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巫师纳迦什】第二章:次子

原文来自Black Library原作者Mike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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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忠孝两全曼光头 校对:曼光头的表弟
巨长无比,我慢慢搬


第二章:次子
喀穆里,生者之城——无面之哈萨四十四年(帝国历公元前1968年)
祭司王柯特普(Khetep)死后第七天,他的遗体被安置在一架乌木扛轿中抬出了狄迦夫神庙,以备前往来世的殿堂。扛轿的并非奴隶,而是柯特普那些威武的乌沙比特,国王强大的冠军们在行进时低垂着头,曾经光洁的皮肤如今沾满灰烬和尘土。
成群的哀悼者聚集在生者之城的街道上,以便在棺椁通过时向柯特普致敬。男人和孩子们双膝跪地并将脸埋进尘土里,母亲们哭喊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祈求狄迦夫——死神,将她们的君主送回阳间。眼含泪光的祈祷者将取自大明河(Vitae)——生命之河——的河水泼向棺材两侧。陶匠们拿出在柯特普驾崩当天烧制的杯子和碗,将它们摔碎在丧葬队伍经过的道路上。在城市的商业区,富商们将金币扔到队伍前的沙土中,以让那些抛光的金属在乌沙比特脚边反射出佩特拉圣火般的光芒。
相比之下,环抱着王宫北部的贵族区寂静无声。许多家庭或在哀悼,或在准备赎金,用以赎回一周前在赞迪里城外惨遭战败时被俘的亲人。悲伤与恐惧的气氛犹如厚重的裹尸布,沉闷地笼罩着送葬队伍。在柯特普统治喀穆里的二十五年中,他通过外交和军事双管齐下的方式迫使尼赫喀拉各城邦搁置争端并和平共存。整个尼赫喀拉一度享受着自五百年前塞特拉大帝以来最繁荣的时代。
但这一切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在大明河岸边被一扫而空。柯特普的大军被赞迪里击败,而乌沙比特亦辜负了保护国王的神圣职责。战败的消息像沙暴一样席卷神佑之地,横扫一切,尼赫喀拉的未来变得扑朔迷离。
沉默的仪仗队进入王宫广场,王室家眷们列队站在通往塞特拉神庙的大道两侧。当棺材经过时,贵族和奴隶们一起拜倒在地。许多人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即将伴随国王踏上前往来世的旅程。
塞特拉在王宫以东建造了属于自己的神庙,神庙大门正对着大明河自黎明群山(Mountains of the Dawn)流淌而来的方向——象征着灵魂在死后的旅程。神庙大道通向一座宏伟的柱厅,巨大的砂岩圆柱支撑着这里,将人们一路领向神庙入口。在这暴晒而干燥的一天里,宽广的雪松屋顶投下凉爽而清新的荫凉。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在柱厅中产生奇异的回响,犹如悲伤的鼓点。

在柱厅的尽头是一座九米高的大门,上面篆刻着神圣符文,大门两侧竖立着两尊令人生畏的枭首人身武士像,它们是冥神乌西里安(Usirian)之仆。
当乌沙比特走近时,一些打扮十分庄重的人从大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祭司们穿着纯白色礼袍,他们暗色的皮肤上以海娜(Henna-一种人体绘画,俗称印度纹身)绘制着数百个神圣符文。每位祭司都戴着一副纯金的葬礼面具,样式与那些躺在坟墓里的伟大先王相同,他们的腰上则环绕着嵌有黄玉和青金石的宽腰带。
祭司们安静地等待着,直到乌沙比特终于放下棺材并在其周围拉起一道沉重的幕帘,将祭司王的遗体隔绝在公众视线之外。柯特普被裹在白色裹尸布里,双手交叉于狭窄的胸膛上,国王的脸上则蒙着一副华丽的葬礼面具。

雄伟的乌沙比特们转向几位祭司,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并非自己国王或主人的人跪拜下去。神庙祭司却忽略了这些强大的勇士,他们靠近棺材,开始小心搬动国王尊贵的遗体。祭司们两人一组将遗体扛在肩上,将它带向塞特拉神庙深处,那里只属于死者和他们永恒的仆人。
在过去,只有喀穆里祭司王享有葬仪祭团的服侍。随着时间推移,所有尼赫喀拉城邦都逐渐拥有了类似的神职人员,其服务范围也扩展到那些受祭司王青睐的贵族家庭。而现在,即使最卑微的平民也可以雇佣祭司来服侍自己逝去的亲友,服务价格虽然极其昂贵,甚至可能耗尽一个人一生的积蓄,但没人会跟神庙讨价还价。毕竟,永生的赐福远非现世财富所能比拟。
