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露谈【六】

雷震
作者:斩鞍
九年十月 天京承明殿
红烛高照,清晰映照出纱帐内的纠缠在一起的人影。顾昭容云鬓散乱,在皇帝的怀中低声喘息,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里并无欢愉之意,倒是时不时带些紧张去扫视殿角的屋梁。皇帝慢慢停下手,冲着怀中的顾昭容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语气颇有不耐。
顾昭容容貌绝美身形窈窕,即使在大晁内苑也以殊色出名,进宫之时皇帝就颇为惊艳,当时整整一个月都留她在身边没有宠幸其他嫔妃。只是新鲜劲头过后,顾昭容也还是成为普普通通的九嫔之一,不再多沾雨露。近些日子皇帝来承明殿又勤了起来,说起来还是因为立后的纷争。顾昭容是被灭了国的西江卫魏大夫之女,身份不算太高,当初因为受宠被其他嫔妃记下心结,在宫中没有什么盟友,又是个胆小的性子,平常宫内都听不见她的声音,众人都以为她与后位距离遥遥。这样一来皇帝来承明殿反而轻松随意,尽可享受男女之欢,好把心事丢在一边。不料今日里顾昭容不知为何心猿意马,那喘息声也能听出并不专注,怎么不让皇帝恼火?
顾昭容个子其实不算娇小,比冷天曦要高了半个头去。可她实在娇弱,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十分惹人怜惜。皇帝平日里跟她说话都是柔声细气,没有露出过这样不耐的神色。这次拉下脸也是不曾有过的,顾昭容见了登时吓得从皇帝怀中跳了起来,跪在皇帝膝前瑟瑟发抖,连衣衫都没拉起,露着半面雪白的背脊。
皇帝兴致大减。宫中佳丽如云,可许多嫔妃见了他都是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惶恐模样,总觉得柔情蜜意要少些。这事儿说来也有缘由:皇帝权威深重,尤其称帝之后,颇有几桩谈笑杀人的事迹。这些嫔妃大多来自被晁军征服的王国部族,类似顾昭容这样被灭国消族的身份再平常不过,难免对皇帝有天威难测的恐惧。道理虽然明白,但内苑里皇帝可以好好说上几句话的女人屈指可数,玉妃去世以后,出去天妃一个,再没有其他人能与皇帝那样解语谈心。此时见顾昭容趴在地上,心中也是烦闷不堪。
毕竟是深秋时分,又还没有到生暖炉的时候,纵使是在深深的承明殿寝宫里,地砖也是冰冷了。顾昭容伏在地上片刻,不知道是怕还是冷,战抖得抑制不住。皇帝看了也逐渐心软了些,一把抓起,原来顾昭容已经满面泪痕了。皇帝把顾昭容抱在膝上,帮她拉上衣衫,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凉,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道:“我话都还没说你就这幅模样,难道还是我欺负你了么?”
顾昭容身子渐暖,见皇帝态度平和,知道他没有生气,低头道:“那……那自然不是。”
皇帝这下也不再拉下脸来追问了,柔声说:“那又是什么道理?”
顾昭容期期艾艾地回道:“什么……什么……什么道理?”
皇帝见她一脸茫然,心中又要起火,强自压住:“你刚才走得什么神?想到什么事情了?”
顾昭容顿时浑身发热,整张脸都粉红一片,耳垂几乎要滴下血来,想想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指指殿角屋檐的方向。
皇帝愣了一下, 随机会意道:“这是你的承明殿,平日里侍寝的也少不了人,怎么这个时候害羞?”
顾昭容面上依然飞红一片,吭吭哧哧地说:“那……还是不同的,天妃娘娘是……是什么身份?”
皇帝心思电转,明白过来顾昭容的顾虑,也只有剩下苦笑了。
这一夜暗月已经过了满盛,双月交掩,露出弯弯的一弦明月,明媚如同少女的眼波。
冷天曦坐在屋脊上望着那一弯上弦明月,只觉得似曾相识,心下颇为感慨。以前在军中的时候,头顶上难得有只檐片瓦,牛皮大帐就是奢侈,倚着马鞍露宿是常态,不知道看过多少上弦下弦。入宫以后这几年,头上的星辰运转如旧,她却难得还能这样与星月对视。
一朵彩云飘过夜空,遮住半弦明月,冷天曦心中忽生警兆,身形微耸,一支狼牙箭已经搭上逐幻弓,正要发力开弓,却立时停手,屋脊那边的身影如此熟悉,不是皇帝又是谁?
