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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都能储存在大脑里,烂笔头还有用吗(下)| 科幻小说

2021-10-15 17:5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夹缝貉 | 本体是穿蓝短裤的灰毛绒熊,讨厌“笨蛋不会感冒”的说法。偶尔会用python搭神经网络玩。代表作有《沉迷》《物狂》等。



追尾狗(下)

全文约175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


渡鸦

狐身着制服站在就绪的仪器前,显得忧心忡忡,他再次问我是否考虑到最坏结果。

由于上一次“升天”返程时出现多方势力混战,传递员未能完成任务。因此,新传递员近期将再次出发前往天隅。恐怖分子若已掌握无痕武器,调查局及护卫就会陷入不利状况。而我眼前死去的调查员,很可能就是恐怖组织实验新武器的牺牲品。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要查明敌人究竟使用何种方法杀死调查员,最快的途径就是直接审问死者。

我问狐这想法是否可行。他陷入深思,与其说在检索用过或设计过的方法,不如说在做激烈的内心斗争。或许是对未知的执著获得胜利,狐终于缓慢但郑重地点头。

“可以使用逆向迁移学习。”

我们的目标可是从一名死者已经停止机能的新脑内提取出其生前录入的数据。这件事在我遇到狐之前,是百分百不可能做到。难点在于新脑内只存图式,不存数据。再说,即使将那些图式暴力提取出来,也无法识别哪些图式是处理哪种问题的。我们甚至没法暴力复制图式。但狐认为,我们只需绕过图式这层,直接提取用于产生图式的那些信息片段即可。

“把新脑想成一个黑箱。人在接触外界信息后,通过神经系统将这些信息转换成化学信号,再进一步变为电信号传入黑箱。这时,特定信息组成一堆样本,新脑利用这些样本进行自学习,在内部形成能够适应并处理该类样本的图式。之后,如果此人再遇到相同信息,这些信息成为样本流过新脑这个黑箱,就会被带入已生成的图式进行处理,并得到理想输出。”狐先向我说明新脑的基本运作原理。

既然要看死者的回忆,最好的办法是输入各种信息,根据死者新脑内图式的反馈判断死者生前有无接触过该信息。进一步,甚至可以通过精确的损失函数计算输入信息的可靠性、滞后性等要素。

“麻烦的是,如果使用这种暴力方法逐一验证,得到的是死者全部的经历,这经历还既没分类,也没排序。计算复杂度早就超过主脑提供的计算系统负荷。还有,代入全部信息就意味着扰乱了数据的同分布假设,信息转化为数据后不能保持有规律的分布。所以说理论上,主脑不承认有读取死者记忆的方法。”狐一本正经说着,立起食指。

看上去不可能的问题,有时只需反过来考虑就能找到突破。狐思索着一种方法,该方法不能依赖样本分布规律,也不寄希望于目标对象新脑内的图式。该方法唯一要做的,是能捕获目标图式的大致输出。

“死者是人类,这意味着其新脑结构和其他人类无异,为迁移图式提供了硬件基础。我们可以考虑将活人与死人的新脑相连,先输入同样的信号,通过活人新脑内图式的激活区域,确定死者对应的区域。进一步,向死者的新脑输入大量信息,该信息的反馈呈现在活人的新脑里。这时,活人新脑对信息进行主观排查,在每一轮信息中筛选出最接近目标的信息。”

“也就是说,活人新脑做的每一次排查,都像是梯度下降法里寻找目标方程当前最优下降的方向。”我总结,“这就不必遍历信息,而能快速确定需要的线索。”

更棒的是,这方法如此简洁,对调查局解剖室的现有设备进行轻微改动就能满足器材要求。

“问题在于,这只是我的理论构想,还从未实际操作过。”狐不由抹一把额角的汗。

我笑起来。

“你马上就能实践了。”

一天后,我躺在解剖台上。旁边,死去调查员的颅顶已揭开,余光里我能见到新脑芯片贴着旧脑展开的精巧布局,狐正把三根线插入相应接口。他谨慎操作完成,走到我面前。还好,作为激活源,我不必像死者那样掀起自己的头盖骨,而是通过后颈接口与线路连接。

“你确定要这么做?”无影灯下,狐的表情捉摸不透。他的眉间透着忧虑,那是来自人类旧脑的弊病——对毫无必要的情感的纵容。不过他的瞳孔深处有火焰在平静燃烧,那是主脑通过新脑灌输给他的科学而理性的能力:一种推动我们不断进步的,残酷的好奇。

“我听说,渡鸦能看见死人的灵魂。”我说,闭上眼:“放心,我有应急机制。”

狐说过,即使成功,我也不会身临其境体验死者经历的一切。我只能在意识中生成模糊概念,顶多“看见”一些断断续续的符号。

我不在乎。

进入死者记忆,我或许就能知晓那块薄片上图案的含义。有风险的是,若那含义必须运用死者独有的图式才能解读,我就只能得到一些零散的、外围的信息。

“我开始了。”头顶传来狐颤抖的声音。

事实证明新脑连接的体验并不愉快,我就像经历了一场快速而混乱的考试,那种满是概念拆分、重组的动荡感充斥脑际,考完之后,肉体仿佛长途跋涉,疲惫不堪。

一开始,凌乱光影闪过脑际,我像在浏览修复后的视频。当我集中精神回忆死者办公室时,画面逐渐清晰。我仔细审视画面,没发现任何异常。看来办公室不提供任何线索。眼前,或说脑中,色块逐渐拉长扭曲成线,再毫不犹豫绞到一起成为乱七八糟的图。我转移注意力,向死者脑中传达“广场”这一概念。这是他死去的地方,会有特殊意义吗?

待画面重新稳定,我仿佛真的站在区广场干净平整的地砖上,连行人擦过身旁带起的微风都栩栩如生。我反复寻找,想抓住蛛丝马迹:也许是一缕异样的反光——来自某角落的瞄准镜,也许是一点微弱的响动,最好是一张脸——

画面突然不由自主旋转,我正疑惑着,一下“看见”正前方悬浮着许多人。

我反应过来,是“脸”这个概念进一步刺激了死者。

眼前的人们不是并排站立,而是分出了先后大小。有些人栩栩如生,另一些则模糊得像拙劣游戏里的模型。我努力辨识人群正中那张最清晰的脸。

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脸。

我自信就快触及关键!我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周围人群逐渐淡去,图像又开始拉伸、变换。

最后,我身处完全的黑暗。不知为何,尽管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万籁俱寂,鼻子也嗅不出任何特殊气味,但我就是清楚这是在一个密闭空间。洞穴?峡谷?不,这庞大到令人打从心底畏惧的寂寥,只能是深渊。