祭司们将国王的遗体带进大殿深处,穿过宏伟的砂岩大厅,大厅墙壁上装饰有精美的马赛克,描绘了七百年前尼赫喀拉人如何前往东方朝圣并签下与诸神的伟大契约。在这些壁画中,是伟大的佩特拉引领人们来到了生命之河,是盖赫布在黑土地上种植了丰富的作物并使它们健康茁壮。智者塔赫奇(Tahoth-智慧与知识之神)向人们揭示了打磨岩石与修建庙宇的奥秘,当第一座城市拔地而起时,光荣的阿萨芙(Asaph-美貌与复仇女神)从河边的芦苇中升起,用文明与奇观吸引人们继续前行。
在这些大厅的尽头坐落着另一个房间,阴暗而低矮。光滑的红色砂岩在此让位给抛光过的玄武岩,二者如此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石头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这里的浮雕被银粉或碎珍珠所覆盖:肥沃的平原与宽阔的河流,远方地平线上矗立着的巨大山脉。但人们很难看清雕刻的细节,因为在房间中心的大理石棺四周闪烁着油灯摇曳的光芒,使得浮雕画面飘忽不定。亡者之地是一幅迷人的画卷,但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样,它诱人地向观者招手,一旦走近便消失不见。
祭司们将国王的遗体放在棺材上,开始虔诚地拆卸裹尸布。柯特普的尸身在战场上已经被他的随从们清洁过,归来后,狄迦夫祭司则用远古草药和岩盐的混合液又将之清洗过一次。尽管他的脸颊和眼睛已经凹陷,这位伟大国王棱角分明的脸仍显得十分安详,但他薄薄的嘴唇上覆有一种奇怪的蓝黑色。
在祭司工作的时候,侍僧们在房间里安静地进出。他们搬来用陶罐盛装的昂贵墨水和驼毛笔,以备将代表长存的神圣字符描绘在柯特普的皮肤上,此外还有一罐罐的草药、香水、以及更多的岩盐。最后,四位年轻的祭司走进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雕工精美的瓶子,用以储存柯特普的重要器官直到他复活的那一天。

高阶祭司们迅速进行着遗体保存工作。城市神庙的祭司已经宣布,柯特普继承人的加冕典礼及其神圣的婚礼必须在日落时分进行,距现在只剩下七个小时,因此,准备国王葬礼的时间十分有限。
当裹尸布被完全移除后,祭司们围着棺材站作一圈,面对大厅东侧入口处的狄迦夫和乌西里安雕像。高阶祭司谢普苏-赫特(Shepsu-het)举起还沾有墨汁的手,准备吟诵开门祈咒,这是让乌西里安保证有朝一日会将柯特普的灵魂送回神佑之地的第一步。
就在老祭司准备开口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脊梁骨一阵寒颤。他的脖子因一道冰冷的、充满敌意的目光而刺痛,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只被眼镜蛇盯上的老鼠。
谢普苏-赫特转过身,面对正站在房间门口的黑影。其他祭司也跟着回头,认出那人是谁之后便赶紧跪倒在地。
纳迦什,柯特普之子,生者之城葬仪祭团的大神官,正用蔑视而得意的目光看着跪倒的祭司们。
“这是什么意思?”他用清晰而洪亮的声音问道。
年长的祭司们忧虑地相互望着对方,他们的不安透过耸肩和小动作表现得一览无余。最后,大家转向谢普苏-赫特,老祭司鼓起勇气:
“时间紧迫,圣者,”他苍老的声音被面具遮挡住,显得有些模糊。
“我们以为您会希望我们尽快开始仪式。”
纳迦什思索了一会儿祭司的话,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回应谢普苏-赫特。时年仅三十二岁,纳迦什是尼赫喀拉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神官,而他的身型则让葬礼室都略显狭窄。对于一个喀穆里人来说,纳迦什算是身材高大,他更喜欢穿自己作为王子时的戎装而非祭司们常穿的稳重长袍。他的白色亚麻布衫上绑着一条宽大的上等皮带,上面镶嵌着红宝石和金饰。
王子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皮凉鞋,宽袖长袍遮住了他宽阔的肩膀和他健壮手臂的上半部分。青年时代狂野的战争岁月在他的胸口烙下了伤疤,与褐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的脸就像他父王那般英俊,但却不像柯特普那样让人感到温暖:方形的下巴和鹰钩鼻,凌厉的双眼闪动着红玛瑙般的色彩。他的胡须按王室规格用金链绑成了一条单辫,剃光的头因上面涂了一层油反射出些许光泽。
“你再次证明了为什么我才是大神官,而不是你。”
纳迦什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优雅走进房间,几乎无声地在石头地板上前行。