皇帝几步之间就到了冷天曦的面前,脸上似笑非笑,望着她不说话。
冷天曦咬了咬下唇,伏低了身子,低声说:“怎么上屋顶来了?陛下是大晁之君,九州万里的主人,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爬房顶,多不庄重?!”说到最后语气中也带上了笑意。
皇帝奇道:“你居然知道不庄重?是我爬屋顶不庄重,还是你爬屋顶不庄重?”
冷天曦见皇帝挺直了身体在屋顶说话,真是绝好的靶子,心下着急,急促地说:“自然是陛下不庄重!爬屋顶本来就是羽卫的本分!陛下还不快快下去?”
皇帝见她死硬,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寂夜中显得格外清脆。承明殿外一声沉闷的弦响,冷天曦大惊失色,想也不想踊身挡在皇帝身前,同时开弓射向弦响之处。皇帝的动作也快,左步斜踏避开了冷天曦的身形遮挡,同时挥袖一拂。接着就是“铛”“嗯”两声。
夜色里,“铛”的一声落在屋顶青瓦上的的是一支无头铁木箭,赫然正是宫中禁卫步弩用箭的形制。发出“嗯”的一声闷哼的人已经跪倒在承明殿墙外的,果然是一名银甲禁卫。
冷天曦回脸看皇帝,皇帝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登时恼怒,伸手拾起无头箭,走到屋檐边轻轻一纵,落到中庭去了。虽然没有羽翼,这一跳依然如落叶飞舞轻盈之至,宫外显出身形的几名禁卫都忍不住轻声喝了一道彩。
皇帝探头看了看中庭,笑道:“我年纪大了,可不能还跟你一样上窜下跳的。” 接着对宫外那名伏在地上的禁卫说,“娘娘手下留情,你还有要不然哪里还有命在?还不快谢天妃娘娘圣恩?” 那名禁卫高声道谢声里,皇帝走去刚才上房的木梯,扶梯跃落,虽然不像冷天曦那样翩然如鹤,却也是矫健轻捷并无半分老态。
冷天曦坐在中庭石凳之上,弓箭都已入囊,手中把玩着刚才被皇帝拂落的无头弩箭,脸上阴晴不定。她的心思多快?开弓的刹那就已经看清箭速,知道射手没有满弦,也并瞄准皇帝的要害,只是射一个大概的方位。放箭的时候食指微微一抬,那支狼牙箭就高了两份,挑着黑缨击飞了那名禁卫的头盔。这时候她自然知道这是皇帝故意的安排了,无非是显示不用她的保护也能从容面对威胁。让她恼怒的是,皇帝明明是对的,若是在进宫之前,以她的出手速度哪里容得皇帝闪开她的保护,即使那名禁卫是开了满弦,一支冰牙箭也足以击爆那支铁木弩箭。这次的刺杀若是真实发生,冷天曦所作的无非是击杀刺客,却没有能够妥帖地保护皇帝。这样想来,冷天曦心情极坏,眼眶都不知不觉地红了。
“我就说嘛,”皇帝笑眯眯地坐在冷天曦面前,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颇为满意,从天启到天京这两年,他每日里忙于案牍,几乎不再触摸兵器。刚才嘱咐了禁卫布置假刺杀,虽然知道箭不满弦,但皇帝对自己的出手颇为满意---就算禁卫上满了弩弦,从刚才的反应判断,他也可以伸手击飞。这两年间没怎么演习兵器,身手还是不弱于当年。“就是你以前做禁卫的时候,我也没比你弱。”这是实话,皇帝是边关大将出身,战阵前厮杀出来的真武功,大开大合气势迫人,在战场上远不是鹤雪羽卫这种狙杀突刺的小巧功夫能相比的。