重新恢复意识后,倦意如沉重山峦压住全身,我动弹不得。

无影灯投来的刺眼光芒里,找不到狐。

我勉强起身,脑袋异常沉重。

我被从死者意识底部窥见的真相彻底击垮,甚至想就这么直接死去——像死者当时一样。

但……

“狐!”我喊,无人应声。

我翻下解剖台,后颈传来撕扯的痛感,一些缆线弹跳着被拔出脖颈。我抚摸后颈,所幸没有伤口。旁边床上,死者依旧稳稳躺着。我环顾四周,没错,我还在停尸房内。

一切都没变,除了——

“狐!”我徒劳喊叫。

我冲向大门,狠拉把手,门纹丝不动。我想起摸制服口袋,身份卡不在。

看来,我被反锁在这间没有信号、距离地面数十米的方匣子里,就像被活埋一样。

直到这时,我才想到去看解剖台边缘的计时器。

那里清清楚楚显示着一周后的某个时间:传递者从天隅归来的日子。

突然,我笑起来,胜券在握。

应急机制起效了。

黑猫

返程的路短暂又无趣,好像我已行过多次。也许是察觉到我心情不错,传递员和我聊起来。他问我这趟行程是否达到目的。如果把目的限定为查清残片上图案的意义,那我是满意的。但现在却有更多疑问。

正如鉴定员所言,“问题不在这里”。

残片只是一本书中的一页纸,是宏大故事的片段、虚构小说的章节。内容甚至与案件毫无关联。

令所有人不解的是,根据天隅数据仓库记录,这页纸对应的原书还好好躺在某座图书馆内某排书架上。那本书之前没有任何复印记录。

“只能理解为主脑给我们的启示。”鉴定员解释。

启示?我不相信那种东西。

“我们认为,主脑需尽快将此书带至下界,于是采用这种方法。”鉴定员神情严肃,“毕竟,主脑并未干涉那张残片的存在。”

他们把书的复印件交给我。

“出去后注意安全。”传递员的话将我拉回隧道里疾驰的车厢内。“上次的传递员‘下地’后遭遇两股互相敌对的势力袭击,结果变成混战。”

我想,恐怖分子要袭击传递员,只能是埋伏在边境处拦截轿车。难怪天隅派出许多分身从不同位置进城。看着轿车外色调逐渐由翠绿转为群青的山峦,还有那蜿蜒盘曲的公路,我轻揉太阳穴。我们正行在高处,像踏着云接近自己的归宿。我出生前,这座分为九个大区的古城像世界其他大都会一样,陷入末日般无意义的战火。之后,是坚信和平的人兑现了诺言,主脑这个超级终端被一代科研工作者创造出来,让我们能生活在井井有条的秩序里。

肩头传来暖意,我才察觉前方城区上空,积雨云散如柳絮,阳光趁机遍洒大地。高低起伏的楼群好似不发声的市民,全显出苍白如骨的脸色。我想好好注视这块土地,看宽广的路面将轿车不经意又执着地引向被楼群矩形轮廓勾勒出的有限空间。她的宁静与高效,是由主脑和调查员共同守护的。

调查员不只与死亡相关,也与存续连接——我,我们,守护着这座城。

传递员偷瞥后视镜里有些恍然的我,突然问:“你为什么想到去当调查员?”

我思考片刻。

“每次完成一个任务,所有人——调查员和普通市民都会看着我,满怀期待与信心看着我,那感觉……”我缓慢又小声说。

传递员笑起来。

“我懂。”他扭头冲我眨眼,“就像英雄一样。”

不,是像回家——但我没有纠正他。


鬣狗

起初,那隧道口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石,静卧在头顶遥不可及,又似一颗远星,在一片空无的宇宙背景里闪烁微光。你须满怀虔敬之心拾级而上,不应眷恋身后基地的光芒。

待眼睛适应黑暗,就得见螺旋石阶若生命序列,交织于周围这壮阔又有限的空间。生命的尽头是刚才那粒沙,现在却越发耀眼,钻石一般亮,比一只眼更大。

教徒们背负的枪摩擦石壁发出窸窸窣窣声,像呢喃细语,在空阔的通道里密集又悠长地回响着,神秘,神圣。我抬头,正望见前面蝶从容的背影。她没回头,只是坚定迈步,一级一级攀登。

我将目光越过蝶,重新打量那只发光的眼。现在,眼变成一口井,井底是静谧的泉,水面倒映着无瑕的月。

离奇的画面就是这时从月面向我袭来。我脑中闪过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然后是血的鲜红,群山的青绿,落日湖畔的橙黄,还有断垣残壁的土褐。耳畔枪声密集,不,不是此刻队列中某个教徒不小心扣响扳机,而是另一个地点,另一段时间,许多枪在瞄准、射杀。随之而来的是惨叫,沉默,哭泣。突如其来,声嘶力竭,歇斯底里。接着,浓烈的腥臭冲入鼻腔,我差点打滑。现在,感官缓过气,心却感到沉闷,仿佛肺里的气全成了硝烟,血管里流的是汞,骨髓灌了铅。

于是,在这个庄严而静谧的队列中,在万籁俱寂的黑暗里,我突然想呐喊,想释放所有气力。我受不了这种连续画面般一瞬降临的批量信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静!”

有人轻拍我脸颊,我回过神,幻觉减弱,眼前是蝶大而圆的眼。身后有人点亮头灯,光照出蝶眼中泪流满面的我,像巨大的婴儿,不知所措。蝶比我矮一个头,此刻站在上一级石阶,正与我平视。

“我很痛苦。”我颤抖着说,“好像……像……”

像有另一个人将自己的一生强行灌注进灵魂。但我如此羞赧,没能说出口。蝶莞尔,那笑容我已在基地见过多次。我垂下肩。蝶用右手掌摩挲我额角,替我拭去冷汗。或许是时常握枪,她的手心并不稚嫩。但温暖顺着指尖从她的心脏传递到我的心脏。我镇定下来。

“这是来自主脑的干扰。我们正接近地面,主脑发出的信号在增强,你的新脑蠢蠢欲动。但你要克制,不要忘记我们长久的训练,不要辜负流下的汗水。”蝶轻语,唇贴近我耳畔,“我们会得到那本书。”

对啊,那本书,教徒会得到每一本不属于主脑的书。

越过蝶头顶,我望见隧道出口宛如炽焰燃烧的太阳,硕大到充满压迫感。一片纯白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帷幕。适应强光后我发现帷幕其实是混着浅灰的蓝,而影影绰绰好似帷幕后面人像的,是稀疏的云。