“你是个老傻瓜,谢普苏-赫特。我选择独自照顾我的父亲。”他向身后的房门挥了挥手臂,“都走吧,要是我需要一群蠢猴子来帮忙,我会通知你们的。”高阶祭司们在纳迦什令人生畏的凝视下抽泣,随后迅速一同站起,从房间里走了出去。谢普苏-赫特最后一个离去,他的表情隐藏在光滑的金面具下。当他离开时,一个年轻祭司的身影悄悄从门口溜进了房间。与纳迦什不同的是,这个年轻人只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和简单的金腰带,但他带疤的脸却露出了不合身份的笑容,一双棕眼睛看起来锐利而精于算计。
“那人是个麻烦,主人。”他低声说道,看着谢普苏-赫特从视线中消失。
纳迦什走到棺材边,双臂交叉,仔细打量着亡父的遗体。
“我猜你认为我应该杀了他,”纳迦什心不在焉地说。
年轻的祭司耸了耸肩,“反正他差不多也得有一百五十岁了。可以在他的酒里放点儿药,材料都在厨房里,要是用正确的方式组合起来就足以致命。或者可能会有一条毒蛇溜进了他的浴室,大家都知道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纳迦什微耸双肩,并没有留心听。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尸体上,寻找着揭示祭司王死因的线索。柯特普的皮肤露出一股黄色色调,这是祭司们用泡碱清洗遗体的结果,但它也不能完全掩盖尸体的灰暗苍白。通过经年累月的保养,柯特普到了一百岁时仍然拥有他在巅峰时期所享有的战斗力。纳迦什研究着国王的肌肉结构,看到发暗的血管和隆起的腹部时皱起了眉头。
“太多的酒和奢侈品,”纳迦什嘟囔着,“你的失败已经书写在身体下垂的线条上了,父亲。你的荣光弱化了你。”
年轻的祭司咯咯笑了,“我还以为那就是荣耀的意义,主人。”
卡夫如(Khefru)是一个富商家的长子,热衷于把父亲的财富挥洒在酒和赌博上。一次赌场外的斗殴让他在脸上落了疤,因此被毁容。而他的对手——一个很有权势的贵族子弟——几天后意外身亡了。卡夫如没有面临审判,而是在葬仪祭团中开始了新的生活,他是一个糟糕的学者,一个冷漠的祭司。但纳迦什看中了他敏锐而残忍的性格,因而在成为大神官的当天便选择卡夫如作为他的私人仆从。
“荣耀是给蠢货准备的。”纳迦什大声说道,“是一种毒药,它会削弱意志,削弱你的决心。柯特普已经付出了学习的代价。”
卡夫如对他的主人挑起一根眉毛,“换做您肯定会用另一种方式来治国。”
纳迦什对祭司投以恶毒的一瞥。十六岁时,他曾跟随父王的军队向东穿过古老的帝王谷,然后向南进发,据传说那里是尼赫喀拉人的起源之地。之后的三年柯特普一直在和南部雨林中的蜥蜴人作战,并且开始在阿斯崔(Rasetra)修建宏伟的要塞以抵挡蜥蜴人对盟友城市莱巴拉斯(Lybaras)的持续袭击。当柯特普因发烧而病倒时,纳迦什接下了远征的指挥权。
在将近六个月的时间里他率领父亲的军队进行了一场场无情的战斗,残酷的战争最终在当地蜥蜴人首领被阵斩时达到高潮,整个地区终于恢复平静。在这六个月里,纳迦什像国王一样用铁腕统治着国家,但当柯特普恢复到可以进行长途跋涉的时候,他却把阿斯崔交给了麾下的一位将军,而把纳迦什带回到生者之城。远征军的幸存者被禁止谈论纳迦什的短暂统治。他被赞颂为一名强大的战士,仅此而已。当他们回到喀穆里后,国王便将纳迦什送去了塞特拉神庙做学徒。现在,十三年过去了,阿斯崔已经变成了一座繁荣的小城邦,有着自己的祭司王。
大神官将手按在腰带上挂着的华丽匕首上。
“如果贵族们选择将遗产留给长子,就像那些蛮族部落一样的话,事情将会截然不同。相反,遗产被传给了次子,我们却被关在神庙里。”
“长子要献给诸神,”卡夫如平静地说道,“作为回报,诸神祝福我们的土地。事情本来会更惨的,至少现在不会像过去那样献祭我们了。”
“诸神应该满足于献祭山羊,”纳迦什厉声道,“他们需要我们远超过我们需要他们。”
卡夫如不安地晃了晃,担忧地看向房间另一侧那些目光冷峻的雕像。
“您一定是在说气话,”他吐字很快,“没有他们,土地就会枯萎。古代的伟大契——”
“伟大契约是用我们的永世为奴换来一碗沙子!众神说他们可以让田野开花,可以限制沙漠的扩散,以此来换取我们的敬拜和献祭。想一想吧卡夫如。为了换取我们的敬拜和献祭,他们愿意降下天堂。神是绝望的,没有我们,他们就会变弱。我们本可以奴役他们,让他们屈从于我们的意志。相反,我们作茧自缚,给了他们力量,那些力量我们自己可以利用的更好。真正的力量就在这里,在这个世界,”纳迦什敲了敲石棺,“而非来世,我认为塞特拉也明白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寻求永生的奥秘。一旦我们不再恐惧死亡,诸神便奈何不了我们。”
“一个五百年来深藏在葬仪祭团中的秘密?”