冷天曦淡淡地回道:“功夫比陛下好的,也都死了好些个。”皇帝身边银甲禁卫不止鹤雪羽卫,有几个身手极为惊人。但禁卫不是军中将领,他们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皇帝,皇帝临阵向来敢于亲自领军厮杀,为了保护他,颇有几个银甲禁卫的高手前后陨落。
皇帝被她堵了一句,也不着恼,伸手从她手里拿过箭来。
冷天曦是几天前开始伴随皇帝身边的。因为她的出身特别,宗正祠只是彻底封印了她的精神力,皇帝特许她携带盔甲兵器入宫。这原本是皇帝体念冷天曦的这些年的恩义,珍视旧情的一个表现。皇帝可没想过还要靠入了后宫的妃子来护卫安全。可是冷天曦只跟皇帝打了一个招呼,就真的重新挎上了逐幻弓冰牙箭,每天都不远不近地坠在皇帝身边。
后妃携带兵器在皇帝身边这个事情要是传出去,朝中恐怕多有非议。冷天曦就算曾经是皇帝的贴身禁卫,毕竟如今的身份已经不同。但是冷天曦一口咬定担心皇帝近日有被刺杀的危险,短时间也没人能说什么。鹤雪羽卫与寻常的鹤雪士又有不同,认主的时候歃血为盟,以主人的性命为自己的生死,对于主人的潜在威胁有不同寻常的探知预测能力。按说冷天曦被封印了精神力,灵觉也大受影响,可这种预知是不是会削弱也没人说得清楚。所以冷天曦忽然如此动作,虽然没有吩咐禁卫什么,禁卫和宫中侍卫们也大为紧张,尤其内苑宫中这些禁卫不方便进入的场所,巴不得有天妃帮着照看几分。
皇帝知道冷天曦性子犟,说是说不动她的,这两日故意不去若耶宫,只在承明殿过夜,冷天曦居然跟住不放,就堵在寝宫外头。本来皇帝和冷天曦两个对此事都不敏感,毕竟当年冷天曦还是贴身禁卫的时候,守着皇帝与美女寻欢是常有的事情。但宫中嫔妃们感觉就不同了。
昨日皇帝还只是觉得顾昭容特别敏感,今天就是心思重重根本放不开。问一下才知道是因为冷天曦在屋顶守候。皇帝临幸嫔妃不是秘事,宫殿里都有侍女伺候,但这与皇帝的宠妃在旁大有不同。虽然宫中许多人都知道冷天曦是鹤雪羽卫不能生育,但她毕竟是皇帝的心尖尖。皇帝往承明殿跑得多一些,冷天曦就全副武装地守在殿顶,将心比心,也实在不能怨顾昭容想得太多。
皇帝对冷天曦再做冯妇一事的确有点心烦,不过他一直以来都习惯与相信冷天曦的判断,毕竟冷天曦救了他的性命不止一次。不过刚才小试身手,皇帝的反应竟在冷天曦之上,他便颇有一点沾沾自喜。皇帝当然知道冷天曦被封印了精神力以后远不如前,但禁卫就是要以性命护卫他的,他能够跳出冷天曦的护卫,自觉得有充分底牌说服冷天曦不要再一意孤行。
“这是我的内苑。”皇帝放下铁木箭,“这是我的天京。你觉得我保护不了自己?”
冷天曦幽幽回答:“陛下自然可以,但是护卫你是我的天职。”
皇帝摇了摇头:“你不是禁卫了,你是我的天妃。我现在有这么许多禁卫……”
冷天曦倔强地扬起头,眼眸里水波荡漾:“陛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是你的天妃吗?”