那些云飘过有些惨淡的天穹,逐渐构成一张脸。

少女的脸。

像在沉睡,双目紧锁。

毫无来由,我清楚少女已死。

“我们接着走。”蝶低吟,转身继续爬完最后一程。我不敢懈怠,低头躲开云与天的把戏,快步跟上。

隧道口周围,黄灰色戈壁此起彼伏,风沙带来灼热的吻,让我们的肺得不到喘息。不过大家精神振奋,正按照计划好的,分若干小队向山峦彼端的城摸去。我跟上蝶,眼睛紧盯着她端枪的后背。

突然,蝶不见了,端枪小跑在前的是另一个女人。

我停下脚步。

小队其他人以为有情况,也原地警戒。

我抬头望天,云如此白,天虽像沾了粉尘的蓝色绒布,却也有独特的美。连苍白无力的太阳也显可爱。

这么形容司空见惯的自然物,我却毫不羞涩。

“真是奇了怪,明明人长得那么丑,像头野兽似的,却总能发现周围微不足道的美。”女人把枪横在胸前,稍微放松肌肉,做个无奈的鬼脸。发丝被战场的冷风带着遮住她左眼。

“像什么?”在那个无可挽回的时间、那块伤痕累累的大地上,面对女人惨淡笑颜的我,那个我,这个我,问出愚蠢问题。

“什么像什么?”

“你说我,像什么野兽?”

女人笑起来。现在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蝶狐疑的脸。

“还有幻觉?”蝶眯眼细细打量我。

我摇头,咧开嘴笑。

“没有,完全没有了。”我说,同时将隧道的坐标与教徒的行动计划利用特殊信道传送给调查局。周围人以为我还是他们中一员,丝毫没在数据传输层设立戒备。

我的计划顺利进行。

早在我进入集市之前设定好的触发装置,不偏不倚,在我回归主脑信号覆盖区时启动。存储在主脑资料库一端的个人数据备份,快速流过新脑,激发了所有图式。

我想起一切。

想起自己不配拥有那个女人的笑,想起躺在解剖室的调查员,想起自己的本能——一旦咬住猎物就不会放开。现在,我要先把到手的这块肉好好吞下去。

毕竟,我可是鬣狗。


渡鸦

第二套斯拉夫舞曲,第二首,e小调,全长约5分58秒。

速食盒饭加热时间至少需要7分钟。

如果狐先在客厅播放唱片,再回厨房加热盒饭,随后遭遇入侵,那我就不可能在混战前听到电炉加热完毕的铃声,却在混战结束后才听到舞曲完结。

按照我听到的响声顺序反推,狐只能是先加热盒饭,再打开唱片机。

这首舞曲在唱片集里是第一首,根据狐起居习惯以及我拜访的时间,不太可能出现换唱片或唱片集循环一遍反复等情况。

怪就怪在,如果狐所言不假,他是在刚加热早餐时遭遇入侵者,那么他就没时间再回客厅播放唱片。入侵者可不敢保证唱片机不是个伪装起来的报警装置,为安全起见,一定会先控制房主。

但事实是,狐先去厨房遇到入侵者,然后返回客厅打开唱片。

要想说得通,只有一种可能。

狐认识入侵者,或者说他们根本是一伙的。

起了疑心,我便在做“逆向迁移学习”前,对新脑进行了一个设置:若新脑持续运行一定时长便立即强制中断。这样,狐就不能通过实验将我的意识永远困在我与死者之间。

现在,我及时醒来,验证了狐背叛的事实。

下一步是如何逃出这间密闭的解剖室。这我也早有准备。

即使是调查局内部,也有许多多面体因繁杂各异的事务在不同廊道来回奔波,解剖室的门非常厚重,但正因如此,如果使劲拍打门板,由固体传递的震动能沿着墙壁到达很远的地方,甚至是那些单纯利用电信号无法到达的高层。

我在门内侧蹲下,保持一个容易使力的姿势,开始有规律拍打门板。

但愿我的努力没白费,我祈祷着。

发送一轮信息后,我将耳朵贴在门上耐心倾听,接着开始第二轮拍打。

门突然侧滑,差点把我左耳擦伤。

门外站着三个茫然的二十面体,正好奇打量室内。我推开它们冲出去,发现自己的身份卡就躺在不远的廊道上。狐太过自负,以为我不可能出来,并没把卡带走。

“傻站着干什么?准备出击。”我捡起卡,回身说。二十面体们正准备进解剖室进行扫描,听到命令,立即转身排好队迅速飘离走廊。

我小跑着跟在这群金属块后面,继续思考。

入侵者背后的组织与狐共演一出绑架戏,目的是什么?应该不是单纯为把我困在调查局——即使不上演绑架戏,我也要邀狐参与同样的事。仔细推想,入侵者真正想要让我相信的是,某个组织需要寻找能制造远程无痕武器的专家狐。既然如此,反过来考虑就是幕后之人并不需要请什么专家,因为根本不必使用无痕武器。

要对付脉冲武器,需要让二十面体配备特殊装置。这不仅让二十面体行动滞重,变更的装备也不能防范古典武器。原来如此,入侵者企图误导调查局错误装配二十面体!

不论如何,我发出紧急变更申请,让二十面体统统改回对付古典武器的装备。

另外,调查员的车辆真真假假有十几辆,入侵者知道哪一辆是真货吗?如果我贸然出击,反而是向对方暴露目标。先前的传递员袭击事件都是这样发生的。看来最佳选择是在所有调查员轿车构成的点集质心坐标处待命,这样能在事情发生后尽快赶到现场。

我想到狐,想到他对真理近乎变态的执着及探索。若不是他,我现在不会被逼得如此仓皇狼狈;若不是他,我不会瞥见死者脑内隐藏的那个惊人真相。

真不知道下次看见他时,是上去握个手,还是揍一拳。

 

黑猫

那辆银色轻型皮卡冲破薄雾飞驰在我们旁边的公路上,车窗紧闭,我无法确认车内情况。如果换个环境,我会立即认定那只是一辆普通小货车,正急着赶路。可惜调查员的经验告诉我,在通往城区的荒僻高速路上,那种近乎拼命的驾车方式若非挑衅,就是有明确目的。

驾驶员也注意到旁边情况。

“和我们同向。”副驾座上,守卫平静说,换一个更便捷的握枪姿势。

车窗玻璃映出我脸庞。


鬣狗

我们驾驶简陋却高效的摩托在大漠上扬起尘土,没等阳光从皮肤表面逼出汗水,已抵达城郊一处荒僻厂区。那里,伪装起来的同伴在光线昏暗的储藏室给我们递上能够射出子弹的枪械,还有能含在嘴里及时咬破的氰化物颗粒。我们藏在进城货车里,屏息凝神,任凭颠簸的路面将自己带向未知。