“但我们的法术过于依赖诸神。我们所有的仪式和咒法都是由他们的能量所激发,你能想象他们会帮我们逃脱他们自己的魔爪吗?”大神官攥紧了拳头,“当我说自己拥有尼赫喀拉最伟大的头脑时,别觉得我是在自吹自擂。这十三年来我已经学会了从生到死全过程中教派所知的一切。我有知识,卡夫如。我缺少的是力量。”
在他说话的时候,纳迦什的眼睛因狂热而闪烁,他的音量直线上升,到最后几乎是在叫喊。大神官的强烈情绪震惊了卡夫如。
“总有一天您会找到力量的,主人,”年轻的祭司突然感到害怕。“毫无疑问,只是时间问题。”
纳迦什顿了顿。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是的。当然可以。只是时间问题。”大神官向他父亲的遗体扫了一眼,抽出了皮带上的青铜匕首。
“拿第一个罐子来。不能让谢普苏-赫特说我失职。”
卡夫如迅速走到旁边的罐子那里,挑选了一个盖子被雕刻成河马模样的。这些罐子被用来保存去世国王的四个重要器官:肝、肺、胃和肠,罐体雕刻着有助于保存的符文。
年轻的祭司把沉重的罐子放在纳迦什身边,小声向死神狄迦夫祈祷,随后将罐子打开。纳迦什将青铜匕首压在他父亲的肚子上。他顿了一下,细细品味着这一刻。
“没有任何伤口的迹象。也许他在战争中心脏病犯了。”纳迦什观察着。
卡夫如摇了摇头,“是魔法,主人。我听说赞迪里人对远在战线后方的祭司王和将军们下咒,我们的祭司无能为力。柯特普倒下后我们的军队群龙无首,于是赞迪里趁乱击退了我们。”
纳迦什想了想,“但赞迪里的守护神是奎阿夫( Qu’aph——巨蟒神)。你刚才说的不像是蟒神在狡猾作祟。”“的确如此,主人,我也是听说的。”卡夫如耸了耸肩。
纳迦什皱起眉头,自腹部切入第一刀,从肚脐划向胸骨。突然,国王的肚子仿佛泄气般喷出一股散发着恶臭的、焦油般的液体,一直溢出棺材边缘流到了地板上。
卡夫如赶紧从散发着恶臭的液体旁避开。纳迦什也后退一步,眉头紧锁。过了一会儿,粘稠的液体不再往外冒,大神官这才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地粘液,回到柯特普的尸体旁。
他将刀尖垂直于第一道刀口,又划出四个切口,并将其中一个皮瓣拉到一边。眼前所见让纳迦什倒吸一口冷气。
祭司王的器官被魔法力量融合在了一起。他的肠子和胃缩成了一团打结的球,根本无法分辨哪一部分属于哪一器官。隔膜和肺也被同样扭曲成了大量病怏怏的肉块。就好像是一个大肿瘤从内部吞噬了柯特普。
就大神官所知,没有任何一个神的魔法可以做到这般。
卡夫如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当看到柯特普的状况时,他的脸因恶心而扭曲。
“什么样的邪恶魔法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边说边喘。
纳迦什已经无心去听了。大神官在他父亲的尸体旁弯下腰,全神贯注的研究着伟大国王扭曲的遗体,深色的眼瞳中散发一种奇怪而饥渴的微光。

正午时分,宫殿外的大广场上满是贵族和随从,他们带来了送给柯特普的陪葬品,并准备向王位的继承人宣誓效忠。王室已安排仆人们用色彩鲜艳的亚麻布搭起了一些小帐篷供贵族避暑纳凉,又吩咐奴隶们从宫殿地窖中取出一壶壶冰酒为来客解渴。沉闷的空气中充斥着牲畜的臭味,因为每一个贵族家庭都想通过多进贡几只羊羔、几头牛甚至几匹珍贵的马来胜过他们的对头。与卡夫如一起前往塞特拉王庭的纳迦什怒视着这一切,他知道在庆典结束的时候,大广场会变得像开市日的畜栏一样,恶臭会持续几周。
越靠近觐见大厅人就越多,十几名图特普(Thutep)的乌沙比特保镖在通往大厅的宽阔台阶上排列成行,金色胸甲和巨剑闪闪发光。他们的面容年轻而凶猛,这是些刚刚被选拔出来的年轻护卫,他们的皮肤上闪耀着佩特拉的神圣祝福,但他们的身体还未拥有作为伟大天父神选战士所需要的完美肌肉。一个忙碌的宫殿奴隶站在保镖后面,带着蜡片和一卷精美的羊皮纸。人群正围绕着一位高大而威严的中年人,他的手上戴着柯特普赐予大维齐尔(Vizier)的金戒指。
