰着男生,男生的影子举起了手,伸向了头,可能他在挠头?这时候老师散完步回来了,看到男生,问穗穗:“你朋友吗?也柳河村的?”穗穗仿佛有种做坏事被揭穿的感觉,脸红了。男生点了点头,老师接着说:“哟,那挺远啊,小孩子这么晚回去不太方便了,就住这儿吧。正好跟穗穗做个伴。”说完老师便往里走了,穗穗低着头又找手面上的活儿去做,男生说:“你叫穗穗啊,我叫郭南生。”郭南生,真好听的名字。穗穗还是不停的做着事,仿佛停下来便对不起自己这份工作一样。直到天暗下来,穗穗把所有东西都安心的整理了三遍之后,她才抬起头,揉了揉自己酸掉的脖子。屋内没开灯,穗穗看着郭南生,郭南生正在看货架上的东西,郭南生回过头问她:“你一直都在这儿吗?”她别过头看门外安静的路,说:“恩,都在。”
镇上一到晚上便安安静静的,白天卖肉的屠案摆在路边,摆货的摊子也收起来留下一片空地,只有白色,蓝色,黑色的塑料袋子在路上飘。穗穗感觉郭南生不在看自己了,她又看着郭南生,小声的说:“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谁啊?”郭南生还是听到了,问道,撞上了穗穗的眼神,穗穗仓促的收了回来,像是做了坏事一样,去找老师了。老师让他们去散散步,柳河边很安静。
郭南生在前面走,穗穗在后面跟着。郭南生感觉有好多话可以说,但是穗穗只是稍稍的回应了几句,郭南生无聊,便不说话了。他怎么不说话了?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穗穗心里想着,很快便升起了一种负罪感,这种负罪感一直围绕着她,直到她走回了小卖部,还是没说话。
那天晚上,穗穗睡觉的时候,好像还是感觉到了柳河水在流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在家里,听到妈妈喊自己的名字。穗穗睡得很好。
穗穗比以前醒得早了一些,醒来之后,她朝郭南生睡的屋子看了几眼,没有动静,便问老师:“老师,还有多久吃饭啊?”老师说:“快了,今天饿得这么早呢?”穗穗又看了两眼郭南生的屋子,还是没动静,心想,这人真懒。她又点了点头。当她把早餐刚放上桌的时候,她便跑到郭南生的屋子,敲门,还没等说话,老师就说:“他早就走了。”穗穗低下了眼睛,放下了手,淡淡的“哦”了一声,但是,不一会儿,又接了一个“好吧”。
工作还是日常。穗穗依旧没事的坐在柜台,看着外面的马路。穗穗突然很讨厌马路上这么多人,感觉他们都喜欢凑热闹而什么都不买。又在一瞬之间,起身去整理牙膏和牙刷。身影像昨天一样出现在了这一排。穗穗的眼珠子漫无目的的转着,但是也没有说话。身影的主人说:“以后我每天都来陪你玩吧。”穗穗看着牙刷,把他们码整齐后,又觉得按价格排合适,又分了一边。而这个身影仿佛带着家里的味道来的,熟悉,亲切。
郭南生确实每天都来找穗穗了,穗穗也开始慢慢跟郭南生多说话。
“你每天走这么远不累吗?”
“不累,反正也是闲着。”
“你怎么只有四个手指啊?”
“不知道,我们那边都只有四个手指。”
“那我有五个啊。”
“真奇怪。我妈有五个,我爸只有四个,但是我很久都没见过我妈了。直到第一天见到你回去的那天我才见到我妈。爸爸说,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今天才回来,妈妈就一直抱着我哭。我也哭,爸妈说这次不分开了。也好,这样就不用跟以前一样才见过几面就要走了。”
穗穗看着郭南生,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段事情,心里生出了一种母爱感觉,但是她不知道,就感觉一种心疼。但是很快她便用她小时候听说过的故事掩盖了她的这种感情,那个故事是疯子跟他说的。郭南生说:“哦,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呢?”
时间一晃又是三四年,郭南生和穗穗也在一起三四年了,穗穗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穗穗从来不敢跟妈妈说起郭南生,偶尔说漏了,也让她圆回来了。她想要郭南生去他们家提亲的时候,再跟妈妈说。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她小时候对疯子说的那些话,自己也不自觉的笑了。
如果爱上了,那肯定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郭南生一如三年前每天都会来店里,陪着穗穗,穗穗也不再看他的影子。那天郭南生说他父母最近在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家庭恐怕维持不下去了。穗穗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真正占据她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老师说,嫁人是女孩一生中最开心的事了,穿上婚服,新娘比谁都好看。老师还教我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老师跟我说了好多好多,你说,真的这么好吗?像我这么不好看的人,穿上婚服也能变漂亮吗?”
“我娶你。”
“真的吗?”