“记住,首要目标是书。不要无谓杀戮,不要无谓牺牲。”蝶低语。

我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个字眼——书,就好像这是个符咒,只要记得住基地里摩挲书页的手感,就能无往而不利。


渡鸦

中心监控室在一栋高楼顶层,透过楼体的金属支架与强化玻璃,阳光把多边形阴影投到地板。我盯着那明暗错落的不规则形状,等待事情发生。辅助员每隔五分钟就汇报一次天隅返程车队的最新动向,所有人听到一切正常后短暂松弛下来,两分钟后重新紧张。

终于,受不了他那么神经兮兮,我亲自走到老式投影屏前,看地图上标出的十几个红点。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狐在虚张声势,为什么不?狐是理想主义者,愿意为一个简单的误导设计复杂的前奏。这次,我就是前奏的听众。袭击时机也许安排在下一次,趁我们掉以轻心再行动。

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时,地图上有了新情况。

几乎是同时,当红点分散着接近城区时,安装在城市外围的摄像头捕捉到明显信号——数辆款式相同的银色卡车正分散开来点对点接近每辆轿车,这些卡车被标记为蓝点。我睁大眼,只死死盯住其中一对点,红点是坐着传递员的那辆轿车,蓝点紧随其后。其他替身轿车是由机器操控导航,没有活人,倒不必太在意。

“果然……”我直起身,做个手势让辅助员做好出发准备。

屏幕上,那对点正并列行进在相邻的两条高速路上。


黑猫

突然,银色皮卡在一处禁止岔道的地方偏斜向我们这边。

“要撞过来了。”驾驶员的语气掩饰不住紧张。

守卫没开口。

前方,城市最外围的几排楼群已清晰可见。经过几天大雨冲刷,每栋楼的幕墙都像洗过一般,边缘反射出有点晃眼的光。我想,皮卡只可能在进入城区不远时发起攻击。那时,林立的楼群将是绝好的屏障,同时也是对我们轿车的绝佳阻碍。

很快,银车侧拐入我们这条车道,在前方五百米处稳定行驶。车厢里有两人探头探脑,似乎在确认我们这边人数。不过那是徒劳,他们透过我们这辆车特殊改造后的前窗不会看见任何东西。

就在我们专注于前面出现的可疑银车时,后方传来刺耳转弯声,不一会儿,另一辆银色皮卡出现在后视镜里。

“马上有个路口,我们可以先放前面的车过去,然后急转弯甩掉后面的车。”驾驶员迅速说。

我稍微探出身,把手搭到驾驶员肩上。

“不要变道,不要变速,就这样开。”我说。

一滴汗从驾驶员额前滑下,他看上去并不老,可能是新来的吧。


鬣狗

我们已在城区边缘一处楼群安置好,只等轿车到来。

眼前这条公路被楼宇硕大的身躯挡了光,留下大块规则的暗影。若抬头,能看见由并排的高楼构成的人造一线天奇景。

“来了。”蝶轻声说,端起枪,以半蹲姿势瞄准楼外。我虚起眼,望着那片荒芜的城郊景色,不久,一个银色小点引领一个浅灰色小点迅速移来。


渡鸦

屏幕上,蓝点挡住红点,不久后,红点后方出现第二个蓝点。每个红点都遇到同样情况。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蓝点在试探,在虚张声势,就好像它们真的会压上来。

“冷静,不要变道。”我不禁为那个微弱但快速行进的红点鼓劲。


黑猫

驾驶员的手有些颤抖。就在刚才,他为了不回头看我,瞥了眼后视镜。

我回头,发现后面那辆皮卡后备厢上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把一根长棍架到前排顶棚上,直瞄准我们。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辆车里?”守卫想故作轻松,但尾音结束得并不成功。

“他们不知道。”我说。


鬣狗

我们看见又一辆浅灰色轻型卡车偷偷摸摸尾随起前面的轿车。蝶带领小队快速接近公路。


渡鸦

“过了那一段就好……”我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变道。”


黑猫

我们进入城区边缘楼群寒冷的阴影里。前后皮卡越夹越紧,正强迫我们慢下来。

终于,驾驶员右手大幅旋转,轿车错开应该行驶的道路,飞奔旁边反向通道。车内人由于惯性飞向相反方向。我狠狠压到窗玻璃。


鬣狗

“看!是这辆没错!”有教徒兴奋得叫出声,甚至没压低音量。

“行动!”蝶下令。


渡鸦

看见红点偏离公路的瞬间,我的心从喉咙口一下坠入腹部,因一切被迫走向最坏结局而触发的倦意袭上脑海。

自动驾驶的车不怕死,只有活人开的车会变道避让。

我大吼:“他们暴露了,我们出发!”


黑猫

前面的皮卡突然减速,整个车身横到路中,长而扭曲的轮印像埋伏在路面下方的蛇。驾驶员来不及刹车或转方向盘。轿车直直撞到对方一侧。

我倒向靠背的瞬间,轿车后排突然抬到半空——后面那辆车冲上来狠狠铲起轿车底。一片混乱下,我右侧车门弹开了——


鬣狗

三辆车撞到一起,仿佛追尾,我们飞快冲下,想赶在敌人从浅灰色轻型卡车里出来前解决战斗。

然而太迟了。


渡鸦

“传递员遭袭!”辅助员焦急报告。

路上,我紧抓车缘扶手,一言不发。

现场到底怎样?


黑猫

眼前是一名黑衣蒙面武装战士,他从车门上抽离左手,稳稳举起手枪正对我。我看得真切,那是古老的射出子弹的枪。下一秒我会被打倒,死在这处尚未被阳光充分温暖的边缘地带——

不,还有机会,哪怕是刹那——

我的新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展开分析,那一瞬宛若时间凝固,我甚至感到颅骨下有齿轮快速转动发出响声,还感到额头因大脑释放的高热而隐隐冒出蒸汽。事实上,新脑的结构里没齿轮,也不存在如此低效的散热系统。但我仍在那决定生死的漫长一瞬,产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体验。


鬣狗

就在敌人拉开车门瞄准车内的一瞬,时间像被什么庞大而不可逆的力量滞塞了。向前冲去的教徒,举枪的调查员,从浅灰色轻型卡车里奔出更多敌人,轿车内那个看不清样貌的传递员……一切都停止动作。我举枪浮在半空,瞄准器尽头越过轿车前蒙面者的眉心,无限延伸到天荒地老。蝶在我身后,一定也保持着相似动作。

我的感官无限展开,耳畔甚至听到路口飞速奔来的车队轮胎声。

余光里,有熟悉的金属色泽——一架二十面体正朝我冲来!