皇帝见她都要哭了,心中一动:“谁说我要出事?” 鹤雪羽卫就算能预知危险,也是战场上的感应,与冷天曦这两天的行为大异其趣。
冷天曦低头不语,但再也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石案上,砸成一片粉身碎骨的小水珠。
前两日水雾稍去,她就逼着白露再观星相。白露既然自称是三脚猫的水平,匆匆忙忙又能看出多少来?不过白露那种神奇的梦境再次出现,梦中有雪亮的光线加诸于皇帝身上,然后就是红色的血雾飞溅。据白露说,她的梦境比星相判读要靠谱一些,夜北之战中有许多画面都早在梦中出现过然后一一应验。虽然还是看不清究竟,但白露确信皇帝近日里会碰到一次极为凶险的刺杀,而这刺杀与红色有关。到底有什么关系她就说不上来了。
“那个夜北女子说的?!“皇帝的惊诧意味冷天曦听得懂。若是角色互换,冷天曦恐怕也会觉得自己很荒诞,随便就相信了宫中一个低阶侍女的预言。
但白露不是个简单的宫女,从再见到她的那一刻,冷天曦就知道。她说不清为什么,但是能感受到白露身上的强大吸引。白露并不总是对她说实话的。冷天曦能感受这个女孩儿身上有很多巨大的秘密,白露甚至不想对她隐瞒自己有秘密,虽然并不告诉她是什么。但是冷天曦能够确信,白露告诉她的部分是真实的,不管是对草原上的回忆,对朱颜公主的情感(冷天曦有时候会羡慕那个性格如此鲜明的小姑娘),还是对白沙滩上那些繁复的星图的解读。
“陛下相信我吗?”冷天曦仰着脸问皇帝。
皇帝伸手捧住她的脸,粗糙的拇指掠过冷天曦脸上娇嫩的肌肤,轻轻抹去她的泪珠。冷天曦身子微微一颤,看见了皇帝眸底的那份沉重。这种沉重她并非没有见过,但皇帝很少流露出来。
“我当然相信你。”皇帝说,“但你知道你在相信什么吗?“
冷天曦点头:“是星命。”
皇帝笑了:“星命是什么?”
“星命是星辰轨迹所映射的世间事物,” 冷天曦既不是秘术师也不是星相师,可是这些日子与白露的交流中,她也学来了半吊子的星相言语,“天空中那么多的星辰,对应着世间所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未来是星辰的历史,这一切早已注定。”
“早已注定?”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戏虐的微笑,“那你还要整夜整夜的守着我,要把我从刺客手里抢回来,这不都注定了吗?白露所看见的星命里,我到底出事没有?”
“陛下当然没事,”冷天曦一脸坚定,“但刺杀还是会发生的,拦阻刺杀也是星命的一部分。陛下的星命里……有我…… ”她想说的是“有我的护卫”,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不安,似乎觉得“护卫”并非那么简单,最终说出口的只是含混的“有我”二字。
皇帝在沉思,好像是勾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良久才说:“我的命中自然有你,你是担心什么? ”冷天曦听得明白,皇帝说的是命,并非星命。但她不想争执,皇帝这句话让她心中安详一片,只觉得就算皇帝和她两个就此终结,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
殿门一开,闪出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是顾昭容捧着茶盘走了出来。她来到石案前,也不敢抬头,低声说:“陛下,天妃娘娘,夜深露重,喝杯热羹,可别冻着了。”
皇帝笑吟吟地瞥了冷天曦一眼,伸手接过茶盏,道:“你有心了。”
冷天曦自知今夜在承明殿喧宾夺主得厉害,见顾昭容这般乖巧,心里也是颇有歉意,柔声说:“我本来就是粗笨武人,吓到小顾娘娘莫见怪。我这就回若耶宫去,还请小顾娘娘照顾陛下。”
皇帝笑道:“不用守着啦?”
冷天曦犹疑地说:“好像不是在今夜。”
顾昭容虽然不知道冷天曦在说什么,听她语气也还是吓得身子一颤。
皇帝挥了挥手:“我就不懂你到底操得哪门子心?算了,我跟你回若耶宫吧,免得你多生是非。”
顾昭容托着茶盘,垂首不语,月光下身形微微颤动。
冷天曦望向顾昭容,登时大为尴尬:皇帝这么一说倒显得她是在争风吃醋一般,想说什么安慰一下顾昭容,终究想不出什么妥帖的话语,只能干巴巴地说:“小顾娘娘,待过了这几日安稳下来,我便请陛下在承明殿连着住上一个月。” 话说出口觉得越发不对,这是要替皇帝选择妃子临幸的意思,何其跋扈!,只好向皇帝投去求救的眼神。
皇帝忍俊不禁:“你都替我翻了牌子,还要我说什么?”丝毫都没有要替冷天曦解围的意思。
九年十月 天安城外星殿
一大早,白露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收获惊喜。
起初是冷天曦要带她出宫:皇帝要去星殿查看明年星瀚大典的场地安排,既是要出宫,这几天总吊在皇帝身边的天妃娘娘就越发不肯不跟随,内苑里毕竟还是防护森严许多。但这一回出宫,冷天曦实在不便再全身甲胄地混在禁卫中随行,只好坐在马车里不远不近地坠在一边,这就可以带上侍女随行了。心底里,冷天曦还希望带上白露能够让 她的预言更加具体,毕竟星相大师们都说再没有比星殿观星更好的所在了!
