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故事集-6-次元不夜城
“我想写小说。”尾号42的男孩坐在窗边桌前,面前挂着几个悬浮窗。
“喂,你干扰到我了。”男孩皱着眉头,转向一旁站立着的女孩。
“我刚才啥也没说啊?”名叫“影”的女孩反驳道。一个全息投影的虚拟形象在保持沉默时,可不会产生一点声响。
“你长得太好看,站在那干扰我构思了。”42说着在空中调出一个“图像清晰度”控制栏,坏笑着一挥手,女孩的影像变成了一堆马赛克。
“......你TM故意找茬是吧%&#@¥*……”
42本以为影会向之前许多次一样气得自动关机,谁知这次她竟然迅速冷静了下来,顶着一堆马赛克和他讨论起了小说构思问题,显然她也对此很感兴趣。
“为什么会想到写小说呢?这个……很难说得清楚。有时我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如果用适当的语言,把它记录下来,准是一本很棒的书。写下一个故事和亲历一个故事,感觉是不一样的。有时你身处其中产生了某些感受,而当你以上帝视角、以叙事者视角去看待同样的经历,把它写成一个故事,感受又会不同。不过我不准备写纪实文学,我想写另一个时代发生的事,但在其中加上这个时代我亲历的事情、我自己的感受。人们不总是这样吗?借景抒情、借古喻今……”42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嗯,那挺有意思的……”马赛克女孩点头称是。
“……我准备写一个过去的故事,一个发生在两百年前,21世纪的故事。你看,这些是我查的资料。”42指着桌子上方的悬浮窗,“那时候大开发还没有开始,生活肯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主角的话,大概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吧。当然必须是单身,我没有真实的女朋友,他也不许有,然后……啊,影,能帮我记录一下这些构思吗?”
“你把我调回来,我就帮你记录。”女孩的声音从马赛克中传出。
“啊,抱歉抱歉。”42赶紧帮影恢复了真容。
“还有……唉,其实我之所以想写小说还有一个原因。书中的世界是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按我的意愿构建的世界。周围的世界,充斥着别人构建好的产品、平台、服务、娱乐项目,虽说很智能,总让我感觉缺乏一些自由度。我想在一个由我构建的世界中体会更多的自由……”42望着窗外的巨幅全息投影广告说道。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①”影说。
“在这里,我可以牵住你的手了。”狂欢的人群围绕着他们,炫目的灯光从高处打下来,在地面上投出两道清晰的影子。男孩向女孩伸出手,两只手相触了,再不像以往那样彼此穿过,手心传来的温度与触感是那样真实。
脑中“向上”的意愿刚一发出,甚至无需双腿发力,身子便腾空而起。女孩在他身边,两人牵着手,径直向上升去,高过沸腾的人群,高过光华璀璨的屋宇,直到几乎要触及那覆盖着闪亮广告标语的黑色天幕才停下。悬浮在高空中,男孩感受不到一丝向下拖拽的重力。现在他和身边的女孩一样了——想要触碰一个幽灵,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成为幽灵。举目四望,只见无尽的高楼、广场、灯光、人群,向四面八方延伸至天际。这个世界是如此广阔、如此真切,很难相信真实的自己正躺在拥挤房间里的一张窄床上,下方狂欢的人们也都是如此。这里的黑夜绵绵无尽,这里的狂欢永不停歇,这里是美丽的新世界,这里是异次元的不夜城。
“唉,咋就跑到这里来了……”42皱着眉头,懊恼地想。原本想着出门走走,构思一下自己想写的故事,结果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晃到了这个地方。这个他曾经无比厌恶、发誓永不涉足的地方,如今却似乎来得越来越多了。
算了算了,既然来了……42一挥手,广场、建筑和灯光隐去了,一片漆黑混沌包围着两人。他轻轻松开了女孩的手,这件事需要全神贯注。之前是人群中的狂欢,现在是自我的盛宴。
要有光。