身后,扳机扣动的声响——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恐惧。


渡鸦

当我们驾车飞快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尽管前方一片空旷,我却感觉自己撞到什么沉重又庞大的物体。那感觉如同潜水,周围一下没了声音,跟着色彩也褪去。从副驾座探出上半身,我正好清楚看见十几米外三辆撞成夹心面包的车,看见站在中间那辆废车门边端着枪的蒙面人,看见三辆车的一面,另一拨人正冲出阴影。

所有人都举着枪。

我突然明白,第二拨敌人的目标是第一拨敌人,于是毫不犹豫将瞄准器对准正在俯冲的其中一人……

风突然放慢脚步,带出我额角一粒汗,缓慢滑向太阳穴,再蜷缩成一个不太完美的水珠,颤动着离开我脸庞,就像飞船离开家园。


黑猫

要在十几辆一模一样的轿车里找出坐着传递员的一辆,看似不可能,但如果不计代价,事情将变得简单。

只要袭击所有车即可。

轿车数量太多,调查局不可能每一辆都派人守护。若派专人重点看护坐着传递员的那辆,又会失去分身战术的意义。结果就是所有车都没护卫。

袭击者的策略很简单,就是作势要把所有车都拦截下来。懂得避让的车就是人类驾驶的,里面坐着传递员。

黑帮人数有限,不会采取这种高风险、大投入又抛头露面的行动。

邪教徒不蒙面,他们以自身为宣传载体,认为自己是真理,因而不惧怕被识别。他们总穿奇装异服。

新脑告诉我,眼前这人最可能是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与邪教徒不同,邪教徒的目标是抢夺从天隅带下的古物,因此会尽可能活捉传递员审问情报,枪口便是瞄准传递员穿了强化制服的身体,目的在于压制。恐怖分子只是单纯进行杀戮,他们可以先杀死所有人,再通过视频将分割、羞辱尸体的场景扩散……

恐怖分子会瞄准没有任何保护的头部。

眼前这人用左手开门,扣动扳机的自然是右手,由于轿车车身被后面的皮卡顶得倾斜,右手的枪口一瞬会有极微小偏移——

新脑告诉我:向右!

我立即偏过头。

枪声响起,震耳欲聋——


鬣狗

时间,融化,流到看不见的角落。我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渡鸦

轿车急刹,我从车窗里翻出,连续滚动,固定住半蹲姿势。

突然想起喘一口气。


黑猫

一股暖流顺脖颈淌进领口,我回过神,颤抖着抹一把,指尖碰到靠背上的弹孔,然后摸到子弹划过皮肤造成的擦伤。

响声、色彩突然在我耳畔、眼底炸裂。

永恒静止的时间,加倍奔涌。

驾驶员额角鲜血直流,淌到枕着他毫无生气脑袋的充气囊上。守卫正推开车门,以门为屏障向前面一辆车里跳出的恐怖分子开火。

不知是谁开的枪,站在我眼前的黑衣人倒下,我振作起来,提起电子枪弓身跑出。


鬣狗

回头,我正看见蝶保持双手握枪对准我的姿势,嘴角露出无奈的浅笑。

但她的眼睛是空的。新脑受到电子枪精准打击而崩溃,即使完全依靠旧脑生存的人也会立即死亡。

那一抹如湖面般沉静的翡翠绿已褪去光芒。

这个温柔又执着的女人半跪在瓦砾间,像一座上古时代的雕塑。

我快速检查自己,终于在左臂找到蝶那枚子弹划过留下的痕迹。

蝶和我相距不到两米,怎么会打偏?

枪声中我半蹲着接近蝶,把她放平。在她脚边,我发现一张纸。

与其说是纸,不如说是书页——现在我知道这东西是书页了。书页正中有个完美的圆孔。

这时,刚才奔过来的二十面体默默接近我。

我想起曾将那本调查员公寓里搜到的书撕下一页交给这个二十面体保管。

“你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把这东西扔出来想挡子弹?”看着没有表情的二十面体,我不禁苦笑。

纸是挡不住子弹的。

不过,文字确实挡住了人。

看见缺失的那一页就这么突然飘落,蝶心动了。

鬣狗的嗅觉很敏锐,第一次看见蝶,我就确信,她能带我了解一切。

于是我对自己的新脑做了一系列设置:先定好一个微小的触发器,当我回归主脑的信号覆盖区域时启动。触发事件是将我启程去集市前备份在主脑那一端的全部个人数据及图式下载到新脑。在集市遇到蝶后,我立即将新脑内所有数据及图式删除,只保留基本生存常识,以及一个信念——跟随邪教徒的领导者,也就是蝶。作为完全的失忆者,我果然成功通过长老测试。

可惜。

我合上蝶的眼,她的睫毛很长,在掌心引起一丝瘙痒。

“我的全部只是为了守护住她守护过的这座城。”我默默说,将带着弹痕的那一页揣入制服内袋。

最后一声枪响回荡在远方的钢铁森林间。


渡鸦

看见传递员从轿车里飞奔而出,我松一口气。接下来就是掩护与反击。

“两拨敌人都不要放过!”我喊,身后辅助员带领二十面体们按照训练的方式构成包围网。我独自绕到第二波人后方。

到底是哪边?狐到底在为哪边卖力?两群敌人都在使用古典武器交火,所以无论狐在哪边我都不会意外。又或者……牺牲几个人演绑架戏,让我陷进自己的推理,从而保证调查员能够干掉袭击传递员的另外两股势力。

我不禁笑起来,狐啊,原来在为第三方势力服务。我还是被耍了。

如果狐不演绑架戏,我很可能从调查员的死因推出无痕武器的结论,结果给二十面体装备错误道具,导致这次追捕失败。狐让侵入者对我使用无痕武器——那多半正是狐自己开发的——不是为了让我相信,而是为了让我怀疑。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的行动建立在怀疑之上。我成功怀疑了狐的戏,终于坚定装备旧式热兵器的决心,从而落入狐借刀杀人的圈套。

而现在,现场的两伙劫持者都遭遇重创,必然会在事后更密切寻求与第三方结盟以获取支援。搞不好,狐还故意把“升天”日期透露给两边势力,让他们彼此残杀。

两虎相争结合借刀杀人——这都是以少胜多的谋略,综合动机分析,狐所服务的那第三方势力,只能是黑帮。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从废墟中冲出,精准击中一个敌人,然后是另一个,第三个……

狐构思整个计划时,根本没想过我会从死者脑中得到什么。以为是狐故意让我沉睡导致装备失误的计策,说不定正相反——狐坚信从死者脑中得不到任何信息的我很快就能醒来并产生怀疑。正如在走廊丢下身份卡,狐还是太傲慢了。