出得天京城来,冷天曦示意白露骑上拴在车边的那匹倏马。白露从行营,到天启旧宫,再如天京内苑,就没呼吸过几天自由的空气,今日不但可以出宫,还可以骑马,欢喜得忍不住尖叫出声。好几年没骑马了,她挎上马背的时候还有一分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可倏马放开小跑几步,那熟悉的颠簸感登时把草原上的回忆都带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白露提高了马速。她在冷天曦的车侧纵马急行兜转,如飞梭穿叶一般,身姿曼妙,连护卫在车边的禁卫也露出激赏的神色---如此精湛的骑术在禁卫营中也不多见。冷天曦看着白露脸上的笑容,觉得又欢喜又难过:宫中这许久,她还从未看见白露这样的笑容,毕竟是夜北草原的女儿,毕竟是生在马背上的民族,把自己送进皇帝的后宫之时,她想过要做一辈子笼中鸟的感受吗?
白露纵马跑了几圈,终于回过神来,连皇帝都回头来看后面这匹乱窜的倏马。她压住马速,碎步回到冷天曦的车旁,倏马才跑得兴起就被一下压住,颇为不满响鼻连连。白露伸手轻拍马颈安慰道:“以后再跑,以后还可以跑的。”
冷天曦看白露跟倏马柔声说话,一脸女儿家的娇嗔模样,笑着说:“我倒是忘了,你是夜北人,自然喜欢骑马,我叫人在若耶宫中养上一匹如何?”
白露眼中掠过一道光彩,随即又黯淡下来,说:“内苑里又不能跑马,若在若耶宫里养马,可不是要闷死它了?还是不要害它吧!”话才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脸顿时就红了,慌慌张张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天妃娘娘对我这样好,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只是……”
冷天曦微微一笑,止住了她的话头:“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她望了眼车边的禁卫,“你以为我不觉得闷吗?”捂嘴轻笑,颜色极为动人,看得白露都是一愣。
“只是呢?”冷天曦放缓语速,斟酌字眼,“人人都有面临选择的时刻,不可能永远在纵马飞驰,就算不会闷,总那样跑也会觉得累吧?”
“娘娘觉得累吗?”白露见冷天曦话说得直白,问得极为大胆。
冷天曦想了一想,慢慢说:“累也好,闷也好,都是一时的。若是自己的选择,便都值得。”她想起不再做禁卫之后便不能时刻守在皇帝身边的焦虑,想起白纱帐内皇帝的温存;想起皇帝牵着她的手胡说八道,越想神色越是温柔。
白露看得明白,低声说:“娘娘命好。”
冷天曦点头承认,微笑依旧:“我的确命好。”
白露心中也是一片温软,忽然想起一事,登时有如被刀扎了一般,身子都晃了一下。
冷天曦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白露这才恍然,抚着胸口掩饰道:“太久没骑马了,跑得太疯,气没喘匀,胸口有些疼痛。”
冷天曦说:“玩够了就上车来陪我吧?”