纳迦什毫不费力地穿过人群,就像一条鳄鱼游过大明河昏暗的河水。奴隶们慌张的为大神官让道并拜伏在炎热肮脏的土地上,他们的主人则沉默不语,低头以示尊敬。柯特普的长子无视了他们。
当纳迦什在沙石台阶上无声前行时,乌沙比特纷纷向他低头,宫里的仆人们迅速后退到王庭的阴影中,只剩下大维齐尔站在原地,平静地等待着纳迦什。
“诸神祝福于您,圣者。”伽兹德(Ghazid)恭敬地向大神官低头致敬。尽管至少有一百一十岁了,大维齐尔仍然精练而健壮,如雄鹰般敏捷且富有活力。相传大维齐尔出生在一个沙漠部落中,年轻时还是名悍匪。当年还年轻的祭司王柯特普试图招安这些部落,伽兹德在那时选择了与柯特普为盟。柯特普很快便对这个勇敢机智的部落民十分信任,于是当他率军回到喀穆里时,伽兹德也随军一起回来了。之后伽兹德很快被任命为大维齐尔,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为王室服务。事实证明,他是一位能干的顾问也是国王忠实的朋友,许多人相信这座城市的伟大复兴其实归功于他。他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将一切尽收眼底,无论面对人神鬼怪皆无所畏惧。纳迦什从小就讨厌他。
“祈祷,并把那些美好的祝愿留给您自己吧,大维齐尔,”纳迦什冷笑着说,“我来告诉我的兄弟,我们父亲的仪式已经完成了。按照祭司们的意愿,他将在几小时后被安葬在大金字塔中。”大神官向大维齐尔微微低头,表示了一下尊敬。“当您陪伴他一同迈入黑暗的时候,将是喀穆里的又一大损失。”
“圣者,您一定是记错了,”伽兹德说道,“想必是因为您太过悲伤还身兼要职。唉,柯特普禁止我陪他前往来世。当他倒在战场上,将死之时他命令我留下辅佐他的儿子平稳度过统治初期。”
“我......明白了。”纳迦什回答,“这样的安排可说是前所未有。不过当然,这可是莫大的荣誉。”
“也是莫大的责任,”伽兹德平静地注视着纳迦什,“和平与繁荣的时代会诱使一些一度理智的人做出轻率的决定。”
大神官严肃地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言之有理,伽兹德。我明白为什么我父亲如此看重您的忠告了。”
伽兹德随意摆了摆手。“您父亲从来没有真正需要过我的忠告,只是他从来遇事都考虑的太多。如果说我为他做了什么,那就是敦促他在形势需要的时候立刻采取行动。在毒蛇吐信之前就杀死它。”纳迦什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说得好伽兹德,说得好。”
大维齐尔微笑着,“很荣幸能像往常一样侍奉。”他再次低头示意,走到一边,指着王庭的入口。“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您的兄弟正忙着接收各城邦的礼物呢。听到您的消息他会很高兴的。”
纳迦什点了点头,再次迈步于巨大的砂岩柱之间,来到两侧矗立着阿萨芙与盖赫布雕像的大门处。盖赫布站在大门右侧,左手拿着收割镰刀,右手抬起,呈守护之姿,将不幸和邪灵拒之门外。阿萨芙在胸前交叉双臂,她姣好的面貌平静而诱人。金叶装饰着女神的头和手腕,光芒辉映在旁边盖赫布的刀刃上。这些雕像展示着一国的财富和权力,仅仅是将玄武岩原石从碎峰运来就花费了十年以及四千多名奴隶的性命。但与眼前宏伟的王庭相比,它们依旧显得苍白无力。
塞特拉王庭超过二百步长,四十步宽,巨大的抛光大理石柱支撑起十五米高的天花板。砂岩墙壁和地板均覆有紫色的大理石砖并饰以红玛瑙和金线,沿大厅排列的黄铜火盆将王庭映照的熠熠生辉。宏伟的大厅里四溢着凉爽而芬芳的空气,香味来自大厅尽头的高台,它两侧的火盆中正焖烧着名贵香熏。