“真有你的,我该感动于你对我的信心吗……”我暗自念叨。

在死亡调查员新脑深处,我看见一些诡异图案。

有趣的是,死者似乎学习过识别那种图案,不知他是使用旧脑习得,还是直接使用新脑。结果就是,通过他的图示捕获概念的我,脑中也能隐约理解那些图案的含义。

在巨大而难以置信的深红色图案间,我看见一行以前根本无法理解的内容。

但那一刻,我立即确信自己没有误解信息。

我第一次有点相信宿命论。

我在一个生前与我素未谋面的陌生调查员脑子里,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是由死者脑内一开始浮现的女人脸,跳转过一些古怪的图案,经过一张新的女人脸之后,突然定型的。

那是我的脸。

我就像照镜子那样,审视自己。

遗憾地尝试所有方法企图解释这张脸是我自己脑中储存的图像而宣告失败后,我终于接受了事实。

我,在解剖室里,在调查对象身旁,目睹了自己的死亡。


黑猫

辅助员把车停在我寓所前。

“真是千钧一发。你最好休息一下,报告可以明天写。”

我的头昏昏沉沉,但愿之前那瞬间的超频不会对新脑造成永久创伤。如辅助员所言,我需要休息,放松身心,然后思考剩下的问题。

我数着架上的资料盘,这里面记录着我调查过的各种案件,其中不乏费脑伤神的不可能犯罪。我从怀里取出来自天隅的书,尽管是复印件,这本书仍给人异常厚重的感觉。我将书推进架子一端,再用一张空盘挡在前面。

窗外,先是零散的轻响,接着像有人冷不防调高音量,雨的嘈杂伴着风的呼啸传进房间。

一片雨雾中,我看着渐渐模糊的高楼,回想整个调查。

我似乎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回到原点。

说到底,死去的调查员到底想要传达给我怎样的信息呢?他是否刻意留下了线索?

突然,我瞪大双眼。

半小时后,我顾不上气喘,快跑进调查局,在身后地板上留下一串水痕。

正在处理资料的辅助员抬起头,露出惊讶神情。

“构造密室的理由,还可以是这样……”我更像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辅助员皱起眉。

我示意他跟我走:“这个案子里,密室不是凶手构造的。”

是袭击我的恐怖分子启发了我。面对枪口的刹那,我为何能快速推测出对方身份?是因为对方拥有某些特征——不计后果的袭击方式与蒙面习惯——在释放身份信息。也就是说,一个场景里的每个道具,作为场景的一部分,与其他道具是彼此关联的。

针对这次的密室,我曾做出两个假设,要么是门,要么是通风口,它们互相矛盾,因为其中之一达成,另一个就没必要也不可能出现。

不过,这个矛盾只有当假设存在那个凶手时才成立。

如果死者聪明到已经预判我的推理呢?如果堵住通风口和门的人,就是死者自身呢?

死者为何要用制服来堵住通风口?因为制服是死者的专属物,死者通过制服企图告诉我,堵住窗口这个动作是他本人完成的,就像他堵上门一样。进一步,死者在说,这个密室是他构造的。

这就是我发现的构造密室的新动机——作为一个物理的、庞大的死亡留言。

我推开案发现场的门,站到房间中央。辅助员一头雾水跟着我环顾四周。

“死者把所有与外界的联系都切断了。”我说。“死者分明在说:没有任何可能之物能从外部杀死我。”

最后一个问题:死者为何要用办公桌堵门。如果想隔绝外部入侵,只需用身份卡反锁门即可,没必要再堵门。这也是为何我一开始假设办公桌的挪动是由于某种陷阱导致。

不过,经历了天隅的强制训练后,我终于理解死者意图了。

死者不是阻止凶手侵入,而是阻止自己人进来——让多面体不能及时进入房间。

死者想拖延时间。

争取这样有限的一小段时间,是为了做一件看上去很无聊的事——

吞下书页。

确切说,死者想让胃酸将书页腐蚀殆尽。

可惜失败了。

幸好失败了,不然我不可能推测到这一步。

回顾整条脉络:死者不可能自杀,死者自己构造密室消除他杀因素,死者企图消灭一张书页,而这张书页被天隅住民认为是主脑的意志。那么凶手是谁,一目了然——


鬣狗

我在枪战后一片狼藉的现场与赶来的辅助员及二十面体碰头。

“传递员顺利逃脱了,真不可思议。我们已把她带到安全地方。”听着辅助员汇报,我踱步到传递员乘坐的那辆轿车前。现在,眼前只是一堆废铜烂铁,被前后卡车挤压得变了形。轿车后门像枯萎的树叶,懒精无神垂挂在车架上。

远处,多面体们忙着将死去的人抬离现场。为了不看见蝶苍白的脸,我将目光移到轿车内部。后排座椅上有一大团深红色污渍。

“亏她躲得开。”我鼻音浓重。辅助员又在身后念叨起“奇迹”之类的词。

要我说,在主脑有条不紊的管理下,根本没有所谓奇迹。传递员活下来,只能认为是主脑不想让她死在这里。

我又望向那团血污。

突然,就像被人用球棍狠命抽击后脑,我一阵眩晕,险些滑倒。

辅助员赶来扶住我。

“你的潜伏帮了我们大忙,报告明天再写吧,先回去休息一下。”辅助员担心地说。

我站稳,双手揣进兜里,慢慢走开。我知道一声不吭离去不礼貌,但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安静思考。

在隧道内进行的仪式及训练让我仍然能使用旧脑思考。这是很古怪的体验,我似乎能依靠自己的意志选择使用哪一部分脑来想问题。而且在切换时有明确但无法描述的感觉。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也许,我可以同时用两种脑来思考。

但我知道,现在站在地面上的调查员与辅助员们,仍采取传统的用脑习惯,即新脑主导,旧脑辅助。

使用新脑能大幅提升效率,可以说便利性远超旧脑。

但是在这个案件里,新脑会忽略掉一个在旧脑看来显而易见的线索。

那就是死去的调查员留在解剖室墙面的图案。现在我知道,那不是单纯无聊的涂鸦,而是充满信息的文字。

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想通为何调查员会使用自己的血液进行绘图。

因为在这个使用新脑进行脑内模拟的世界,地面上、日常生活中,是不需要手工书写任何东西的。

不需要书写,因而没有纸,笔,以及墨水。

死者一定也理解到我此刻这般程度,当她知道自己将要被害时,立即想到留下信息。但调查局里没有任何可以在脑外保留信息的工具。最后,她想到利用解剖刀与自己的血。当然,如果只写下正常大小的文字,很可能被多面体当作普通污渍而忽略掉。因此,她决定用尽自己的血液,留下足够醒目的提示。