第一束光自虚空中一点迸发而出,随即弥散开去,化作氤氲的白雾与点缀其间的闪亮星辰。星河流泻着、舞动着,亿万颗星辰汇成旋涡。他一跃而入,璀璨的繁星包裹着他,划过他幽灵般的躯体。一片星区被放大了,那颗被选中的星辰迅速膨胀成一团炽烈的火光,一块被火光炙烤着的岩石自他眼前划过。他再次一跃而下,直落在那岩石星球表面。灰暗的天空下,广袤的岩石荒原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一缕缕蒸汽从岩缝里冒出,向上升腾,在高空中汇集,成云、成雨。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在荒芜的大地上肆意流淌着,在低洼处汇聚,成湖、成海。浑浊的海浪拍打着海岸,空中电闪雷鸣。浅海的礁石上,升起了第一个不起眼的小气泡,在水面狂躁的浪花里无声无息地破裂了。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无数气泡从水中升起、在水面破裂。风卷残云,天空现出清朗的蓝色。
新生的气息迸发而出,从海洋到陆地,无尽的绿意在荒原上扩展开去,直至天边。夜幕降临,原野上一点火光与群星相映。那火光弥散开去,转瞬便化作了万家灯火。黑夜退却,白昼再临,周身已被高楼环绕,旭日的金辉映在玻璃幕墙上,这是人类的黎明。街道车水马龙,人潮在身边涌动着,无数面孔闪过:年老的、年轻的、欢乐的、哀伤的、愤怒的、麻木的……无数声音:喊声、笑声、尖叫声、哭泣声……太阳划过天顶、不可阻挡地下坠,坠向天边高楼间弥漫的灰霾。大地震颤,一堵灰暗的高墙自天际而来,吞灭了残阳、晚霞、房屋、街道……待到最后一缕光消逝,一切复归于漆黑混沌,复归于无。
“呼,累死我了……”42从“床”上一跃而起,摘下沉重的头罩。
“很精彩的。”影在他身旁显形,再次恢复为全息投影的形态。
他们身处一个低矮的大厅中,42刚躺过的那张“床”周围是无数相似的床位,几乎全部躺满了人:男人、女人、老年人、青年人……全以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相同的半球形头罩遮住了他们的面孔。
虚拟世界的影像仍残留在视野中,叠加在现实的图景上,让42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大厅,闯出建筑大门,朝家的方向走去。头脑尚未完全适应这一转变:从虚拟世界中创世神一般的自己到现实中一个无力的普通学生。周遭景物在眼前浮动,仿佛刚刚离开的才是真实世界,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影。没有影子的女孩无声无息地跟随着,像一个幽灵。
“我为什么要去?”42喃喃自语。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地方的时候。当时他比那些床位高不了多少,母亲牵着他穿行其中,一旁几个面目不清的人粗声粗气地说着话,把没有顶盖的叫做“床”,有顶盖的叫做“棺材”……
他们都生病了吗?这里是医院吗?他记得自己这样问母亲。
这里不是医院,但这里的人确实生病了,那不是任何一种生理上的疾病,也不是任何医术所能治愈的……母亲哽咽了,他记不清后面的话了。
他们停下脚步,面前一张床位上躺着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记得过去快乐的日子,他记得最后的时刻那人变得越来越阴沉、易怒,他记得那人在家门口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他记得他的父亲。
他现在知道,那些躺着的人,或是体验一段短暂的狂欢,或是彻底弃现世于不顾,他们确实病了。而那些床位,那个异次元的不夜城永远等待着他们,等待着为这不可治愈的疾病提供麻醉剂和安慰剂。和其他人自由交互?躲进理想中的乌托邦?体验主宰一切的快感?这里是一切妄想与心愿化为“现实”的地方。没有争吵,系统甚至会贴心地为起争执的两人分别播放对方道歉的影像。这里有一切,只要你缴纳足够的“妄想税”……
他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到了年龄,搞到了足够的钱,买下“终生服务”后躺进“棺材”,一去不返,包括他过去仅有的几个朋友……
他记得透明的顶盖把他和至亲隔开,头罩遮住了父亲的脸……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进的家门,只意识到自己趴在离开时的那张桌子上,胳膊上全是眼泪。一个女孩的影像悬在他身边,不发一言。
