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小灯牧之一
滨江公园附近的小吃店挺少的,连沙县小吃、兰州拉面这种全国连锁的店都很难找到。我们多走了几步——大约一公里,到了老校区附近的步行街上。这里的商店琳琅满目,对于从郊区的新校区来的我们而言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大学旁边从来不会缺小吃,这句话放在哪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在种类繁多的餐厅里我们选择了一家韩式烤肉店,那家店传出来的芝士的味道特别吸引我们。
芝士排骨必点,韩式炸鸡必点,年糕也算个必点项。泡菜、章鱼,等等等等,似乎没什么需要仔细考虑的,韩式料理看来看去都是那些,什么都和泡菜沾点边。瞿清鹤点单的时候我打量着四周,以为会看见个什么妖怪,譬如说上次在日本料理店看见的穿着有《神奈川冲浪里》那样花纹的和服的画灵。我本以为能找到什么抱着泡菜坛子的妖怪,或者干脆就是什么泡菜精、泡菜灵的,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妖怪,我多少有点失望的。
这家店的装潢一点也不韩式,倒有点美国街头涂鸦的感觉。墙体整体用的明黄色,上面布满了涂鸦与写有留言的便利贴。有的地方被油烟熏得有些油腻,但总体上并不碍着视界,相反还有些充满了烟火气的温馨感——只要不把衣服蹭上去就行了。来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学生,三三俩俩结伴而来,正如我和瞿清鹤一样。
我和瞿清鹤聊着天,等菜的时间也就过的很快。这家店的芝士排骨真的就如网上视频里的一样好吃,满满的芝士总会带来满满的幸福感。饭后我们又到了隔壁的饮品站买了水果茶,然后手牵着手又往滨江公园走去。路上行人很少妖怪很多,我们就一人捧着一杯水果茶手牵着手在妖怪的潮流中穿行。
“果然全糖还是太甜了。”瞿清鹤说,“会长胖的。”
“得了吧,”我笑她,“糖葫芦吃了烤肉也吃了,不差这点了。”
瞿清鹤瞪了我一眼,假意推了我一下。
夜晚的滨江公园并不冷清,但也不像其他公园一样被广场舞大妈们占据。所谓的滨江公园其实只是一条狭长的步行道,这样的场地对于那些适合在广阔的天空里自由翱翔的大妈们来说实在是太屈才了。这里适合披散着头发唱着民谣的街头艺人,狭长的步行道是他们的大舞台。路上有几个卖唱的人,民谣是他们共同的选择。民谣歌手们或一人成行或两人一组,三人四人五人的乐队也有看见,但少很多。他们是长长的步行道上的烽火台,各自保持着一定距离,通过歌声传递同样的忧伤气息。在每个烽火台之间卖荧光头饰的、卖风车的、卖孔明灯的、卖靠着弹弓射到天上会发光的小玩意的就是一群群的卫兵,守护着黑夜。白天卖水果的小贩们早已坐着晚上的轮渡回到了江对岸去,夜晚的滨江公园是民谣歌手与玩具小贩们的帝国。
我和瞿清鹤从一个提着装满了孔明灯的黑色大塑料袋的大妈手里买来了一盏孔明灯,大妈迫于生计而放弃了广场舞前来卖灯。我们原以为大妈会给我们一把笔来写点什么东西——就像电视剧里那样,甚至我都想好了要写什么东西,但大妈并没有准备这个。第一次放孔明灯不写点什么多少有些遗憾。
大妈的售后服务做的很差,卖完东西就不理人了,就连打火机都没有给我们准备。我们向路人借了打火机,照着包装上的说明与印象中电视剧里主人公放孔明灯的样子,一人站在一边,勉勉强强地把孔明灯撑起来了。
它晃晃悠悠地,载着我们的期许,慢慢地升到了天上,与空中的诸多孔明灯、妖怪混在一起,化为了夜空中一个小亮点。此时天上只有七八盏孔明灯,却有许许多多的“火”类的妖怪,妖界的夜空亮如白昼,在这万千橙色光晕中想找到月亮都有些难了。很快我就分不清哪个是我们的孔明灯了,它汇入了一片汪洋。
“真好啊!”瞿清鹤依偎着我,抬头望着天上。
她举起手机拍照,连着拍了好几张,之后一一检视了一遍,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颇为沮丧地说:“刚刚忘记叫路人给我们拍个照了。”
“能合照的时候多了去了,”我说,“这里没什么公园,我们可能会来滨江公园很多次。”
瞿清鹤没接我的话,只是抬起头看着天上。我跟她一起看,但由于实在找不到我们的灯在哪儿,我只是看着她看的方向而已。夜晚的风吹着有点微冷,瞿清鹤往我怀里靠了一点。我轻轻抱住她,动作轻柔到不至于打破此时的宁静。
不过这样的宁静只维持了不到十多秒就被瞿清鹤自己给打破了:“我去上个厕所。”
滨江公园附近的厕所只有公园外路边的公厕,还有一点距离。出于安全的考虑,我提出陪瞿清鹤一起去,瞿清鹤同意了。我带着她往外走。走出两块大理石围出的大门后我们就离开了步行道的范围,四周也一下子沉沦寂静起来,这两块大理石像是堤坝一样将喧嚣挡在了江边。四周的夜色很安静,与滨江步行道的民谣与彩色LED灯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却恍若隔世。我们只看得见草丛里黑漆灯柱上白色的灯光照出的婆娑树影,树影里我们俩的身影也被拉的时长时短。
所有景区旁边或景区里的公厕都被装修的像是个小别墅一样,滨江公园的公厕隐藏在花草簇拥之中,低调到让人一眼看不出这是个厕所,高调到它几乎可以算是滨江公园最美的人文景观。瞿清鹤走进去,我在外面帮她提着包。站在厕所门口多少会有些尴尬,因此我挪了两步,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静夜中我听到了木屐吱嘎吱嘎的响声,感觉有点怪异。开始时我以为是手机里传出的声音,但渐渐地我发觉有点不对了。之前明亮的白光现在显得有点苍白,婆娑的树影也像是鬼爪一样。我一直是个很怕鬼的人,现在这种情形让我想到了各式各样的日本鬼片——虽然我没看过,但宣传海报总瞄过几眼。
不会有什么和服女鬼在我背后吧?贞子啊伽椰子啊以及各种我一下子想不起是什么的“子”通通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她们不会在我背后集会吧?