想着那个脸上仍有稚气的女孩能有勇气做到这步,我终于心服口服,认可她是一名不输给其他同事的优秀调查员。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区中心广场。今天虽是工作日,广场上依然有不少不急不缓逛店的市民。我站在广场中央,抬头望着阳光照耀的天穹。

现在,我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将脑内存储的那幅墙壁血图调出,利用旧脑阅读一遍,就能知道死者最后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太接近真相,我竟放松警惕,没有多想一想,为何死者不是通过新脑备份线索,而是冒着被邪教徒偷看的风险留下古文字。

等我亲眼看着脑中那鲜明的血字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头了。


渡鸦

我与狐是在大学里一场跨学院辩论赛上认识的。

那时我们正在人生的自负期,纯粹又浪漫,一场唇枪舌剑的胜负根本无所谓。我们知道自己拥有无限可能,不为实际利益尔虞我诈,只是执着于学业以外的知识,对远大而超现实的主题抱有浓厚兴趣,对真理着魔般迷恋。我沉迷于古代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论,狐则中邪一般参与到机器智能的研究中。我俩一致认为,辩论的目的并非解决问题,而是通过对立的方式对一个泛化性很高的案例进行研究,以此提升辩论双方解决其他问题的能力。

我阅读了许多哲人的文集,发现隐藏在人类进步乃至进化中的那一丝线索,归根结底是矛盾。在有些人那里,矛盾伴随人类的发展呈螺旋形扩散,纠结的东西越来越多,随着对新问题的解决,人类持续发展。在另一些人那里,上升的螺旋形是逐渐收敛的,人类把矛盾归类解决,最终会发现统一模式,一个大一统的矛盾,而人类的终极任务就是解决这个最终矛盾。还有人采取折衷方法,认为螺旋的每个阶段都有各自的矛盾,人类能够持续不断解决当前阶段的矛盾,但这些矛盾并没有毁灭,而是转化成更高阶段的产物,人类就得继续往上攀登,直至永恒。

狐不喜欢那么抽象的东西,在他看来,矛盾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人类对一种已经存在、却缺乏认知的问题抱有模棱两可的解法。只有当最优解被找到,人类才能克服当前矛盾。而寻找最优解的过程,就是人类进步甚至进化的过程。

狐最感兴趣的仍然是图灵测试。即使新脑已经普及到每个人,但旧脑依然在关键问题上拥有必要价值。如果用一句话说出新旧脑的分工,那就是新脑让人生存,旧脑让人存在。狐惊讶于在算法及模型如此普及发达的时代,新脑在处理许多常识时仍然存在偏差。

几百年前,计算机在处理加了噪点的图片时会遇到人类无法想象的麻烦。经典测试是,让受测者先观测一把红色口琴,之后观看一张照片。照片里还是这把口琴,只不过放在一束柔和蓝光下。当人类作为受测者,不出意外都能很快说出照片里的口琴与之前亲眼看到的是同一把。但计算机作为受测者,就会因为照片中口琴表面色彩的改变而在相当高的概率下识别错误。计算机在处理模式化的专业问题时无懈可击,但在解决日常问题时变得异常迟钝。归根结底,计算机缺乏人类知觉所特有的恒常性。

不过当时的古人已开始研究怎样让计算机在学习中总结出事物本质而不变的特征。一个典型例子是对抗网络。这是一种改进自人工神经网络的学习模型。思路是让计算机能同时学习标准样本,以及自身生成的添加了噪点的干扰样本,以增强模型的稳定性。这就像是让机器分裂为两个角色,一个角色想方设法制造具有迷惑性的事物以欺骗另一个角色,对方则用尽全力防止自己被骗。

狐认为对抗网络就是我与他兴趣的交汇点。

百年前,人类第一次考虑到将矛盾引入计算机,让计算机能通过矛盾自我“进化”。

当年的模型非常简单粗糙,训练的事物也专一。

不过,就在最近,在我利用狐的方法触及死者的新脑,看见里面匪夷所思的场景时。我动摇了。

假设有一个集成起来的、异常庞大的对抗网络,网络内的每个结点不单只记录一个权值(注:权值(weight),又称权重,在计算机领域,指“图”这种数据结构里连接两个节点的边的数值。对一个网络而言,权值表示两个网络节点之间传输信息的程度,决定了有多少信息从一个节点传递到另一个节点。)。相反,每个节点如同黑箱,内部又是一个完备而精巧的学习模型。另外,输入样本也不再单一,而是丰富多样,这些样本可以是按照迁移学习规则采集的、本质上拥有相同模式的事物,也可以是随机生成的完全不相关的事物。那么,这个恐怖的无边无际的集成式对抗网络,能否在有限次迭代后,取得显著进化呢?

要是狐在,可能会摇头:首先需要考虑过拟合问题,还要担心网络传递数据时的梯度爆炸或消失问题。网络可能收敛于局部而非全局最优解。网络可能还会养成惰性,倾向于重复便利的案例导致模式崩塌。另外,网络过分复杂导致计算开销巨大,无论是能源消耗还是计算复杂度都是令人震惊的数值。

但是,如果这个网络把每个黑箱的内部实现都交给非计算机的智能去处理,会怎样?

十多年前,战火还在肆虐这片土地,人们渴望和平。新脑的统治是抑制战争的一道有力屏障,在主脑世纪元年,人们欢呼着争先恐后进行脑改造,让自己变得理性。接受了新脑,就好像将“和平主义者”的大印刻在身上,无需担心审判日来临。

但是,主脑到底在思考什么呢?

对主脑而言,这座城是不是只是一张状态图,每个人是不是只是一个结点?

我们知道主脑是摒除了负面思想的大众意识集合体,但是积极的一定是正确的吗?

如果进化被主脑视为一种正面的责任,主脑会怎样做?

我想到死去的调查员。

死因未知。

也许,只有一个凶手能如此光明正大杀人于无形——


黑猫

我讨厌这次调查。

案件本身才是终极密室,我困在里面,既不能出去,也无法呼救。

我转过脸望向小心翼翼打量我的辅助员。

“凶手是——”话刚说一半,我便僵立原地。

恐惧感。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从我每一根骨头里满溢而出,程度激烈,甚至在我被枪近距离瞄准时都没体验过。这股恐惧如此浓郁,以至于我过了几秒才意识到恐惧的源头是死亡。

自己脆弱的命运正被神明漫不经心放在指尖把玩。

被发现了,曾经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因而在比自己强大无穷倍的神的注视下动弹不得。

难怪前一个调查员死因未知!我也会死因未知吧。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辅助员的声音像隔着一道厚墙传来,沉闷压抑。

我摆手,推开他快步走出房间。

真是抱歉,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我在心底说。

但现在,每个与我在廊道上擦身而过的多面体都显得可疑。那些棱上闪烁的微光就像一只只眼睛,肆无忌惮来回舔舐着我。另外,档案自然也不能用了。因为太过确定的说辞一定会被主脑检索出来删除……

上一个调查员,也是这样死掉的吗?这么说来,他前面莫非还有牺牲者……

突然,一股新的感觉自脊髓爬上后脑,我一阵激灵。

倒计时。

我明确感受到自己死期将至。神在给我时间。我不清楚这是怜悯还是嘲弄。

上一个调查员是怎么做的?