曾几何时,塞特拉王庭是全尼赫喀拉最宏伟的大殿,直到塞特拉去世几百年后其豪华程度才被夸塔(Quatar) 的白宫 (White Palace) 所超越,不过它仍旧足以装下喀穆里的所有贵族,连带他们的家眷与奴仆。就连纳迦什当年也曾被眼前这纯粹的奇观所震惊。然而,今天这座大殿似乎有些不堪重负,里面的人几乎要从门口挤出来了,咆哮与窃窃私语汇合成一阵阵奇异的声浪在巨大的石柱间回荡。
在柯特普执政期间,他一直努力寻求将所有尼赫喀拉城邦团结起来——作为一个统一的帝国,或者一个城邦间的联盟——因而发起了大量的谈判和策略探讨,说服尼赫喀拉各邦在生者之城建立起永久性大使馆。如今,这些使馆的代表们挤满了这座大殿,每一位大使都带着慷慨的礼物,用于陪伴柯特普前往来世,顺便巩固自己与王位继任者的关系。从他站的地方看去,纳迦什可以看到来自巴格的代表团,他们穿着黑色的沙漠长袍,戴着头巾,正在一群奴隶的簇拥下交头接耳,奴隶身上则背着用马车从遥远南方运来的贵重香料。在他们旁边,金色皮肤的卡-萨拜人如巨人般矗立着,他们将粗壮的手臂交叉于胸前,仔细地观察着别人的行动,他们旁边打开的箱子中满是抛光过的铜锭。在大厅深处,大神官看到了一群朝臣和贵族,他们身上的丝绸长袍属于遥远的莱弥亚 (Lahmia) ,表情一如既往地警觉,但纳迦什注意到他们的眼睛因疲惫而失神,神情也有些迟钝。看来就是他们护送着图特普的新娘一路沿大明河而来,即便在最好的时段那也是一趟艰难的旅程,而这次结亲如此匆忙,想必旅途也更加艰苦。他不禁在想,这些富有而颓废的莱弥亚人给自己死去的父亲带来了什么礼物呢?
就在这时,莱弥亚人的注意力——实际上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正在向高台行进的队伍。来者是一列身着白裙和肩带斗篷的贵族,队伍两侧跟着皮肤光亮发绿、一头黑长直发的高大乌沙比特。纳迦什一眼便看出这些是赞迪里的战士,构筑喀穆里衰败的建筑师。
卡夫如也注意到了这一切,悄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主人?”
纳迦什示意他的仆人保持沉默。他皱起眉头,迅速向大殿右侧走去,主仆二人随后便在殿墙与石柱间的阴影中穿行。在黑暗中,数十名王室奴隶从他们身边经过,但每个人都专心想着自己的事情,丝毫没有觉察到是谁经过了他们身边。
“赞迪里的祭司王奈库蔑特(Nekumet)是个心思缜密而狡猾的人,”纳迦什嘶嘶地说,“去年他号召各邦就那些荒谬的贸易争端与喀穆里开战,现在他试图取代我们成为尼赫喀拉的领导力量。这只是他宏大战略的下一步。”
大神官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迅速移动,在几分钟内到达了大殿的尽头,在那里,就算阴影也被乌沙比特警惕的眼睛所监视。不过年轻的保镖们看到纳迦什靠近便低头鞠躬,让他悄悄混进了高台下的维齐尔与朝臣之中。
纳迦什注意到维齐尔们已经乱了方寸。他们在相互低语,讨论事情时比划着急迫而激动的手势。不耐烦的大神官推开一群群花白胡子的官员,直到他几乎站在国王的宝座前。
生者之城的王座十分古老,由一种优雅、细腻的乌木雕刻而成,在尼赫喀拉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传说这乌木是在神秘的大迁徙期间从神佑之地东南部的丛林中带出来的,有些人则声称它是在塞特拉统治的最初几年里从南方取来的。王座位于高台顶端那尊巨大的天父佩特拉雕像下方。佩特拉神像的高度接近大殿天花板,由砂岩塑造并敷以金箔。太阳神的右手紧扣胸口以示欢迎,而左手则向前伸出摆作战争姿态,寓意保护喀穆里的祭司王免受世上邪恶所害。