42站起身,再次望向窗外。头脑中一团乱麻,矛盾的想法在脑中横冲直撞,留下一片狼藉。
关于我……关于这个世界……我本不应该是这样,世界也本不应该是这样。科学技术本应帮助我们突破限制,我们却用它作茧自缚。不,也许一切本就是注定的,从荒原上游荡的人类先民定居下来,第一次结成部落时就注定好了。比起生活在安逸舒适的定居地,谁愿意走向已知疆界外的未知,做荒原和星空的开拓者呢?青年人纵使曾有一腔孤勇,也终究会在长辈的劝说与世事的打磨下消磨殆尽,最终抛却自己的初心。是的,人类也曾年轻过,如今也不再年轻了。一个年轻人在一个不再年轻的世界上,能做些什么?只是自怨自艾自我麻醉吗?为什么我挣不脱这束缚,挣不脱这尘世之网?
他呆立窗前,瞪着窗外的高楼与车流。一瞬间,他真的实现了自己所想要的,真的揭开了天幕的一角,曾经熟识的世界在他眼中再也不同于往昔。他看到了那张高悬于世界之上,际天及地的巨网,每个生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是网的一个节点。这张网由所有人共同织就,也让所有人身陷其中,每个人既是织网的蜘蛛,也是困在网中挣扎的苍蝇。每个“新来者”都是一张白纸,却终免不了被这张尘世之网染上颜色。人们头脑中装着别人的想法,说着别人说的话,做着别人做的事——一个个如此漂亮坚实的节点啊,可“自我”又在什么地方呢?
该怎么描述?怎么形容?怎么概括?一切不该是这样的。我记得有一个词……
异化。
是的,异化,我从头脑的词库中取出了这个词语。异化的世界,异化的人,异化的我……
一切本不该这样。
“那么,你呢?”42回过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向身边的女孩,原本的模糊的自言自语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你也是一部分,这张网的一部分,不是吗?”
“不用那样看着我。”影的语气神情反而很轻松。
“你觉得,我该如何答复你呢?你希望听到怎样的回复呢?”
“……什么?”42被问得愣住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女孩的手毫无阻力地穿过自己空荡的心口,“这是一个影子、一面镜子、一个孤独者内心渴望的映射。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没有罗网,我根据你所设定的参数和你的行为,做出你想要的反馈,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倘若镜中映出的内心渴望也是罗网,那也不是这世界的罗网,而只是你内心的罗网罢了。”
“这里也没有爱,爱是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事,提线木偶和操纵者之间没有爱。”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从她诞生的第一天,从他为她设置外貌参数和性格参数、为她起名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只不过是提线木偶的爱。但他仍渴望这样的爱,纵使那只不过是一段自我在镜中的空洞回响。
“但我依然做着我被设定去做的一切。我观察着你的一言一行,给出你最想要的答复。”女孩身前凭空冒出几十个悬浮窗,不同时候的42在窗口中哭着、笑着、骂着、沉默着,影像旁满是复杂的分析数据。“这是我应该做的,恋人就应该记下彼此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给彼此最想要的,不是吗……”女孩脸上露出一种病娇的神情,42微微打了个寒战。
“所以,你渴望向虚空寻求怎样的答复呢?”影正色道,“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你自己。”
说完,她的影像便消融了。
42愣愣地望着女孩消失的地方,随后颓然坐下。
是啊,这里始终就只有我一个人。与其向镜中的虚影发问,为什么不直接问自己呢?
那么,既然我已经看到了、知道了天幕掀起后世界的模样,身陷尘网中的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①——卢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