白露答应了一声,老老实实翻身下马爬上车来,心中沉甸甸的,只怕冷天曦再来问她皇帝遇刺的预言。她的确再次梦见了刺杀皇帝的画面,只是与前两次不同,这一次她看见了一道蓝光撞破血雾,是不是就是星图里挡在郁非前面的那颗渠涣呢?白露摇摇脑袋,试图把这个念头从心中驱离。
“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冷天曦把一个软垫塞给挺直身子端庄跪坐在一边的白露,“若是一切无碍,我带你去登一座星殿。”
白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若说大晁建朝后首屈一指的成就,必然是天安城外的星殿。天京五城虽然是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毕竟是常规的城池,单以建筑而言,震撼力远不能与星殿相比。
星殿位于尚未完成的天安城东十余里处的几座小土丘上。天安城旧址本来是燹国禁军的兵营,锁定河一战全歼燹军三十万后,大晁建国,五族晁军泰半解甲归田。皇帝派了整族河络熔炼那些被丢弃的兵器铁甲,筑成星殿五所,寓意是世间再无刀兵----几年以后皇帝重召五军征战夜北,起初打得颇为吃力,连战皆北,也有人推说是各军兵刃铠甲都不齐全的缘故。不管晁军打败仗到底是不是托了铸造星殿之福,这五所星殿的宏伟壮阔却是无人敢于争议的。
土丘大约以两三里等距分布,平顶,上面的星殿分别对应九宫星野中的五大主星,分别是太阳,谷玄,明月,暗月和郁非。每处星殿又分别代表一个种族的祭献场所,为河络,为夸父,为羽族,为鲛族,为 华族,形制大不相同。
夸父的太阳星殿是一团火焰状九百尺高的青铜巨塔;河络的谷玄星殿特别拟真,像是一枚巨大的星辰坠落撞击冰瀑的模样,溅起百余尺高的金色冰涛;羽族的明月星殿也有八九百尺,却是一株银色的巨伞年木;鲛族的暗月星殿最矮却最宽,覆满山丘顶部,远看好像是一截水流花纹的圆柱,但若从天空俯视,就能看见顶部是个极大的黑铁漩涡,妙的是这漩涡当中确实是有水的,河络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在塔底掘了一眼深井,又将水一直提升到塔顶再灌下去;华族的郁非星殿并无花俏,只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神殿,每一根柱子都是五人合抱赤铜铸就,足有九十九根,整个神殿也是满满地盖住丘顶。
冷天曦对星殿不陌生,从星殿选址的时候她就护卫在皇帝身侧,眼看着五星土丘逐渐堆砌,又看着河络在丘侧建起巨大的熔炉,粗大的黑烟从炉中升起,整整七年!她看着那些巧手的河络是如何将带着锈迹和血痕的兵器铁甲投入熔炉,然后将赤红的金水注入一个一个庞大的泥范,一点点筑起这几座直刺青天的星殿。第一次看到这五座完成的星殿时,冷天曦哭了。河络虽然是五族中身材最为细小的,却能留下这样大的手笔,怎么能让人不信这世上有极为崇高而伟大的意志,可以直通天际,接引天上的星辰诸神。来过几次之后,震撼不复如初,但即便如此,当她再次看到星殿,呼吸也还是急促了起来,作为一个生灵的渺小,在五座星殿之前一览无余。
见过了几次星殿的冷天曦尚且如此,何况从未来过这里的白露呢?当马车终于停下,白露长身站立在车辕上,双手交错握在胸口,眼睛却紧紧闭着不敢睁开。
冷天曦望着激动的白露,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说:“看看吧?你最喜欢哪座星殿,等陛下事毕,我去求个许可带你去登。”
星殿是极神圣的所在,驻扎有包含五族精锐的大晁天机营,除了皇帝特许的钦天监的几位博士,就是宗正祠的大秘术家也不得无令登殿。冷天曦说这话却是胸有成竹,白露身上必然有这不同寻常的力量,若真确定是星相大师的料子,便可能为皇帝提供强力臂助。自从界海天博士殿前枭首,钦天监的其他几位博士便唯唯诺诺,再说不出什么道理,不知道是不敢还是无能。总之这几年九州诸事纷杂,皇帝却指望不上他们多少。星殿也有界海天博士所说的窥探星辰奥秘之地,变成了纯粹的仪式祭祀场所。