“真的,明天等我来找你,一起去你家,提亲。”
说完,郭南生就走了。穗穗看着郭南生走的背影,却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头老黄牛,陪了她整个童年的老黄牛,那种依靠感,孤独时的陪伴又回来了。她趁着天还亮堂的时候,去街尾的小菜店里买了些猪耳朵,又回来洗了个澡,听见柳河边上有人在唱歌:妹娃想阿哥哟,想到心尖尖痛,妹娃想像那月亮走,跟着阿哥闯滩头。那晚穗穗整整听了一晚的柳河水声。
清早,穗穗找出去年新买的一件布裙子,站在柜台后面,一直盯着以前郭南生走来的路,满心全不在店里。老师来了,问:“等郭南生呢?要嫁人啦。”邻人来了,问:“要嫁人啦?等郎哥呢。”买东西的主顾来了,也问一句:“出嫁咯,多好啊。”渐渐地,人们都知道,穗穗要嫁人了。穗穗也不反对他们说,只是点点头,羞涩的笑。
日头上来了,空气变得热起来,穗穗脸上出汗了,她舍不得拿新衣服擦,便上屋里洗了个脸,一上午洗了好几次。
日头渐渐下去,开始照得到穗穗的脸了,穗穗心提了起来,她去了一次茅厕,又去了一次,好像这是第一次见郭南生一样。她想着,郭南生会怎么样跟她妈妈说,会说,阿姨,我想娶穗穗,还是会说,阿姨,你能让穗穗嫁给我吗?亦或是会说,阿姨,以后让穗穗跟我吧。一想到这些,穗穗就会在心里骂自己,呸呸呸,不要脸了。然后自己又偷着乐了。
当路上的人又散了,摊贩们开始收摊,郭南生还没来。他今天可能来不了,有什么事。穗穗一想完,便深叹了一口气。第二天,第三天,等到穗穗把新裙子给收了起来,郭南生还是没来。老师说,可能他变主意了。穗穗不愿意相信。她回了一趟家。郭南生也是柳河村的。上次跟他回来的时候,他带她去过他们家,他家在小天桥往里走,这里也叫柳河村。
她回来那天,妈妈做了一些好吃的。一切都是小时候的样子,杉树林,柳河,小天桥,哪儿都没变,只是进小天桥的那条路可能因为很久没有人走了,被草掩盖了。吃饭的时候,她问她妈:
“妈,柳河村是不是挺大的。”
“不大啊,飞个蚊子都知道在哪儿。”
“小天桥里面不也是柳河村吗?”
“但是没人住啊,没有人进得去。”
“嗡”穗穗的脑子突然灌满了水一样,脑袋空白,两眼发黑。那上次?她没继续想。她突然想到了疯子说的话,但是又不对,那郭南生的妈妈应该在这里,找到他妈妈就好了。
“你知道吗?就在你没回来之前,有人在杉树林里发现了一个死人,女的,还很年轻,跟我差不多岁数。”
穗穗彻底绝望了,那郭南生不是永远都见不到了?这是要告诉我这是一场梦吗?穗穗两眼目光呆滞,放下了碗筷,她想到那些在一起的时日,那些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就是一场完美上演的白日梦而已。我能见到你的,我一定能的,你还要娶我,我还要给你生孩子。穗穗想到这儿,流下了眼泪,就是当年卖了老黄牛之后,一种没有依靠一样,站在那么空旷的地方,哪儿都是出路,但是哪儿都不是出路。
“穗穗,怎么了?怎么哭了。你知道王婶要给你介绍对象……”
“我不嫁,我要找郭南生。他答应娶我的。”
这是穗穗这么多年第一次对母亲发脾气,妈妈感到特别不理解,从小这么一个乖乖女儿,怎么今天变成这样了?但是也听出来女儿有爱人了,也不自作主张为她张罗,只是说:“行行行,那你找郭南生,让他上门来跟我说。”
“他不在这世界,但是他确实在这世上。”穗穗实在忍不住,哭得抽泣起来,小时候没尝过的滋味,现在全都找上门了。而妈妈却不知道女儿说的是什么,她也想起了疯子,不会疯病也会传染吧?难道女儿被传染了。她不敢确定,只能安抚女儿情绪,做进一步打算。但是穗穗后来的行为,愈发让妈妈和邻居觉得穗穗是得病了,原来精神病真的会传染。大家都这样想,于是穗穗也被人们给主动隔离了起来。
穗穗不管别人,只是自顾自的种下了红豆杉种子,等着它发芽。这种子是她见郭南生的唯一契机了。现在她也不知道那个奶奶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但是郭南生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现在她肯定了。她每天就眼巴巴望着红豆杉发芽,一出芽,她的希望就近了一分,如果郭南生和她有相同的想法,那就一起种吧。穗穗对着红豆杉说:“红豆啊,红豆啊,如果你真的有灵性的话,你就告诉南生吧。我还在坚持等着呢,你可不能放弃了。别人的分别等不到也能见个尸,没想到那下午你那一走,就是永生永世了。”
现在你去看,柳河的水啊,依旧清,柳河村的上空还会有小孩子跳房子大笑的声音,落日还是那么的好看,金黄金黄的,柳河的水也是闪着金光的,小孩子不再放黄牛,而是变成了水牛了,水牛下地干活不像黄牛,懒散。小天桥还是横亘在两省交界,风吹过的时候,小天桥脚下的杉树林还是会发出好听的声音,只不过多了一棵长得好的红豆杉,那棵红豆杉下,有一个疯子,天天就会念着一首不合时宜的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