对了,他利用密室,留下了信息,虽然模糊,但是有效。我不是解出来了吗?

但是这么短的时间,我想不到完全打败神的方法。只能……将自己得到的这微不足道的新信息传递给下一个调查员……

意识开始模糊,这种感觉很像在天隅时被强行灌注数据进行训练。

对了,古文。

神似乎不能识别古文。或者说,对古文并不在意。

而我的公寓里还放着那本复印件。

如果留下足够明显的记号,如果下一个调查员足够聪明……

那个调查员就能够从古文入手,看懂我的死亡留言!

这是最后的希望!

但我该怎样留下古文信息呢……

忍受剧烈头痛,我跌跌撞撞迈步在雨声稀疏的走廊。白光笼罩天际,我的剪影在透明的玻璃上与外面林立的楼群重叠。我想起几小时前自己的自信——我是在守护这座城。

我讨厌调查案件,不喜欢和人交流。

也许只是因为嫉妒那些和我同龄的女孩能那么自由去做喜欢的事吧。

不知不觉,泪水止不住滴落。

脑子里的倒计时清晰可闻,像水滴,又好似砂砾,一点一点,不慌不忙,这就是死神的脚步声。

看着滴在地板上的泪痕,我想到留下痕迹的方法。

用自己的身体。

这么想着,我拼尽全力向位于地下的解剖室奔去。


鬣狗

看见死亡留言瞬间,我知道一切都走向不可逆毁灭。

我大声咆哮,对路人吼着凶手的真实身份,得到的却是茫然又害怕的目光。

冷汗不住从额前淌下,我意识到路人——那些没有接受过旧脑训练的人,是无法理解我的语言的。而我又找不到新脑表达同样意思的词汇。

我的旧脑说,神就是凶手!

但我的新脑错综复杂的图式里,没有这样简单的逻辑,一点也没!

那感觉非常难受,像在绕圈,在迷宫边缘飞奔,却总回到原地,不能深入核心。

更糟的是,一种莫名的哀伤笼罩全身。

只有一次,我体会过同样感觉,那是她死去的一刻。

“想着后面和平的日子要由你这种长得不和平的人来维护,真是难受啊。”她逞强笑着。

于是我对着天空大声疾呼:“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既然我已知晓真相,何不立即杀了我!

周围的人开始察觉异常,慢慢远离我,好像我本身是一颗炸弹。

我想到那个死去的调查员。

要是我能早一点察觉就好了,我能更从容地寻找记录真相的工具。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又或许,这样可怕的和平,并不值得我们保护?

最后时刻,我回到那场战役前的黎明。

她坐在战壕上凝望彼方,远处,晨曦带来的静谧正悄无声息逃逸,阳光就要普照大地。


渡鸦

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心情突然异常平静。

我并不是自夸,说实话,这种时候自夸也没什么用。

希望我后面的调查员能根据我留下的这些信息,推导出真相。我默默祈祷前来调查的最好是个厉害的调查员,而不是像我这种浑水摸鱼的家伙。

我又看一眼这个密不透风的铁箱子:通风口已被堵住,门和窗也被反锁。我倒是有点好奇自己会被如何。

我知道真相,尽管那感觉就像在一场盛会的外围奔跑,却被重重人群挡住了舞台,只能听到嘈杂的嬉闹,无法窥见演员容貌。我知道凶手,我说不出来。每当我产生针对凶手的想法,就会感觉一股来自脑内的阻力,像那种突然忘掉熟人名字的感觉。

得益于死去调查员的帮助,我至少还能形成一个模糊的关于真相的描述。但进一步就不行了。

这个循环会重复多少次呢?结果又如何?

就在这么近乎惬意地思考着无关紧要问题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糟糕。也可以说,刚好。

我的制服里,还装着那个刻着图案的薄片。

这恐怕是神留在人间的导火索。

如果我现在消灭这玩意儿,一切会不会停止?我想主脑必然要另找“黑箱”帮忙。不过,凡是与神作对的事,我现在都乐于一试。毕竟,神就是——

啊,又忘了想说什么。

不管了。

我抓起那张中间有孔的薄片,把它揉成一团,果然,薄片没有回复原状。

要怎么消灭这东西?

若撕成碎片,还会被后续调查员作为重要线索拼接回去吧。

藏起来?会被多面体扫描到。

我突然有了灵感。

吞下去,交给胃酸处理。

就在这时,本来昏暗的房间突然变得明亮。我知道,自己的瞳孔在扩散——我就要死掉了……

“别急,至少等我吞下去呀。”看来,神是个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孩子。

要是我现在死掉,那些笨拙的多面体肯定会收到调查员濒死信号赶来,这样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早知道就先训练它们那种原地待命的指令啦!

这么想着,我用尽力量将办公桌推到门前。但愿这样能拖延一下。

我背靠桌沿坐到地板上。

这时,我感觉自己轻如蝉翼,周身笼罩纯洁的光芒。


黑猫

旧脑停止活动。

新脑停止活动。

新脑突然启动,调出案件记录,登记调查员尾号:0113。

删除当前案件记录。

自动录入:追尾狗。

退出记录。

新脑停止活动。


鬣狗

旧脑停止活动。

新脑停止活动。

新脑突然启动,调出案件记录,登记调查员尾号:0811。

删除当前案件记录。

自动录入:追尾狗。

退出记录。

新脑停止活动。


渡鸦

旧脑停止活动。

新脑停止活动。

新脑突然启动,调出案件记录,登记调查员尾号:0927。

删除当前案件记录。

自动录入:追尾狗。

退出记录。

新脑停止活动。

(完)

编者按
《追尾狗》的标题,给出了一个有趣的隐喻,一只狗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周而复始。本篇小说的叙事架构也是如此,在一个人工智能广泛应用的时代,三起看似独立的凶杀案,三名互不相识的调查员负责调查案件。到结尾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三个人互为对方凶杀案中的死者,一切成为了一个环。这种更多用于现代文学实验的叙事陷阱的手法,其非理性的因果关系,跟讲求理性的技术科幻类型融合,产生了奇妙的反应。

——宇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宇镭  

题图 《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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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切都能储存在大脑里,烂笔头还有用吗(下)|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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