在高台上还有一个较小的王位,靠右一些,比主王座低两级台阶,更靠近喀穆里人民觐见国王时所站的地面。在生者之城的早期历史中,喀穆里的守护神是佩特拉,在太阳神的支持下,塞特拉得以将喀穆里塑造成一个强大的帝国。然而,对于那位伟大的帝王来说,这还不够,他的权力与傲慢让他相信自己能找到方法来反抗死亡,并统治这片神佑之地直到时间的尽头。于是,葬仪祭团诞生了,在塞特拉之后的统治中,葬仪祭团的高阶祭司取代了佩特拉大祭司,成为了喀穆里的大神官。
尽管尼赫喀拉人最初是在数百里外的东方、在大明河上游也就是如今的玛哈拉克(Mahrak)附近遇到了诸神,并在那之后与诸神签下伟大契约为神佑之地带来了勃勃生机,但喀穆里王室仍然担负着巨大的责任,不仅仅是对佩特拉,而是对神佑之地的所有神明。佩特拉和众神发誓,只要尼赫喀拉人还崇拜着他们并以他们之名兴建庙宇,众神便会为尼赫喀拉降下天堂。此外,每一个贵族家庭都要把他们的长子作为礼物献给诸神,作为祭司或神女。在喀穆里,第一个孩子被献给佩特拉,作为人类和诸神之间伟大承诺的活化身。
塞特拉冒着破坏神圣契约的风险建立了葬仪祭团,而正是神圣契约使他的帝国梦成为现实。自从他不再能把长子交给诸神之后,他便选择了以另一种方式来履行自己的承诺——将佩特拉的女祭司娶为妻子。塞特拉的王后,伟大的哈特苏谢普拉(Hatsushepra)乃是莱弥亚王室之女。从那时起,莱弥亚的女儿便会远嫁喀穆里的祭司王,以确保神佑之地繁荣昌盛。
王后的宝座还空着。柯特普的遗孀苏菲(Sofer)正在狄迦夫神庙祷告,以备在今天下午加入自己的丈夫,但有一个人正站在较小的王位旁,把手搭在仿佛精雕细琢出的胳膊上休息。这一奇怪的、不合礼仪的行为引起了大神官的注意,于是他瞥了一眼高台上那离自己不到十步远的人影。纳迦什的呼吸仿佛停滞了。
她还很年轻,纳迦什注意到她的美貌还含苞欲放。她苗条的身段上覆盖着从莱弥亚东部沿海一路带来的华丽黄色丝绸。精致的、蜂蜜色的琥珀手镯装饰着她棕色的手腕,一条用黄金与红宝石打造的项链环绕着她纤细的脖子。她有一张小嘴巴和尖尖的鼻子,高高的颧骨和大大的杏眼,那眼瞳呈现着绿宝石般的颜色。尽管她还年轻,却站在王座旁边泰然自若,平静而又容光焕发。随着时间的推移,图特普的未婚妻有可能成为尼赫喀拉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后。
纳迦什从未在生命中的任何时刻依恋过任何女性。情感上产生依赖的想法对他来说很令人反感,这只会阻碍他的野心,然而,当他看到准王后的时候,纳迦什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燃烧的欲望。他的手藏在宽袍大袖的深处,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意淫着能对如此神圣的肉体做些什么的可怕事情,这想法几乎将大神官心中所有的野心都挤到了一边。只当人群爆发出欢呼声时,纳迦什才走出了自己的残忍想象,并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
祭司王的宝座也空着。图特普,王位的继承人,正站在高台下一位衣着华丽的显贵人物面前。纳迦什的兄弟仍然穿着属于王子的礼服,白色的亚麻布辅以金线。金手镯环绕着他棕色的手臂,一条缀有一颗红宝石的头箍绑在他头上。尽管他的脸不像父亲和哥哥那般精致且特征鲜明,但图特普更加富有表情,他的眼睛闪烁着亲和的魅力。来自赞迪里的大使身着绿色长袍,其上装饰着精美的珍珠和平滑的泪滴状祖母绿,他正深深地向国王鞠躬。这位大使深色的头发和胡须紧紧盘在一起,抹有芬芳的发油,他脸上则带着愉快的微笑。
当纳迦什认出站在大使身后的许多年轻男子时,他沉下了脸。他们的四肢或胸部都有青肿的瘀伤,还有一些人的鲜血染红了绷带,他们的头在羞愧中低垂着。这些人是一个月前在那场灾难性战败中被俘的喀穆里贵族。纳迦什立刻明白了赞迪里计划中的核心,并向他的兄弟投以眼神警告。
“生者之城的人民感谢奈库蔑特,感谢他的慷慨与仁慈,”图特普的双手紧握在胸前,深深地鞠躬,“就让他们的回归成为神佑之地迎来和平与繁荣新时代的标志吧!”