明年是大晁立国十年庆,星瀚大典要在这里召开。星瀚大典主要是星殿祭祀,所需的额外建筑不多,但如今天京附近到处开工,纵使皇帝有河络鼎力相助,也还是觉得资源人力捉襟见肘。星瀚大典不过一年之遥,该营造的需要早做计划。皇帝今天带了少府和河络大督造前来,正是要实地勘查调配。
五星殿当中的位置要起礼台一座,皇帝正在那边查看。除了少府与河络的人,皇帝身边带足十八名贴身银甲禁卫,又有普通禁卫百余人围绕,铜墙铁壁一般。冷天曦这次气急败坏的示警,皇帝虽然觉得夸张了一些,但也不敢小觑,毕竟近年皇帝用工太狠,天京五城也多有反弹,算不上太平。
冷天曦带了五名禁卫,马车落在在皇帝身后百步远。前朝各代礼法都警惕内宫干政,大晁也不例外。皇帝与大臣议事的时候,嫔妃在侧实在属于宫廷大忌。虽然冷天曦出身特殊,也不好做得太过。即便如此,河络大督造也已经望来几眼,恐怕是腹诽皇帝实在对这个天妃宠溺过度。
星殿不是寻常地方,皇帝在此处会盟五族领袖登基称帝,并发愿五族共和永休刀兵,不管各地有何祸乱,星殿天机营都守护着这份尊重。天机营不过千人,并非皇帝禁军,却都是五族精锐,他们听调不听宣,以守护星殿为唯一使命。所以冷天曦进入天机营的防区以后放松了不少,她觉得任何想要在这里生事的人都要通过互相牵制的天机营五族,机会要小得多。说到底,冷天曦作为一名鹤雪羽卫,在此处几乎能听见精神力澎湃汹涌的声音,颇有神圣的感觉,自然也不愿意相信有人要在星殿生事。
白露的感觉却不相同!她终于可以睁开眼睛窥视着五所星殿了。单单只是看着这些巨大的金属建筑,她的心跳就响得犹如雷鸣一般。“砰!砰!砰!”每一下都在往她的四肢百骸中输送力量,好像身体就要爆炸开来。
“别怕,”耳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说,“这是真正的你在苏醒。”
白露没有回首,却已经看见华服的羽人男子站在自己的身后。云纹凝聚精神体已近大成,可以短期脱离碧桂随意来去了。随着云纹的轻语,白露的心跳声顿时消匿,她能感觉到巨大的精神力贯穿心府,抬起头就能看见天空中的星迹斑斑,就好象是被用白绸遮挡的画卷骤然抽去了绸幅。
“不要急着看星空。”云纹继续引导她,“你还不会运用你的力量,现在看那座太阳星殿就好。”
白露凝视郁非星殿,瞬间觉得自己就站在了青铜塔檐之下,殿外皇帝与众人正在拾级而上。远远跟在后面的是天妃的车马,而自己正站在天妃的身侧。她一阵眩晕,凝神再看,忽然又回到了马车上。天妃微微低首,抚着腰间的逐幻弓,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却是听不真切。白露急忙望向太阳星殿,几层青铜塔檐之下均无一人,她用力再望,骤然又处身于塔中。皇帝刚刚走上神殿,塔前几名天机营的守卫俯身拜倒,为首的夸父将领脖颈上一条猩红的领巾触目惊心。白露心中有什么东西崩裂,那是裹着梦境中她看不见的那一段画面的冰封。是了,白露恍然大悟,那红色的并非血雾,而是被迷雾遮挡住大半的领巾。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云纹惊叹道,“难怪可以召唤我来到这个时空。“
白露根本没有听见云纹在说什么,她睁大了眼睛,想看见更多。挡在郁非前面的渠涣呢?天妃娘娘呢?她再次进入了太阳星殿,一切正在无声无息地缓慢发生:皇帝刚刚转身离去,伏在地上的夸父将领长身而起,两名银甲禁卫挺身封住夸父的去路,似乎正要拔刀,夸父先行出手,雪亮的短戈将禁卫撕成两半,皇帝回头,伸手去拔身边另外一位禁卫的刀,仓促间却没能拔出来,夸父的短戈已经到了面前。白露抬眼望向远处的马车,疏忽之间又站在了冷天曦的身侧。冷天曦正在甩开手中的狼牙箭,指尖一跳,搭上弓弦的是一支闪烁着蓝色符文的魂印箭只;下一个瞬间,一道蓝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击中那名持戈的夸父。
白露再也支撑不住,软绵绵向后倒下。
云纹紧闭双唇,看着白露穿过自己的身形倒下,喃喃自语:“是她星命如此,你再焦心又有什么用处?”他望了一眼远处的太阳星殿,消失不见。
冷天曦见皇帝的队伍动了起来,向太阳星殿的方向行去,正要吩咐跟上,见白露倒了下来,连忙伸手扶住。她搂着白露的肩头,只觉得白露浑身滚烫,脸红得像是煮熟了的螃蟹,眼中依稀还有一丝清明的意思,握住白露热乎乎的手问道:“怎么回事?”