这世上没有鬼的,有也只是妖怪而已。我这么安慰自己,鼓起勇气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什么披头散发身着白衣的日式女鬼,而是一个穿着木头皮鞋、素色Lolita裙子的小妖怪,稻草金色的卷发看起来就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她手里提着一盏提灯,这让我想到了南丁格尔——但她很显然并不像南丁格尔那么成熟。她并不是什么很可怕的妖怪,因此我也放松了戒备。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眼睛像一枚红宝石纽扣一样,显得青春可爱。
“你好!”她的声音细细尖尖的,“请问……你能陪我去抓灯光吗?”
她的中文很流利,我原以为她会像之前那个日式画灵一样用很生硬的语言和我对话——画灵似乎成了一个中文水平参照指标,有点普通话水平测试的意味,比她好的就是二乙往上,比她差的就是不合格。
这个妖怪的声音很细很轻,像是吹口气就会盖过她的声音一样。她手里的提灯里的火焰像是泥鳅一样钻来钻去,也许都是她抓来的灯光。
“你叫什么?”我问。
她的声音依旧细细地:“我叫安洁莉娜·璃灯。”
我脱口而出:“这名字也太玛丽苏了。”
“玛丽苏?”她摇头,一头卷发也跟着晃动,“不是玛丽苏,是安洁莉娜·璃灯。”
我无意纠结这个名字,又问她:“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生来就有名字。”她说。
“你是什么妖怪?”我问。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这样问似乎很失礼。
她并不在意,自我介绍:“我是小灯牧。这大街上有好多好多的灯光,我把它们都抓来,放在提灯里。”
她说着就将那个黑铁的提灯举到我面前。提灯看起来也是很欧式的风格,像是英国老电影里的街灯一样。黑铁的提灯似乎没有灯罩,一层很朦胧的妖气起到了灯罩的作用。里面的火焰闪动着,在黑暗中有一点晃眼。
“怎么抓?”我问她。
她看我有和她一起抓的意向,就向我介绍起来,“你把灯放在灯光附近,”说着她把提灯放在那个草丛里的灯柱旁边,“灯光会自己钻进去,你再把它提起来,这样就抓到了。”
看起来特别简单,不是吗?
她退后了两步,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盯着自己的提灯,我也屏息凝神跟着看。白色的灯光里分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像是幽灵一样的小白球,倏地一下就飞到了提灯里。安洁莉娜扑了上去提起了提灯,嘴里喊着:“Très bien!抓到了!”
我原来以为她说的是本地方言,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她说的可能是外语。我很讶异:“你说的是什么语言?”
安洁莉娜将提灯放到地上,坐在我旁边,胳膊撑着膝盖,双手拖着脸,叹了长长地一口气:“法语。我是从法国来的,我追逐着灯光,跑到了一艘远洋货轮上,忘了下去,就被带到了中国来。最开始我上岸的时候,我都听不懂中文,我一个人很茫然地在陌生的城市走了很久,最终来到了图书馆,一位《中法大词典》书卷灵用一周的时间教会了我最基本的汉语,然后我就完全靠和妖怪的交流来学习了。我觉得中国很美,不同的城市又不同的风情,于是我打算到处逛一逛。大约一周前,我来了这里。我打算把中国都看一遍,然后再找个机会坐一艘回法国的船回国。”
“你在哪儿上岸的?”我问她。
“上海。”她说。“我出生在法国的一个小镇,我见过最大的城市就是距离我的出生地不远的敦刻尔克,我也是在那里上的船,几经辗转,最终在上海上岸了。”
“真远。”我感叹道。我对“敦刻尔克”这个城市唯一的印象只有“敦刻尔克大撤退”,她要不说我甚至一直以为这是个德国城市——我的世界史很差。等正式上课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趁着家长不注意偷偷跑出家门穿过森林去看另一头的神秘世界的孩子,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她的勇气与学习外语的能力的。我本来还想问问她抓灯光来干吗,但此时瞿清鹤出来了,我也只好站起来去找瞿清鹤。
“久等啦!”瞿清鹤甩了甩刚洗过的手上的水,从我手里接过包。
“没有没有。”我摇摇头。
安洁莉娜提着灯看着我们,突然用灯照向了瞿清鹤。我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脑子里闪过了游戏里一个叫“魂引之灯”的英雄技能。我没来得及多想,抬手就是一团战场火丢了过去。战场火打在了她手里的提灯上,提灯掉在地上发出很清脆的铁器响声,那一层妖气像是破开的泡沫一样碎裂,无数条跳动的火光从里面向四周喷射,这个亮光让我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