欢呼声再次响起。卡夫如靠近他的主人:“赞迪里归还了所有战俘,而且连象征性的赎金都不要?真是疯了!”
纳迦什小心掩藏起自己苦涩而失望的表情。
“大错特错,”大神官说道,“他们这样做并非让利于图特普,而是在做给其他大使看。”当卡夫如茫然地望向他的主人,纳迦什回以一脸愤懑。“你不明白吗?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是奈库蔑特的一种外交策略。通过在不要求赎金的情况下交还我们的贵族,他是告诉其他尼赫喀拉城邦我们对他不构成威胁。”纳迦什抬手扫过大殿。“柯特普已经死了,群狼环伺,想抓住他们能利用到的任何机会。赞迪里刚刚踩到了我们头上,而图特普太天真,他根本看不出这点。”
突然,图特普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来。他的目光落在纳迦什身上,停一会儿,便笑得更开心了。
“欢迎,兄弟,”他边说边向大神官招手。“很高兴你在这里见证了我们与赞迪里的和解。从现在起,过去的事情将被放在一边遗忘。”纳迦什则对赞迪里的大使投以冷酷无情的凝视。
“我是来告诉你,我们父亲的身体已经为旅程做好了准备,”纳迦什对他的兄弟说,“我们会照祭司的意愿,在日落前一个小时将他送到大金字塔。”
赞迪里大使听到这个消息,表情变得阴沉起来。他低下头说:“虽然我们向您的父亲发动了战争,但绝不否认他是一位勇敢的战士和伟大的国王,我们与其他尼赫喀拉人一样为他的死亡而哀悼。因此,我们谦卑地希望能代表赞迪里人民献上一份礼物,以陪伴柯特普踏上前往来世之旅。”
图特普听闻后沉重地点点头。“很好,让我们看看这份大礼。”
大使挥了挥手,队伍的远端出现一阵骚动。那些正等待图特普准许自己回到家人身边的前囚犯们被一群身材魁梧的奴隶推到了一边。他们拖着三个穿黑袍的人影上前,将其扔在大使脚边后便迅速地离开了。
纳迦什仔细研究着眼前这三位。他们又高又瘦,破烂的羊毛长袍和一种黑色皮甲组合成奇怪的衣物覆盖着他们的躯干和腹部。他们中有两个似乎是女性,长着一头齐腰白发。男性的头发是墨黑色的,几乎和女性一样长,也一样纠结。他们的皮肤比雪花石还白,五官细嫩且精致,有着尖下巴、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颧骨。他们长得很漂亮,虽然看着有些奇怪,甚至有些可怕。与周围的尼赫喀拉人相比,他们显得脆弱却带有一股威胁的气息,这使纳迦什感到不安。男性向纳迦什瞥了一眼。他的表情松弛、眼神空洞。这三人都被下药了。
好奇的低语在王庭上传开。图特普盯着这些奇怪的生物,带着一种迷恋和厌恶混合的表情,仿佛他面前的是一群眼镜蛇。
“他们是什么?”图特普问。
“他们自称杜鲁齐,陛下,”大使立刻答道,“几个月前的风暴中,他们的船搁浅在我们的海岸上,那之后他们便作为奴隶服务于王室。”
在听到“奴隶”这个词时,男性杜鲁奇将头转向大使,像蛇一样嘶嘶的说了些什么。赞迪里大使瞬间脸色苍白,但很快就恢复了。
“他们真是个奇迹不是吗?”大使说,“吾王希望他们可以伴随柯特普前往来世。”图特普被这一提议惊到了。提供贡品是一回事,外邦人为死去的国王提供奴仆则是另一回事。
“这...真是一份慷慨的礼物。”他慢慢地说道,不想冒犯大使。
纳迦什对这场交易愈发的感兴趣。赞迪里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很明显,除了眼前的一切,背后还有很多其他东西。随后,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女性杜鲁齐稳住了身体并低头尝试集中精力。她试着说话,含糊地说着她那冰冷的语言,而纳迦什竟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力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像一阵冰冷的沙漠之风。
纳迦什忽然怔住了,难道就是它吗?
大神官转向图特普。“赞迪里的提议前所未有,”他努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平缓,“但这不该让它不受欢迎。我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份礼物,更重要的是接收这份好意,陛下。”图特普笑了。
“那么好吧,”他宣布,“奴隶们将被带往神庙,”接着他转向纳迦什,“你会看住他们的对吗?”纳迦什露出了微笑。
“乐意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