她是惦着皇帝要遇刺的预言带白露来这里的,见白露眼光闪动,瞬间就想到这是白露精神力波动知道了刺杀的细节。一手搂住白露,一手已经撤出逐幻弓来。
白露紧紧握住冷天曦的手,像是落水者要抓住那根稻草,搜集了全身的力气哑声说:“陛下……”
冷天曦再无平日的从容,浑身都冒出汗来,追问道:“陛下怎么样?”
白露挣扎着说:“陛下……没事……”她只想安慰冷天曦,嘱咐她不要出手,那想到话说了一半,气息就接不上来,顿时昏死过去。
冷天曦轻轻把白露在车上放好,口中喃喃道:“陛下没事?”
左近禁卫见车上异动。策马靠近,询问道:“天妃娘娘?”
冷天曦皱着眉头想了一想,摇头道:“没事。”
禁卫应了一声,说:“那我们跟上陛下?”
冷天曦点头说好。
马车缓缓跟上,离得皇帝略有些远了,冷天曦还在自语:“若是陛下没事,白露为什么那么着急?她想告诉我什么呢?”她忽然警觉,这些日子处得亲近,竟然时时忘记身边的这个女孩子被皇帝灭国,她的父亲当着他们的面自焚,而夜北剩下的族人也多半劳死在破掘七海的浩大工程里。“若她始终存了一份恨意?”冷天曦想得毛骨悚然,“难道陛下无事,其实正应该是有事才对?”
想到这里她再也坐不住,跳了起来,举目眺望。皇帝还在朝太阳星殿的方向走,不紧不慢,身边的禁卫队形严整,并无一丝可疑。远处星殿里迎出一队天机营的夸父武士,为首的身形有些眼熟。冷天曦眯着眼睛仔细看,认出这夸父本来是土伯营的营正,瀚州大都督大雪的族人亲信,倒是没有想到土伯营转交少府之后他没有回转瀚州去追随大雪,倒是转入了天机营。
大雪是跟皇帝乌台起兵的亲信,最是可靠不过。冷天曦想到此处略松口气,忍不住又在琢磨白露昏过去前的那句话。“到底是有事没事呢?”
“天妃娘娘,”禁卫又来禀报,“陛下要进太阳星殿了。“
“知道,”冷天曦挥一挥手,追了一句,“你去追上陛下身边的禁卫,要他们多加小心。”
禁卫有些愕然:“小心什么?”
“便是小心!”冷天曦没好气地说。
“是。”禁卫一脑袋摸不着头脑的催马前去,皇帝队中后队的禁卫听到马蹄声急骤,纷纷转过头来做出警戒姿态。
“天妃娘娘说,”那名传讯的禁卫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心中有点虚,之后的警告就说得小声许多。
后队禁卫显然也是不得其意,纷纷朝冷天曦这里张望,并没有人向前禀报。前队已经到了土丘下面,翻身下马,簇拥着皇帝往星殿走去。
冷天曦看着后队禁卫的茫然神色,心中有气,却也不好发作,只能看着自己派去的禁卫结结巴巴在那里诉说什么。她又望了一眼双目紧闭眉头纠结的白露,心中一动,伸指弹开了箭壶的搭扣,壶口一松,几支蓝莹莹的冰牙箭露了出来。
(转载自公众号“青石—建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